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杰
摘 要:中學語文教材中的《漁夫的故事》改編自《一千零一夜》中的《漁翁、魔鬼和四色魚的故事》,因為接受語境和接受對象的變化,原作主題曖昧、頭緒繁多、情節曲折的一面大為改觀,其人民性被大大強化。故事持久的生命力,與其成長主題帶來的人生啟發、政治寓言所提供的價值追求、符合兒童心理的故事內蘊、超越民族文化界限的敘事美學不無相關。
關鍵詞:《一千零一夜》 人民性 人格結構 童話
在一個中學課堂上,我聽到這樣的一段內容,教師請同學們分析《漁夫的故事》中魔鬼和漁夫的形象,有同學回答:漁夫是勇敢的,漁夫是充滿智慧的。而有人則說:漁夫是貪財的。老師說:是這樣嗎?你再考慮一下,先坐下。
漁夫難道不是貪財的嗎?每天辛辛苦苦到海邊網魚,依然“家里很窮”,偶然一天有意外收獲,為僥幸得到順水漂來的財寶而“笑逐顏開”,這難道不是一個普通人的正常心理嗎?這一系列的反應:抱著沉甸甸的銅瓶,感到里面塞滿了東西,就想一探究竟。由興奮、喜悅而好奇,不是順理成章的嗎?
教師的慣性思維,阻礙了學生的探索,一個可能產生的新的解讀就這樣扼殺在襁褓之中。
教材中的這個故事來自《一千零一夜》,原名《漁翁、魔鬼和四色魚的故事》,故事原貌比較復雜,收入教材后已有較大改動,情節做了大幅度的簡化。在原故事中,漁夫經不住魔鬼的苦苦哀求,到底還是把它再次放了出來,出來后的魔鬼也并未食言,把漁夫領到一個湖邊,教他撈起湖中的四色魚,售與帝王之家以獲暴利。果然,四色魚甫一出現,引起朝野轟動,漁夫的魚很快就被帶到國王禁苑之中。但是怪事發生,國王的廚師目睹墻壁裂開,有人從裂縫里走出來跟魚對話。國王探究之下才發現原來四色魚都是黑島國臣民,中了妖人法術,被變成魚囚禁于湖中,年輕的國王下半身被變成石頭,不得動彈。國王用計破了妖人法術,而著魔青年也恢復相貌堂堂的年輕國王氣象,為報救命之恩,愿作國王義子,從此和和美美生活在一起,漁夫也受到重賞,故事在各得其所的歡樂氣氛中收場。
收入中學語文教科書后,經過一番刪繁就簡,這個原本頭緒繁多、情節曲折、主題曖昧的故事就在中國語境中突出了人民性、階級性。毛澤東曾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說,人民性就是“對待人民的態度”“在歷史上有無進步意義”。在教師詮釋中,漁夫和魔鬼被分屬兩個對立面,這種不可調和的矛盾只能以一方制服另一方為結果。而原作中漁夫又一次放出魔鬼,最后賣魚致富,還成了國王的司庫官,女兒也成了王后,顯然跟中國過去幾十年間的政治性的解讀方向不符,改成今天這個版本也就情有可原了。漁夫被解讀成智慧勇敢的勞動人民的代表,而學生(十一二歲的少年)亦可從漁夫、魔鬼的斗智斗勇中得到人生訓誡:如何不畏強敵,戰勝對手。這樣就符合初中語文課程標準中的要求:“在語文學習過程中,培養愛國主義感情、社會主義思想道德和健康的審美情趣。”
但是我們不要忘記故事產生的初衷:在遙遠的古國,國王為了報復負心的王后,決意每天娶一個女子為妻,轉天則殺掉,國中女子殺戮凈盡,只剩一個宰相之女山魯佐德,她挺身而出自愿入宮,她保全自己的辦法是每天都給國王講國事,直到一千零一夜后國王幡然悔悟。故《一千零一夜》又名《山魯佐德的最后一夜》。山魯佐德非常講究講故事的技巧,她每每在高潮即將到來之前停下講述,這樣國王只好留她到第二個晚上。如此往復,國王嗜殺之心理得到矯治,終于意識到了自身行為的荒謬,最后與山魯佐德結為夫婦,不再枉害平民。
所以,從故事的整體效果來看,首先,這是一個類似中國《資治通鑒》為帝王統治提供借鑒的政治寓言,只不過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度,史官文化特別發達,唐代史學家劉知幾說:“史官之作,肇自黃帝,備于周室。”在這種背景下,古代的政治家和論政者都擅長以歷史為鑒,從中得出經驗教訓,而其他國家則從各種故事中取得教訓(如《伊索寓言》等書)。這篇課文中的魔鬼可以解釋為被壓制的民眾力量(他居然會自稱“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兇神”),因為惹惱了所羅門王,被封在銅瓶之中不見天日。一旦被意外釋放,依然作祟人間,播弄不詳,這對塵世間的統治者來說未嘗不是一個提醒。所羅門王并非本文的出場人物,然而魔鬼對這樣一個早已不在人世的帝王敬畏如此,并且透過魔鬼的懼怕心理,讓人看到所羅門王的無邊法力,這種對統治者的神化,不是從側面反映出這是一個體現王權意識、符合統治需要的文本嗎?
其次,還可以將故事解讀為一個成長寓言。成長作為一個人類學詞匯,指的是青少年經過生活的磨煉后,獲得了對人生和社會的經驗,有了獨立面對世界的精神力量。巴赫金在《教育小說及其在現實主義歷史中的意義》一文中指出:“大部分小說只掌握定型的主人公形象。除了這一占統治地位的,數量眾多的小說類型外,還存在著另一種鮮為人知的小說類型,它塑造的是成長中的人物形象。這里,主人公的形象不是靜態的統一體,而是動態的統一體。主人公的性格在這一小說的公式中成了變數,主人公本身的變化具有了情節意義。這一小說類型從最普遍涵義上說,可稱為人的成長小說。”{1}成長和自我教育,是這類作品的共同特征。在這個故事里,漁夫的經歷表明:一個人應該避免受到誘惑,而受到誘惑之后,就應該運用智慧遠離危險。故事中的漁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沒能抵御誘惑,打開了銅瓶,而受到魔鬼恫嚇后又能臨危不懼,首先是想出主意讓魔鬼重新鉆回瓶子,然后又能抵制魔鬼的苦苦哀求,堅決把它扔進大海。早晨漁夫離開家,到晚上平安回到家,這是一個有首有尾的封閉式的結構,而漁夫已和早晨離家時有所不同,他是帶著和魔鬼斗爭的經驗與勝利感回到家的。
按照弗洛伊德的人格三重結構來說,漁夫在好奇心和貪財求利的層面上,表現出了本我的沖動;在發揚智慧的一面上,則是心理中的超我層面發揮作用,它的作用在于完善了漁夫的人格,使他在自我層面上完成了一種成長,漁夫在經歷這一切事故之后已經明顯和早晨不同了,他變得自尊且自信:“我不僅要把你投到海里,還要把你怎樣對待我的事告訴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