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吳激詞中的夢意象及其美學功能

王曉玲 李成

摘 要：吳激詞善用夢意象營造虛幻夢境，在僅存的十首詞中涉夢詞占有六首之多，或感慨人生如夢般難以捉摸，或從夢中回到過往的南方生活。吳激通過夢境追憶美好過去，與其所處的不堪現實形成鮮明的對比，增強了詞作情感的復雜性和思想意蘊的豐富性，形成了悲婉相濟的美學風格。

關鍵詞：吳激 涉夢詞 思親懷鄉 悲婉相濟

在古代詩詞創作中，作家常用夢意象表現思想與情感，但因時代與處境不同，每個作家的夢意象具有不同的藝術特點和審美內涵。北宋末金初的吳激通過今昔對比、虛實結合的手法在詞中營造了別樣的夢意境。

吳激在金代文學中有較高地位。《金史·卷一百二十五·列傳第六十三·文藝上》中記載：“吳激，字彥高，建州人。父拭，宋進士，官終朝奉郎、知蘇州。激，米芾之婿也。工詩能文，字畫俊逸，得芾筆意。尤精樂府，造語清婉，哀而不傷。將宋命至金，以知名留不遣，命為翰林待制。皇統二年，出知深州，到官三日卒。……有《東山集》十卷行于世。‘東山，其自號也。”與蔡松年齊名，號“吳蔡體”。元好問《中州集》譽為“國朝第一圣手”。《東山集》現已失傳。詩作收于元好問的《中州集》。詞作只存十篇，收于唐圭璋主編的《全金元詞》。

吳激現存的十首詞寫于其羈留于北方時，風格沉郁、激昂、清婉，訴說他晚年流落北方的凄涼、對早年北宋生活的追憶與向往、對故國的懷思。其中有六首涉及夢境，感嘆人生如夢一般變幻莫測、虛實難辨；自己的南方生活在夢中恍如昨日，但又虛晃不實，回到現實后發現這都是“蝶夢”啊！

吳激詞鐘情于“夢”主要是因身世之變所引發的心境之變。今夕對比，吳激的生活發生了很大變化，回想過去難免會發出人生如夢的慨嘆。其父吳在宋朝做知州之類的官，在《嘉靖建寧府志》《乾隆福建通志》《宋史》等都有記載，據王慶生先生所考其父卒于知中山任上。吳激入金前的生活現已無法詳知，但我們大略可知吳激在北宋因蔭親做官，游歷過汴京、蘇州、杭州，應是衣食無憂、生活自由的。吳激文學造詣高與其家學有關。吳父是北宋一位已有名氣的文學家。可為什么吳激偏選夢境來表達心中的憂傷呢？被留北方后，詞人承受了亡國之痛、思鄉之切，加上難以適應北方的苦寒生活，前后生活的反差使作者深感身世零落、世事難測，這都如夢一般難以琢磨。

從內容上看，吳激的涉夢詞主要有兩大類。第一類是感慨人生如夢般變幻莫測，如《人月圓》（南朝千古傷心事）。這首詞作于吳激在張侍御家做客時遇到一位被俘至金做了奴婢的宋宗室女，有天涯零落、同病相憐之感，即作小令《人月圓》：“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恍然一夢，仙肌勝雪，宮髻堆鴉。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此作最大特點是借古人詩句入詞，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并連用數典。“南朝千古傷心事，猶唱后庭花。”化用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暗指宋主不思進取致使亡國的悲劇，怒其不爭又哀其不幸，既怨又憐。“舊時王謝，堂前燕子，飛向誰家”化用了劉禹錫《烏衣巷》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指這位女子由宗室之家流落民間，風雨飄零，也暗指自己前后生活的極大落差。一句“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是天涯”把感情推到了高潮，把座中女子與自己聯系起來，這種聯系不僅是身世的聯系，更是感情的相通，穿越時空的界限與白居易發出了相同的哀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雖連續用典但并不覺堆砌，一句一嘆，今夕對比，由人及己，生活這般變化萬千，難免讓人感到人生如夢一樣難以把握，而又沒有解決辦法，留給人的只有無盡的哀嘆與無奈。

第二類是從夢中仿佛又回到美好過去，追憶往事，但夢中的一切又那么虛幻。如《春從天上來》（海角飄零）、《滿庭芳》（柳引青煙）、《瑞鶴仙》（曉溪煙曳縷）、《風流子》（書劍憶游梁）、《滿庭芳》（千里傷春）。過去如黃粱一夢，無法捉摸，現實卻如此不堪，如萬箭穿心，今夕對比，使讀者頓覺現實之苦澀難耐。

《春從天上來》（海角飄零）是作者在金都城上京宴會上遇到一位梨園舊籍老嫗所寫。詞作表面寫老嫗實寫自身：“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里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彈，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變星星。舞破中原，塵飛滄海，飛雪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對一窗涼月，燈火青熒。”上片開頭寫女子北宋滅亡“海角飄零”至此，接著寫宋朝如“漢苑秦宮”般“墜露飛螢”荒蕪不堪。回想過去，那像夢中的天宮一般“金屋銀屏”，在悠揚的歌聲中“我”舉著青冥劍翩翩起舞。客人詢問宋時的教坊曲譜。“我”技藝高超，鼓瑟如湘神般動聽，有時急促哀婉，有時如林中鶯鳥戚戚嚦嚦，有時像山間清泉涼爽甘甜。下片開頭感嘆梨園的變遷，經“幾度春風”頭已斑白。“舞破中原”化用杜牧《過華清宮絕句三首》之二“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指國家陷落，山河破碎。“塵飛滄海”指變化之大，轉眼滄海桑田，這里既指主人公身世之變，也指作者現已入北之變，已在飛雪萬里的龍城（金都城）。經歷了這些巨變，這位婦人的胡笳曲變得如此幽怨，人也憔悴不少，已比不上當年的畫中美人。已而，酒醒人散，獨對青燈涼月，很是凄涼無奈。在夢中婦人仿佛又回到了天堂般的“金屋銀屏”，夜夜笙歌，舉劍起舞。這里寫老嫗的夢更是作者的夢。一句“夢里天上”把詞人追憶過去生活，又不知從何入手的焦急、渴望表現得淋漓盡致，讓讀者動容。

《滿庭芳》詞：“柳引青煙，花傾紅雨，老來怕見清明。欲行還住，天氣弄陰晴。是處吹簫巷陌，衫襟漬、春酒如餳。溪橋畔，涓涓流水，雞犬靜柴荊。高城。天共遠，山遮望斷，草喚愁生。等五湖煙景，今有誰爭。凄斷湘靈鼓瑟，寫不盡、楚客多情。空惆悵，春閨夢短，斜月曉聞鶯。”作者帶我們走進了一個幽怨的春閨夢中：青煙籠罩翠柳，紅花伴著細雨，又是一年清明，天氣陰晴不定，“我”欲行不能，深巷中傳來陣陣簫聲，衣衫上點點淚漬，只能用這如餳春酒澆灌愁腸，溪橋邊流水涓涓，柴門外雞犬寧靜。詞作完全是一幅南方小橋流水人家、深閨思人的圖景。吳激流落北方，他的發妻卻在南方，這里卻沒有直寫思念之情，反寫妻子思夫，實發自己對妻子無盡的牽掛。

《瑞鶴仙》的夢境是怎樣的呢？“曉溪煙曳縷，乍潤入芳草，東風吹雨。桃花破冰渚，看葡萄東漲，孤舟掀舞。沿吳溯楚，記孤煙、相對夜語。到而今醉里，聽打小窗，夢隨雙櫓。”在酒的幫助下詞人又于夢中回到了過去：縷縷煙霧籠罩著曉溪，不經意間已潤入芳草，東風吹來了絲絲細雨，桃花破冰而開，溪水突然上漲，孤舟如跳舞般在風中飄搖，沿岸經過吳楚，記錄下這孤煙之景，也可夜中獨坐耳語。但現在的“我”也只能聽著雨打窗聲，在夢中搖曳雙槳了。詞風清麗溫婉，蘊涵著思鄉之情。

在《風流子》中，詞人為我們編織了他當年游玩汴京的美好“蝶夢”：“書劍憶游梁，當時事、底事不堪傷。念蘭楫嫩漪，向吳南浦，杏花微雨，窺宋東墻。鳳城外，燕隨青步障，絲惹紫游韁。曲水古今，禁煙前后，暮云樓閣，春早池塘。

回首斷人腸，年芳但如霧，鏡發成霜。獨有蟻尊陶寫，蝶夢悠揚。聽出塞琵琶，風沙淅瀝，寄書鴻雁，煙月微茫。不似海門潮信，能到潯陽。”作者劃著小舟，水面泛起層層漪漣，杏花紛紛落下像花雨一般飄過東墻。鳳城外，燕子在青色步障周圍飛翔，我馭馬疾馳。寒食節前后，夜幕圍繞著曲水的閣樓，春天迫不及待地早早降臨池塘。但這美好的春色被茫茫的迷霧阻擋，鏡中的我已成霜發。今夕對比肝腸寸斷，唯有在酒中才能尋到當年的美妙人生。“蝶夢”美好但這陣陣琵琶聲和淅瀝的風沙聲把“我”拉回了現實，“我”只能寄書鴻雁，還不如海門的潮水，還能定時回到潯陽。

《滿庭芳》：“千里傷春，江南三月，故人何處汀州。滿簪華發，花鳥莫深愁。烽火年年未了，清宵夢，定繞林丘。君知否，人間得喪，一笑付文楸。”作者夢中帶我們走進了南方春景：三月的南方千里春色，故人是否還在汀洲，我雖已“滿簪華發”，但花鳥不要悲傷，在這年年戰亂中我從夜夢中又回到那山間林壑之中，一笑間把平生的得失寄托于這文詞中。

吳激所寫詞作屬婉約一派，不可能用直抒胸臆的方法露骨地喊出胸中的哀怨，恰好可借涉夢詞說出心聲。作者心中對故國、親人的思念，對仕途的惆悵在不受主觀意識控制的夢中不由地流露出來，想藏也藏不住，哀怨與無奈溢于言表。這種看似是自然流露的表現方法其實是作者有意識地借涉夢詞這種題材將不可為的現實托于虛幻的夢，虛實結合，不知何者為夢何者為實，這樣一位被夢魘折磨的斑白老人，能不令人痛惜嗎？

綜上所述，吳激詞中借夢境回到過去的寫法十分別致，今昔對比，虛實相生，過去情景無限美好而現實卻羈留異國、侍奉異族、遠離親人，增強了詞作情感的復雜性和思想意蘊的豐富性，形成了具有“造語清婉，哀而不傷”、悲婉相濟的中和之美的美學風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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