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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過紅薇一架花

2016-01-14 23:37:12橘文泠
飛魔幻A 2016年1期

橘文泠

(一)

入宮的前一天,太夫人召她訓話。

“你也知道,下個月闔府上下都要隨你叔叔去南境,只有這樣才能解了帝君的疑心,保我莫家富貴長久。”老太太嘆息著說,“所以你到了宮里,也不用指望府中還能給你出什么力,一切都要靠自己,你入宮是帝君要顯顯對我們家的恩典,所以進去了恩寵自然也是有的,但后宮佳麗三千,沒幾天這恩寵也就淡了,你別在意,要記得……”

家里不求你光宗耀祖,但求你安分守己。

至理真言。

所以當她跪在謁云帝面前初次拜見天子時,她還在默默念叨這番話,咀嚼其中隱含的深意——既然入了宮,是死是活就自安天命了,別連累家里就好。

這時內侍用尖厲的聲音喊她抬頭,她抬起頭,看到御座上年輕英武的帝君。

謁云帝臨宸看著肅然,語氣卻是溫和的:“你就是莫家的長女?一向少見,比令妹倒也不遑多讓……叫什么來著?”

“扶薇,弱柳扶風的扶,薔薇的薇。”她盡量控制著聲音答話,卻還是看到臨宸微一皺眉。

也是,再怎么練習,她也無法恢復當初的聲若鶯啼。

好在帝君選她入宮也不是為了她的德言工容,所以很快就斂了慍色,笑著說:“那就是莫扶薇了?倒是有意思。”

她輕輕一笑:“可不,這世上豈有薔薇無刺?離得遠些,才不會手疼。”

這下臨宸挑了挑眉,似乎在詫異她的出言無狀。

她看著他驚訝的臉暗笑,笑他,也笑她的家人。

好些年了,她規行矩步的,以至于整個鳴越將軍府都忘了,她從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不過臨宸說,就喜歡她這種說話的調調,不似其他妃嬪唯唯諾諾,一成不變。

當然這或許只是太夫人口中的“恩寵”罷了,等表面功夫做得差不多了,這種“喜歡”也會立刻消失不見。

但那又怎樣?

臨宸是被大夏文武百官交口稱贊的明君,也就是說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而這樣的人若想討好誰的時候,總是無往不利的。

她于冬夜想望夏時的銀河,他就賜了螢珠十斛在她的容芝齋中懸了一條星河出來。她念叨江南早開的春梅,他就叫人折了封在冰里送來。

寵愛無匹。

對此宮中當然是有非議的,但大家也都覺得帝君不過是走走場面,差不多了恩寵自然也就散了。

可轉眼大半年過去,臨宸對她的喜愛不減反增,常常一連幾天駕幸容芝齋,幸好他還沒有立后,她受封怡妃品階已是最高,也就不用擔心忽然有哪位娘娘要來教她規矩。

或許,自己到底還是有些可喜之處——她這么想。

“你的嗓子是天生的,還是后來弄的?”一日在御花園賞花時,臨宸忽然問起這事,她想了想才回答是幾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的后遺癥。

“既然是因病所致,那多半有復原的法子,改日讓太醫院的人瞧瞧,能好也未可知。”臨宸有些期待地說。

她笑著應承了。

只是太醫院的會診還未等來,卻等來了又一個名門閨秀入宮,有著艷麗容貌和婉轉歌喉的少女,與她一樣在入宮第一天就吸引了臨宸全部的注意力。

她的恩寵,似乎終于到頭了。

(二)

上巳節這天,臨宸在照晴池邊宴請一班宗親,幾個得幸的妃嬪也列席,而她雖然也在其內,但臨宸都不怎么看她,倒是新晉的那位容嬪又是獻歌又是獻舞,博得個滿堂喝彩。

她凝神聽容妃獻了歌,便借口身體不適辭席而去。臨宸雖然恩準了,但臉色不豫。

她才不在乎。

回程的路上樂聲還不斷從池畔傳來,為圖清凈她走了條小路,快到軟紅橋的時候聽見前頭有爭執,一時好奇心起想去看看熱鬧,于是穿過竹林,就看見橋那頭有個人正在訓斥兩個侍衛。

那人穿了親王的服色只見個背影,她把今天來赴宴的親王都想了一遍,卻想不出是哪個。

于是索性走過去看個究竟,卻不想到了橋中的時候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她一眼望去,頓時腳下一軟,一個倒頭栽下橋去。

說來也好笑,掉進水的那一刻她聽見旁人驚慌失措大呼小叫,自己腦子里卻清醒得很——

這個人,不是鐘成嗎?

結果,那人當然不是鐘成,或者說不僅僅是她多年來往的商賈之子鐘成。

他的真名叫做臨晟,晉王,還是臨宸登基后首個冊封的王爺——他的母妃早喪,自幼由臨宸的母親瓊慧皇后教養,和臨宸便如親兄弟一般。

這些都是臨宸告訴她的。

三月水涼,她被人救上來后就受了寒,昏昏沉沉地大病一場,醒來便看到臨宸一臉慍色地坐在榻邊,問:“原來你和晉王早就相識?”

說是臨晟見了她也是大吃一驚——之前他在北地巡視,回來就被宣召,所以完全不知道她入宮的事,三月三這天他本來也在受邀之列,卻因為御園整修,游園時迷了路途所以遲了,不想就這么巧與她撞個正著。

“若早知道你與晟弟有此淵源,朕也不會讓你入宮……”臨宸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臨晟對他說了什么,她抬眼瞪著他,“陛下這么說,是暗示臣妾與晉王有私情?”

臨宸盯著她:“有嗎?”

“有還是沒有,又是和誰有私情,這些又有什么要緊?”她提高了聲音,“反正臣妾都已經入宮了。”

“放肆!”臨宸怒喝,但隨即回過味兒來,“聽你這意思,入宮前你心里還另有其人?”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臨宸的臉色難看起來:“別忘了,你的叔父送你入宮,究竟是為了什么。”

為了示不二之心,為了迎合君王,為了……

太多太多理由了,與富貴榮華生死榮辱相關的,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她就是不想說話。

倒是臨宸又說了很多,然后怒氣沖沖地離開,她走出內室時他已經不在了,只有惶恐的宮人跪了一地,相信用不了幾個時辰,整個千重闕就會知道她如何使得帝君勃然大怒。

幾天后,臨晟竟來探病。

聽到通報她頓時嗆了一口米湯,于是臨晟進來時看到的就是她咳得涕淚橫流的樣子,立刻又是拍背又是遞帕子的,全然不知避諱。

“晉王來此,想必稟告過帝君了?”她擔心地問,臨晟點了點頭,然后用比她還要擔憂的目光看著她,“若是當時我在……”

“你在又怎樣?”她搶白道,“我還是要入宮,君威令重,家門所求,扶薇只能從命。”

“可你當年說,姻緣之事總要從心所喜……”

“如今帝君就是扶薇所喜!”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臨晟聽了咬了咬牙,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是壓低了聲音說,“可他畢竟是帝君。”

是帝君,所以君心難測,從無多情。

“那又怎樣?”她看著他,再一次說,“已經如此了。”

下一刻,臨晟就抱住了她。

(三)

他說,他看不得她這放棄了一切希望的樣子。

“我所知的莫扶薇,”臨晟說著她往昔的形容,“不會甘愿受縛于什么命數。”

說的是……

但她仍是一聲不吭,最終臨晟自己受不了這沉默,起身離去。

之后他又來過幾次,總是帶著她在宮外時喜歡的玩意兒和點心,東西她都收下了,人卻不見。即便如此,風言風語還是很快在宮中傳起來,眾人不敢編排帝君的兄弟,便說她狐媚魘道,失寵寂寞恬不知恥等等。

畢竟從來禍水是紅顏,江山傾時責婦人。

只是臨宸那里一直沒有什么反應,也不見她——他自然是需要時間去權衡的。

然而在冷淡了許久之后,這天夜里,他又忽然來駕臨了容芝齋。

“愛妃和晟弟是怎么相識的?”屏退宮人,內室里就剩下他們倆時臨宸問道。

她盯著他的臉:“十年前的上元夜……”

她受了委屈,便偷溜出將軍府看燈散心,燈謎臺上與化名鐘成的臨晟為搶蓮燈不打不相識,從此來往起來,她父母早喪,父親雖是長子卻是庶出,生前就不討喜,死后更不可能蔭庇她什么,所以她在府中日子難得快活,對“鐘成”這個朋友自然頗為珍惜。

更不用說,“晉王也算得妙人。”她仍舊盯著他看。

而臨宸則是默然,許久忽然一笑:“確是,晟弟諸藝皆精,朕早年也喜歡與他結伴游樂。”說完他出了一會兒神。

后來,這天晚上他并沒有在她這里留宿。

走的時候他一眼瞥見籠中奄奄一息的金絲芙蓉雀,說這鳥不濟事了,來日再給她覓一只。

就起駕去了容嬪那里。

御駕遠去,宮人們都猜疑她是不是又觸怒了帝君,在角落里不安地竊竊私語著。她下令滅了燈,獨自一人坐在黑暗里,聽外間細碎的聲音,想起許多年前那處陰暗的巷子,那時天上煙花爭奇斗艷,墻外明燈流光溢彩,她卻是匿身在黑暗之中,唯有驚恐冰寒,相依為伴。

可是與眾人對她將完全失寵的預料相反,此夜過后臨宸對她又關照起來,常來探望賞賜不斷,日子一久眾人也看出端倪——寵歸寵,卻不在她這里留宿。想來是帝君對奪了兄弟所愛心存歉疚,只是人既然入了宮就不好再放出去,只有好好地這么以禮相待。

這猜得也是順理成章,她想。

而后這一天,容妃來訪。

(四)

在她受冷落的那段時間里,容嬪晉了妃位,于是這天早上她聽見宮人通稟容妃來訪后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快請。

人請進來,說了幾句探病應有的客套話,她叫人將臨宸賜的新茶沏來品,容妃則好奇地東張西望,忽然將她的針線簍子拿過去,挑出里頭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來看了看:“姐姐真是手巧。”

她捧著茶盞,有些僵硬地笑了笑,但見容妃拿著那荷包又翻看了一會兒,才將簍子放回原位。

她輕輕舒了口氣。

一盞茶喝完容妃就走了,到了晚間內務寮忽然來了幾個嬤嬤,一進門就說奉了皇令來檢視,一眾宮人被嚇得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她也沒動,眼睜睜看著她們將里間翻了個底朝天,末了一個嬤嬤從針線簍子里拽出個扇套子來,如獲至寶地攥在手里,不陰不陽地沖她說:“娘娘,請隨奴婢們走一趟。”

就這么,直接去了臨宸面前。

重華殿的內殿,只有臨宸在,她有點詫異——還以為容妃也會在呢。

嬤嬤奉上了那個扇套子,臨宸看了后冷著臉扔在她面前:“你可明白,朕畢竟是天子。”

撿起扇套,她以指尖描摹過上頭的刺繡,精致繁復的蓮瑞同心紋,內中隱著一個“晟”字。

臨晟的晟。

這當然是大逆不道的,而臨宸的話中之意也很明白,他或許對兄弟心有歉疚,或許可以包容她和臨晟的過往,但天威終究不可犯。

而對此,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拜伏下去,再無一語。

容芝齋就此被密密地看守起來,但她的吃穿用度并沒有減少,仍舊照著妃位的等級供給,宮人們私下議論帝君這算不算給晉王最后一點面子?

天曉得。

但她倒是波瀾不驚地過起這半隱居的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這樣轉眼到了夏時,一天晚上她正想早早就寢,忽然一個宮人說:“娘娘這幾天都睡不好,想是天熱心躁,奴婢剛才看外頭架子上晚香玉開得正好,娘娘去散散步,去去心火如何?”

她看了那人一眼,面生。

于是點頭準了,只要那人陪著,進到院子里。果然發現與平日不同,有一處小路上的侍衛不在崗上。

小路的盡頭是一處偏門,臨晟在那里抄手站著,架子上鳶蘿茂盛,輕羽般的枝葉受了月光,在他英挺的臉上投下形狀怪異的陰影。

看到她他亟亟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月光下細細打量,看了半天后悶悶地說:“委屈你了……”

她笑了笑。

隨即臨晟的痛切就變成了憤慨:“事情我都聽說了,分明是容妃栽贓陷害,要不然哪里就這么巧?!皇兄也是……”

她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別怪容妃,也別怪陛下,容妃不曾陷害我,陛下也沒有任何誤解。”

臨晟驚詫地看著她。

“那個扇套子就是我做的,為你做的。”她低聲說,像是怕驚了晚香玉初綻,“只不過若無此事,永遠不會送你罷了。”

就像是有些情意,若非山窮水盡,怎與人說?

臨晟驚得呆了。

然而呆怔過后就是狂風暴雨般的情感涌出來,他猛地抱緊她,又喜又恨,喜她原來也與自己有一般心思,恨她為什么到了此刻才說,如今路分兩道,再要相攜而行千難萬難。

但也不是不行。

“我們會在一起的,扶薇,你信我……我會讓我們在一起的。”臨晟在她耳旁一遍又一遍地說,仿佛只要這么說了事情就會成真了似的。

次日,她就聽說重華殿內,帝君無比憤怒地斥責了晉王。

(五)

當時臨宸是喝退了所有宮人,還叫關上內殿大門的,所以誰也不知道帝君為什么發那么大的火。

但她很清楚,因為是臨晟親自告訴她的。

“你怎么那么傻……”她聽了經過只有嘆息——臨晟竟去求臨宸放她出宮。

“我總得試一試。”臨晟苦笑,“但皇兄……罷了,至少他答應我不會繼續幽禁你,這樣就夠了,扶薇。”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古怪。而當她看向他的時候,他的嘴角已經掛上了一抹特別的微笑。

我們總不能永遠這樣偷偷摸摸地見面,在向兄長求恩典的時候臨晟已經想到了一個帶她出去的辦法。

“母后對我說過,宮中有一處密道直通外方。”他說起瓊慧皇后提過的秘事,神情有些陰郁,“是大梁時千重闕初建就有的,百年前云戈公主奉詔探查全貌繪成圖形,之后便一直成為歷代帝君所知之秘。”

這就是他們的機會,他已經查知地圖就藏在重華殿中:“找到它,扶薇,只有知道密道所在,我才能將你帶出去。”

而這似乎也不是多難。

她答應了臨晟,而次日一早侍衛就都撤去了,她走出容芝齋,看著被輕霧縈繞的竹林小徑,嘴角含笑。

幾天后,宮中又多了一條新聞——幽禁已久的怡妃晨間在照晴池畔吹笛,霧氣如云,笛音緲緲,被樂音引來的帝君一見之下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竟是憐惜又起重拾恩愛,當晚就留宿在了容芝齋。

真是個惑亂君心的妖孽。

但不論妃嬪們如何恨得牙癢,她重又得了愛幸是不爭的事實,或許不似之前風頭最盛之時,但也足以令她時不時地前往重華殿覲見。

而機會既然多了,多試幾次總能成功,她終會找到想要的東西。

密道的全圖被收在一個不起眼的木匣里,上頭還積了不少灰,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放在重華殿內殿的書架上,想是天下承平日久,帝君平日里也就不太重視這東西。

卷軸交到臨晟的手里時他高興地抱起她原地轉了好幾圈,跟著將一個蠟丸交在她手里:“服下此藥便有假死之狀,三日后朔夜,你只要服藥即可,其他的事我自然辦妥。”

他安排的宮人會以她的“暴斃”引起一場混亂,而他則會趁此混亂帶一具尸體入宮,將她換出去,偷梁換柱天衣無縫。

沒有人會發現,誰都不傷顏面,這絕對是最好的做法。

她收下了蠟丸。

三天后的晚上,朔夜無月,夜色比平日更濃重了些,容芝齋中她叫人掌了一盞孤燈,在燈下切開蠟丸,但見里頭的假死藥小小的一顆,倒像年前南州進貢的相思子——

殷紅如血的,欲碰不能碰。

桂月,初一,月黑。

千重闕不寧。

容芝齋里驟然響起的呼號哭喊之聲打破往日的安靜,原本正要前往容妃居所的帝君聽聞消息急急趕到了容芝齋,隨后整個太醫院都被召了過來,醫官女令站了一屋子,一個接一個地進里間診脈,然后連滾帶爬地出來。

帝君在里頭大發雷霆,但天子之怒也沒用。

怡妃氣息微弱,已然沒救了。

就這么一直鬧到夜半時分,容芝齋內仍是燈火通明,終于在一片悲聲后,一名宮人在大門外掛出了白幡。

有人亡故。

仿佛剎那間,人來人往的熱鬧就都止歇了,太醫院的人被喝退,連宮人也都退到了院中。

容芝齋內,一片寂靜。

與此同時,在千重闕不為人知的某些角落,卻能聽見錯落的腳步聲隱隱傳來,暗夜之中,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聽見了,還要以為是這深宮中往昔某場廝殺中的亡者又返了回來,打算再一次重復他們生前經歷過的生死搏殺。

但活人總是比亡者更可怕的,亡者或許有執念,活著的人卻總是有更多的欲望和野心。

“殺——”

黑暗中,忽然有人尖著嗓子喊了這么一聲,重重宮室的下方,所有平安寧靜掩蓋的黑暗驟然被火光照亮,全副武裝的甲兵暴露在光線之下,面目被躍動的火焰映得猙獰。

殺聲頓起。

石壁驟然升起露出后方的通道,禁軍蜂擁而至,不斷加入廝殺。

通道中的甲兵被截成幾段,包圍不斷縮小,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血腥味。

周身浴血,尊貴的晉王殺紅了眼。

最忠心的親隨替他擋下了一劍,他卻也已經退無可退,背脊貼上了石壁。

就在這時,背后忽然一空!

他猛地向后仰倒,然后眼睜睜地看著石壁重又在眼前合上,四下重歸黑暗。

但這黑暗也只持續了片刻而已,燈火立刻又亮了起來,他拄劍起身,踉蹌著向密道的另一頭走去。

盡頭是一間石室。

他看過地圖,這樣的石室在千重闕下縱橫交錯的地道很尋常,但此刻唯一不尋常的是——

室中有人。

“是你!”他驚而后怒,然后猛地醒悟了什么,“你——你!”

“我怎么了?”室中人反問,“我應該已經死了是不是?”

她冷笑起來。

“可惜,我還活著,我莫扶薇還活著!”

(六)

總聽人說,相思有毒。

所以那顆與相思子如此相像的假死藥,會不會也有毒?

當然這不是她沒有服藥的理由。

她只是沒打算相信臨晟。

誠然他那副多情的樣子很有說服力,但是……

總之她就是沒信過,甚至處處提防事事小心,而臨晟也真沒讓她失望——他送來的那些點心,她刮了些屑喂那只金絲芙蓉雀吃了,之后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幾天就死了。

當然她一個大活人比一只鳥更經受得住一些,但毒死她對臨晟沒有好處,所以唯一的解釋是,倘若她沒有做出愛上他的假象,那么等待她的,估計就是用解藥來要挾她就范的戲碼了。

“他給你什么好處……”

這時臨晟咬牙切齒地問。

“很簡單,”她笑了笑,“陛下許了我出宮,從此玉冊除名,逍遙自在。”

臨晟目眥欲裂。

“無情無義……”他從牙縫里迸出這幾個字,“你這無情無義之人!”

他大吼起來,卻被她一下砸中了腦門。

“兇器”摔到地上,驚得臨晟往后一退。

石灰漬過的鳥尸,正是那只金絲芙蓉雀。

這是最好的質問。

無情無義?是男女之情還是朋友之義?但凡他真有一分顧忌的,她也會重新考慮要不要下這樣的狠手。

但是他沒有,他肆無忌憚,十載相交之情在他眼里還不是一文不值?在發現她成為怡妃之后,他便只視她為能夠被策動的棋子了。

皇權究竟能讓一個人變到什么地步?

“你也配提情義二字!”她厲聲道。

“住口!”臨晟被激怒了,一手揚劍,猙獰著面孔向她劈來。

卻在半空被生生攔住。

“拿下!”臨宸一揮手,氣空力盡的臨晟頓時摔了個趔趄,隨行的禁軍立刻一擁而上將他捆了個結實,押出了石室。

腳步聲遠去,室中又恢復了寂靜。

她展開一條帕子,上前小心地包裹起那只死掉的金絲芙蓉雀,然后抬起頭,迎向臨宸深不可測的目光。

她害怕這目光,于是又低下頭去。

就這么跪著,地面冰冷堅硬,她的膝蓋都疼了,卻不敢起來——她在等臨宸的……最后發落。

“你不該那么說他……”良久君王嘆息了一聲,如此說道。

這話有點可笑,因為一開始分明就是他自己親自來問她:“朕和晉王,你會選誰呢?”

這是個無關情愛的問題,他說他要除掉晉王,而她是否愿意成為計劃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然而他又說他不是喪心病狂的人,若她堅守朋友之義不愿應承也無妨,他自會再尋找另一個合適的契機。

只是她就再不可能向他索求什么了。

這是你唯一的機會,倘若你心中當真還有一個人的話。帝君熟諳人心,字里行間恩威并重。

但她還是等了等。

直到等來了臨晟有毒的點心。

思慮過往,她苦笑了一聲。

而眼前臨宸又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倘若他對你還有些真心呢?那顆藥你不敢吃……卻未必不是真的,畢竟只需要將朕引到容芝齋而已,他不需要取你性命……”

“即便是這樣又如何?”她終于抬起頭來,“扶薇終究不會選他,不在于他是否鐘情于我,而在于我并不鐘情于他。”

臨宸的神情變了。

“所以你不計代價地想出宮?”他哂笑,“朕簡直要好奇你所鐘情的究竟是個什么人了。”

她低頭不語。

“可惜,”忽然臨宸嘆息了一聲,挑起她的下巴,讓她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的東西。

相思子——不,是假死藥。

“你終究要死……”

冠和三年,晉王作亂未成,兵敗自裁而亡,同黨盡數伏誅。

在這場發生于內宮的暴亂中,除了有禁軍傷亡外,還有怡妃莫扶薇為護圣駕中箭,終因傷重香消玉殞。為此謁云帝追封怡妃為皇貴妃,風光大葬極盡哀榮,遠在南境的鳴越將軍府當即遣了次子莫歆入宮謝恩。

御園,照晴池畔。

仲秋時分的兆京已經有些寒意,但莫歆還是覺得背上正在不斷地冒汗。其實一路行來帝君都是和顏悅色的,可他就是忍不住緊張。

害怕。

這應該也很正常,他想……除了帝君的身份之外,謁云帝本身何嘗不令人恐懼。

做太子時隱忍規矩,手握大權后立刻開始毫不留情地斬殺異己。曾經的晉王與他是何等的兄友弟恭,還不是說死就死了。

講是叛亂,誰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說君主的心思,隨時就是一場刀光劍影。

“對了,”忽然謁云帝問,“怡妃未入宮時,你與她可親近?”

“不怎么親近,姐姐不常與我說話。”他老實回答,“也不見府里誰同她好。”

卻見帝君神色有些不快,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悚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就在這時忽然身后傳來女子的聲音——

“陛下。”

有些驚喜的語氣,婉轉動聽的音色。

卻把他嚇得腿一軟,啪的一聲坐倒在地。

“莫卿怎么了?”謁云帝驚訝地看著他,這時有人從花架后轉了出來,宮妝錦服,大約是某位妃嬪。

“是容妃啊……”帝君含笑拉住了佳人。

他這才回神,發現并不是所想的那個人……

也是,怎么可能還是這個聲音。

忽然他意識到謁云帝還在狐疑地看著自己,立刻驚得轉成跪拜的姿勢:“帝君恕臣失儀!實在是娘娘的聲音與家姐太過相似,微臣方才還以為……”

他心里暗罵自己真是上不得臺面,若被父親知道了還不知要怎樣責罰,但又想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錯,只是——

帝君為何不說話?

他抬眼偷偷觀望,卻是嚇了個半死。

但見年輕的君王不知怎么的笑意全消,森然的目光正看著他,仿佛他只要再說錯一個字,等著他的就將是一場血光之災。

那么問題是……他又該說什么?

(七)

冠和三年的秋末,宮中傳出謁云帝圣體違和的消息,于是兆京上下人心惶惶的,晉王謀逆之后帝君又抱恙,總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

所幸年節前帝君的身體有了好轉,于是大約是為了慶賀,謁云帝下旨今年上元節放燈三日。

今天是最后一晚。

星如雨,魚龍舞,笑語盈盈,眾里尋伊。

有一處燈坊要夸耀本事,竹骨輕紗地綁出個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盛景來,今日燈會要散了,所以任何一個人只要能答出掌柜的燈謎,就能取一盞蓮燈走。

只是好幾個人上去試了,都沒猜出來。

直到有個穿著斗篷拉著風帽的人上前,輕輕巧巧地說中了答案,取了一盞燈,又對掌柜低語了幾句,才轉身離去。

而后出的燈謎就沒那么難猜了,想是那人說動了掌柜,畢竟圖個樂,又何必為難。

人們都擁去求燈了,再沒有人留意最初取燈的那人。

走過幾條街后,她才取下了風帽,卻剛好夜風吹落了一點檐上的雪,落進她脖子里,冷得她一哆嗦。

卻又笑起來。

這樣才好,她想。能知冷知熱,才是活著。

隨后她舉高了燈,一旁檐下懸著的冰凌被燈火映著,反射出瑰麗奇幻的光彩來,她又自那光彩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只覺恍惚。

恭喜再世為人,莫扶薇。

你終究要死……一次。

君王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可她還記得自己那時是一點都不怕的,因為君王手中拿的并不是她從臨晟那里得到的那顆——她認得出來。

更重要的是,她想他不會殺她。

因為她所知的臨宸,從來是個重視諾言,溫柔善良的人。

是的,她所知的臨宸。

十年前的那個上元夜,她與臨晟一場爭強好勝,就此結下緣分。

后來那晚下了燈謎臺臨晟邀她喝酒,可她身上還有挨打留的傷,再寒夜飲酒簡直不要命。

于是婉拒了,只約來日再會,就此分道揚鑣。

卻不想走著走著,迷了道,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遇險。

“姑娘,你還好吧?”替她打退了宵小的人有著好聽的聲音,扶起她的舉止溫柔有禮,他說自己是同兄弟出來游玩,誰知走散了,惦記著門禁于是抄了這條小路。他讓她抓著自己的衣袖,帶著她穿過長長的暗巷,巷子里沒有燈火,只有天上爆開的煙花隱約照亮那人的背影。

而或許高墻的另一邊正有寒梅盛開,她一直都嗅得到淡淡的清香。

很多,很多的回憶。

卻都在見到臨宸的瞬間不再輕柔旖旎。

她從未想過自己遇見的人竟是年少時的天子,只是這重逢來得太不是時候——那晚之后每年的上元夜她都會溜出來,而那人也會在暗巷中恭候,與她說說這一年里發生的事,共賞天上的煙花墻外的梅香。

不見形容,只聞其聲。

他的來歷,他不說,她不問。她的來歷,他不問,她也就不說。

不知他姓甚名誰,卻知道他的歡喜怨憤,知道他不為生母所喜,知道他對著獨占了母親所有關注和寵愛的兄弟既羨慕又恐懼。

他和她,是最熟悉的陌路之人。

然而這人在她心底占了至重的位置,卻又如煙云般忽然消失,及笄那年的上元夜她在暗巷中苦等,后半夜大雪封城,她回府后大病了一場,氣息受了損傷,再發不出往昔的聲音。

不是沒有怨恨的,只是如今想來,那年正是臨宸受封為儲君的時節,從此后他哪里還敢有半點行差踏錯的恣意。

多少事,半點不由人。

天空爆開了今夜的第一朵煙花,她猛地回神,鼻端有暗香縈繞,眼前則是幽暗之地。

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老路上。

她笑起來,只躊躇了片刻便向內走去,黑暗中她想起臨宸的臉,溫存的,含笑的,狐疑的,惱怒的。

她想起那日病榻邊他說,你終究只有兩個選擇,晉王與朕。

那時他一臉嚴肅,還以為是在說著多么生死攸關的大事。

可其實無論多少次,她終究會選擇他,只會選擇他。

他不知道。

他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為今日過后她就要去江湖之遠,今生再不與他相見——他為天子,日后還有不知多少好女子會入他的眼入他的心,所以無論怡妃還是莫扶薇,又怎么可能成為特別的那一個?

所以她為他除掉了晉王,對他而言如此特別的敵人,從今往后,他只要想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便要想起她。

這已經是她在他心里所能留下的,最深的刻痕。

或許有朝一日這刻痕也會淡去,又或者她所知的那個臨宸最終在皇權的桎梏下完全消失不見,但情如今朝,她往后能夠一如始初地愛著那個人,又曾經到過離他那么近的位置。

已是最好。

忽然心有所感,她猛地回過頭去,就在這時,空中又爆出了一朵煙花,照亮了整個巷子。

然而并沒有別人。

后來又過了幾年,一日西疆的使者入京,謁見時獻上一株新種的薔薇,花大色艷,更沒有尖利的刺,說是陛下的一位故人托微臣帶來的。

謁云帝看得出神。

見帝君這般神魂顛倒的樣子,使者十分狗腿地問帝君可想知道故人的下落?

君王卻搖了搖頭,見此花,乃知其安好,足矣。

然后便將這花賜給了近日平叛有功的臣子——你看這就是身在權力中心不可避免的腥風血雨,所以他的那朵薔薇,只要在月朗風清的山河里盛開就好。

不相見,才歡喜。

心里愛慕著,也算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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