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秋生
武安人的商號不存在誰給誰“打工”的問題。經營者的報酬與經營業績緊密掛鉤,利益是紐帶,把大家緊緊捆綁,伙計和東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店興我興,店衰我衰。生意做得好,東家發財,伙計也發財,大家一起來發財。
武安商幫的財富神話,是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而創造的。一百多年前,他們的管理便已趨于成熟,在許多方面與近些年所講的現代企業制度有暗合之處。
武安人的商號里,經常講到一句話: “有東有伙的買賣。”這句話有著豐富的含義,代表著武安商幫管理體制上的突出特點。
首先,他們在資本投入上是“股份合作制”。受當時經濟、地理、交通等因素的制約,每家每戶能拿出的銀子有限。故武安商人尤其是第一代商家,便有不少采用了合伙經營的模式。如果說最早的“臨泰”藥號,產權屬于武泰然、武泰林、武泰茂、武泰盛、武泰寬兄弟五人共有,仍然算是“打虎親兄弟”的家庭格局,那么誕生于嘉慶初年的“徐和發”藥號,則是由“伯延徐某、同會宋某、萬年李某表兄弟三人聯袂出資”(民國版《武安縣志》),就屬合伙制了。而“錦和慶”藥號,從創建第一天起便是股份生意,其股東分別是同村的朱錦、劉萬全、關緒亮、程贊緒四家,朱錦能力強、威信高,被大伙推選為“經理東家”,代表四家股東與大掌柜對接藥店事務,就該是現在所說的董事長角色了。到后來,武安商人的合作范圍越來越廣,同鄉、同事、朋友,包括經營地的有錢人,只要具有合作意向,約定好合作方式,一家新店便可以掛幌開張了。
股份合作企業要有“章程”。武安商幫的眾多商號,差不多都有一本字跡雋秀的“萬金賬”。 “萬金賬”記錄著股東們的入股情況,又規定了商號的經營宗旨,是分紅依據,又是利益均沾、風險共擔的契約,對東家、掌柜、勞金的行為分別有所約束——“國有國法,鋪有鋪規”。既然是“有東有伙的買賣”,大家都須照章行事,按制度運作。
我收集到一本《綏遠元泰和藥店萬金老賬記錄》,現摘錄如下: “蓋聞醫藥及仁,神農創始古初,韓伯休著名漢代。此藥材一行,所謂生意之最善者也。昔者同治四年,我同仁在歸化城開設元泰和字號藥材生意。本號并設薩縣一柜,作為賣桓,并不另立賬;又設包頭常泰和一柜,立有鴻賬為據。所有號內章程,每年一攏,隨報清單,三年一算,所得余利按股均分。銀股下三年均支,人股本賬即開……”下面還有許多具體的規定,記錄有銀股身俸的具體數目,以及每三年的結算及分紅情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章程訂好,大掌柜從東家處領出本錢,其余的事體便一概由大掌桓負責了,用現在的話說,便是“兩權分離”(所有權與經營權適度分離)“掌柜負責制”。財東們把商號委托給掌柜來經營,言明“三年一算賬”,平時是不干預店內事務的。“經理東家”可以定期到桓上巡視,也可以派人住柜監督,但是不可以對日常經營指手畫腳。不到“賬年”,所有東家誰也無權去桓上支取一分錢。這些制度保證了藥店由有能力的專業人才來管理經營,也符合現代的管理理念。
更經典的是利潤分配上的人股制。這是商號的基本分配制度,股東出資為銀股,伙計出力為人股,分紅結算時按照約定比例進行分配,人股不承擔虧損責任。分紅比例有“銀六人四”,有“銀五人五”,還有“銀四人六”的。商號內部所有人員,大掌柜、二掌柜、三掌柜,其他小掌柜和老勞金,都有份兒,一厘份兒、三厘份兒,最多的是大掌柜的十厘份兒。他們除了平時支取工資,三年頭上,都可以分紅。他們的“份兒”是不斷調整和增長的,水漲船也高,其中起決定作用的依據,是對商號的責任和貢獻。就是說,你干得好、貢獻大,“份兒”就長得快長得多;在號工作的時間越長,你擁有的股份就會越多。
經營者的報酬與經營業績緊密掛鉤,利益是紐帶,把大家緊緊捆綁,伙計和東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店興我興,店衰我衰。例如,遠在內蒙古的綏遠元泰和藥店,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的結算分配結果是這樣的:該店共有資本銀9000兩,分屬伯延徐姓桐蔭堂和積德堂,各4500兩為2.25股,加桐蔭堂“經理俸”(屬“經理東家”,即代表資方參與監督管理的報酬)5厘,銀股共50%;其余為藥店大小掌柜之身股,也占50%。三年經營結果“通滿一切提清得天賜獲利銀27576. 88兩”,桐蔭堂、積德堂各得紅利6300兩;大掌柜侯德修得余利2800兩;掌柜孫葦書、郄茂方各得余利2520兩,以下各人一千多兩、數百兩不等。掌柜和勞金們三年里付出的心血和汗水,變作白花花的銀子裝進自己腰包。
這就是說,武安人的商號不存在誰給誰“打工”的問題。生意做得好,東家發財,伙計也發財,大家一起來發財。對于背井離鄉的大小伙計來說,沒什么比多賺真金白銀更有成就感。
“掌柜的”,用今天的稱呼是“經理”,他們是商號理所當然的主宰。好掌柜,壞掌柜,決定了一家商號的生存發展。掌柜們深知,他的“天職”是讓商號盈利——三年到頭是“賬年”,算盤噼噼啪啪一響,東家伙計都有紅利可分。他常年殫精竭慮不茍言笑,板著臉教訓伙計,出口便是一番道理: “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不給人家好好做生意,不是虧良心嗎?”伙計們一個個頻頻點頭深以為是,沒有誰敢跟大掌柜說嘴。因為伙計依據自己的“份兒”,也能夠清清楚楚算出,商號若是盈利一百塊,其中會有他自己的幾塊幾毛。大掌柜有謀略、管得嚴,伙計會慶幸自己跟對了人住對了“地方”(過去把進商鋪做生意稱作“住地方”)。
“錦和慶”藥局總桓設在長春,生意順風順水,便委派一個名叫高黑子的人,到綏化開設起一家“錦和盛”。高黑子經營有方,又在其他地方開分號。望奎“錦和盛”是綏化支出來的,民國十三年(1924年),望奎“錦和盛”又派人到明水開分號,明水“錦和盛”由此誕生。如此雞下蛋蛋孵雞的鋪展,使得“錦和盛”的生意洶涌澎湃,長春以北各市、縣幾乎都有了“錦和盛”。當地藥行稱“錦和盛”為“北霸天”,高黑子作為大掌柜勞苦功高,收入也高。高黑子之父原是異鄉一個盲人,在伯延一代串街卜卦為生,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高黑子高大掌柜一次次用分紅所得在伯延建造房屋購置土地,窮小子搖身成為頗有名氣的富裕人家。在武安商人中,有許多像高黑子這樣的人,甚至有許多世代做掌柜的家族,他們從學徒開始商業生涯, “咬定青山不放松”,終生在一家藥號工作,與藥店結成生死相依的共同體,成為一個特殊的階層。
現在有不少老板訴苦留不住人才,他們的員工沒本事是沒本事,一旦有了本事便想另起爐灶當老板,帶走商業秘密也帶走客戶資源,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我想給這些苦惱的老板一個建議,可以研究一下武安商幫的經驗,看看他們是如何讓自己的伙計死心塌地留下來效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