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裕棻,臺灣彰化人,1968年生于臺東。美國威斯康辛大學傳播藝術博士,現任教于臺灣政治大學新聞系。著有散文集《青春無法歸類》、《甜美的剎那》、《浮生草》、《洪荒三迭》,小說集《冰箱》,編有對談錄《批判的連結》等。曾獲華航旅行文學獎、臺灣時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等。

常聽說,一個絕好的銷售員,就要能賣冰給愛斯基摩人,賣梳子給光頭。如此看來,百貨公司里的化妝品和服飾專柜小姐可說是臺北一絕。她們若是下定決心賣東西,絕對能賣多余的東西給不需要的人;若是她們心情不好發脾氣,也能硬生生把上門掏錢買東西的人氣走。
臺北的百貨公司專柜小姐是一群頂尖的銷售員,每個都有一對透視的法眼,一分舌燦蓮花的口才,沒有什么挑剔的態度能逃得過她們的手腕,沒有什么暗藏底牌的表情躲得過她們的洞察。
她們如此精明,見風轉舵,委實不知道是怎樣的人生經歷打造出這種干練。她們一旦盯上了你,要你買東西,那么,她們一邊說服你,你就一邊感覺天女在頭上撒花,紛紛亂墜,而你的錢就像江水那樣,滔滔地從口袋里洶涌而出,留也留不住。她們那股什么都能賣的勁兒,著實令人感嘆臺灣經濟怎能不起飛。
化妝品專柜的小姐幾乎每個都像廣告海報的模特兒,公司的產品全抹在臉上,一張臉細致地撲了粉,描了眉,眼皮上至少有五種以上的產品,口紅仿佛永不脫落,頭發一絲不亂。那種完美的狀態令人無法置信她們一天要站八小時,那樣的美和那樣的勞動完全不成正比,若非有驚人的毅力,恐怕腰酸背痛的辛苦早就吞沒了笑臉。
化妝品的柜臺空間只有幾坪大小,完全沒地方小坐,一舉一動都暴露在川流的顧客視線里,一有人靠近就得立刻笑臉迎上來,一刻也不得休息。她們代表了美麗的承諾,站在一柜子閃閃發光的商品之中,她們的臉就是產品最終極的展示區。

盡管我明白這種服務性勞動的辛苦,遇見了脾氣壞的專柜小姐,我還是沒辦法將心比心,沒法理智看透后面的結構性問題,我很容易就因此受了氣,直接認為這是個人問題,弄得滿肚子火。有一次還在專柜前面氣得全身發抖,當場落淚。我拿這些精明能干的小姐們完全沒辦法,要不是被說服花了一大堆錢,就是滿心抱歉我不想買。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很簡單,臺北畢竟是個大城市,講門面,講氣勢,講打扮,不管一個人的出身如何,衣著幾乎是社會對一個人判斷的唯一標準。這是不幸的現實,一個打扮尊貴的人,就比衣著隨便的人容易受到重視。這一點,我想大部分的女孩子都能夠了解,而且多數的臺北女性都明白,出門逛百貨公司要是不稍作打扮,那真是自取其辱。打扮得稍微家常些,馬上感到專柜小姐的冷淡,令人又尷尬又孤單又空虛。我想,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經捱過專柜小姐的白眼,也一定曾經被奚落過幾句。
這是都會的消費經驗,隨時可能會被人瞧不起的消費經驗,這與許多談論消費文化的理論不同。對于經常感受階級壓力的消費者而言,消費不只是花錢買東西買滿足買虛榮這樣明白,整件事是一場角力,沒有人是絕對的加害者和受害者,沒有絕對的壓力和抵抗,沒有位階的高低。單就身上的行頭論高低,這是一場肉搏戰。
在我與美麗的專柜小姐之間,拼的完全是幾分鐘的輸贏,幾分鐘的氣勢,看誰最會使詐使壞耍嘴皮子,看誰玩這個消費游戲玩得比較熟練。
她有兩種選擇,一是完全不理我,使我敗興而歸,二是狠狠地賺我一筆。不論是哪一種,她都大權在握,高高在上。
輸的當然是我。
(選自臺灣大塊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恍惚的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