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憲生先生曾這樣定義散文詩:“散文詩首先是詩,詩是散文的靈魂。它有詩的情思、詩的意境、詩的手法,但又可以不受詩的格律的限制,換言之它有散文的自由。散文詩雖是用散文的形式寫成的,但它又因詩意的統領而要比一般的散文更加緊湊、凝練、簡潔。”[1]在我看來,與其說散文詩是“詩與文的曖昧”,不如說是詩人靈與情的碰撞。
《散文詩》是屠格涅夫的暮年之作,他將散文詩集命名為“Senilia”(暮年),即奠定了整部作品的基調:一位老人對他所經歷的人生所吟唱的最后的挽歌。飽含著他對生命的領悟,對人生種種的包容與愛?!渡⑽脑姟酚伞袄夏辍焙汀靶律⑽脑姟眱刹糠纸M成,第一部分(51首)發表在1882年《歐洲導報》第12期上,而后一部分在屠格涅夫在世時并沒能發表出來。他把老年人的思考、感受、體驗濃縮到精短的篇章里。這些散文詩,仿佛是散文和詩熔煉成的合金,結實、厚重,內涵豐富;又像壓縮了的彈簧,富有激情和力度。如果只把這些抒情小品匆匆忙忙看一遍,那是不能體會內中精妙的。屠格涅夫的散文之美是需要細細品味的。
“所有感情都能引發愛情,導致熱戀,所有的感情:憎恨,憐憫,冷漠,崇敬,友誼,畏懼——甚至是蔑視?!盵2]在散文詩《愛之路》中屠格涅夫這樣寫道。的確,愛是人類永恒的旋律。屠格涅夫用他和諧而抒情的筆調在《散文詩》中低吟淺唱一曲曲愛的詩篇。
游子之愛
在《散文詩》中屠格涅夫極其溫暖地描繪了自己的祖國與母語——俄語。值得注意的是,這個主題從未從作家的作品中消失。愛國詩篇《俄羅斯語言》在整個《散文詩》中占據顯著位置?!霸谝蓱]重重的日子里,在對祖國的命運牽腸掛肚、焦慮不安的日子里——你是我唯一的支柱和依靠,啊,偉大、雄健、真實、自由的俄羅斯語言!……”[3]
詩人認為俄羅斯語言具有異乎尋常的“細膩”與“柔情”。他呼吁要“保護我們美麗的語言”。他相信,未來是屬于俄羅斯語言的,用俄語是可以創作出偉大的作品的。而《鄉村》則是一幅俄羅斯鄉村的風情油畫,使人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晴空、浮云、云雀、鴿子、燕子、馬兒、狗、青草、峽谷、爆竹柳、小溪、小石塊、小谷倉、松木農舍、麥草、孩子、小伙兒、年輕女人、老大娘、公雞……這一切就是“……俄羅斯——家鄉?!比绱缩r亮的色彩,如此和諧的生活,如此悅耳的自然,這些畫面只有家鄉才有。就像《樹林和草原》中說的那樣“……那是個好地方……”,故鄉就是個好地方。創作《鄉村》時屠格涅夫已經旅居歐洲三十年,但故鄉、祖國對于作家來說絕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深深的思戀與懷念。就如所有的游子一樣,故鄉的畫面、對于故鄉的愛永遠都會縈繞于夢里、激蕩于心間。
正義之愛
《門檻》被認為是《散文詩》中最好的政治詩,是對獻身精神的禮贊和懷念?!堕T檻》發表于1883年9月。它是根據俄羅斯民粹派女革命家薇拉·扎蘇里奇1878年刺殺彼得堡市長特烈波夫事件寫成的。屠格涅夫創造了準備去為自由和人民幸福而忍受苦難和貧困的崇高的女革命者形象。她站在新生活的門檻。她準備跨過這個象征性的門檻……
“……厚厚的門簾在她身后立刻放了下來。 /‘一個傻瓜! 有人在后面咬牙切齒地咒罵。/‘一位圣人!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了這一聲回答。” [4]
這里同時存在著兩個不同的聲音“傻瓜”和“圣人”,這不僅僅是兩個直接對立的表達,還是兩種對世界、對生命、對人的看法,是人應該如何生活的問題。陳腐的人和浪漫的人并存于世。這里的浪漫的人是指那些誠實的人、有很高社會認知的人。當女主人公決定為理想犧牲自己的生命時,陳腐的人說:“傻瓜!”而浪漫的人則由衷地贊嘆:“圣人!”陳腐者的觀念看似清醒: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只活一次,因此就要為自己而活,及時行樂。什么奉獻、犧牲都與他無關。浪漫的人稱女主人公為“圣人”。浪漫的人在生活中不僅能看到細小入微的細節,他們還能深明大義,他們時刻準備為共同的利益做出英雄的壯舉。
而在《鶇鳥(二)》中,詩人則表達了對卷入戰爭的不幸的人民和無辜的生命的同情。[5]“……我的千千萬萬的同伙、同胞,在遠方那屢攻不下的要塞城墻下死去;成千上萬被那些無能的領袖扔向死亡的大張著的口的同胞。/他們毫無怨言地死去;人民毫不翻悔地毀滅他們;他們并不憐惜自己;那些無能的領袖也不憐惜他們。……”[6]在《鶇鳥(二)》的結尾處,詩人用自己的“眼淚”和“鮮血”表達了對一切生命的同情之心。
朋友之愛
屠格涅夫成了弗列夫斯卡婭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也許她對屠格涅夫的愛超出了朋友的界限,但是她從沒有想過要嫁給屠格涅夫。她的夢想是為全人類做出貢獻,她要去印度幫助窮苦的人們。戰爭開始了,弗列夫斯卡婭告訴屠格涅夫,她要到保加利亞去做戰地護士。屠格涅夫回答說:“我衷心祝愿您能勝任自己的功勛?!?878年弗列夫斯卡婭在保加利亞醫院死于傷寒。《紀念尤·彼·弗列夫斯卡婭》就是屠格涅夫獻給弗列夫斯卡婭的悼亡之花?!啊活w溫柔、仁愛的心……還有那種力量,那種犧牲的精神!/……她做出了犧牲……她的事業完成了。/……我冒昧地把這遲開的花朵呈獻在她的墓前,希望沒有褻瀆她可愛的亡靈!”[7]
19世紀60年代初,由于“自由主義的立場,對沙皇的宣言所抱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為它會改善人民的生活狀況)——致使屠格涅夫和革命民主派及《現代人》雜志疏遠”[8],最終導致屠格涅夫與時任《現代人》雜志主編的涅克拉索夫斷交,1877年5月25日從巴黎回到彼得堡的屠格涅夫探望了病危的詩人,《最后一次會晤》就是描寫了這次會面。
“……我心如刀割……我坐到他身邊的一把椅子上——看著他這副觸目驚心、不成人樣的慘相,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簾,也向他伸出手去?!堑摹郎袷刮覀兒徒饬恕盵9] 。是“ 死神”使他們和解了嗎?不,是“瘦癟的胸脯”、是“暗淡無光的眼睛”、是“皮肉被啃光的手”——是“幾千年過去了:只是一剎那”的歲月,使他們永遠和解了。是的,是朋友就“不應有恨”,所以兩位作家選擇在人生的盡頭“冰釋前嫌”。
生命之愛
屠格涅夫本身就具有憂郁的氣質,這就使得他的作品總是帶有一種淡淡的哀愁,在《散文詩》中的一些詩歌充滿悲傷的沉思,屠格涅夫用個人的苦難表達了要相信人、相信愛的思想。 《麻雀》和《我們還要較量一番!》就洋溢著濃濃的人性關懷。就像別林斯基曾指出的那樣,屠格涅夫創作的特質之一是“對于一切生命的衷心同情?!盵10]
“……在我看來,愛比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懼更強大。只是因為它,只是因為愛,生命才得以保存和發展?!盵11]——這就是《麻雀》要傳達的主題。散文詩《我們還要較量一番!》對生命的敬畏之情更為強烈:就讓那致命的鷂鷹更加兇猛地盤旋在那一窩鮮活的小麻雀的頭上吧。小麻雀們生活得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生命在它們身上綻放。沒錯,死亡不可避免,但是我們不應過早地向它低頭。我們必須戰斗。戰死對戰士來說并不可怕。在散文詩的最后作者拋開了一切憂郁的念頭,發自內心地怒吼道:“我們還要較量一番,讓困難的一切見鬼去吧!”
在《鶇鳥(一)》中作家這樣描寫了“他”是如何被鶇鳥所感動的:“……眼淚潸潸而下……可我那黑茸茸的可愛鶇鳥,卻依舊若無其事地引亢高歌,繼續唱著它那超然、幸福、永恒的歌!/哦,終于一躍升上天空的太陽,在我那紅通通的臉頰上照亮的,是怎樣的一種淚珠??!/然而,我依舊笑容滿面。”[12]
在《我會想些什么?》里作者也表達了即便是要死了,也要做最后掙扎的思想。 有痛苦、有淚水、有悲觀、有憂愁,但最終都會化成往昔的微笑。這就是屠格涅夫“明朗的憂郁”。
未得之愛
“人們都說:愛情——這是一種最高尚、最圣潔的感情。一個他人的我深深扎根于你的我之中;你擴大了——你也被毀壞了;你只是現在才開始生活,可你的我卻被扼殺了。但是,即便是這樣的一種扼殺,也會使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怒形于色……能夠復活的只是那些不朽的神……”[13]這就是屠格涅夫對愛情所下的定義。屠格涅夫終身未娶。1843年秋天,法國著名女歌唱家波琳娜·維亞爾多隨意大利歌劇團到彼得堡演出,結識了屠格涅夫,從此他們成為四十年的密友。波琳娜·維亞爾多雖然貌不驚人,卻才華橫溢。屠格涅夫多次出國和僑居國外都和她有關。從1863年起,屠格涅夫和波琳娜·維亞爾多一家一起住在巴黎,直到1883年去世。波琳娜·維亞爾多對屠格涅夫的私生活和創作都有很大影響。散文詩《留住》就是獻給波琳娜·維亞爾多的,是對她愛的宣言?!傲糇。∠裎椰F在看見你的這個模樣——永遠這樣留在我的記憶里!……留??!讓我分享一點你的不朽,把你的永生的光輝射進我的靈魂里來!”[14]我想這應該就是愛之光吧。作者選擇把自己的愛全部獻給她,將那動人的愛凝結成永恒的瞬間。“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卻將自己給了你”,留住——我們真的能留住什么?是愛的瞬間,還是生命的永恒?抑或是印在心底的那個背影?不,這些都不重要,只要記住我們曾經擁有過這“不朽”的愛。
《當我不在人世的時候……》也是寫給波琳娜·維亞爾多的。在詩中詩人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啊,你呀,我的唯一的朋友,啊,我曾經如此深切、如此溫存地愛過你!”[15]
結 語
《散文詩》從一個新的創作視角展現了屠格涅夫的創作才能?!渡⑽脑姟肺捏w多樣:如夢、幻夢(幻想)、微型小說、對話、獨白、傳說、挽歌、書信、諷刺、隨筆甚至訃告等。這些文體展現了屠格涅夫對于創作的高超的駕馭能力。屠格涅夫用新的創作形式豐富了俄羅斯文學,并為蒲寧、柯羅連科等繼續發展這一創作流派的作家鋪平了道路。多數抒情散文詩不同程度表現出其獨特的音樂性與浪漫情懷。《散文詩》將所有現實的和浪漫的故事以一幅幅風景寫生畫形式定格在我們的眼前和心間,如夢如幻。至今,屠格涅夫的《散文詩》仍是俄羅斯文學寶庫中的經典之作。作家深諳藝術和民族精神的內在奧秘,同時能夠激起讀者對美、對良知的思考。清新雋永、深入淺出、低吟淺唱、娓娓道來,所有這些都使讀者不自覺地走進《散文詩》的世界。屠格涅夫的散文詩是他一生的思想和藝術創作的總結。[16]
基金項目: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 “屠格涅夫《散文詩》與俄羅斯20世紀初‘小散文”,項目編號為吉教科文合字[2013]第160號。
參考文獻:
[1]朱憲生.詩情在散文中凝結——論屠格涅夫《散文詩》的文體特征[J].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4):95.
[2][3][9][11][12][13]曾思藝.屠格涅夫散文精選[M].長江文學出版社,2019:271,244,191-192,183,252,273.
[4][7][14]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散文[M].巴金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30,241-242,259.
[5][16]吳曉玲.屠格涅夫散文詩中的悲憫情懷[J].浙江工商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3,(2):44.
[6][15]屠格涅夫.屠格涅夫散文[M].盧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264.272.
[8]涅·納·納烏莫娃著.屠格涅夫傳[M].劉石丘,史憲忠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160-161.
[10][蘇]斯特拉熱夫.屠格涅夫的生活和著作[M].文化生活出版社,1953.
作者簡介:
張欣欣(1979— ),女,黑龍江省佳木斯市人,碩士,吉林財經大學外語部俄語教研室講師;研究方向:俄羅斯語言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