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欣+張璐
由美國電影導演羅伯特·斯托姆伯格執(zhí)導的力作《沉睡魔咒》是本年度一部重要的奇幻電影。自2014年五六月份在世界各國相繼上映以來,該片多次登頂周末票房排行榜,在多地創(chuàng)下安吉麗娜·朱莉主演影片的最高首映成績,在商業(yè)上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也引起觀眾和評論界的廣泛關注。
作為女權主義的倡導者,沃爾夫頓關心女性的命運,了解女性作為具有獨立人格的個體而存在的價值,成功地塑造出一系列自信、自尊、自強的女性形象。在《沉睡魔咒》這部最新力作中,沃爾夫頓充分發(fā)揮想象,生動形象地將仙女瑪琳菲森不為人知的悲痛經(jīng)歷和她性格轉變的軌跡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而該片最成功之處是采用了戲仿這一后現(xiàn)代文本策略對迪士尼經(jīng)典童話《睡美人》的敘事進行了解構,在深度消解傳統(tǒng)文本的確定性方面進行了大膽嘗試。
戲仿的內(nèi)涵和功能
戲仿源于希臘語的paroidia一詞,原意是指諷刺詩或模仿的歌者,今天該詞被定義為“詼諧模仿的言語、文字或音樂作品”[1]。在后現(xiàn)代文化中,“戲仿”作為一種重要的文本策略,多指以文本間的互文性為基礎,為表示新的內(nèi)容而對某個為大家所熟悉的文本所進行的修辭性改造,它被廣泛應用于各種藝術形式。
作為文本策略,戲仿強調對“前文本”進行轉換、挪用、顛覆或改造,其互文性尤為明顯。在模仿對象上,戲仿選擇的范圍非常廣泛,既可以是已有文本的內(nèi)容、人物、創(chuàng)作手法和藝術表現(xiàn)方式,也可以是某種文本所表達的立場和觀點。同時,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它并不僅僅是簡單地模仿或重復,更重要的是打破傳統(tǒng)的條條框框,刻意寫出一種與“前文本”相對立的文本,利用多種方法對敘事主體和既有的社會規(guī)范進行消解,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文本”或“新的形式”,這種創(chuàng)造的目的和意義在于“使傳統(tǒng)獲得新生,為藝術家拓展新的表現(xiàn)空間”[2]。它對文本和意義的大膽解構具有“典型的”后現(xiàn)代主義精神,因此深受后現(xiàn)代學者和藝術家的青睞。
以《沉睡魔咒》為例,在這里,經(jīng)典的《睡美人》早已弱化為淡淡的背景,編導在營造如夢如幻的仙境、美麗奇特的生靈、宏偉堅固的城堡和史詩般的戰(zhàn)爭場景的同時,更是從多元的視角來映射男性與女性以及自然與社會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可以說,整部影片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視覺上的沖擊,更多的是對心靈的洗滌。
影片對人物關系的戲仿
在構思《沉睡魔咒》這一故事進行時,沃爾夫頓對《睡美人》的故事及人物關系進行戲仿,雖然保留了原作中的女巫瑪琳菲森、愛洛公主和王子等人物形象,但這些形象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已與“前文本”截然不同。
1.對傳統(tǒng)女性角色模式的改寫
整部影片最突出的亮點是一改經(jīng)典文本中女性不是“天使”即是“魔鬼”這種非此即彼的“臉譜化”范式,塑造了森林的守護女神瑪琳菲森這一豐滿的圓形人物形象。根據(jù)語源學,女主人公的名字瑪琳菲森本身即有非常深遠的意義,該詞一語雙關,它的兩重含義也形象地刻畫出這位女主人公前后兩個時期的變化軌跡。
Maleficent的詞根maléfice源于法語,本義指魔法、占星和法術,是一個中性詞,沒有貶義,當今英國樂壇即有一支重金屬樂隊以Malefice命名,而在該詞后面加上形容詞后綴-ent后所構成的單詞Maleficent(即瑪琳菲森)指的是會施魔法的(神、人或物)。片中,少年時的瑪琳菲森是美麗的森林仙子:她純真善良、富有同情心,無私地用魔法幫助所有的生靈,即便是對擅闖森林進行偷盜的人也能夠寬容以待;青年時,瑪琳菲森成長為森林王國的英雄和守護神:在保衛(wèi)家園抵御人類侵犯的戰(zhàn)爭中,她勇敢堅毅,不僅直接參與戰(zhàn)斗,還作為領袖直接領導了戰(zhàn)爭并最終取得了勝利。Maleficent這個名字正好突出了她能夠熟練運用超自然力量的特長。
后來,在家園遭受侵襲、愛情遭遇背叛、翅膀被殘忍地割掉之后,身心皆遭受重創(chuàng)的瑪琳菲森痛苦至極,她將自己的心封閉起來、拒絕與人交流、終日隱藏在黑暗之中,讓人捉摸不透、心生恐懼。囿于“女人是他者”這種男權社會的思維定式,瑪琳菲森獨立的人格和價值被貶低,她翱翔于天空的自由形象和駕馭魔法的能力也被人為地扭曲和妖魔化,被以國王為代表的人類誣蔑為“長著翅膀的怪物”和“惡魔”。于是,在眾人的眼中,瑪琳菲森一詞的第二層含義便凸顯了出來:male-及其變體mal-源自拉丁文形容詞malus,這個詞的本意是“壞”(bad)的意思,因此male這一前綴即有了“邪惡、惡毒”之意,而Maleficent顧名思義則變成了“有害的、邪惡的、做壞事的”女巫。此時,瑪琳菲森在情感上逐漸由困惑、恐懼走向絕望,她不再相信真愛,對生活變得麻木——不再渴望得到幸福、也不在乎別人是否能夠得到幸福。這樣一個遭受暴力和欺騙折磨的女性逐漸發(fā)展成為暴力的實施者,在施暴時也和折磨她的人類一樣不遺余力,這才是瑪琳菲森這一女性形象最大的悲哀。影片的這種改寫不僅突出了男性帶有偏見的審視對女性的傷害和貶謫,同時也修正了人們對女性的固有偏見,全面地刻畫出女性既是天使又是魔鬼的雙重特性,同時對女性的不幸遭遇表現(xiàn)出極大的同情。
在敘事策略上,影片對傳統(tǒng)的全知視角進行了革新,轉而采用女性第一人稱敘述,通過敘述視角的轉變幫助女性掌握話語權,建立起“話語權威”。在經(jīng)典童話《睡美人》中,男性掌握著話語權,全知全能的視角將所有女性人物置于被審視的位置。而《沉睡魔咒》中的愛洛公主則對事物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她從頭到尾始終處于主動的觀察者地位,以“我”的語氣講述整個故事,讓一切都在“我”(即女性)的觀察、言說與評判中進行。在這種全新的話語里,瑪琳菲森并不是以“女巫”、“怪物”或“惡魔”的范式出現(xiàn),而是一個有能力、有愛心、遭遇令人同情的受害者;愛洛公主不再是苦苦等待愛人拯救的美麗“天使”,相反,她把快樂帶給周圍所有的人、主動向王子坦露自己的心聲、勇敢地面對自己被詛咒的命運、用愛的力量戰(zhàn)勝邪惡,最終成長為自然與社會兩個世界共同的女王,承擔起守護世界和平與安寧的重任;精靈嬸嬸們也與格林童話中的描寫不同,她們并不善于打理家務,一心向往自由的生活,在撫養(yǎng)愛洛公主成長的過程中,嬸嬸們所關心的除了女孩外表的“美麗”和“優(yōu)雅”之外還注重其美好心靈的塑造,為了幫助公主逃脫沉睡的厄運,她們不再聽命于法力強大的瑪琳菲森,承擔起保護公主的責任,無私、無畏地與命運和邪惡力量做斗爭,化身為“女勇士”。影片的這種改寫承認了女性的存在,同時強調了女性行為的重要性。
2.對傳統(tǒng)男性角色模式的顛覆
與上述女性形象相比,片中的男主人公都失去了傳統(tǒng)文本中男性作為“英雄”和“拯救者”的權威,變主動為被動,其主體地位被消解。
在這部戲仿佳作里,《睡美人》中出身高貴、公正無私、品格高尚的國王被出身貧寒、相貌平庸的孤兒史提芬所取代。他一出場即是在森林王國行竊被抓,后來得到仙女瑪琳菲森的寬恕而免受懲罰;他喜歡純真善良的瑪琳菲森,但因為野心的膨脹,始終無法將自己的心完全交給對方;為了得到權力和地位,他利用后者的感情,將其迷倒、殘忍地割下她的翅膀獻給當權者;他與自己的妻子(即王后)毫無感情基礎,被動地遵從老國王的遺命成婚,雖然兩人在形式上是合法的夫妻,但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結合;當上國王之后,他對人民實施高壓統(tǒng)治,逼迫士兵和工匠為他日夜不休地工作。在整個故事里,面對感情,史提芬被動、消極,無法按照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去行動,他不僅失去了愛的能力,也失去了主體的自由和權威;面對生活,史提芬野心勃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尤其是成年以后,他依靠以老國王為代表的父權來獲得身份和地位,一切行動都受純粹的功利主義動機的支配,在對權力的追求中,他喪失了自我,被異化成為“非人”。
與此同時,經(jīng)典文本中的關鍵人物——吻醒公主的王子在該片中也有別樣的演繹。年輕的王子外表英俊瀟灑,他在森林中迷路,靠愛洛公主的指引才找到方向;與愛洛公主一見鐘情,卻羞于向對方表達自己的想法;公主陷入沉睡后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在精靈嬸嬸一再的催促下才俯身獻上“真愛之吻”,卻沒能喚醒心愛的公主。此處,王子對公主的拯救以失敗告終,他不僅不及“前文本”中英勇果敢,且在行為和性格方面還表現(xiàn)出優(yōu)柔寡斷、裹足不前、內(nèi)向害羞等“女性化”的典型特征。影片中的這種戲仿顛覆了傳統(tǒng)經(jīng)典中“英雄救美”的基本模式,展現(xiàn)了女性敘事視角中“男權”的無力與男性主體地位的喪失。
在《沉睡魔咒》里,成年的瑪琳菲森眼睛和皮膚透著綠光,身著黑色緊身衣,她的形象很明顯具有“女人”和“蛇”的雙重特征,但在本質上她愛憎分明、聰明能干、勇敢無畏,是一個獨立完整的個體。相反,男主人公史提芬在片中雖是地位崇高的統(tǒng)治者,但他陰險狡詐,為了滿足私欲,不惜背叛友誼和愛情,誘騙瑪琳菲森、竊取后者的翅膀以換取王權,導致女兒愛洛公主為自己的行為受到懲罰。此處,男性因女性而獲得自己的存在,其欺騙行為具有“夏娃”的特性,災難皆因男性的貪婪和愚蠢而起,理應受到譴責和懲罰。影片對《圣經(jīng)》中亞當、夏娃原型的戲仿表明,沃爾夫頓在塑造兩性形象時并未以宗教關懷為出發(fā)點,也未受到男權社會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而是從女性的視角出發(fā),著力建構女性自己的生命價值觀。
結 語
《沉睡魔咒》通過對經(jīng)典“前文本”的戲仿,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生動的人物形象,建立了女性的話語權威,同時消解了傳統(tǒng)文本中男性作為主體、英雄、拯救者、權威的刻板角色模式。編劇沃爾夫頓成功地運用了戲仿策略,在片中以從容的筆觸對兩性的生存狀況、思想情感進行寓言性的書寫,對兩性關系和對男女關系和真愛理想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品特戲劇中的現(xiàn)代悲劇”(項目編號53WE47)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1]霍恩比著.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第四版)[Z].李北達編譯.商務印書館,1997:1067.
[2] Hutcheon,Linda.Narcissistic Narrative:The Metafictional Paradox[M].Waterloo: Wilfrid Laurier Up,1980.
作者簡介:
齊 欣(1967— ),女,天津人,博士,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外國戲劇、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
張 璐(1981— ),女,天津人,天津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山西師范大學戲曲文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外戲劇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