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市(外一篇)

和國正

1960年，朝陽橋附近是我們喜歡玩的地方。

那時，海關(guān)大樓那片地還是一個巨大的土堆，土堆下還能看見大塊的長方形石塊，是古代貴陽南門老城的城墻。土堆上是一幢破舊的青瓦木板二層樓房，據(jù)說樓上吊死過一個女人，鬧鬼，白天還敢上去，晚上就不敢了。主席像、民族文化宮和人民廣場，整個一大片地方，除了橫貫而過的遵義路，兩邊都是菜地，種著南瓜和苞谷。一中的圍墻邊還有兩戶農(nóng)家。緊挨新路口的是新橋糧食倉庫，打米機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聽見。傳送帶運出的谷殼，堆得像小山一樣高，太陽照上去，黃燦燦的像一座金山。燃燒谷殼的悶火，飄出一縷縷青白的煙。經(jīng)常有人背著畫夾在那里寫生。

站在朝陽橋上，就可以看到石頭堆砌的攔河壩，位置就在今天一中橋下面。這條簡單的河壩，是為金家水碾供水修筑的，所以也能看見碾房水車日夜不停地轉(zhuǎn)。河風(fēng)順?biāo)娲祦恚梢月劦酱文祥T酒廠濃濃的酒糟味。那時的南明河還沒有被污染，水清澈透明。夏天，我們就在橋下游泳。

傍晚，朝陽橋兩邊的街燈亮起來的時候，“黑市”就登場上市了。黑市，并不是天黑上市的意思。雖然形式上也是天黑上市，但它和今天的夜市性質(zhì)上有極大差別。黑市之黑，是黑暗之黑，它的內(nèi)涵是非法交易，人心、價格都是黑的。那時，白天是不敢擺攤的。“公私合營”之后，私營已經(jīng)基本不存在，就連街邊清早賣糯米飯、賣烙黃粑，為學(xué)生和上班的人們提供早點的小販，都被納入飲食公司的旗下，有了組織。市場被國家牢牢控管著，沒有人敢大白天擺攤做生意。饑餓使一部分城市無業(yè)人員找到了謀生的機會，也使一些敢于鋌而走險的膽大妄為之徒，瞅到了發(fā)財?shù)臋C遇。黑市就是這樣應(yīng)時誕生的。

在朝陽橋頭擺攤做黑市的，多是上下陽明路、沿城巷、博愛路一帶的無業(yè)人員。他們賣的多是飲食：蓋澆飯、雜煮、烤紅薯、烙洋芋粑粑、山藥粑粑、蕨根粉攪攪（貴陽話讀音gao，不讀jiao）、苞谷攪攪、稀飯、鹽茶雞蛋、甜酒雞蛋、開水面。也有賣杯杯酒的，大概是五錢的小牛眼杯，一塊錢一杯。下酒的花生米、鹵豆腐干，另外算錢。也有從外縣遠(yuǎn)路趕來賣山貨的農(nóng)民。賣山藥、鋼炭，一捆一捆的蕨根，蕨根粉（一砣一砣的，用蕨根制作的淀粉，灰白色，有鉛球那么大，兩三斤一砣）。還有一種粗長的塊莖，叫毛膠，長滿細(xì)細(xì)的須根，像毛，很粘，所以叫它毛膠，至今不知是何種藤本植物的塊莖，價格比山藥便宜點。毛膠大多是賣雜煮的小販給他們躉去，加上野豌豆做成毛膠豆腐，切成塊煮來賣，利潤很高。也有農(nóng)民扛木料來賣的，大多是兩米長的方子。木料藏在橋腳，手上拿個新的木板凳作幌子，講好價，看了方子數(shù)錢，幫你扛到家。價格也不貴，兩三塊錢一塊，很好賣。還有一種東西，也是遠(yuǎn)處的農(nóng)民拿來賣的，叫脬牛皮，大塊大塊的，有一尺見方，五塊錢一塊。賣雜煮和賣杯杯酒的經(jīng)常給他們買，按躉價，三塊五一塊。吃去比豬皮做的響皮有嚼勁兒，外觀和豬響皮差不多，厚一點。后來在青巖問到一個做脬豆腐的老農(nóng)，才弄懂了它的制作加工方法。

他說：把生牛皮的毛刮洗干凈，用開水汆透，晾干。架起大鐵鍋把砂子炒燙，放牛皮進(jìn)去焐，幾火就焐好了。這和做脬豆腐差不多，累人點，是個力氣活路。鄉(xiāng)下人做脬牛皮去賣，就說明饑荒到頂啦。做莊稼的人戶，牛就是命根子，就連人民公社那個時候，也是一樣。上點歲數(shù)的農(nóng)村人，有幾個敢吃牛肉的？他說的也是，農(nóng)民對牛的感情，真是和看待家人一樣。

這些進(jìn)城賣山貨的農(nóng)民，大多在身后別一柄長把柴刀，身邊靠著扁擔(dān)，就是怕遭搶。這些鄉(xiāng)間漢子，看去都是一個臉嘴、瘦瘦黑黑的，有的漢話都講不清楚，賣東西喊三塊就是三塊，喊五塊就是五塊，不和人討價還價，木訥得很。新路口有個無賴叫小臘生，想吃麻沙（貴陽俚語：混水摸魚的意思），偷農(nóng)民賣的一砣蕨根粉，被農(nóng)民一把封住衣領(lǐng)，喊他拿出來。他還嘴犟：老子給了錢的！農(nóng)民也不多說，放開手抄起身后的扁擔(dān)，一扁擔(dān)就砍他倒在路邊。另一個農(nóng)民把掉在地上的蕨根粉撿起來，繼續(xù)做生意，也不走。其他農(nóng)民都把柴刀把握得緊緊的。小臘生從地上爬起來，那個用扁擔(dān)砍他的農(nóng)民一把揪住他的后頸窩，告訴他：娃娃，你看清楚，老子解放前都是做土匪的。搶老子，老子賣這點東西是拿錢回家救命的，好搶呀？小臘生駭?shù)靡簧戆l(fā)抖。那些農(nóng)民，看臉色、眼神就曉得一個二個心頭都是想橫了的。所以半條街看的人臉色森然，沒有哪個吭氣。農(nóng)村人進(jìn)城賣東西，從來都小心謹(jǐn)慎，生怕惹事。像這樣敢抄起扁擔(dān)砍人的農(nóng)民極少，肯定彼此間事先就有過交代承諾，都做了拼命的準(zhǔn)備。那期間進(jìn)城的農(nóng)民，一般都是邀起伙伙來的。農(nóng)民做事情就是這樣，膽子捆在一起，才大。

在黑市上，也有賣舊銻鍋、溫水瓶、舊衣褲、床單、洗臉盆等居家用品的。有人甚至賣一個半新的搪瓷痰盂，也有人五角錢買去。其實，大家都心照不宣，這些小路貨大多是宵小行徑——偷來的，所以賣得便宜。買的，也就是圖這點便宜。正經(jīng)人家，是不會到這樣的黑市買東西的。有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賣一床半新舊的棉被，喊八塊錢。有幾個人去看，也不還價就走開了。最后有個人去看，還他四塊錢。他不賣，嫌還價太低。那人說：你這個人，得了東西洗一下再賣嘛，一大股腳丫子臭氣，你聞不到呀？那小伙子笑著給他解釋：沒得時間洗，我也是剛剛四塊錢才接手的，就圖轉(zhuǎn)手賺塊把錢，你加點。你看，他揭開棉被單一角，棉絮都還是新的，劃得著，你拿去洗洗。那人后來五塊五買去。從經(jīng)濟的角度看，這點錢當(dāng)然很劃算。

時常有被偷盜的失主來黑市上尋找丟失的衣物，我們就親眼看見連衣帶人一起抓住的，還是熟人。失主揪住小偷，大罵：小老六，爛私兒，兔子還不吃窩邊草，你居然連左鄰右舍都偷，走！跟老子去派出所。偷二小老六辯解：你親眼看見我偷了，為何當(dāng)時不把我捉住。老子也是花錢買的……失主大怒，揮手就是一耳光：爛私兒，一條街哪個不曉得你是偷二強盜。做偷二的大都非常機靈。偷二小老六把手上的衣物往外用力一拋：哪個想要撿起去穿，老子不賣了……失主怕衣物丟失，急忙松手去撿衣服。偷二小老六則順著下陽明路往六洞街逃得不見蹤影。

那時雖然饑荒嚴(yán)重，但社會治安穩(wěn)定，拐賣兒童婦女的事，幾乎沒有聽說過。市井成長的孩子，都是在馬路邊玩大的。家中大人對孩子一般看管都不嚴(yán)格，頂多問一句：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做完不得？只要聽孩子回答做了，就不再多啰唆。其實，天曉得做了沒有。在我的印象里，許多同學(xué)都是早自習(xí)趕頭天的作業(yè)，有些根本就是拿同學(xué)的來抄。貪玩是少年的天性，好像一天到晚都玩不夠。有什么好玩的呢？仔細(xì)想想也沒有，不像現(xiàn)在的少年有電腦、有山地車、有旱冰鞋、有滑板。那時，下下軍棋、玩玩六角彈子跳棋就是高級的了。而人家戶居住的房子大家都窄小，八九口人兩間房、五六口人一間房很普遍。因此，家長放孩子去馬路上玩，是自然而然的事。我們家雖然住在城南小學(xué)，即或后來搬到箭道街小學(xué)，房子也不足四十平方米。學(xué)校雖有操場可以做孩子們的活動空間，但晚上沒有燈，也不好玩。街上有路燈，人多就有熱鬧看。那段時期，幾乎每天都會在朝陽橋頭混到十點多鐘，才回家睡覺。這給我在少年時代開始接觸和認(rèn)識社會最底層的生活，提供了一片土壤。

這篇文章的開頭，解釋黑市之黑，講到人心、價格都黑，這絕不是亂說的。先舉幾樣食物的價格：蒸紅薯五角錢一斤。烙洋芋粑粑二角錢一個。稀飯兩角錢一碗。苞谷攪攪熬得清點的二角；熬得干點的三角。當(dāng)時，蔬菜公司賣紅薯和洋芋的價格是兩分錢一斤。黑市上，農(nóng)民賣的價格是二角至三角（白心二角、紅心三角）。黑市米二塊一至二塊二一斤。包谷面一塊五一塊六。一斤米煮稀飯，大銻鍋要煮滿滿一鍋，舀二十多碗不成問題。苞谷攪攪也是這樣。一斤洋芋煮熟，做成粑粑要做四個。你算算這中間有多大的利潤，至少是一倍。你說這做生意的心黑不黑？價格黑不黑？

當(dāng)時人們的工資狀況如何呢？學(xué)徒工月薪15元至18元，代課教師20元左右，一級工三十一塊五，五級工50多元。持有大學(xué)學(xué)歷、資深的中學(xué)教師60元左右。像我母親這樣師范畢業(yè)的，還是副校長，也只有五十幾元。大學(xué)講師也只有七八十元。工資超過百元的大概只有工程師、教授、處級干部。試想，這樣的黑市價格，憑那點工資收入，有幾個人承受得起呢？說這些做黑市生意的黑，絕無半點誣蔑之意，主要是針對其心。這幫人最根本的心思，絕非將本求正當(dāng)之利以謀生，而是趁災(zāi)荒之機，鉆國家控制市場的空子，狠撈一把。“困難時期”后期，箭道街抄過一家做投機倒把多年的住戶，早期在新路口賣包谷攪攪；后來賣炒貨：葵花、花生、苞谷花、豌豆、胡豆。事發(fā)是因為放高利貸逼得人家跳河。抄出的糧票幾千斤，布票四十多丈，錢一百一扎的幾十扎，金箍子十多個。是派出所和辦事處帶人來抄的，當(dāng)時，一條街拍手稱快。他那點兒家產(chǎn)，現(xiàn)在看來根本不算啥，吃低保的人家現(xiàn)在也不止這一兩萬的底子。但是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投機倒把放黑錢的典型。

黑市食物的價格這樣高，有沒有人去吃？是些什么人去呢？首先，肯定有人去吃，有市場就有生意，吃的人還不少。說來也怪，去黑市照顧生意的，還大多數(shù)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擔(dān)扁擔(dān)的腳力，拉板車的、踩煤粑的、擦皮鞋的、箍桶補銻鍋的、剃頭匠、在黑市上倒賣票證的販子。再下來就是偷二、摸包兒、和賣淫的女人。我也在黑市上吃過東西，但消費水平僅限于二角錢一塊的毛膠豆腐，兩角錢一碗的糖精稀飯。這樣的消費機會對我們這些半大娃兒來說，就是極快樂的享受了，一年也不過幾次。那時候，大人發(fā)一塊錢的壓歲錢就已經(jīng)是很高的了，平時幾乎沒有零花錢。

在黑市花錢最闊氣的是票證販子、摸包兒、小偷二。他們的消費情況大致是：一個杯杯酒、一碟下酒菜、煮兩個甜酒雞蛋，外帶一塊錢的雜煮。雜煮主要是紅湯煮的豆腐、海帶、豬皮、蘿卜塊、洋芋、毛膠豆腐等，各是各的價格。他們的消費保持在五六元錢的水準(zhǔn)。這些人，消費觀念和他們所從事的“職業(yè)”非常一致，常常恬不知恥地坦言：“老子們遲早都是公家人（坐牢），有錢不吃，留來做哪樣。”但厚顏無恥及雷人的程度，還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今天的腐敗分子，原福建省政和縣縣委書記丁仰寧。他的雷人語錄才叫無恥直白：“權(quán)有多大，利就有多大”，“千里來當(dāng)官，為了吃和穿”，“當(dāng)官不發(fā)財，請我都不來”，“當(dāng)官不收錢，退了沒本錢”。判他個無期徒刑，算是好了他。這些票證販子、偷二、摸包兒的錢來得容易，花起來也大手大腳。一晚上在黑市吃五六塊錢，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去泡吧，一個人一晚上花五六百元。即或是今天，人們的工資比1960年漲了近百倍，憑工資吃飯的人，大概也沒幾個玩得起這樣的格。玩這些格的角色，大多有灰色收入。或者就是大小老板。格永遠(yuǎn)是錢來得輕松的人玩的，有人埋單的人玩的。靠工資吃飯的人，只求一份安穩(wěn)實在的日子。

那些扛扁擔(dān)、拉板車的下力人，那些憑手藝吃飯的剃頭匠、補鍋匠、煤粑老二，錢來得辛苦，花起來就手緊得多。他們的消費水平就最多兩三塊錢：整杯干白酒，一塊錢的下酒菜都舍不得買。吃一碗蓋澆飯，喝一碗苞谷攪攪，肚子喂個大半飽就心滿意足了。這樣的消費，也只有打單身的苦力還可以承受，拖家?guī)Э诘倪€不敢，掙那點錢還需拿去養(yǎng)家。至于干部、教師、工廠工人就極少問津黑市。他們只能靠工資，吃定量。而且，干部、教師組織上都打了招呼：不準(zhǔn)參與黑市買賣。不僅經(jīng)濟能力不允許他們光顧黑市，組織觀念也不允許他們涉足黑市。

貴陽當(dāng)時的黑市，不僅朝陽橋有，大南門、老東門、次南門、火車站、客車站、威清門、宏邊門、沙河橋、黃金路、金沙坡等地都有，政府的有關(guān)部門也只是睜只眼閉只眼。不是不敢管，確實是怕管兇狠了，會餓死更多的人。那時，從鄉(xiāng)下跑進(jìn)城的農(nóng)民很多，要飯的河南人，叫花子，拿抓遍地都是。到面館吃碗面，桌子邊會等起兩三個要飯的人。服務(wù)員趕都趕不走，就等著搶吃剩下的那口面湯。民政局的收尸隊經(jīng)常從朝陽橋腳，南明橋橋洞中抬出餓死的人。那時候，粉面館的灶門都是當(dāng)街的。冬天，每個灶門口都會擠著三四個蜷縮成一團(tuán)的拿抓。有的第二天早上就那樣死在灶門口，駭?shù)妹骛^清早捅火的師傅半天都說不出話。客觀評價：黑市雖然很黑，但是，當(dāng)時也救了一些逃荒人的命，這份功德還是抹不掉的。我在朝陽橋邊就親眼看見這樣一幕：有個中年人大概是餓極了，一口氣吃了十個洋芋粑粑，又吃了一碗苞谷攪攪，三個鹽茶雞蛋，站起身才走幾步，就蹲下在橋邊的路坎上嘔吐起來。兩個蹲在橋頭的拿抓跑過去，捧起地上嘔吐的東西就往嘴里塞，幾捧就把一攤稀湯湯的東西吃光了。那個情景讓我干嘔了很長時間，也使我懂得了什么是饑餓。所以，我聽住在望城坡的大堂兄說，有逃荒的農(nóng)民跑到生產(chǎn)隊的豬圈去偷吃豬食，我是相信的。

朝陽橋的黑市開了二年多，終于合法化。那是中央調(diào)整經(jīng)濟政策之后的事。國家有限開放市場之后，農(nóng)民自留地和家養(yǎng)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可以上市場交易，黑市的稱呼變成了“自由市場”。這是一項救民于水火的重大舉措，市場開放后，城市人口可以下鄉(xiāng)趕場，生活終于漸漸好轉(zhuǎn)。“自由市場”合法化后更加熱鬧，但黑市還是存在，那是專指票證倒賣。

票證倒賣

如果現(xiàn)在還有幸讀到1960年法院判決的布告，會發(fā)現(xiàn)那時有許多罪犯因“投機倒把”罪被判刑。羅列的罪狀不外乎倒賣糧票若干斤，布票若干丈，等等。結(jié)論大致是：該犯嚴(yán)重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秩序，判處有期徒刑若干年云云。什么是“投機倒把”呢？現(xiàn)在的人肯定不懂。當(dāng)時，國家實施的經(jīng)濟政策是計劃經(jīng)濟，市場由國家嚴(yán)格控管。凡倒賣國家控管物資、票證的行為，皆可視為投機倒把。

1962年市場有限開放之前，農(nóng)民挑點蔬菜、蔥蒜、干辣椒、葉子煙、雞、雞蛋進(jìn)城賣，都被視為投機倒把。東西要被沒收，包括使用的稱、籮筐、扁擔(dān)一概沒收。更何況倒賣國家明令禁止買賣的票證，當(dāng)然一經(jīng)抓獲必然嚴(yán)懲。盡管執(zhí)法部門時時嚴(yán)懲，但倒買票證仍然屢禁不止。根本原因，還是生活物資緊張，有人買。倒賣票證的人并非不知國法森嚴(yán)，實在是由于有暴利可圖，不惜以身試法，從事這極其危險的勾當(dāng)。

街坊宋二嬢就是長期倒賣票證的，曾有豪言：“老子敢做這個，就是先把一只腳跨進(jìn)牢門去的。”或許因為心理準(zhǔn)備充分，或許運氣好，也或許因為性情爽快肯幫人，做了幾年一直沒有事發(fā)。后來，市場開放，在南門口夜市煮甜酒雞蛋，煮紅肉面。凡辦事處下段同志，工商局市場管理員，居民委員來坐，吃東西一律不收錢，由此家大發(fā)。“文革”期間，疏散城市閑散居民追得緊迫，宋二嬢得人通知，事先托病外地就醫(yī)，躲過風(fēng)頭，竟安然無事。

“困難時期”，所有票證都有價格：全國糧票兩元一斤，地方糧票一塊八；肉票最高時十元一斤。當(dāng)時是肉最緊張的時期，每人月供菜油三兩，豬肉二兩。后來菜油、豬肉增到半斤，肉票降至八元一斤。又后來豬肉月供一斤，肉票降至六元。布票五角錢一尺，變動不大。比較好賣的票還有香煙票、糖票。就連肥皂票、棉線票也有人買。肥皂票賣給私人在家里做洗燙服務(wù)的，個體開理發(fā)店的。棉線票賣給在家接活縫衣服的。總之，凡票都有人買，用貴陽話說：死耗子也會碰到瞎貓貓。最貴重的票是單車票、縫紉機票、手表票。單車票、縫紉機票需要上百元一張，手表票便宜點，也要四五十元一張。醫(yī)院出具的購買豬肝的證明也有賣，和肉票的價差不多，八塊錢一斤。

這些做票證生意的“倒?fàn)敗保h(yuǎn)不及現(xiàn)代的倒?fàn)旈煔狻４蠖夹稳葩崳赵诮稚祥e逛。南門的多在火車站服務(wù)大樓一帶活動。北門的多在客車站至噴水池一線，即延安中路至延安西路活動。選這樣的地段倒賣票證：一是人流量大，好隱蔽；二是岔路巷道多，好逃跑。這些人眼尖、機警，只要有人輕言一句：“箍子來了。”一分鐘這幫倒?fàn)斁烷W得干干凈凈。

這是當(dāng)時流行的黑話。“箍子”就是指公安局、派出所的便衣。箍字，貴陽的讀音是KU，平聲；不按普通話讀GU。貴陽人舊時習(xí)慣把手上戴的金戒指，金手鐲叫金箍子。票證倒?fàn)敯压孔咏栌迷谶@里，意思是指手銬。帶著手銬的便衣，自然就是公安，以物喻人。這些倒賣票證的人自知做的是非法勾當(dāng)，行動也異常詭秘。父親曾說過一件事，他說：有一次從洛彎回貴陽，下車后步行至噴水池，就停在郵局前的報欄閱報。不一會，有人踅近他身邊，在耳傍輕語：“要不要糧票布票？”聲音細(xì)若鬼魅，嚇得他大吼一聲：“滾開！”

這些票販子手上票源從何而來，至今已無可考。但有一部分是貧困人家無錢全部消費，低價賣給票證販子的，完全可以肯定。當(dāng)時，政府所發(fā)的票證都可以悄悄拿去黑市變現(xiàn)，這幾乎是盡人皆知的事。至于價格則由票販子說了算。偷偷去出售政府發(fā)的票證，畢竟不是光彩的事，能撿回幾文是幾文，接了錢便溜之大吉了。在寫這一節(jié)時，我妻子就告訴我，小時候，她媽媽曾領(lǐng)著她去賣過布票煙票，地點就在客車站。

我岳母家，是從北方到貴州支援鐵路建設(shè)內(nèi)遷的。1959年到貴陽，居住在北京路靠近黔靈山的鐵路宿舍。當(dāng)時生活已經(jīng)非常艱苦，但貴陽給他們一家的感覺，比在山東好得多。貴陽的糧食供應(yīng)當(dāng)時是大米、面粉、苞谷面。山東則是麥粒、棒子面、白薯干。他們覺得那時來貴州來對了。他們一家兄妹四人，加上岳父岳母共六口，每月還要寄十元贍養(yǎng)費給遠(yuǎn)在北京的爺爺，六口人的生活費就只靠岳父剩余的四十幾元工資，貧困可想而知。岳母牽著年僅十歲的她去賣布票煙票，也實在是迫于無奈。岳母很謹(jǐn)慎，從不把票證揣在她自己身上，怕被沒收。從棗山路過來轉(zhuǎn)到客車站，就有人來問：想買糧票還是肉票？岳母說：我來賣布票煙票，家里沒人吸煙。票販說：煙票五角一張，布票二角五一尺，大行大市的，有多少？岳母說：二丈布票、六張煙票。票販默算一下：八塊錢。岳母說：好，接過票販子遞過來的錢細(xì)細(xì)清點幾遍，才從女兒的荷包里掏出布票煙票交給票販，匆匆離去。過了黃金路見無人跟蹤，才落下一顆懸起的心，花兩分錢給女兒買了一根冰棍。我妻子給我形容：當(dāng)時岳母的神情，緊張得像做賊一樣。這絕對是真實的，我相信。

當(dāng)時，一般人家糧油肉肯定都緊張。但布票、香煙票消費不完也是不奇怪的。我家是多子女家庭，弟弟妹妹撿哥哥姐姐穿舊的衣服是很普遍的。當(dāng)時，我的母親就常常拿家里的布票支援有困難的同事。年輕同志結(jié)婚，或同事家里遇到喪事，需要扯白布做孝帕，問到母親她都會五尺一丈的支援。煙票更是不計較，除了留下父親買香煙需要的幾張，都送人。

票證倒賣的票源，還有另外一個較大的渠道，是異地?fù)Q購。這個情況是我玩畫眉鳥時認(rèn)識的鳥友老唐告訴我的。他是個極精明的人，去年過世的，活到八十三歲，也算享盡天年，不錯了。談起當(dāng)年倒賣布票糧票的事，老唐語言神情都大為得意。他說：那時候我們年輕，膽子大得很，腦筋好用，哪點會站在噴水池、客車站賣糧票。那是小兒科，我們出手就是幾百斤，一早上就發(fā)完，你們不懂。那時我在東站搬貨打零工，只是做個幌子。我們到廣東、廣西去買布票，清一色軍用布票，全國通用，一買就是幾十百丈。那邊熱，布票用不完，兩三角錢一尺。那邊做票證的先把地方票換成軍用票。找商店賣布、賣衣服的朋友換，給人家一些好處，好換得很。我們買到布票就拿到東北換全國糧票。東北冷，隨便做件大衣都是一丈多布，布不夠穿。東北是產(chǎn)糧區(qū)，定量又高，兩尺布票換一斤糧票好換得很。我用一丈二布票換過十斤東北大豆。當(dāng)時，貴陽的黃豆賣三塊，你說賺好多？差不多是十倍的利。

我問他：你不怕？

他說：咋個不怕！開始跑第一二趟的時候，身上揣起布票糧票，心一直是懸起的。看到列車員巡警查票心頭就打鼓，跑幾趟就習(xí)慣了。

那時，車上空蕩蕩的，根本沒有幾個人出門，也怪，跑一兩年從沒有被盤查過一次。再說，這條路子隱秘得很，貴陽根本不得幾個人曉得。懂的人都是各跑各的，從來不約人，整一張?zhí)接H證明就上路了。東北那地方，過了十月份就去不得，天氣受不了。冷風(fēng)吹到臉上，像刀子刮。邊說老唐就邊搖頭，就像刀子真刮到臉上。

我覺得有趣，問他：搞得這樣詭秘，簡直和到緬甸販毒差不多了。

老唐說：販毒是根本沾不得的。我跟你講，困難時期凡是做票證上點路的人物，都是跑單線，絕對不會和哪個打伙，親兄弟都不會，就是怕事發(fā)被點水（當(dāng)時的黑話，意思是告密）。布告上判的那些角色，都是逮到一個，隨便審問一下，一個咬一個，扯一大串出來的。我在貴陽發(fā)糧票，從來不和哪個站街販子做回頭生意，都是一次過。

我喜歡整副寬邊平光眼鏡戴起，衣服穿得周武鄭王的，派頭有點像《野火春風(fēng)斗古城》的楊曉冬。說不多心點，想點水他人都認(rèn)不全。

我問他咋個發(fā)？

他說：簡單得很，在服務(wù)大樓或紫林庵轉(zhuǎn)轉(zhuǎn)，看哪個角子有點實力就走近他問：兄弟，有幾斤全糧脫手，接不接？懂行的根本不看你就答話了：接嘛，一角。這是黑市上的話，一角就是一元，是回答你一塊錢一斤。我說：一角五，少一分都不做。他一聽就曉得是行家，瞟你一眼問：有幾斤？我伸出兩根手指閃兩下，他就明白是二百斤。只說一個字：接。我的糧票是紙包好的。他的錢是一百一百疊好的。一分鐘，過票、交錢、走人。

我問：他有錢無錢你咋個看得出來？

老唐大笑：你這種書呆子當(dāng)然看不出來。我跟你講，聽他和人說話就清楚了。荷包頭有錢的人說話，底氣足。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氣粗，哪個時候都是一樣的。這就真讓人有點佩服了。

我問：賣一塊五你不是虧很多？

老唐說：不虧，大家有賺才是錢，別個站街零賣也有風(fēng)險，做這種跑跑生意，要懂得大去大來。你把碗都舔干凈了，鬼才會沾你的邊。也確實是這個道理。

我又問：你從來沒出過紕漏？

出過一回，老唐說。那天在紫林庵，剛把價錢談好，一個老箍子就突然從旁邊橫過來問我：賣什么票？這個老箍子鬼得很，裝得像個干巴老者，一下攔在我面前。我沒有慌，只給他說，這個人問我買不買糧票，我說不買。這時，那個票販已經(jīng)往后縮了兩步。箍子抬腳就去逮他。我閃身轉(zhuǎn)進(jìn)交易市場的巷子，竄小路一直跑到紅邊門才歇下來喘氣。懸啊，那天我荷包頭揣了五百斤糧票，逮到至少判十年。這次以后，我就更加謹(jǐn)慎。63年，生活好轉(zhuǎn)后我就收手了。這種生意是不能做久的，久走夜路要撞鬼——所以吃飽飯要曉得放碗。老唐手一抬，那時候我們找錢兇啊，一把一把地抓。他舉手在我眼前晃晃，這顆戒指就是那時候買的。那是顆很大的方形金戒指，黃燦燦的，至少二十五六克。老唐說，那個時候便宜，千把塊錢。現(xiàn)在，六千塊買不動。

這個老唐，大家一起在山上玩了幾年，就只曉得他叫老唐，啥子名字誰都不知道，更不知家居何處。從來做事獨往獨來，詭異得很。后來，是半個多月不見他上山放鳥，才曉得死了。他告訴我的這些往事，我至今也搞不清楚究竟是真有其事，還是他吹牛。分析他說的細(xì)節(jié)，倒不像吹牛。他手上那顆金箍子，看成色倒確實有些年頭。新做的很少有人會打這么大，十幾克就算大的了。還是寧可信其真吧，反正人都死了，也無法再追究。

老唐算五十年前倒?fàn)斨械募庾樱绕鹑旰蟮古摹⒌逛摬闹笜?biāo)、倒水泥指標(biāo)、倒車皮的那班倒?fàn)敚咸凭褪切∥滓姶笪琢恕Ｖ劣诮诌叜?dāng)年倒賣票證的小販子，就便不值一提了，簡直連毛毛菜都算不上。時代在進(jìn)步，倒?fàn)斠苍谏墶Ｎ迨旰蟮牡範(fàn)敚呀?jīng)是倒房子、倒地皮了。如果硬想追尋一點當(dāng)年街邊販賣票證的“小倒”的身影，在延安東路、華僑友誼公司口還看得見，那些當(dāng)街吆喝兌換外幣的男女，他們就承襲了“困難時期”倒賣票證的小販的衣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