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賽
在桑貝的漫畫集《不簡單的生活》(Nothing is Simple)中,有一組畫面是這樣的:院子里有一棵樹,最后一片葉子從樹上飄然落下,落到了隔壁的院子里,然后一只手伸出來,將那片葉子扔回了原來的院子里。
從桑貝的眼中望出去,一切簡單事物,似乎都包含著不簡單的因素,看一片落葉的飄落,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事件,仔細揣摩,卻仿佛隱隱有深意,自然的意念,命運的差錯,人的幽微心理,好一個復雜的游戲。
1~2.讓-雅克·桑貝漫畫作品
所以,有人說:“桑貝對世界最大的貢獻,是提供了一雙桑貝的眼睛。”
我對桑貝的熱愛是從一只貓的背影開始的。一只黑貓,從圖書館高高的窗口往外看,好奇的,審慎的,優雅的;而窗外是桑貝式的人間風景,蜘蛛腿一樣的線條亂成一團,勾勒出小小的男男女女,為他們人生中小小的悲劇或喜劇而掙扎……
桑貝,既是那只黑貓,也是窗外的人類。
讓-雅克·桑貝,1932年出生在法國的波爾多,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巴黎的圣日耳曼德佩度過。從他的公寓窗口望出去就是巴黎市中心的令人窒息的城市街景,從圣敘爾皮斯教堂和圣母北蒙馬特山丘。這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他的漫畫中那種獨特的廣角視野,總是從高處或者遠處,呈現綿延壯闊的風景。在摩天大樓的映襯之下,人顯得很小很小,小到讓你覺得世界對他們來說未免太大了。
有時候你會擔心他的幽默會被淹沒在這樣巨大而混亂的背景里,但這似乎就是桑貝的本意,他喜歡將笑點藏在龐雜的細節里。密密麻麻畫了一大群人,只是為了一個很小的笑話,比如一場憤怒的游行,浩浩蕩蕩、正義凜然的標語(支持共和國聯盟!自由第一!打倒!)中夾雜著一個租房廣告——“公寓出租,兩臥一廚一衛。”
有時候,他以航拍的筆法勾勒出一個極為宏大的場景,比如一場環法自行車賽,一幢幢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層層疊疊的遠山和露臺,人流和車流像兩條黑線蜿蜒在城市的街道上。沒什么笑點,也沒什么道理,仿佛純粹是為了在大場面的宏偉與小人物的庸常之間形成某種對照。
作為“法國國寶級的漫畫大師”,他的漫畫中彌漫著一種可以媲美碧姬·芭鐸和查爾斯·阿森納的法國味。
他筆下的巴黎是巴黎人夢想中的巴黎,斜坡式屋頂、高高的窗臺、漂亮的鐵藝陽臺、優雅的燈柱,所有的車看起來都像是上世紀50年代的雪鐵龍。
他筆下的男男女女也是典型的法國式的小人物,擠公車的上班族、愛抱怨的家庭主婦、狡黠的心理醫生、做作的知識分子,商人在飲水機邊上談論哲學、宇航員在去月球的路上談論婚外情……
男人總是發了福,禿了頂,大鼻子,小胡子剪得整整齊齊;他們的太太頂著雙下巴,發式摩登,穿著圓點花紋連衣裙。他們以法國人特有的方式被生活抬舉,也被生活羞辱,然后,全世界的布爾喬亞都從中認出自己的悲歡哀樂——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權力斗爭,裝點門面的日常需求,小規模的勝利與中等規模的挫折之間的無盡循環。
《不簡單的生活》里有這樣一組漫畫:
一個人從自家陋室走出來,看到鄰居從漂亮的別墅里騎著漂亮的自行車飄然而過;不知過了多久,他騎上了自行車,鄰居則開上了漂亮的小轎車;又不知過了多久,鄰居換了一輛又一輛高級的老爺車,他依然騎著那輛小小的自行車;最后一幅畫面是他終于坐上了自己的小轎車,卻堵在擁擠的馬路上,看著有錢的鄰居騎著自行車暢通無阻。
一開始沒看懂,看懂了以后只覺得一陣心酸眼熱,立刻意識到自己也是桑貝筆下的一員——桑貝式的人物沒有大起大落、大喜大悲,所謂激情、靈感、喜悅、永恒,這些都與他們無緣,他們能向生活所尋求的,只是維持、安全、焦慮、憤怒、恐懼、不確定……
法國的《哲學》雜志有一期關于桑貝的專題,稱他為“庸常人生的探索者”。現代人過著一種平庸的生活,充滿了陳詞濫調,但在桑貝的畫筆下,平淡無味的日常生活呈現出深刻的矛盾、曖昧和復雜的意味。
他的漫畫集《復雜的意味》,每一幅畫都是一個關于庸常生活的荒誕劇。
馬爾特?我是蘇珊娜。
我在圣歐拉麗救贖教堂。
你想要我幫你求點什么嗎?
這是格呂斯泰因醫生診所。
如果您在診療中,請按2。
如果您已在其他診所接受過診療,請按2,再按#。
如果您因住院而終止診療,請按3,再按#。
沒有特殊原因,請按4,再按*。
如果您想進行一次新的診療,請按5,再按6。
否則請掛機。
3. 2015年10月26日,桑貝在巴黎的家中繪制漫畫4.桑貝漫畫集《不簡單的生活》
他從不跟我說“你真美”,
而是說“今天你看起來還不錯”。
他也從來不說“晚餐很好吃”,
只說“你做的菜還行”。
總之,
我想回敬他一句“我走”,
說出口的卻是“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留下來”。
在《我的另一半》中,他畫的是現代生活中最陳詞濫調的一個主題——愛情。愛情中的渴望、孤獨、算計、等待、失望,每一個情感橫斷面都黏稠、荒誕、充滿懷疑。
胡子拉碴的丈夫一臉憂郁地望著窗外,他的妻子站在一旁說:“舒緩的空氣對你說:加油;花兒齊聲對你說:加油;鳥兒和群星以及生命的律動對你說:加油;而我會對你說:去看心理醫生吧。”
如果葛萊蒂肯接受我繼續維持與蘇珊娜之間的良好關系,那么我樂意為她付出70%的感情。
顯然,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可能性了。“伊麗莎白,你還記得嗎?”離開之前,我對她說,“你還記得嗎?從前我們總是喜歡幻想,幻想身邊有一匹威風凜凜、熱血激昂的馬兒,準備載我們去遙遠的地方,非常遙遠的地方。但現在呢?我該怎么處置這匹馬呢?”
《蘭伯特先生》則完全是法國藝術電影的做派,一個叫Chez Picard的小酒館里,同樣的男人每天聚在一起,吃著同樣的東西,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政治、足球和女人,就好像法蘭西男人的世界里就只有這三樣東西。主角蘭伯特先生則從來沒有出現過。
桑貝曾說他在這本漫畫小說中試圖捕捉一種人與人之間的簡單關系,尤其是男人之間的。這樣的關系在今天大概已經不存在了。“今天的人們同樣說著愚蠢的話,但用的卻是更假大空的語言,這就變成了諷刺,而不再是幽默了。”
桑貝強調自己的漫畫是“幽默”(humor),而非“諷刺”(satire)。因為他筆下每一個小小的人,都有他自己的影子。“我跟我筆下的人物很親近,他們是我的同伴。通過開他們的玩笑,我嘲笑的是自己。”
這是幽默與諷刺的區別。諷刺是通過嘲笑別人而獲得一種優越感。幽默則是溫和的、善意的,講笑話的人是被取笑的一分子。
桑貝最初以為“小淘氣尼古拉”系列畫插圖出名,以上世紀50年代的巴黎為背景,講述一個孩子溫情脈脈的成長故事。但他極少談到自己的童年。只有一次在接受Marc Lecarpentier采訪時,他談道:“自己的童年并不快樂,甚至可以說是凄慘和悲劇性的。”
他的養父是個推銷員,每天騎著自行車到郊區的小賣店里兜售各種肉罐頭,遇到生意好的時候就獨自去小酒館喝酒,回到家則跟老婆吵架,見什么砸什么……所以,硝煙不斷、負債累累以及像逃跑一樣頻繁地搬家,這些都是他童年最為熟悉的劇情。
從14歲被學校退學到18歲只身來到巴黎畫畫之間,桑貝做過很多奇怪的工作,挨家挨戶推銷牙膏,騎著自行車穿越吉洪德(Gironde)山脈給人送酒。他的筆下經常出現騎自行車的人,他們騎自行車的架勢有一種特別的決絕,好像再踩一腳就會把自己摔死。
也許正是這些經歷,讓他學會了以幽默、反諷作為應付生活的手段。看他的采訪,你會覺得這個人真的很害怕嚴肅地談論問題,無論多嚴肅的問題,都會被他以狡黠的玩笑淡淡一筆帶過。
問:你筆下的人為什么總是吹薩克斯風?
答:因為他們不會吹笛子。
問:為什么避免談論政治?
答:我當然思考政治。但沒人聽我的!看看這個社會給整的。
問:為什么不更尖刻一點?
答:有好幾次我試著要尖刻一點,結果被人重重扇了幾個耳光,到今天還只能戴帽子出門。戴一頂帽子,會讓你跟誰打招呼都顯得很有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