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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歷史:上海小三線建設在安徽(下)

2016-01-14 22:10:57徐有威
黨史縱覽 2014年3期
關鍵詞:上海

徐有威+等

“上海佬”種“五七”田

——原上海金星化工廠團委副書記王均行訪談錄

口述: 王均行

采訪: 吳 靜

整理: 吳 靜

時間: 2011年2月22日

地點: 上海市延安東路100號聯誼大廈27樓

王均行,男,1953年出生。1975年入黨。1971年—1979年任上海金星化工廠團委副書記、計劃調度員;1979年—1981年為上海旅游高等專科學校學生;1981年—1990年任上海龍柏飯店人事部經理、黨總支副書記,副總經理;1990年—1992年在日本大阪旅行專科學校留學;1992年—1993年任錦江集團計劃財務部副經理;1993年—2004年任上海新錦江股份有限公司財務總監、董事長秘書;2004年后歷任上海錦江國際旅游股份有限公司財務總監、董事會秘書。

頂替父親去三線

我是屬于子女頂替進小三線金星化工廠的。那時上海硫酸廠勞動工資科派人來招工,可能有什么政策,到我們地方來問有多少人是上海去的,先了解,然后根據條件再政審和體檢等。招工的時候說清楚是去安徽的,說是先去上海培訓,何時去安徽不知道。我們當時在農村,有個機會出來已經很好了,不太在乎去哪里。

我一開始是到上海電化廠實習。說是實習,其實就是工作,三班倒,就是操作工。我們這些人希望留在上海,但是實習了2年不到,小三線來要人了,我是第一批過去的,先是去江西吉安地區的一個化工廠實習半年。上海電化廠的產品和小三線廠的產品完全不一樣,在上海實習也算是熟悉一下化工廠的環境。我們去江西吉安實習,就是對口實習了,那個廠和金星化工廠的產品一樣。后來組織上又叫我去大別山實習半年。1974年5月,我進了金星化工廠,進去的時候這個廠已經在建設,我被分配到了一車間工作。

各方英才匯集金星

在小三線建設初期,上海去小三線的主要有兩批人:一批是上海對口單位的一些領導、業務骨干,他們是籌建單位派去的。我們金星化工廠是上海硫酸廠籌建的,就從硫酸廠轉過去了一批人,包括我們廠里的廠長、黨委書記,還有很多科長和一些業務骨干。那個時候是“文革”期間,這些人有的是老干部,“文革”前期老干部被靠邊了,后來沒有什么事,就到后方去了。像我們的黨委書記原是硫酸廠黨委書記,老八路出身;我們金星化工廠的廠長原來是硫酸廠廠長,也是同樣的情況過去的;我們車間主任也是原硫酸廠的團委書記。另一批人,是上海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下放回老家的。當時動員回鄉的時候,組織上有承諾:我們國家現在很困難,等到好一點的時候,再請你們回來。上海搞小三線建設,就招了這么一批人,也許是兌現以前的承諾。當時從上海回鄉的這些人中,本人年紀輕的本人出來,年齡超出一定歲數的可以由子女頂替出來。這種情況進入我們廠里的,浙江人比較多,還有是崇明和橫沙島的人。

后來,廠里陸續進來了大批上海1970、1972屆初中畢業生。這些人原來也在上海各個廠里培訓,可能是我們廠里工作需要,也分批進來了。

我們廠的土地是征地征下來的,雖然是在山溝溝里面,但還有些農田,那兒有個村莊,后來十幾個當地的農民進來工作。他們做些輔助性工作,大多在后勤、食堂,個別年紀輕的也當操作工,大家同工同酬。

自力更生 艱苦創業

籌建速度很慢,經常是停工待料,材料進不來,有些事就不能做。一車間建成了,我們的工藝流程中需要蒸汽,要燒爐子,但大爐一直進不來,很晚了才建起來。當時是“文革”期間,搞政治運動,生產受到影響,要什么東西,就是進不來,缺貨。另外,廠里的建設資金也劃不下來。我出來讀書的前一年,當了總調度員,那時才了解到是預算不夠,要到上面去申請資金,還不一定申請得到,要資金和材料都沒有,只能等待。

那時人的思想覺悟確實非常高,學習大慶精神,“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就創造條件也要上”。我們也是這樣,什么都是自己干。當時廠區到一車間有一條馬路是砂石路,我們大家自己動手去澆水泥路,建筑材料也是自己到碼頭的船上去卸貨,裝到車上,到廠里后又從車上卸下來。那時候工資很低,每月就30多元。有些老職工、干部思想覺悟比較高。領導很辛苦,廠長經常深入到第一線,我們的廠長是硫酸廠的技術專家,那時候也50多歲了,身體不怎么好,他和我們一起干,看到他那樣干,我們也就更加賣力了。

我們廠沒有軍代表,但那個時候是半軍事化管理。廠保衛科有槍支,我們也經常訓練打靶。晚上我們帶槍巡邏,要保衛這個廠。

我們還筑過馬路、做過搬運工。很多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我們也都去做。因為請不到人、資金欠缺、設備不能到位,自己想辦法要盡快把廠建起來,特別是一些老工人,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前過來的,他們有種翻身感,有主人翁的意識。

雖然沒投產,但是廠里的職工每天還是要正常上下班。上班就找點事情做做,沒事情做的話也就搞搞衛生,做點輔助性工作,到機修車間加工點配件。工作時間不長,去上個班,早點回來。工作不忙,廠里就組織工人學習,但是有不少小青年不要學習,上班也不好好上。有些人晚上在寢室里喝酒,喝酒之后唱歌,最后哭了。打架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扎大營”式的生活

那個時候搞三線建設是戰備需要,大三線在貴州、四川那邊,我們是小三線,當時叫“備戰備荒為人民”,“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還有句話叫“靠山,近水,扎大營”。我們那里有個家屬住宅區就叫大營,那里有化工公司總部、醫院和中學等。我們金星化工廠就隸屬于后方化工公司,我們在皖南最西邊,再過去就是江西了。

1974年我到廠里的時候,職工宿舍和食堂都有了,還有單人宿舍和家屬宿舍。單人宿舍就建在山溝里面,家屬宿舍要翻過一座山。看病有醫務室,也有幾名醫生。醫生也是上海過去的,外地人很少。后來也有陸續從外地調過來的幾名技術員。我們這些人還很年輕,還沒有結婚,我出來以后有幾對結婚了。那時候,我們廠男女青年比例嚴重失調,女的很少,隨著年齡的增長,會考慮戀愛結婚,到后面這個矛盾突出出來,而且女孩子也不適合在那種地方工作。

當時生活非常艱苦,夏天熱得不得了。因為這個山溝是東西走向的,南風北風都刮不到。我們的辦公大樓是2層樓,我們在樓上,二樓頂上面就是水泥板,我們辦公室里面溫度可以達到40多度,那時候也沒有空調,只有電風扇,但是越吹越熱。后來我們想辦法在樓頂上面搞一個水泥隔層,稍微好點。

我們飯還是能吃飽的,但是菜很簡單,因為在那個地方,一下子進去這么多人,供應不上來,一般都吃素的。1個月發給我們8張肉票,1周吃2次肉,就是食堂給點肉塊、肉片,就算一頓肉了。這個肉票是食堂里面發的,只要是廠里的職工都會發到。當時肉供應很緊張,買不到,就計劃供應。職工如果有家屬的話可以去農村采購,我們有時候回上海,會去農村采購點農副產品,買點雞蛋、花生之類的東西帶回上海。

我們那里的副食品供應比較緊缺,后來好了一點。由于我們廠沒有開業,就去種“五七”田,其實就是去種菜了,包括西紅柿、茄子和青菜,后來還派工人養豬。這樣就改善些生活,但是也不算富裕,在那里也沒什么好吃的。有的時候卡車回上海的話就帶過來一點啤酒,啤酒到了可以舊瓶換啤酒,就像過節一樣開心了。而養豬的“五七”農場就是在廠旁邊造點小房子,圈點地方養豬,我當時在辦公室上班,每周四參加一次勞動,去清理豬圈、種菜等。干部要參加勞動,要政治學習,每周至少要學習半天,學習抓得很緊。

當時的業余生活非常單調枯燥。我們廠里有籃球場和排球場,有一張乒乓球桌子。那時候廠里有一只高音喇叭,每天早晨廣播一響就起床了。我自己有一個收音機,能夠聽新聞和歌曲等,已經很奢侈了。1978年,我們到山頂上去建了一個電視接收塔,可以讓我們在廠區看到電視節目。

那時年輕人多,我們就經常搞體育比賽,如游泳比賽和球類比賽等,還搞歌詠活動、文藝小分隊之類的。還有長跑、棋類比賽,沒事情做就搞這些。在山溝溝里,建一道壩就是一個水庫。我們在離廠幾里外的水庫進行游泳比賽,廠區里還有個小型水庫,天熱的時候,我們就到那里去游泳。比賽是沒有物質獎勵的,就是弄張獎狀之類的東西。

當地農村土地被我們征用下來了,可能給他們一些補償。這里有幾個問題:一個是我們這個廠是整個都用鐵絲網圍起來的,外面人不能進來,農民要通過我們這個地方到山上去砍柴之類的,這個是一個矛盾。另外一點,村干部不時到廠里來要點東西,諸如鋼材和機器,叫我們無償給他們。廠里領導為了搞好關系會送給他們一點。大的矛盾沒有,小的矛盾還是有的。我們當時沒有生產,他們要進廠區就進來了,真正生產后是不可以進來的。

當地農民把上海人叫“上海佬”,我們與當地人之間聯系不多,除了去市場買東西,平時跟農民沒有溝通、交流。廠大門外,大概500米左右就是村莊了。

幸運的高考路

我們的戶口掛在廠里的集體戶口,還是屬于上海的。我后來參加高考,考的是上海卷而不是全國卷。1978年的高考考場設在當地縣城中學里。我們那年是在貴池一個中學里參加考試的。1977年高考時,我們的黨委書記支持年輕人去考,安排老大學生出身的技術員臨時性給他們上課,但是結果一個也沒考進。第二年才有人考上了。1979年我復習迎考時,我們的老廠長到公司當總經理去了,書記也一起過去了。來了一位新的廠長兼黨委書記,他找我談話:“你也去考大學啊?”他的意思叫我不要去考了。我說我的基礎差,考不進去的,只是跟著其他考生學習學習。后來我真的考上了,就出來了。那年,我們廠里有6人考上了大學。我們以前的廠長、黨委書記還是很開明的,是很好的老干部。這些人現在都不在了,我很懷念他們。

我們這個廠的人員在1980年下半年陸續開始返回上海了,因為政策變化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開始搞改革開放,搞裁軍。客觀上的情況發生變化了,職工思想也發生了變化,當時知識青年可以回城,因此我們廠職工的思想也不穩定了。后來,我們這個廠交給了當地的政府,上海人就完全撤回來了。工廠送給當地以后,他們沒有很好地利用。我們一些老同事結伴在2008年回去過一次,整個廠房拆得差不多了,機修車間、大禮堂、一車間和二車間全部拆掉了。我們花許多年的精力把它建起來,后來設備都被他們當作廢銅爛鐵賣掉了,非常可惜!當時我們在的時候,廠里有800多個人,多熱鬧,我們去辦公大樓看,有居民住在那兒,弄得破爛不堪。原來的小賣部孤零零在那里,還有消防隊的房子,很凄涼。

“廠長握著我的手,哭了”

——原上海工農器材廠安徽征地工王志平訪談錄

口述: 王志平

采訪: 徐有威 吳 靜 顧雅俊

整理: 吳 靜 顧雅俊

時間: 2011年5月4日

地點: 王志平上海寓所

王志平,男,1953年出生。原上海工農器材廠安徽征地工。

上海小三線在皖南1965年就開始動工了,上海建筑公司就開始造房子。造房子為了不影響當地,而且為了讓外面看不出,和當地徽州的民居看起來差不多,很隱蔽。

我們家鄉旌德那個地方樹木很多,當時要征一部分地,我就是征地工,3畝地征1個人,這個指標都是上海勞動局去征的,后來征了140多人,就意味著征了400多畝地。山上都不算,山上的樹規定:3厘米以上周長、1米以上高算5角錢一棵。就像現在造商品房一樣,一畝地按照當地的平均收入,付3年的報酬。地是賠青苗費,比如1年500斤稻谷的平均產量,3年下來1500斤,100斤稻谷大概7元錢,按這個標準賠償,因為米是賣9分1斤的。當時物價很便宜,工資也低,就十幾塊錢。旌德地區本來就是山區,地少,如果地都征光了,沒有田耕作的農民就要餓死。

當時,進廠名額一個隊里只有兩三個人。大家都努力爭取,這是好事情,到廠里就是拿工資的,吃商品糧,農轉非了。我們村一共就去了3個人,因為土地也征掉蠻多的。有的隊里一畝地沒征,也征了人過去。大家村里互相平衡。一個公社、大隊、生產隊名額進行統籌。我們一個縣總共征140多名,我們公社里分了70名,我們大隊里分了30多名。地方比較近,名額多點,附近的優先考慮。

我是1972年進去工作的,當時不到20歲。我是農民,讀過小學,之前在家務農。我兄弟姐妹6個,大家都想去,但只有我去了。上面派下來指標,隊里推薦和選舉,隊里無記名投票推上去的。做征地工進小三線廠的條件是家庭成分最起碼是貧農,家里有一個黨員或本人是黨員。

我們10個生產隊進廠有30多個人。我們生產隊進了3個人,兩個女的,普通工,我是技術工。剛進去的時候工資低,還沒那兩個小姑娘工資拿得多。因為進去有兩個工種:一個是普通工種,一個是技術工種。技術工種要學手藝技術的,我們男同志學手藝要兩三年,第一年18塊多,她們進去有30多塊,加上津貼有40多塊。小姑娘是普通工種,后勤工作,在食堂里。我父親想不通,說我們男同志的功夫比她們大,但為啥工資拿的比她們低。其實我們有技術有前途。3年之后,我的工資漲到44元,加上什么飯貼米貼之后總共50多元錢。我們是按照蕪湖造船廠的標準,比方當地33元,我們則是39元,還有進山補貼費什么的10元錢。后來也有獎金了,每個月5—10塊錢。當時很公平的,職務高多拿點這是不可能的,多拿一分也不可能,每個月看考勤。

廠里都是上海人,師傅和同事都是上海人。我學的是無線電專業技術,真空鍍膜。學了兩年,上海師傅教的,學起來也不吃力。我和上海師傅關系好,從來不吵架。我老老實實干活,在廠里好幾年評到先進工作者,做到生產組長和工段組長,只是車間主任沒有做到,因為那要求大專文化程度以上。當地人去了廠里總共有十幾個,他們中間工資加得最高的是我。

我們如果生病了,就去位于胡樂的古田醫院看病。我們勞保醫院就在那個地方,生病了廠醫務室看不好就到那邊去,每周六都有救護車開過去的。我有一次去看病回來,病假工資扣了1元錢,配藥6毛錢,來回車子1元錢。

我和當地老鄉結婚,廠里分配房子給我,算是客氣的,因為分房是按照女的分,而我的愛人不是小三線職工。分房有兩個階段,結婚的話分配給你一套小房子,結婚了之后再分一套,大概五六十個平方,是燒柴的。我們當時住2層樓,是老房子,幾家人家一起公用,蠻好的。房錢好像是1元錢或者2元錢。公用事業費的單子上是水費、電費、房費,加起來就幾塊錢。記得每個月水費是1毛錢,剛開始只要5分錢。

小三線對安徽人肯定有影響,比方思想觀念、著裝等都有影響。安徽人以前燒紅燒肉不放糖,吃糖吃不習慣,后來基本也都放糖了。我們吃黃鱔,甲魚吃得少,也不是不吃,當時4角錢一斤。后來安徽人都吃了,但是青蛙還是不吃。我們都習慣上海的生活了,上海人到安徽去也相當的習慣。

我們那原來沒有發電廠,當時不通電,點煤油燈。后來小三線還造了自來水廠,原來也沒有的。當地人說小三線去了之后哄抬物價,其實沒有,因為是計劃經濟,但是當地東西是好賣了。星期天早上,老母雞、芝麻、花生、瓜子就擺出來了,當地人的現鈔因此多了點。小三線吃的帶魚都是上海運過去的,山里那邊沒有。

小三線照顧當地人,比如廠里放電影,我們廠里的職工去看,門票是1毛錢,當地人去看則是5分錢。一開始是在露天放,就是在食堂里看。票子有號碼,要對號入座,如果有認識朋友關系好點的,就可以拿到前面的好位子。自己廠里有放映機,片子都是由上海提供的。基本上一星期一次,兩次的少,每周都有。上海放什么電影,那邊就放什么,像日本電影《望鄉》也在我們廠里放映過,當時是屬于內部電影,按理說不能放的,廣電公司進口有規定,哪些地方能放哪些地方不能放。旌德當地就不能放,但是我們小三線廠能放。因為上海放什么,我們三線廠就放什么電影,上海能放,我們也就能放。像上海的文藝團體經常來演出,比如滑稽明星楊華生等。這是免費的,在食堂里表演,我去看過,挺有意思的。

洗澡也要向當地人收錢的,洗澡也有吵起來過。每個廠的政策都不同,工農廠當地人去洗澡要收錢,衛東廠不收,其他廠是一星期有一天給本地人免費洗澡。小三線剛去的時候,當地農村沒有水電,洗澡只能用一個木盆。

總的來說,上海人和當地人、當地政府關系還過得去,當地人好像和上海人不搭界,上海人管上海人,當地人管當地人。經濟上沒有什么關系。

安徽人其實有點羨慕上海人,上海人工資高,吃得好,穿得好。大沖突沒有,每個周日他們來買買農副產品,走走人家也蠻好。

1986年小三線開始撤退回上海。上海市和安徽省談了以后,廠留下來安徽要,安徽的職工上海一律不收。但是,職工年輕的時候進了小三線廠,不能到了老頭了上海不收,上海要給一批補償金的。每個人都給了9000元安置費,這樣我就留下來了。

當時上海人都走了,我們有點失落的,畢竟是去上海,不是去什么偏僻的地方,不是去西藏。那時我也想去上海,只差了一點點。因為這個工種需要我,我是班組長。上海和安徽簽好協議的,有規定的不可以的。廠里本來想把我借到上海,但是時間長了也麻煩,會覺得對不起我,因為不可能正式進來工作。

后來他們走的時候,廠長招待我們吃飯。廠長最后和我握手的時候,眼淚都出來了。他說:“我對不起你,不是我不要你,因為國家有政策。”我說:“我不怪你。”我們一起工作的一些安徽征地工,曾經一起到我們上級公司去反映過情況,但是沒有用。公司說上面有規定,他們只好按照規定辦。我們是騎自行車去公司的,公司還客客氣氣用汽車送我們回家。

崇拜上海的淮北女孩

——原上海險峰光學儀器廠征婚女工袁彩霞訪談錄

口述: 袁彩霞

采訪: 徐有威 吳 靜 李 婷

整理: 吳 靜

時間: 2011年11月11日

地點: 袁彩霞寓所

袁彩霞,女,1953年出生。險峰廠安徽征婚職工。

我老家是在淮北的渦陽縣。小時候家里很窮的,沒有床,我們家的床都是用土磚鋪起來的。因為我崇拜上海的東西,因此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了條上海產的床單,肥皂盒也喜歡上海生產的肥皂盒,自行車的墊子也是非上海產的不要,用的毛巾也一樣。我看到下放到我們那里的上海知青,走起路來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我有個遠房舅舅在安徽渦陽縣義門鎮工作,他說他們學校缺一位英語老師,詢問我是否愿意去。我就去了。雖然我是高中畢業,但其實也沒學到什么東西,我就邊學26個字母邊教孩子。國際音標也不懂,于是我就找到渦陽一中我過去的英語老師,邊學邊教,現學現賣。

考慮到個人婚姻大事時,因為我家成分不好,如果我找個當兵的,人家都不要我。我比較好強,等著考大學,考著考著年齡就大了。我有一位要好的小姐妹,看我大齡沒結婚為我發愁了,她的哥哥馬品軍是上海小三線險峰廠的軍代表,和我是同村老鄉。一次,馬品軍回老家探親,我這位小姐妹對他說:“彩霞還沒結婚,你廠里有好的對象要給她介紹。”結果馬品軍就介紹我現在的愛人給我。別人介紹我還不太相信,馬品軍在村里有威望有地位,他肯定不會騙我。于是我就跟著他一塊去皖南進了險峰廠。馬品軍是我的介紹人,是恩人,我現在每年回家,都會買條香煙禮品去看他。

對我的婚姻,我爸爸是挺通情達理的,我媽沒有什么文化:“你這個小丫頭,那么要強干嗎,在家里沒飯吃啊?跑那么遠干嗎啊!”我當時工資15或18元,我這些工資沒怎么花,我都是藏著的。我想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給我錢,我用我自己口袋里的錢,我自己坐火車去跟我愛人見面。成功就成功,不成功就算了。我老師在聚會的時候說:“吃個雞翅膀啊,你就要飛了。”我以前的同事看了都很羨慕,同學和姐妹都覺得到上海很好。我自己也覺得,農村的女孩子,怎么會跑到上海來了,自己經常仿佛在夢中。

險峰廠是制造顯微鏡和望遠鏡的。小三線軍工廠女少男多,有些大齡男青年找不到對象,上海女的也不愿意到山里去。他們就鬧到上海市勞動局。上海市勞動局發文說,你們可以到全國各地去找,哪怕是鄉下的,也可以。有這個優惠條件,女方可以進廠,糧油關系也可以轉到廠里。我就是因為這個政策進來的。我到小三線,就把那個老師的名額讓給我妹妹了。

1984年4月,我到了小三線險峰廠。我家在淮北平原,而小三線廠都是在山里。我一到山里,心就冷下來——哎呀,我要在這山溝里待一輩子嗎?去了之后,馬品軍就把我介紹給我現在的愛人鄒建崇。他是鉗工,1976年進廠,他皮膚比較黑,你說反感吧,不反感;你說喜歡吧,也不見得。我高中水平,他才初中水平。

見面那時,鄒建崇其實已經有了個黑龍江的女朋友,這女朋友很漂亮,光通信就已經三四年了。但是這女的就是不跟他見面。我進去和他見面后,鄒建崇突然去了上海,把我扔在了那里。我心想,這算什么名堂啊!

其實是鄒建崇沒主見了,是回上海和父母商量去了。我想那結束了,回家吧。不料一天早上,他父母從上海打長途給馬品軍說:“對不起,這門親事我們愿意的,我們馬上讓鄒建崇回去。”鄒建崇這就回來跟我談妥了。五一節他就帶我到上海見他父母了,他們都很滿意,同意了。1984年“十一”國慶節,我們就在上海辦喜酒,之后再到我娘家辦酒。1985年我的女兒出生了。

我是1984年6月26日在我家鄉開的結婚證再回去辦戶口的。我先回家領好結婚證后,我們廠里的勞資科的人再去我們縣城糧站遷我的戶口。我去老家遷戶口的時候,縣里的人說:“鄉下戶口怎么可以到上海去,怎么弄的?我們也可以去嗎?”他們很佩服我。他們肯定覺得,一個鄉下小姑娘怎么可以到上海去呢?我家鄉在縣城的郊區,雖然戶口是遷到安徽的小三線廠,但是廠是屬于上海的。這是一個機遇,我做夢都想著到上海,結果真的到上海了!

小三線山里有的是房子,想住哪里就住哪里。結婚前,我愛人本來是住在單身宿舍,和幾個人一起住的,結婚之后,他們搬走了,我們住進去了。一個大房間,用煤氣爐燒飯,衛生間在外面,公共的。上海的老職工有好房子,有獨立衛生間、廚房等。

我剛到廠里沒有工作做,廠里安排我掃廁所去。我在家鄉做老師的,現在讓我去掃廁所,心情很失落。我還曾經一邊懷著孕一邊給廠里的工人補習文言文課,給工人上培訓輔導課,一個星期上一兩次課。我教了幾個月,拿了好幾百元呢。但這是因為他們看我是高中畢業,臨時叫我做的,而具體工作是掃廁所。我和幾個鄉下同樣身份、關系很要好的小姐妹都去掃廁所了。我們進去的是大集體,人家也看不起我們,而且我們又是鄉下來的,都用有點鄙視的眼光看著我們。我們心里很難過,我們一面掃一面哭。最后有兩個姐妹去車間工作。可能是我愛人比較老實,跟勞資科沒什么關系,他們兩個可能有點背景,就叫他們到車間掃掃垃圾什么的,聽上去名聲好聽點。

我喜歡做生意,我在山里的時候,就從老家拉黃豆到廠里。我們廠里的職工要吃豆漿,我就去我老家采購,廠里的采購員跟我一起去,我們廠的車子拉出來。之前他們在其他地方拉,我去了之后到我們家那里拉,我爸爸在家開糧行的,又便宜又好。山里黃鱔很大,沒人吃的我們就吃,鴨子也很大,我們自己烤了吃。

婚后我跟丈夫關系還可以,他讓我,我也讓他。我和我愛人生活習慣不太一樣,我們老家都是茄子鮮肉等放一起燒的,上海人都要分開燒的。我燒番茄蛋湯,我老公偏要加洋山芋(即土豆)。有一次我燒番茄蛋湯,他看我沒有放洋山芋不開心,把鍋子都摔掉了,我難過死了。他脾氣大,有一點瞧不起我,生氣的時候會說:“如果不是我,你能到上海來?”

我知道的這邊的安徽媳婦有兩個離婚了。這兩個在山里就開始鬧離婚了。估計是男孩子不太聰明,就離婚了。一般外來妹都能干,男的能力低點,他們也都沒有孩子。回上海后,我這種現象都沒離婚。大家都覺得看著孩子的面子,過下去吧。

我1984年進廠,1985年底或1986年初就回到上海了。真是做夢都沒想到!小三線員工已經在山里都待了十幾年,而我只待了一年多,就到上海了。我去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要回來了。安徽的家具可以帶回來。現在看到的這些家具都是從山里帶回來的,都是我愛人當時自己做的,山里木材便宜。

那年冬天下著小雪,我們就回來了,路口也沒有人檢查。我們回來的時候沒有正式的戶口,是集體戶口,在泰和路。剛剛回來上海,我們廠臨時安排我們住在莘莊。剛到上海我沒工作,帶我女兒,就靠我老公工資過日子,很艱苦的,還借房子,這借房子的錢都是廠里給的。

回來后我們在上海的住房是我們廠里造的,1992年分到的。剛開始回上海的時候借房子,這里造好后我才分到的房子。剛開始來看這個位于呼瑪二村的房子不喜歡,因為以前這里附近都是農田,還是一樓。

我剛來的時候,路上遇到不認識的一個人問起我住哪,我說住在呼瑪新村。他又問幾室幾廳,我說二室一廳。他說:“你一會講普通話,一會講上海話,你是北京來的高干吧。”聽上去他是非常羨慕的。凡事有利有弊,如果當時沒有到山里去,留在上海的人,工作肯定比去過小三線人上海人好些,但是沒有去小三線的就分不到這兩室一廳的房子,而小三線回來的都有。

(責任編輯:吳 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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