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綠蒂,大眾傳播專業畢業。曾任廣告公司文案、電視臺企劃、電影行銷等。曾在臺灣《聯合報》、《中國時報》、《聯合文學》、《GQ》等刊物撰寫專欄,著有《發燒的城市》等。

這不是一個口號,也不是一個事實,這只是一個精神,一個理想或一個無助的敗物女郎決定用Shopping征服城市的心情。這里有兩種人,一種心情好,買!一種心情壞,買!布蘭妮是前者,寶貝是后者,她們衣柜里血拼來的每件衣服都有一個在生活中挫敗或勝利的故事。我為什么知道呢?因為她們每次血拼完都一定馬上在店門口call我,我像是不打烊的無線教堂,被迫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接聽她們的即時告解,我總是要這么安慰她們:“啊,買就買了,起碼你現在心情好了啊!”或是“是啊,就當戰利品吧,證明你還是很行!”這種很公式化的聲音。
我知道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停下來的——除非我的手機壞了,或是她們的。手機連結了我們三個人高高低低的情緒,Shopping是我們唯一可以自行決定各自城市排名的急救工具,即使那也只能像CPR一樣維持三分鐘,但也足夠把一個傷痕累累、被放在城市擔架上的垂危病人從鬼門關中救活過來了。
布蘭妮是我們之中的Shopping?Queen。坐在捷運上,布蘭妮習慣被打量,也習慣打量別人,她的眼睛像是不安分的收銀機,眼神印滿各式名牌標簽,被她一看,你當場就知道自己值多少錢。我不知道為什么她總能在上車后的第一個二十秒內就盯上這節車廂上“最貴”的那個女人——“LV包包兩萬五千元,Burberry皮夾一萬兩千元,Tiffany項鏈三萬元……”,我猜她心里是這樣計算著的。不過她這個收銀機有一個致命的死穴,就是如果她看到那女的無名指上有個亮晃晃的東西時,收銀機就不靈了,眼神也會產生少有的溫和。因為她什么都行,只對愛情跟承諾這種東西沒輒,這時不管無名指上那顆亮晶晶的東西是卡地亞還是路邊攤的貨色,她一律無條件幫你總積分加滿到一百分,因為“真愛無價——有人愛的女人最貴!”這是行走江湖多年、勢利如布蘭妮這樣的女人,自成一套的Shopping計算法。

她這套計算法說穿了就是她計算女人總價值的方法,每個女人在她的計算器下加加減減后都有一個總分,那看似復雜其實很簡單,就是衣服+愛情這兩個項目而已,那也是她心中一個女人在城市里地位高低排行的標準。經過我們的驗證,發現這還蠻準的,但是寶貝除外,她是布蘭妮眼中的怪胎。
相對于布蘭妮的“最貴”拜物哲學,寶貝偏偏執迷“最便宜”的Shopping理論。寶貝相信價格無法決定她的身份與價值,但別以為她是個省吃儉用的現代灰姑娘,她其實是那種心情一來,就會在通化街夜市大買特買的家伙。從鍋碗瓢盤到大陸貨仿冒品,她都有下手的理由,那就是——“實在太便宜了!”Shopping是她生活成就感的最大來源。她的“最便宜”Shopping哲學同時也發揮在她的愛情觀上,她能看上眼的總是那些沒錢沒工作、真的很“便宜”的壞男人,她太羅曼蒂克,抵擋不住甜言蜜語,但最后的結果總是證明一句千古Shopping名言“便宜沒好貨”,人財兩失,根本一點都不便宜。
然而在布蘭妮眼中這樣總積分極低的寶貝,卻是我們之中最知足常樂的一個女孩,布蘭妮常說寶貝是上天派來拯救我們的,她讓我們在這欲海浮沉的城市里看到一絲曙光。她是這個城市里唯一逃得過她的計算法的一個女人,她對我們而言是無價的。
因為有這樣兩個極端的朋友,導致我的Shopping跟愛情品味變得有點參差不齊,名牌與地攤貨并存,想要征服男人的心與期待被征服的欲望并列,我常覺得自己有點錯亂,但她們都推說我是“波西米亞”!我沒什么好說,有時候選擇太多,最好的選擇就是隨波逐流。Shopping是一種城市生活哲學,也是最沒選擇的生存哲學,征服不了這個難纏的城市,就用Shopping來反敗為勝吧!
還記得當年我們都還是在校學生,在畢業前夕我們登上陽明山頂,看著眼下閃現密密麻麻燈火的臺北夜景,懷抱著美夢豪氣干云地許下了彼此的愿望:布蘭妮說有一天,她一定要成為全臺灣第一個登上美國FORTUNE雜志的女企業家;寶貝則說有一天一定要在這山頂開一家自己的咖啡館;而我則支支吾吾不記得說了什么搪塞過去。
如今十年過去了,布蘭妮在一家珠寶店當公關;沒錯,寶貝是在那山的另一邊開了一家咖啡店,不過已經倒閉了;我呢?每天爬格子,一個工作換過一個工作,老了可能連退休金都沒有……每天我們靠手機聯絡彼此的心情,靠Shopping釋放內心的壓力,世界并不如我們當年所想,這城市也不是為我們而生。今年過年我們照例來到全臺北最高的那棟樓吃飯聊天,看著夜景我們又聊到新年新愿望,問布蘭妮是不是還想當女企業家?她說:“不了,我看我還是實際一點,女人的地位就是建立在行頭上,我只希望賺多點錢,有朝一日有錢買下全臺北市我看上的每一件高檔貨,狠狠地把這城市所有的女人都踩在腳底下!”寶貝則義正嚴詞地說:“我才不在乎什么名牌或事業,女人的地位建立在幫心愛的人買東西,我只希望早日遠離悲慘、亂買、亂愛一通的單身歲月,結婚后生一窩小孩,一家人一起快快樂樂去通化街Shopping!至于咖啡店,我打死都不要再開!”
“那你哩?”她們又問我。十年前我不知道,不過現在可清醒得很——“我只求趕快還掉上禮拜被布蘭妮拉到LV專柜不小心刷爆的卡貸,嗯,這樣就好……”我愈說愈小聲……比起她們趾高氣昂的Shopping宏愿,看來我還真是這城里最沒用、最沒地位的女人了。不過我想,當時我們絕對料想不到竟然是用Shopping在結算我們當初的夢想。
“Shopping無上限”——花錢是一種志氣,欲望就是你在這城市的增值動力:“Shopping決定你的城市地位”——在我們被這城市踩在腳底下的同時,它讓我們有了反敗為勝的幻覺,決定我們在這城市里無論愛情或工作、搖搖欲墜的短暫地位。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2003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