趙春華
論《戀愛中的女人》的對話結構
趙春華
《戀愛中的女人》深刻反映了工業文明壓迫下人性異化的社會現狀,可算是勞倫斯的巔峰之作。小說再次強調了性愛和社會批判的主題,作者提出理想的兩性關系——“星際平衡”原則,以拯救機器文明壓迫下墮落的人類靈魂。在該部作品中,雖然大量象征與意象等現代寫作手法的頻繁使用讓小說看似結構松散凌亂而難以解讀,但其中人物間的對話將看似松散的敘事結構有機地聯系起來。本文將討論的是《戀愛中的女人》的對話結構,以說明勞倫斯如何更有效地傳達其性愛和社會批評的主題。
在該部小說中,勞倫斯打破了傳統小說的連貫式敘述,用看似松散的結構呈現不同的場景。這讓習慣于傳統敘事方式的讀者感覺雜亂無章,晦澀難懂,然而勞倫斯的創作重心不是發展完美交織的故事情節和符合傳統模式的人物塑造,而是通過某種方式揭示小說人物內心深處的矛盾和抗爭。所以,如同所有現代主義傾向的小說,該小說也有其內在結構,一旦我們找到這樣的結構,就能發現理解小說主題的關鍵所在。
巴赫金認為,小說敘述本質上是作者的思想立場,而通過小說人物的語言,對人對事的評價,貫穿人物間的對話,獨白和心理活動,作者的真實意圖及小說主題得以傳達。作為《虹》的續篇,勞倫斯在創作《戀愛中的女人》時開始關注人物對話。各角色在不同場景圍繞性、愛、人類、物質、婚姻、意愿和自由展開對話,讓讀者從中窺見人物的內心世界,感覺他們的情感內涵。據此,人物對話就成為展示小說性愛和工業文明批評的重要手段。小說中厄秀拉、伯金、戈珍、赫米恩、杰拉德和勒爾克經常談論性愛、自由、婚姻和意志等話題,或是對某一事件進行評述,這些對話在一定層面上都反映了他們各自的精神世界;他們通過彼此間的交流,探索自身和世界。
不同角色之間的對話圍繞兩個主題:(1)愛的復蘇,它把性愛或兄弟之愛和諧統一的同時,還保留了個體的獨立性;(2)精神本質的分裂,指的是兩性關系中因愛戀雙方的差異造成愛的幻滅。伯金、戈珍和勒爾克珍視個體自由,而杰拉德和赫米恩則熱衷于將自己的意愿凌駕于他人之上,這最終導致他們兩性之愛或兄弟感情的破滅。
小說的對話結構中,主要角色厄秀拉和伯金以及戈珍和杰拉德之間的對話試圖展示小說的兩條主要線索。伯金-厄秀拉對話說明了男女間如何在情感沖突過程中逐漸達到兩性關系的平衡,而杰拉德-戈珍對話則表現了男女兩性如何在情感斗爭中趨向精神幻滅。同時,伯金和赫米恩之間的精神交流以及戈珍和萊爾克間的對話也分別展現了精神本質的分裂及和諧的愛戀關系。此外,幾個主要人物間的對話還包含伯金和杰拉德兩個男性間的對話,雖然文學界將其歸結為同性戀的評論不在少數,但本文更傾向于把該對話理解為試圖建立男人間的兄弟友誼;而遺憾的是,由于杰拉德的物化使該嘗試以失敗告終。
勞倫斯從《虹》的單純敘述發展到《戀愛中的女人》的對話結構契合了西方敘事理論中的一個變化,即,“戲劇式呈現場面”正取代單純敘述。[2]“戲劇式呈現”指的是人物間的談論、對話,或人物獨白,其中,獨白是角色內心潛意識的一種特殊形式的對話。“戲劇式呈現”因避免了作者的主觀插足,而使得場面生動真實,因此,也稱之為“形象敘述”。[3]作為一個結構性巨著,勞倫斯成功地創造了不同角色以及他們和各種事件之間的關聯,因此《戀愛中的女人》也無疑通過“戲劇呈現”成功地展現了愛的和諧和破滅,而這種“戲劇呈現”也就是小說的對話結構。
《戀愛中的女人》的對話結構有一個顯著特點,即,兩大組人物間的對話主題和結果呈現對立性,即,厄秀拉-伯金對話和戈珍-杰拉德對話,以及戈珍-勒爾克對話和赫米恩-伯金對話。作為不可或缺的人際關系,伯金-杰拉德對話也是說明完美關系和美滿生活的一個必要補充,幾組對話分別展示了情愛的重生,“個體的趨同,及精神的決裂。”
勞倫斯一直強調情愛關系中的個體獨立,他認為,“婚姻關系中,雙方關系密切,但兩者似乎不再是兩個獨立個體,而成為一個整體,一個無限的,絕對的,神圣的整體。”[4]小說《戀愛中的女人》的伯金就像勞倫斯的代言人,他堅持認為個體獨立比起包含兩性之愛的任何關系都要來得重要,而達到一個平衡愛戀關系的關鍵則是像星星一樣保持個體自由(即“星際平衡”原則)。這種關系沒有可怕的融合和糾纏,沒有那強烈占有欲的母權意志,它讓男女都擁有了各自純粹的自由。這是一種奇妙的結合,兩性雙方既不是相互對抗又不是混為一體;“這是一種平衡,兩個人純粹的平衡,就像星和星之間保持平衡一樣。”[5]然而厄秀拉則相信對愛的絕對臣服,因為“愛遠遠高于個人”,“愛就是一切”。
由于兩人對立的立場,他們的關系一度充滿激烈的矛盾和沖突。兩人的情感斗爭在“米諾”一章得以體現,其中,雙方對這只叫作“米諾”的公貓召喚另一只野貓有著不同的理解。在伯金看來,這代表了保持“星際平衡”的能力,而厄秀拉則認為它暴露了男性的優越感。但是因為兩人對現實問題看法一致,他們都憎恨機械化和精神匱乏的現實社會,渴望回歸自然,相同的世界觀讓伯金和厄秀拉能逐漸達成妥協,并最終實現平衡愛情和個性的和諧組合。
如果說伯金和厄秀拉的對話達成的是愛情和個體自由的和諧組合,那萊爾克-戈珍對話可以理解成某種程度上和諧的情愛和自由組合。窮困潦倒的萊爾克在藝術追求的過程中獲得了擺脫貧窮的自由感;萊爾克獨立的個性,讓他不愿意為任何特殊的個體,包括對愛人全身心投入。正是他那種孑然一身的孤獨感吸引了戈珍;由于兩人都追求個人自由,使得他和戈珍的關系得以維持在情人關系的層面上。雖然這不能算是勞倫斯眼中理想的男女關系,但在一定程度上,戈珍和萊爾克也得到了和諧性愛。
與前兩組對話和諧重生主題相反的是戈珍和杰拉德的對話,這里呈現了腐朽和死亡的概念。這組對話清楚地說明了勞倫斯對工業文明的無情抨擊。雖然工業文明高度發展,它卻極大地破壞了人和自然的和諧,人際關系也遭到毀滅性破壞,它給人們帶來的是空虛和虛無感。煤礦主杰拉德既是工業文明的化身,也是它的犧牲品。在接手父親的煤礦后,為了增產提效,杰拉德開始一系列大膽的改革,雖然取得顯著成效,但過度強調利益讓他疏離礦工,變得冷漠無情;獲得權力和成就的同時,他也淪為精神空虛,感情枯竭的機器;杰拉德的生命就像一個空殼,其中充滿了黑暗和死亡;而他也只是外表上參與了生活,內心世界唯有死亡留存。
跟杰拉德不同的是,戈珍完全跟正統觀念背道而馳,她徹頭徹尾地拒絕正統社會,所以小說中多處將她跟自由的象征——飛鳥,聯系在一起。她被形容成海鷗,或是天堂之鳥;像飛鳥一樣,戈珍一直在逃離英格蘭中部的家鄉,去往倫敦、巴黎,或是圣彼得堡、舊金山、慕尼黑。同時,戈珍的穿衣方式,尤其是讓她臭名遠揚的襪子用色,再次加強了讀者對她自由獨立個性的印象。[6]如此,社會動物杰拉德,因為屈服于物質社會,盲目地向戈珍施加機械化的權力意志,這種機械化的控制最終導致他跟戈珍精神對話的終結,引向他們愛的幻滅。而兩人的關系一直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中,因此注定失敗:杰拉德向戈珍表白以戴安娜和未婚夫的死為背景;兩人在老克里奇臨終的氣氛中相互調情;在克里奇死后三天兩人在惡魔般的激情下做愛。最后杰拉德試圖在雪地上掐死戈珍,而他自己也在占有欲的癲狂后喪命。
同樣的情愛模式還存在于另一對戀人間的性愛對話,那就是伯金和赫米恩的精神決裂。中部地區的顯赫貴族赫米恩雖算是知識女性,但缺乏自我,內心空虛,這讓她極度渴望通過權力來證明自己的力量。一方面她極力取悅伯金,同時她又試圖控制伯金,以彌補自己的無助和空虛感,而這正是那種伯金無法容忍的情愛模式。所以,在“教室”一章,伯金反駁赫米恩:“你的激情是假的,那根本不是激情,那是你的意志,是你霸道的意志。”受到伯金的反復斥責,赫米恩惱羞成怒;兩人關系破裂時,她把玉石砸向伯金,這在一定程度上也顯示了她對權力的極度渴望,而這跟杰拉德在絕望中試圖勒死戈珍也有著極大的相似度,只是赫米恩表現的是強烈的占有欲,但杰拉德是出于機械化的意志形成的權力欲望,而兩者都是工業文明異化的結果,最終都導致精神決裂和希望幻滅。
這樣,在性愛中保持個性和性愛走向精神決裂的主題體現在兩大組對話中,伯金-厄秀拉和萊爾克-戈珍對話對照杰拉德-戈珍對話和伯金-赫米恩對話;這些對話在展示小說家向往愛情和自由和諧的兩性關系的同時,也揭示了他抨擊工業文明異化本質的社會批判主題。
除兩性對話外,小說還呈現了另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關系,即,男人間的兄弟之愛——伯金-杰拉德對話。對于喜歡獨處的伯金來說,活著就應該順應自己的本能;而杰拉德認為,生命的全部目的就是工作。雖然伯金一直努力說服杰拉德,讓他明白男性之間除了婚姻以外還存在純粹的兄弟之情,而和諧的男性關系也是創造理想兩性關系的一個“良性補充”。但固執的杰拉德因為“無法脫離現行的社會秩序”,[7]不愿接受伯金的提議。從某種意義而言,杰拉德更像個機器,他只相信事物一成不變的機械性,而崇尚自然有機生命的伯金沒能跟杰拉德建立完美的男性關系,這就形成了社會人和生命力間的對話決裂。盡管伯金還試圖通過柔道向杰拉德灌輸男性之愛的理念,但這對機械化、物質化的杰拉德無濟于事;從另一個方面來講,這也反映了自然和社會間的矛盾,即,機械力量和自然的生命力間的博弈,同樣也是異化和反異化間的斗爭。
總的說來,如果掌握各角色的對話結構,厘清他們之間的對應關系,我們就能清楚了解小說性愛和社會批判的主題。通過小說角色,勞倫斯表達了自己對完美性愛關系的渴望以及對虛偽、物化社會的強烈譴責。從該意義而言,對話結構就成為小說的主題構架,它充分展示了勞倫斯豐富的想象力,表現勞氏探索圓滿性愛關系作為糾正工業文明造成的人性異化墮落的良方之決心。
[1]本文對話結構理論基于蔣承勇,靈劍.論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的深度對話[J].外國文學評論,1997(3):76-81.
[2]華萊士· 馬丁.當代敘事學理論[M].康納爾大學出版社,1986:140.
[3]Sandra Gilbert.D. H.勞倫斯的《兒子和情人》及其他作品[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88,165.
[4]D.H.Lawrence.Study of Thomas Hardy [A].Phoenix [M].ed.A.A.H.Inglis Harmondswirth,1971: 230.
[5]D.H.勞倫斯.戀愛中的女人[M].黑馬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142.
[6]Michael G.Vetman.The Failure of the Un-Romantic Imagination in Women in Love, from The Fiction(I),selected from D.H.Lawrence, Critical Assessments(Vol.I)[M].ed.by David Ellis & Ornella De Zordo,Helm Information Ltd. Mountfield, 1992:330.
[7]劉洪濤.荒原與拯救——現代主義語境中的勞倫斯小說[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208.
趙春華(1972— ),女,重慶人,碩士,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