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翔
編者的話:“臺德穆爾”(又稱帕爾米拉)是敘利亞中部一座有名的古城,位于大馬士革東北二百一十五公里,幼發拉底河西南一百二十公里處,曾經是絲綢之路穿越敘利亞沙漠的重要中轉站,也是重要的商業中心,連接波斯、印度、中國和羅馬帝國的商貿往來,有著“沙漠新娘”的美譽。在中世紀,帕爾米拉是一座富庶、優雅的城市。634年第一批穆斯林來到臺德穆爾,1089年,在一場大地震中這座城市受到嚴重破壞,后來人們漸漸廢棄了它。雖然古城被廢棄了,但人們仍然記得“臺德穆爾”這個名字,帕爾米拉古城遺址一直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其建筑風格把古希臘羅馬的技藝、波斯文化的影響與本地的傳統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挺拔的神廟、氣派的凱旋門、兩側高聳的石柱、精工細作的雕刻、美輪美奐的壁畫,在金色陽光的渲染下,向人們透露著它昔日的輝煌。
敘利亞的文物專家哈立德·阿薩德博士長期從事這座古城的研究、記錄、保護工作, 他被當地人親切地稱為“帕爾米拉先生”。當宗教極端組織向這座人類寶庫伸出罪惡的黑手時,他挺身而出,最終為捍衛人類文明而殉職。本刊“佳作選萃”專門選載了《另一場戰爭》這篇文章,該文通過真實的記述,不僅鞭撻了極端勢力的丑惡嘴臉,也深切緬懷了這位阿拉伯世界知識分子感人的家國和人文情懷。
由于拒絕同極端組織“伊斯蘭國”合作,敘利亞文物專家哈立德·阿薩德于8月19日在其畢生工作和生活的臺德穆爾(又稱帕爾米拉)古城慘遭殺害。在敘利亞的文物古跡瀕危之際,這位八十二歲的老人用生命捍衛了文明的尊嚴。斯人已去,而他的壯舉,激勵著更多的有識之士守衛文物、延續文脈。
我不會離開臺德穆爾
“我們都沒有料到,極端分子竟會對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下毒手。”阿薩德的大女婿赫利勒·哈里里對筆者說。數月前,哈里里是臺德穆爾市博物館館長。他沒有想到,自己的故鄉幾乎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人間地獄。
從今年3月起,哈里里和同事們就開始將博物館的文物向外轉移。然而,5月18日清晨,極端組織入侵的消息還是讓他們感到措手不及,大家立即沖向博物館。而在幾百米開外,已經攻入城區的極端分子一邊向博物館方向逼近,一邊肆意開槍恐嚇。哈里里及其妻弟塔里克分別遭到了五顆流彈的襲擊,但他們忍著劇痛,用飛快的速度將文物搬上車,駛向最近的霍姆斯市。十分鐘后,極端組織來到了幾乎空空如也的博物館。
哈里里將館內大約百分之八十的文物轉送至安全區域。短暫的失聯后,他和妻兒后來又在大馬士革團聚。但是,他們卻永遠地失去了阿薩德。
阿薩德拒絕離開故鄉。極端組織入侵時,他正平靜地留在家中,醉心于學術研究。“他們(極端分子)能拿我怎么樣?”他婉拒,并安慰勸他逃難的親友們。
極端分子很快就找到了這個著名的學術泰斗。他們懷疑阿薩德與敘利亞政府有牽連,將他帶走“調查”。幾天后,阿薩德獲證清白,“無罪釋放”。一個聲名遠揚的知識分子,豈能容得下恣意的污蔑?恰逢朋友邀約,阿薩德決定遠離紛爭,前往一百多公里外的塔依巴鎮暫住。
然而,四天后,極端分子在塔依巴鎮找到了阿薩德,并把他單獨帶回了臺德穆爾。從此,他便和外界完全失去了聯系。他的家屬們都認為,阿薩德遭到囚禁和虐待。他的大兒子伊薩通過各種渠道多次打探父親的下落,得到的答復總是:他沒有問題,過幾天就會安全歸來。
一個多月后,大家等來的卻是阿薩德的死訊。他沒有留下任何遺囑。他帶著耗時六年、尚未完成的《敘利亞東部荒漠古跡考據》手稿,含恨而去。據家屬稱,在生命的最后關頭,他曾向極端分子提出要求——最后一次回臺德穆爾博物館看一看。
“我不會離開臺德穆爾。我在這里出生,也要在這里死去。”這是哈里里離開臺德穆爾之前,阿薩德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人們陷入震驚與悲痛。敘利亞政府向阿薩德追授了“烈士”稱號和紀念獎章。大馬士革文物和博物館管理局局長馬蒙對筆者說:“敘利亞失去了一座寶庫,而我失去了一位如父親般慈祥的同事。”美國、法國、巴林等國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機構紛紛哀悼他的遇難,并對極端組織表示強烈譴責。
臺德穆爾的謝赫
“或許他早就做好最壞打算了”,哈里里說,“對于我們而言,這既是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他對臺德穆爾,乃至敘利亞的文物實在是愛得太深,無法割舍。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愛,而是一種近乎狂熱的迷戀。”
哈里里仍然記得,三十多年前,自己作為學徒跟隨阿薩德在臺德穆爾野外勘探時,后者隨手撿起古跡附近的一塊石頭說:“對于游客而言,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但在我眼里,它是敘利亞歷史的見證,是我們的根。”
1934年,阿薩德出生在臺德穆爾。這個小城位于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東北的沙漠中,在公元一世紀至二世紀盛極一時,被譽為絲綢之路上的明珠。這里的建筑遺址富有古希臘、羅馬、波斯等多元文明的特色,因此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俯仰皆古跡,歷史觸手可及。在風物的熏陶中成長,阿薩德感知文物、了解歷史,他與故鄉的紐帶也在漸漸強化。1962年,他成為大馬士革文物勘探和研究局局長,正式開始其職業生涯。翌年,他如愿回到家鄉臺德穆爾,成了當地文物和博物館管理局局長。
經過四十年的歷練,阿薩德已經成為考古和文物界的權威。其間,敘政府曾多次試圖將其請回大馬士革另加重用,但除了短期外出參加學術交流活動外,阿薩德始終在臺德穆爾定居。2003年退休后,他以榮譽顧問的身份,義務向各種考古隊和博物館提供支持。
在學術界,阿薩德堪稱巨匠。他對古代敘利亞,尤其是古臺德穆爾研究造詣頗深,獲得了法國騎士勛章、突尼斯共和國總統勛章等多種嘉獎。馬蒙認為,阿薩德的學術造詣首先在于,他是繼1946年法國結束在敘的委任統治后,首位接過考古和文物研究衣缽的本土學者,在他的努力下,敘利亞和美國、德國、意大利、日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等國家和國際組織建立了“聯合勘探,互利共贏”的合作模式;其次,在他的主持下,臺德穆爾古城中諸如神廟、劇場等遺跡得到了修繕;此外,他還精通古臺德穆爾語,在敘國內首屈一指,極大地推動了古跡的辨認等研究工作。
在敘利亞,阿薩德被民眾親切地稱為“臺德穆爾的謝赫”。謝赫,是阿拉伯世界對部落頭領和德高望重者的尊稱。這個稱謂令他的學術貢獻與社會價值珠聯璧合。
阿薩德絕不是躲在學術的高閣上“獨樂樂”,而是經常邀請各界人士到家中做客,暢所欲言,并義務在當地普及文物知識;他為人謙和正直,有求必應,加上其巨大的影響力,常常成為鄰里糾紛的調停人,當地甚至流傳著這樣的說法:有困難,找“謝赫”。有一次,兩人因為債務糾紛向阿薩德尋求仲裁,當得知欠債者暫時無力支付后,阿薩德直接替他還了債。在他身上,亦可以看見一個知識分子的家國情懷。
今年已有十五人為
保護文物而殉職
名義上,哈里里仍然是臺德穆爾博物館館長。在談話過程中,身穿傳統阿拉伯式長袍的他多次向筆者致歉:“對不起,我實在沒有比這更正式的衣服了。”現在,他和家人在大馬士革借宿在一套由敘政府提供的公寓中,陳設極其簡陋。在匆忙逃離中,他們幾乎將所有財產都扔在了臺德穆爾,只有一個紅色的文件袋——這是哈里里和家人們在撤退時搶救出的唯一一件家當,里面有他的學歷證書和一沓學術資料。這不過是九牛一毛,哈里里卻倍加珍惜,將他們用兩層塑料袋包好。
“留個念想吧。這是我現在向前看的唯一動力。”哈里里打算近期繼續研究臺德穆爾古代宗教,并擇機付梓。因為局勢惡化,這項與阿薩德生前合作的研究已經中斷了近四個月。“更長遠的愿望,當然是回到臺德穆爾,修復文物,讓博物館盡快開張。”
“我的岳父雖然犧牲了,但他為保護歷史文物而獻身的精神將永生。就好比一棵參天大樹被攔腰斬斷,而它茂密的根須卻扎在大地深處。有根在,樹就有重生的希望。”哈里里說。
是的,希望,就來自于諸如阿薩德、哈里里這樣的“文物衛士”們。為了延續文脈,讓新苗破土而出,他們在暗無天日的土層中拼命吸收養分,向上傳遞。馬蒙說,迄今,敘利亞文物部門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堅守在搶救文物的各條戰線上。包括阿薩德在內,今年以來已經有十五人殉職。與此同時,自危機以來,“衛士”們已經將五千多件文物轉移至安全區域。正因為他們,敘利亞這塊古老文明的沃土上依然閃現著希望。
今年初,聯合國在分析了敘利亞衛星地圖后認定有至少二百九十處文物古跡面臨滅頂之災,其中有二十四處古跡完全被損毀、一百○四處嚴重受損、八十五處中等程度受損,以及七十七處可能受損。
同文物古跡損毀的速度相比,保護古跡的努力雖杯水車薪,但正在呈現壯大的趨勢。馬蒙把搶救文物的行動比作“另一場戰爭”。“極端分子正在把紙送進火堆。而我們正竭盡全力,將其從他們手中搶回。爭奪中,紙會被撕碎,但那總比燒成灰燼強。”
(選自《人民日報》2015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