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溯源
《漢晉春秋》是東晉史學家、襄陽人習鑿齒的代表作。習鑿齒字彥威,約生于晉元帝建武元年
(三一七)前后,卒于晉孝武帝太元九年(三八四)。習鑿齒之所以名垂后世,主要是因為他的史學名著《漢晉春秋》。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這部史書卻在一千多年前散失了,僅存佚文一百多條 ,不足二萬字,今人能看到的清人輯本,不過是斷簡殘編,幾近絕學。長期以來,史學界對《漢晉春秋》這本書甚少關注,除少數專修中國史學史者外,包括地方高校歷史系教師在內的許多史學工作者,大都無緣得見此書輯本。二○一○年末,國務院批復同意襄樊市更名為襄陽市。新襄陽市委決心弘揚襄陽歷史文化,于是
《漢晉春秋》的發掘和整理工作開始受到各方關注。柯美成是襄陽人,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對《漢晉春秋》佚文進行了深度整理,探其幽隱,“補苴罅漏,張皇幽眇”,以增強其可讀性,擴大其傳播。最終以三年半之功,撰成《漢晉春秋通釋》一書,既難能可貴,亦具有創新、開拓的意義。
《漢晉春秋》稱得上一本奇書 :在中國史學史上,自劉知幾創作《史通》以來持續了一千多年的正統論之爭,無論持何種主張者,沒有不提及這本書的。顧炎武著《日知錄》,嘗言 “正統之論,始于習鑿齒 ”;饒宗頤的《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則稱:“自習鑿齒改撰《三國志》為《漢春秋》,對后代影響至大?!?/p>
《漢晉春秋》卓異的史學價值,因其矯枉《三國志》飽受后世詬病的三大缺憾而得到充分的體現。一是,《漢晉春秋》“變三國之體統”,以季漢(蜀漢)繼后漢,以晉承漢統。換句話說,就是以蜀漢為正統,從而黜《三國志》之帝魏,以魏、吳為僭國,不承認所謂 “三國鼎立 ”。劉知幾認為,這正是 “定邪正之途,明順逆之理”。二是,矯《三國志》曲筆之失,據事直書,傳信后世。《史通 ·曲筆篇》曾尖銳地抨擊包括陳壽在內的若干史學名家,指斥他們為
“記言之奸賊,載筆之兇人 ”。唐劉肅也批評陳壽 “容身遠害,既乖直筆,空紊舊章 ”(《大唐新語 ·總論》)。二劉言雖近苛,而事出有因,主要是對《三國志》曲筆回護曹氏、司馬氏的書法不滿。而《漢晉春秋》則表現出鮮明的直書特色,而且這種特色處處與《三國志》形成對照,涇渭分明。三是,以蜀漢為綱,以編年為體,鉤沉索隱,足成《漢春秋》。《三國志》之簡略,于《蜀志》為甚,史家早有共識。而《漢晉春秋》既以編年為體,用蜀漢紀年,自然以記載蜀漢君臣事跡為主線展開,濃墨重彩書寫蜀漢史事。正是在這一點上,
又突顯了《漢晉春秋》敘事詳明的史料價值。清代梁章鉅嘗言: “按諸葛公一身事功,即《三國志》一書關鍵。”以諸葛亮這一歷史人物為例,其南征、北伐中為后世
《三國演義》所吸收,至今膾炙人口的許多生動戰例,幾乎都發源于《漢晉春秋》,而《三國志》大都因某種忌諱忽略了。宋時蘇東坡曾言:“《三國志》注中好事甚多?!边@在裴注引《漢晉春秋》佚文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
《漢晉春秋》對后世的影響尤其明顯:幾乎沒有哪本失傳已久的史書,能像它那樣深刻地影響著后世。首先,它不僅開啟了中國史學史上的正統論之爭,而且自唐宋以降一波又一波的論爭,無不以《漢晉春秋》為言,而所有改修《三國志》的史著,無不 “以鑿齒言為宗 ”。清代彭孫貽《茗香堂史論》曾贊曰:“習鑿齒《漢晉春秋》以蜀繼漢,以晉承之,削去魏統,以著篡代之實。此論開乎鑿齒,可謂萬古卓識?!逼浯?,它直接影響了三國故事在民間的傳播,從而成就了蜀漢在三國文化中的主體地位。根據現有史料,三國故事至遲在北宋時的傳播,不是按照《三國志》帝魏偽蜀的取向,而是按照《漢晉春秋》尊劉抑曹的旨趣。正是因為二書的相輔而行,才催生了《三國演義》這部經典名著。清代學者陳康祺指出:“羅貫中《三國演義》,多取材于陳壽、習鑿齒之書,不盡子虛烏有也。”(《郎潛紀聞二筆》)這個說法應當說是公允的。
由此可見,對《漢晉春秋》進行深度整理,無疑是一項有價值的重要工作。
《漢晉春秋通釋》一書的主要特色在史補。鑒于《漢晉春秋》佚文現僅存不足二萬字,如果僅對斷簡殘編進行通常意義上的整理,如字面的注譯和翻譯,難得要領,無太大意義。故柯美成的整理工作雖以??必臑榛A,重點則放在史料的補充與箋注上,以史補史、以史解史,著眼于一個“通”字。所謂 “通”,取疏通、貫通、會通之義。即對《漢晉春秋》輯本及每條佚文的整理,不僅做靜態的文本考察,而是將其置于當時歷史的大背景下,置于一千余年來變動不居的歷史評價語境中,以史補、箋注為手段,通過補充史料,將僅有十幾個字、幾十個字、充其量幾百字的片斷佚文,擴充為相對可觀的冊頁,做到對佚文所涉歷史事件、人物行為的敘述相對完整,從而實現了打通歷史脈絡,探其幽賾,索其微隱的目的。使普通讀者能饒有興味,使研究者能開闊視野。正如張法祥教授所評論的那樣,史補為該書的最大亮點。該書史補從整體上講就好比一個平臺和橋梁,讀者借助之可以盡情觀覽后漢、季漢、西晉三朝的治亂興衰和忠奸賢愚的各式表演。而從個體上看,該書的各組史補,大抵均依其所從屬之習書佚文的內容或取向,分別圍繞某個主題,將不同時期、不同論者、不同史著之豐富紛繁的史料,去粗取精,刪繁就簡,跨時空地有機組合起來,以解讀片段佚文所蘊蓄的豐富內涵。如佚文第十九條記習鑿齒論議 “玄德雖顛沛險難而信義愈明,勢逼事危而言不失道 ”云云,其史補先引據《綱目》關于劉備當陽之敗因人多歸之致擁眾不進的紀事,次引述西晉張輔關于曹、
劉優劣之論,再引述宋、明、清三代諸人的相關論議與紀事,如此由感性到理性、由遠及近、由淺及深地解讀,始終貫穿著一個主題,即三國之主曹、劉的為人用人,劉氏以得人心為本勝出,從而考信了習鑿齒關于 “其終成大業,不亦宜乎 ”的結論。再如佚文第三十一條記諸葛
亮南征七擒孟獲之事,歷代多有
文人質疑其為兒戲不可信,而其
史補以破解武侯兵法為主題,在
史實部分先引據《綱目》補敘馬
謖之獻策,提出 “用兵之道,攻
心為上 ”的命題,次引據《華陽
國志》補敘諸葛亮南征前后形勢,
突出其 “攻心為上 ”已收到 “給軍國之用 ”和“南人不復反 ”的效應,從而考實了七擒七縱乃深謀遠慮,絕非兒戲。進而在史論部分先引據《唐李問對》,探究了諸葛亮兵法之精髓,如唐李靖言: “諸葛亮七擒孟獲,無它道也,正兵而已矣。”亦如唐太宗舉武侯言: “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
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
從而借兵家權威之口,肯定了諸
葛亮南征用正兵的選擇。接著又引宋葉適之論,進一步提出:“自戰國以來,能教其人而后用者,惟亮一人。”引金趙秉文之論,針對“學者或疑焉 ”指出:“丞相亮討孟獲七擒縱者,此古帝王正義明道之事,固非淺淺者所能議也?!比绱艘粊?,諸葛亮七擒孟獲不僅得以考實,而且彰顯了武侯兵法之高明,還捎帶佐證了武侯祠楹聯,將習鑿齒稱為諸葛亮 “異代相知 ”并非虛語。
總之,作者通過調動大量珍貴史料,包括他編纂的《漢晉春秋紀元要略》及若干重要人物事略,使全書及各卷首尾完具、重要歷史事件敘事相對完整。這樣,就使該書在學術上有了高屋建瓴的大視野和深度的歷史思考,顯示出規模宏、意量大、見識卓越的總體性特征,并由此烘托出《漢晉春秋》在體例與書法上的獨特性創造。
從現有體例來看,該書史補大致可分為兩類:一是從大處著眼對全書和各卷做史料補充。鑒于原著嚴重散佚,以致開國之君光武帝無一條佚文涉及,其后諸君則若斷若續。為使讀者開卷即可對東漢、蜀漢、西晉三朝帝王傳承有一個概略認識,該書參考明代楊元裕《讀史關鍵》和清代陳景云《紀元要略》二書,于卷首編制了《漢晉春秋紀元要略》,作為全書總冒。與總冒相呼應,于每卷之始、末,酌補該朝代開國、亡國之君的相關史事,或選錄當世或后世史家相關的論議,或二者兼取,從而使全書及各卷首尾完具、過渡連貫,給讀者以比較完整的感覺。二是在每條佚文下做史料補充。條文下的史補實具某種箋疏性質,所以立史補為目,是因為有些佚文太過單薄,而箋疏有一定局限,難以廣征博引,包羅珍貴史料。佚文下史補之內容,一般又包括史實和史論
品 書 錄
羅志田
兩部分:史實以補敘與佚文相關
的歷史事件、人物言行發生的背
景、過程及后果,使殘缺的記事
變得相對圓滿;史論列舉時人及
后人之評議、論說、辯難等,以
開闊視野、啟迪思考。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該書做
到了從文本表面層次,深入到文
本內里層次,從對文本的字面做
校釋,提高到對文本的歷史思維
做探析,廣征博引,互相發明,
以窺見原著者習鑿齒的歷史觀和
他對王朝興替的認知,體察《漢
晉春秋》雖久已亡佚而享譽不衰
的史學價值。(《漢晉春秋通釋》,[晉 ]習鑿齒著,[清 ]
湯球、黃奭輯佚,柯美成匯校通釋,人
民出版社二○一五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