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間

張軍民

清晨醒來，似乎聽到那些樹木和雜草的呼喚，幽微且隱忍，帶著絲絲的寂寞哀傷，帶著孤獨(dú)中的渴慕和彷徨。遠(yuǎn)遁市囂，藏匿于林間，喚起曾經(jīng)有關(guān)森林里小木屋的幻想，套用每個人心中都有什么什么之類的話，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座林間的小木屋，用來居住自己的靈魂和思想。四季與之為伴，撫平慰藉彼此的靈魂和心田。

聽到頭頂?shù)娘L(fēng)響，遠(yuǎn)處的白楊最為輕佻，發(fā)出嘩嘩嘩的嬉笑，繼而是榆樹葉子唰唰地抖動，就像仍然寂靜的林間，那些黃嘴的八哥，在枯枝敗葉里覓食、行走。然后是槭樹和橡樹，一些類似于熱帶的樹木，優(yōu)雅且高傲地微微搖動她們的頸項(xiàng)和手臂，似奢華的晚禮服拖曳在青草上的聲音——她們寬大的永遠(yuǎn)嫩綠的葉子，襯在碧藍(lán)的穹宇下，變成粘貼畫，稚拙樸素。這是從雜亂的琵琶調(diào)弦，到敲擊三角鐵，到撥動豎琴，再過渡到搖指揉弦的古琴的過程，伴隨了一些雜音，與生活的主旋律少不了插曲一般，不可或缺。戴勝、斑鳩、布谷鳥和一些莫名的小雀，在陽光驀然刺出的剎那，似乎被黑夜凝固的嘴巴，終于可以出聲，一起此起彼伏地唱起來，斑鳩和布谷鳥的聲音是背景，在遠(yuǎn)處的高空里循環(huán)往復(fù)；戴勝的翅膀和冠羽，亮麗在視線中，是一縷清脆跌宕的揚(yáng)琴聲。耳朵里那些小雀的婉轉(zhuǎn)嫵媚的歌唱，沒有雜音，喉嚨圓潤，音調(diào)清晰，仿佛這個清澈的早晨，明晰、嶄新，不含糊不模棱兩可，邊緣沒有毛刺，沒有多余的無味的流蘇。

早春的時候，夾雜在林間的榆葉梅，已經(jīng)脫離了慣常的灌木形態(tài)，高挺且峻拔地與身邊的喬木比肩。滿樹的花蕾，粉色白色，還沒有綠色來襯托和渲染，只有一空碧藍(lán)，一腔春天的氣息，從冬日醒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彌漫在林間。一夜后，花蕾便綻放怒放。疏影橫斜的林間，有一種妖異的美，似乎開放在盤根錯節(jié)的愛麗絲的兔子洞里，奇幻絕倫。看上去與伊犁那些站在山坡上溝谷里的杏花的樣子，沒有區(qū)別，卻沒有那種明媚可人的模樣兒。當(dāng)綠色如雨點(diǎn)般炸響在林間，如風(fēng)如水蕩漾在林間，那些憂傷的落英，混在往昔的枯葉中，自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反差，仿佛褪色的鮮血斑駁在人生的石路上。時間湮沒的燦爛繁花和一地春色，又何止這一早春。

早春之后，這一抹綠色日漸豐盈，就像骨感的少女成長為豐腴的少婦。林下的雜草變得萎靡不振，有的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因?yàn)闋幦〔坏疥柟狻Ｔ?jīng)混沌的草木世界，逐漸涇渭分明，屹立不倒的只有那些樹干，托舉著蓬勃的充滿欲望的綠色，張揚(yáng)在藍(lán)天里，汪洋恣肆且無羞恥。我常常仰望綠葉下的蒼穹。在白天，那些綠葉里生命的汁液洶涌澎湃，仿佛看到自己的血液在周身流動，看到自己的血肉和眼睛。我仰望她們，她們俯視著我，長久地默默地，從好奇吸引到迷戀著魔到唾棄厭惡，最終我們撇開膠著的視線，她們觀照自己的出處和源頭——土地，我則看向天空，所見萬般也是萬般皆空，視線里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自己也變成了素樸派畫家筆下的一片葉子，在畫家的畫筆下，重塑且被賦予更瘋狂的生命形態(tài)。在黑夜，蟲鳴流動在這凝固的黑色堡壘里。世界由綠轉(zhuǎn)黑，聽到她們深長的呼吸，如同一聲接一聲，漸至密不透風(fēng)的無數(shù)的嘆息，裹挾著我，在垂死的哀傷里默默等待。蟲鳴是黑夜里飛濺的鋼花，是遠(yuǎn)遠(yuǎn)的彼岸的焰火，像雨后葉間滾動跌落的明露，敲開黑夜的門，看到頭頂從黑葉間掙扎出來的星辰，與之遙相呼應(yīng)，隔著漫漫時空，有聲地訴說和無語地傾聽，皆具象呈現(xiàn)，像汶川地震中地下和地上的執(zhí)著守候，像馬斯奈的《沉思曲》回蕩在周遭。

經(jīng)常能遇到的是一對老人。時光荏苒，最初他們一前一后地穿行林間，銀發(fā)的夫人總是跟隨在高挑皓首的先生之后。男人手托著健身球，隨著步幅轉(zhuǎn)動，發(fā)出悠長的金屬交鳴的聲音，他們步調(diào)一致，卻不并肩。有時他們騎著自行車默默無言，沿著林間的步道，一圈又一圈騎行。后來，先生騎著電動三輪車，夫人坐在后面，即使在仲夏時節(jié)，她的腿上也蓋著毯子，他們像往常一樣，一圈又一圈游走在林間。先生有些漏風(fēng)的嘴，在不停地介紹那些樹和草。夫人則在陽光里，瞇了眼打盹。有時，他們停下來，聽那些鳥叫，喝水或者剝開橘子，一瓣一瓣地放進(jìn)嘴里，緩緩咀嚼。在兩旁長滿高大粗壯的白蠟樹的甬道里，他們的車子緩緩地駛向出口般的甬道的另一端，枝葉交織而成的拱頂，斜射過來的夕陽朝日的光線，常常使我迷幻，迷離中從波濤間浮現(xiàn)的是那艘傳說中的渡船，此世的出口也是彼世入口。

最為人惦記的是那三棵桑樹。每每等我想起，桑樹已經(jīng)傷痕累累。白桑樹在林中，周圍是高大的榆樹、柳樹、楊樹和一些所謂的風(fēng)景樹，沒有看到開花，注意到的時候，乳白色帶點(diǎn)淡淡的抹茶色的桑子已經(jīng)結(jié)滿枝丫，早熟的也落了不少，不知是被搖落還是自己熟透了跌下來，橢圓形的豐滿如蠶蛹般的白色軀體，躺在枯黑的林下，被攝食者無視，連那些鳥兒也罔顧，只有螞蟻，也顧不過來，實(shí)在太多。桑子把兒還帶綠色的，是剛剛從樹上落下來的，撿拾品嘗，鮮明的清甜草果味，帶出兒時五六月爬樹食桑的記憶。在清甜中有些悵惘，悵惘中也有失落和遺憾，生活的滋味更像這白桑子的味道，淡淡的清甜。因?yàn)楸黄渌臉淠咀o(hù)佑，人們爬不上去，高處的白桑子從最初的青澀乳白，到后來豐盈成熟亮白在太陽下，風(fēng)過便叮當(dāng)?shù)洌m不致粉身碎骨，卻更難入人眼，身處邊緣總是寂寞孤獨(dú)又無奈的。不遠(yuǎn)處是兩棵黑桑樹，密密麻麻的綠色果體，顏色淺于周遭，分外引人，又在路邊，未熟時枝條已被扯下來，低垂到地。兩周后，漸漸變紅變紫，成熟后完全變黑，仿佛一滴滴的血，凝結(jié)在萬千枝條上。我只有撿拾的份兒。像有人守候在樹旁，看著桑葚變黑，就摘下來。每次看見她們，滿樹都是將熟的紫紅色，在樹下?lián)焓澳切┬迈r的被唾棄的桑葚，味道沒有區(qū)別，被染紫的手指和嘴巴，也是一樣的顏色。黑桑子甜過白桑子，大約是白桑子的一生比較簡單，不過是綠色到白色，而黑桑子則從綠到紅再紫而黑，醞釀的過程越久，滋味越醇厚，而厚味則易失性，最能麻木遲鈍我們，比如現(xiàn)世，不驚世駭俗已難醒悟。黑桑樹的枝丫被不斷地折斷，有一根枝杈被活活從樹身上剝離，露出內(nèi)里的慘白骨質(zhì)。有人爬上樹頂，踏斷了另一根枝杈。剩在樹上的桑子，熟得更快，卻都干癟著，再也無人問津。桑子完全從樹上消失后，桑樹開始自我療傷，漸漸地人類暴虐的痕跡，不仔細(xì)看也看不見了。桑樹恢復(fù)了平靜的日子。可是明年、后年，只要她們活著，重復(fù)的日子就會來到，不同的人同樣會重復(fù)相同的暴虐。

雨后的林間最美，也最殘忍。空氣從未有過的清新，鳥兒在空中歡呼雀躍，金色的陽光撫摸著濕漉漉的樹木，點(diǎn)綴在路邊的雛菊、月季、金鐘花，已經(jīng)開放，金葉榆也不再那么怪誕，反而在綠色和繽紛的鮮花中，增添了一種奇幻感，更像是梵高向日葵的世界。因?yàn)橛辏瑹o數(shù)的蝸牛，從林間爬出來，擁擠在路邊的溝里，蔓延到路上，一不小心，腳下就會脆響，仿佛玻璃打碎在瓷磚地面。它們?nèi)鋭釉诘孛妫鸱_下的土地和花磚鋪就的小路，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看上去成群結(jié)隊(duì)，卻似乎各自無關(guān)，想必它們也像人類一樣，遍嘗了現(xiàn)世人群里的孤獨(dú)。所幸螞蟻會搬走它們的尸體，只留下那些破碎的殼。一段時間后，那些破碎的殼也不見了。可是，另一場雨后，同樣的景象又會重復(fù)。

也許只有冬天，林間才是最安靜的。已經(jīng)沒有人來，那一對先生和夫人，也看不見。雪地上三三兩兩凌亂的足跡，也已模糊。落葉之后，每一棵樹更有自己的風(fēng)姿，曾經(jīng)被濃艷的綠遮蔽的線條，現(xiàn)在突兀且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比綠葉更瘋狂地支離破碎了整個天空。曾經(jīng)以為是精神病患者的線條畫，可是閱讀微信中的精神病患者的畫作后，這些狂亂的灰黑的線條，充滿破壞和邪惡的詛咒的線條，只能是被凍結(jié)的真實(shí)的躁狂的樹的神經(jīng)。烏鴉以及貓頭鷹喜歡這些線條，喜歡這毫無章法的網(wǎng)絡(luò)，它們在網(wǎng)里飛來飛去，刨開白雪，在腐敗的枯枝落葉中，尋找蟲子或老鼠的尸體。麻雀則聚集在那些灌木上，無休止地談?wù)撋畹默嵥椋瑺帗屔畹拿姘肌Ｎ野炎约汉窈竦毓饋恚鎸μ故幝泷蔚倪@些樹木，有時會感到羞愧。她們已經(jīng)閉上了自己的眼睛，或赤裸著直面我這個偽裝的生命。我所能看到的只有雪地上，那些熊熊燃燒的青春詩句和圖畫，循著詩句圖畫或光明或猥瑣地意淫虛幻的場景。然后，越過她們，更緊地裹好自己，自我安慰——這片潔白的世界還是清潔的。市囂卻更尖銳地傳來，因?yàn)闆]有了綠葉的阻擋，“小木屋”像鳥巢一樣在光禿禿的枝干上飄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