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雄
一
民國三十五年春天,一架從貴陽飛往昆明的軍用飛機在滇黔交界的老黑山上墜毀,大地主張道成的兩個羊倌目擊了那次空難。
那羊倌一個叫孔老三,一個叫二狗。那天他們把羊群趕到一片洼地里啃著草芽,找地方燃起一堆篝火。突然聽到悶雷似的隆隆響聲,驀然之間,厚厚的云層里鉆出一只銀灰色的巨鳥,朝著附近的山頭斜栽下來。
失事的是一架小型軍用飛機,孔老三在后艙里發現了一只密封的鐵皮箱子。他們埋好箱子回到洼地,篝火早已熄滅。孔老三把跑散的羊趕到一起,帶著二狗向另一處牧場轉移。山路旁出現一眼窟坑時,孔老三眼珠子骨碌碌轉幾下,對二狗說:“你看窟坑。”
二狗走到窟坑邊,將身子探出去,孔老三用力一推,二狗栽進了窟坑。
孔老三扔下羊群離開了老黑山,從此杳無音訊。
二
張道成是縣政府正式委任的黑山鄉鄉長,老黑山一帶九村十八寨全都歸他管轄。最近,鄰縣播樂中學的赤色分子秘密派人,到他的轄區煽風點火,鼓動刁民拖稅抗糧,妄圖暴亂。據來自官方的可靠消息,播樂中學已被“邊縱”全面控制。縣長古鑒明專門把張道成召進縣府商議。
外面亂一亂倒也罷了,更可氣的是家里也不安寧。張道成在播樂中學讀書的兒子張世能,不知被誰灌了迷魂湯,回家就跟下人攪在一起,唾沫橫飛,兜售赤化思想。有一次,兒子居然膽大包天地勸說父親放棄鄉長職務,把土地和財產分給窮人。張道成打了兒子一個耳光。兒子捂著臉說:總有一天你會后悔!張道成心里說,不信你幾個虱子還能把被窩頂翻!
這天早上,心煩意亂的張道成準備帶領鄉兵下去催糧,吩咐管家殺兩只羊犒勞鄉兵。管家何其富指派廚子六指去羊圈里拉羊,羊圈里空空蕩蕩。其時太陽剛剛冒山,還不到羊群出牧的時候。六指覺得奇怪,就去長工小屋找孔老三,長工們告訴他孔老三昨晚一夜未歸。六指又去陳寡婦家找二狗,陳寡婦急得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也說二狗昨天晚上沒有回家。
六指把怪事報告何其富,何其富感到事態嚴重,報告了張道成。張道成將蓋碗茶扔到天井的石板地上,抽幾口大煙后,火氣才平息了些。他與管家一致推測,孔老三和二狗把羊群賣成錢后遠走高飛了。因為,兩年前孔老三就偷賣過一只山羊,被張道成發覺后剁掉一根手指。
“讓鄉兵們上山去找一找吧!抓住孔老三還是二狗,我都要剝皮抽筋!”張道成過足鴉片癮后這樣吩咐管家。
吃過午飯,隊長張德朝帶領鄉兵,爬上了老黑山,他們陸續發現了跑散的羊群,也發現了山頭上的飛機殘骸。
鄉兵隊趕著羊群下山,經過窟坑旁,聽到微弱的呻吟聲,發現坑壁上長著一棵煙筒粗細的櫻桃樹,一個半死不活的人,卡在樹的根部。張德朝挑一名膽大心細的小伙子,用繩子拴住腰部將他放下窟坑,把半死不活的人救上來。
大伙一看,這人竟是二狗。
傍晚時分,陳寡婦抱了只大公雞,找到長工的小屋,對馬端公說,我兒子魂掉了,你幫他把魂叫回來吧!馬端公接過大公雞掂了掂,對陳寡婦說,行。說完,馬端公從藥箱里找出一包止血消炎的藥粉,遞給陳寡婦,說你回家照顧二狗去吧,記著給他上藥,半夜以前我保證把你兒子的魂魄給招回來。
盡管在石關寨生活了好幾年,馬端公仍然改不掉貴州口音,總是把“什么”或者“哪樣”說成“啷子”。沒人知道馬端公的底細和真實姓名,只曉得他是貴州花江一帶人,幾年前跟隨紅軍來到云南,掉了隊,被張道成的民團抓住,碰巧張道成騎坐的黃膘馬生了病,他自告奮勇治好了。張道成就沒殺他,只挑斷他一根腳筋,讓他留下來當馬夫。馬端公個子矮,挑斷腳筋后更矮了,走起路來一歪一歪,有些“踩短”。馬端公除了為張道成養馬,還經常替寨里的人和牲畜治病,跳神攆鬼接生送葬的事,也干。
三
二狗的母親長得異常漂亮,男人們見了她就像餓狼一樣,父親死后她一直沒有改嫁。
二狗出生幾個月就再沒見過父親。只聽人說,父親王守窯曾是方圓團轉有名的燒瓦匠,磚瓦燒得極好。
小時候,二狗一直和母親同睡一床。有時,聽到煙斗敲門的聲音,母親手忙腳亂,把二狗推到隔壁灶屋藏好,摸黑開門。一個瘦長的人影帶著寒氣鉆進屋來,來人進臥室,將三尺長的一把煙斗斜靠在床沿上,讓母親幫他脫光衣服。片刻,赤松木的大床嘎吱嘎吱搖晃起來。二狗躲在灶屋,大氣不敢出,瑟瑟發抖。來人折騰完悄然離去,母親才把他叫回床上。
二狗長到七八歲,母親與他分了床。有天深夜,來人離開后,母親起床關門,發現二狗拿著一把菜刀,站在灶屋里喘粗氣。母親吃了一驚,忙問二狗要干什么?二狗說,我要殺他!母親猛然意識到兒子不小了,有些事情應該回避他。她安慰二狗說,兒子,媽都是為了你哩!二狗不領情,咬牙切齒地警告母親,他要是還敢來,我一定把他剁碎了喂狗!
二狗十三歲那年,母親將他送去張道家當羊倌,二狗抱著氈條和秧草被,搬進了長工小屋,偶爾回家,就以無情的冷漠對抗母親的關愛。母親說話,他帶理不理。
他開始暗中監視他的母親。一天深夜,二狗發現那個瘦長的人影又用煙斗敲他家的破門。門“嘎吱”開了,人影輕車熟路鉆進去。二狗從墻頭翻進灶屋,摸把菜刀握在手里。大床響起他十分熟悉的聲音,他終因勇氣不足而功虧一簣。估摸著瘦長的人影出門,二狗用洋火點燃灶屋里的油燈。
“誰呀?”母親在臥室里驚訝地問。二狗甕聲甕氣地回答:“是我!”于是二狗就聽到了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過了片刻,穿好衣服的母親僵尸一般踱了過來。
“告訴我!那人是誰?”二狗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逼視著母親明知故問。
母親平淡地說:“東家。”
那晚,二狗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母親說出了父親之死的真相。
二狗的母親原本有個文雅名字,叫陳愛蓮。丈夫死后,人們才叫她陳寡婦。陳愛蓮出身書香門第,父親陳復禮原板橋鎮頗有名望的秀才。陳復禮中年喪偶,沒再續弦,膝下有陳愛蓮一個女兒。后來陳復禮受聘來到石關寨的張氏私塾坐館教書,把女兒帶在身邊。
陳愛蓮十六歲那年,年過四旬的張道成請媒人上門求婚,欲將陳愛蓮納為小妾。自命清高的陳復禮氣得差點吐血,斷然回絕。時隔不久,陳復禮帶著女兒去牛場街子趕集,路過一片樹林,遭到蒙面歹人劫持。歹人將陳復禮綁在樹上,塞住嘴巴,當他的面輪奸了陳愛蓮。陳復禮當天晚上懸梁自盡,燒瓦匠王守窯捐出一口棺材,幫陳愛蓮辦了后事。
陳愛蓮孤苦無依,匆忙嫁給了燒瓦匠王守窯。
二狗出生的那年秋天,老黑山出了一群野豬,到處肆虐糟蹋莊稼。張道成組織一幫人,扛著刀槍棍棒上山攆野豬。
王守窯不會使槍,只拿一根木棒,他那天穿了件麂皮褂,黃鼠鼠的十分惹眼。張道成端著笨重的老式火槍,居高臨下,耐心等野豬出現。忽然聽到埂子下面的刺蓬里傳來唏哩唰啦的響聲,一團黃影子出現。他就抬起槍,扣動扳機。
王守窯被打死。
王守窯墳上的野草還沒長青,張道成就來糾纏陳愛蓮。陳愛蓮不從,張道成也不勉強,目光盯了一眼襁褓中的二狗,陳愛蓮心驚肉跳。
“不許你碰我的孩子!”陳愛蓮警告張道成,“你敢碰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命!”
以后,陳愛蓮做了張道成半公開的外室。張道成不準陳愛蓮改嫁。深更半夜煙斗敲門的聲音一直伴隨著二狗的整個童年。
四
二狗回長工小屋,繼續給張道成放羊,管家何其富安排馬端公頂替孔老三,也做了一個羊倌。
幾天后,二狗逮住一個機會,先把跑散的羊群趕攏,從小路繞到懸崖峭壁下面,撥開遮住長毛洞口的荊棘藤蔓,小心翼翼鉆進去。靠近洞口的地方較明亮,越往里走光線越暗。為了給自己壯膽,二狗將別在腰間的鐮刀拔了出來,緊緊握在手里。周圍陰氣逼人,石筍與石鐘乳如鬼似獸。二狗記得,鐵皮箱子被他和孔老三埋在一堵狀如犀牛的巨石前,孔老三還特意作了記號。
可是,掩埋鐵皮箱子的碎石堆不見了,只有一個凹坑。
二狗蹲下身子,伸出雙手摸一遍,是個凹坑,心里生出怨氣,怒火霎時填滿了他的胸膛。事情明擺著,鐵皮箱子被孔老三弄走了。狗日的孔老三,你他媽也太黑心了嘛!上山打獵還講個見者有份,箱子是我和你一起埋的,起碼也得讓老子喝口湯嘛!
五
孔老三突然回到石關寨,已經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天早上太陽剛剛冒山,一支身著便裝的隊伍就從石關埡口開了過來。為首的指揮官雄赳赳氣昂昂地大聲喊著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人們不無惶恐地猜測著議論著,有的說是土匪綹子,有的說是縣里的保安團,有的說是“邊縱”游擊隊。等到那支隊伍漸漸走近,人們才發現,走在旁邊的指揮官,竟是一年多來杳無音訊的孔老三!眼下的孔老三鳥槍換炮今非昔比,身穿府綢衣褲,頭戴黑呢禮帽,腳蹬長統皮靴,腰間斜插兩支短槍,火紅色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齊齊,渾身上下顯示出不怒而威的英雄氣派。他扯直把隊伍帶到鄉公所門前的打谷場上,一番嚴肅認真的軍事操練,打谷場上灰塵彌漫殺聲震天,寨里的男女老少跑來圍觀。操練結束,孔老三命令五十多名部下齊刷刷舉起清一色的“老七九”,對著天空放了三聲排槍,嚇得膽小的細娃娃尖聲哭叫。孔老三清清嗓子射出一口黃痰,挺直胸脯,對石關寨的鄉親訓話。他說:“各位鄉黨!曉得我是誰了吧?告訴你們,我是縣政府委任的剿匪大隊長!今后別叫我孔老三,我的大名是孔德斌!誰要是再敢老三老三的叫,別怪我不客氣!……”
孔老三訓完話,撣撣身上灰塵,扶了扶頭上的洋氈帽,帶領隨從目不斜視地走進了鄉公所。鄉長張道成目睹剛才發生的一切,眼下他坐在正廳里的太師椅上喝著早茶,聽到腳步聲,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孔老三咳嗽一聲,對張道成抱了抱拳,朗聲說:“張大鄉長!你還認識我嗎?”張道成假裝剛發現孔老三,瞇著眼睛將孔老三從頭到腳打量一番,不咸不淡地說:“喲!這不是孔家的老三嗎?你沒讓飛機給撞死呀?哼,把我的羊群丟在山上就跑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孔老三向隨從使個眼色,一個戴眼鏡的干瘦老頭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張蓋有大紅印章的委任狀,盛氣凌人地拍在張道成身旁的八仙桌上。張道成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掃幾下,只見上面赫然寫著:
委任狀
茲委任孔德斌為本縣黑山鄉剿匪大隊隊長。著其務必恪盡職守,招練鄉勇,肅清匪患,保境安民。
平夷縣國民政府(公章)
縣長 古鑒明(私章)
民國三十六年四月一日
張道成心里咯噔震了一下,再不敢掉以輕心。他希望這紙委任狀是偽造的贗品,可抓過來仔細端詳,終于承認這是一份官方的真跡。
孔老三說:“張鄉長!兄弟我新官上任白手起家,今后還望你多多關照!……
張道成垮著一張馬臉,心里罵道:你他媽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居然跟老子稱兄道弟!
孔老三接著說:“眼下我的隊伍剛剛拉起不久,沒得營房,只好暫時住在你的衙門里了。”
“什么?你說什么?!”張道成屁股下面仿佛安了彈簧,嚯的一聲從太師椅上彈了起來。
“張鄉長把我們當外人啊!弟兄們連個住處都沒有,還怎么剿匪?上面怪罪下來,別說你小小一個鄉長,只怕縣長都擔待不起!”
孔老三向外面招招手,操場上五十多名荷槍實彈的士兵,立即跑步進入了鄉公所。他們吵吵嚷嚷搶占房間和鋪位,鄉公所里亂得像個蜂巢。
張道成鐵青著臉,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回到私宅,他對管家何其富說:“趕緊備馬,跟我去縣政府!”
吃過午飯,張道成帶上管家和保鏢騎馬去了縣城。到得城里,太陽已快下山。張道成去縣衙門拜會縣長,帶了些土特產,縣長古鑒明親切地接見了他,留他共進晚餐。
他憤憤不平地匯報了孔老三強占鄉公所的情況,油頭滑腦的古鑒明聽完,打著哈哈,一個勁地勸他喝酒吃菜。酒足飯飽回到客廳,古鑒明縣長笑瞇瞇地勸張道成不要心存芥蒂,應精誠團結攜手合作,把黑山鄉的事情辦好。
古鑒明說,眼下共匪十分猖獗,縣里委派孔德斌助你一臂之力,有什么不好?張道成斷定,古鑒明讓孔老三買倒了。那小子窮得渾身上下只有幾個虱子,哪兒來的錢財呢?
張道成氣得心里罵娘,真想沖著古鑒明油光發亮的胖臉揍一拳。古鑒明端起茶碗表示送客,張道成起身告辭,領著管家和保鏢,來到街上,找家客棧住下。
張道成好久沒有進過城了,心里貓抓火燎般騷動。天黑后,他讓管家和保鏢留在客棧,自己揣了支手槍溜出客棧后門,來到一條黑燈瞎火的小巷。小巷盡頭有家半公開的窯子,名號叫“醉香樓”。
張道成離開“醉香樓”的時候,早已夜深人靜梆打三更。小巷里黑魆魆的,見不到半個人影。張道成對著墻根撒尿,肩頭上突然被人拍一掌。他打個激凌,將沒撒完的半泡尿憋回去。回頭瞟一眼,就見黑暗中站著一條鐵塔似的壯漢。
“播樂中學的溫校長讓我給你帶了封信。”壯漢從身上掏出一封信,遞給了張道成,“回去后你再慢慢看吧。”
眨眼功夫壯漢就不見了。
第二天吃過早飯,張道成帶著管家和保鏢回石關寨。走到中途,想起壯漢交給的那封信,于是掏出信箋,在馬背上看。幾年前,張道成為送兒子去播樂中學讀書,與那位名聞遐邇的溫校長有過一面之交。狡猾的溫校長把信寫得隱秘晦澀閃爍其辭,讓人很難從字面上抓住把柄,其實就是要他張道成慷慨解囊,為革命放點血。看完信,張道成臉上露出一絲冷笑。
他忽然感到內急,從馬背上跳下來,鉆進路邊的灌木叢,那封信被他揉巴揉巴做了手紙。
六
孔老三第一眼看見二狗,還以為自己大白天見了活鬼。
其時太陽剛剛冒山,二狗與馬端公趕著羊群正要出牧,沒想到與操練回來的剿匪大隊在村口狹路相逢。二狗將帽檐拉下來遮住眉眼,想蒙混過關。孔老三眼睛很毒,一瞥就把他認出來了。
“你是二狗吧?把頭給我抬起來嘛!”孔老三說。
二狗不敢抬頭,鼻頭上冒出一層露水似的汗粒。
孔老三拍了拍二狗的肩頭,笑起來:“小雜種,你命硬得很嘛!年把不見,快要長成大人了嗦!”
剿匪大隊的士兵哄堂大笑。
“你小子嘴巴緊,要得!”孔老三逼視著二狗說:“放羊去吧,過幾天有事我再找你!”
二狗三步并作兩步,追趕馬端公和羊群去了。
馬端公趕著羊群還沒進五里溝,二狗氣喘吁吁攆上了他,憂心忡忡地說,馬叔你得想法救我。馬端公就問二狗,你跟孔老三有啷子過節?二狗本想說出鐵皮箱子的事,話到嘴邊又忍住,搖著頭說,沒啥過節。馬端公說,孔老三咋要殺你?二狗說,他要殺我滅口。馬端公說,你小子不老實。
二狗霎時變了臉色。
第二天早上,孔老三突然派人把二狗叫到鄉公所。二狗兩條細腿顫栗,孔老三坐在張道成的太師椅上,把玩一支卡槍,眼皮都沒有抬,忽兒取下彈匣,忽而拉開槍栓。突然,孔老三把槍管指向二狗的腦袋,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二狗大叫一聲癱倒在地,尿流了不少。只聽撞針啪噠一響,卻沒有子彈飛出。
孔老三哈哈大笑,二狗大哭起來。
孔老三把門關上,向二狗招招手。
“告訴我!你明明掉下窟坑去了,咋沒死成?”孔老三聲音壓得很低。
“一棵櫻桃樹掛住我的蓑衣。”二狗回答。
孔老三問:“那只箱子的事,你告訴過哪些人?”
“我誰都沒有告訴!”
孔老三松了口氣,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二狗說,你不殺我了?孔老三說,我憑什么殺你?二狗說,那你放了我吧,我還要去放羊哩!孔老三說,你急什么?二狗說,那你就快點講吧。孔老三說,我要和你結拜兄弟。二狗搖頭說不敢高攀,孔老三的臉色立即陰下來,又用槍管子捅二狗,二狗只好說,我愿意我愿意!
孔老三響亮地拍了三下巴掌,戴眼鏡的干瘦老頭推門走進來。老頭姓白,是孔老三的師爺。白師爺端個托盤,盤里有兩碗燒酒,還有一把匕首。白師爺將托盤放在八仙桌上,退到一邊。孔老三拿起匕首,刺破自己的左手中指,讓鮮血滴入兩只酒碗,將匕首遞給二狗。二狗依葫蘆畫瓢,也讓自己的鮮血滴入兩只酒碗。白師爺端起一碗酒遞給孔老三,再將另一碗遞給二狗。孔老三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二狗喝一口,酒液味道怪異,稍遲疑,心一橫,也仰起脖子喝干。
二狗剛走出鄉公所的大門,就感覺很不對勁,頭腦昏沉沉的,嗓眼里干得像要冒煙,舌頭也又大又麻,口腔里裝不下的樣子。抄近路回家,撲到水缸邊灌一飽冷水,倒在床上死豬樣睡過去。
陳寡婦被二狗的樣子嚇一跳,暗自垂淚。傍晚,馬端公放羊回來,問些情況,給二狗號了脈,又看舌苔與瞳孔,大驚失色地說,你兒子中毒了!陳寡婦問,還有救么?馬端公說,看樣子是見血封喉,十天半月死不了,等我找到解藥再說。陳寡婦問,有什么禁忌?馬端公說,別讓他喝冷水。陳寡婦說,早上他進門就喝滿當當一瓢冷水。馬端公跌足嘆息說,這回,你兒子不死也要變成啞巴!陳寡婦嚇得哭起來。
二狗睡了三天,醒來燒退了,頭不昏了,嗓子不疼了,舌頭不麻了,想說話,卻說不出來,只能嗚嚕嗚嚕發出些含混的聲音。
七
孔老三請陰陽先生攆出一塊風水寶地,蓋起一座高大氣派的走馬轉角樓。新宅坐北朝南,兩個互相通連的大天井合成一個“日”字,四角筑有雕樓,剛好與張道成的私宅遙遙相對。新宅落成之后,孔老三一年不到就娶了三房太太。他仿照皇宮里“前朝后廷”的格局,將“日”字形宅院分為兩個部分,前面用來處理公務和接待賓客,后面則作為生活區,用來與他的女眷們居家過日子。剿匪大隊的士兵們仍然住在鄉公所里,把鄉公所弄得烏煙瘴氣垃圾成堆。張道成氣得七竅生煙,卻毫無辦法。
孔老三聽從白師爺的建議,遠攻近交,經常領著部下去鄰縣鄰鄉剿匪,每次都滿載而歸,新宅一天天充實起來。有一次,他們用牛車拉回一車血淋淋的人頭,堆在鄉公所門前的打谷場上,遠遠望著極像一堆被火燒焦的爛西瓜,嚇得石關寨居民天還未黑就關門閉戶。幾天之后那堆人頭開始腐爛,打谷場上血水橫流蛆蟲亂爬,整個寨子臭氣熏天。孔老三這才叫人挖坑掩埋了那些人頭,壘起一個很大的封土堆。為了彰顯武功,孔老三還親筆寫下“赤匪萬人冢”五個歪巴斜扭的大字,勒石刻碑,矗立在封土堆上。
不剿匪的時候,孔老三經常氣宇軒昂地站在打谷場上,監督部下操練。士兵稍有差池,他就命令教官拖下去責以軍棍。教官游金鏢當過滇軍上士班長,槍打得極準,有一身武功。士兵們在游金鏢的帶領下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有一身摸爬滾打的好功夫。
相比之下,張道成的鄉兵遜色得多,都是本地農民,平時在家種地,教官由張德朝充任。張德朝軍事操典一竅不通,只會領著大伙走走齊步,鄉兵隊的操練,常常引來剿匪大隊的嘲笑。
一天下午,張道成的鄉兵隊與孔老三的剿匪大隊在田埂上狹路相逢。正是夏天,秧苗綠油油的,田埂一尺來寬,僅夠一人一騎通過。兩支隊伍都不肯讓路,在田埂中間僵持。鄉兵隊的隊長是張德朝,剿匪大隊前頭的是教官游金鏢。游金鏢說,好狗不擋路!張德朝說,你他媽外來的和尚敢欺廟主?吵著吵著終于打了起來。張德朝不是游金鏢的對手,被打掉兩顆門牙,鼻子也流了血。氣急敗壞的張德朝命令鄉兵隊把子彈推上槍膛,剿匪大隊把“老七九”舉了起來。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孔老三騎在馬背上,一言不發。
同樣騎在馬背上的張道成,感覺到事情不妙,沉吟片刻,突然向鄉兵隊發出口令:“向后——轉!開步——走!”鄉兵隊順著田埂路退回去,在草坪上站定后,張道成把張德朝叫到面前,打了一個耳光。
“咋恁么小肚雞腸?讓人一步天不會塌下來!”張道成故意提高聲音大罵。
張德朝十分委屈,卻不敢發作。剿匪大隊順著田埂走過來,游金鏢對張德朝擠了一下眼睛,孔老三馬背上抱拳一揖,對張道成說:“張鄉長,承讓承讓!”剿匪大隊走遠,張道成朝地上啐了一口,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八
馬端公的解蠱秘方源自貴州花江的夜郎國,十分奇特,既有動物,也有植物,還有礦物。動物中有毒蛇、蝎子、蜈蚣、蟾蜍,植物中有草烏、蛇果、天南星,礦物中有雄黃、砒霜等等,皆是劇毒無比。馬端公每找到一味藥,就放進陳寡婦的燒酒壇子。隨著藥物的增加,酒壇越來越滿,酒液快要溢出來了。還差一味藥引子,馬端公只能耐心等待。
二狗成了啞巴,每天仍然跟著馬端公放羊。他手舞足蹈比劃,嘴里嗚哩哇啦發出怪聲。起先,馬端公弄不明白他的意思。時間一長,他的意思能揣摩個八九不離十了。
有天傍晚,他們趕著羊群下山,半路上遇到了敖學乖。敖學乖胳肢窩下面夾著一卷草席,與他們逆向而行,滿臉悲戚地向山上走去。二狗好奇,手舞足蹈地比劃,嘴里嗚哩哇啦。他在詢問敖學乖:草席里裹著什么?敖學乖懶得搭理他,只顧埋頭走路。馬端公打個手勢,示意二狗趕著羊群回家,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尾著敖學乖上了山。
敖學乖來到一座亂葬崗,將草席塞進灌木叢里,嘴里嘟嘟噥噥,轉過身子,頭也不回地下了山。馬端公從刺蓬后閃出來,打開草席,里面包著個兩歲左右的死娃娃。馬端公從腰間拔下斧頭,自言自語地說:娃娃,莫怪我嘎,反正你早晚得讓野獸吃掉,不如取你一樣東西做藥引子。
天黑以后,幽靈一般的馬端公一歪一歪地來到二狗家里。他將嫩豆腐一樣的藥引子倒進燒酒壇子,咚的一聲,酒壇子全滿了。他對陳寡婦說,再泡七天,就能讓你兒子喝了,每天早晚兩次,每次不能超過一兩。
七天以后,陳寡婦開始讓二狗服用藥酒。
一天,馬端公躺在樹蔭下大睡,二狗把羊群趕攏,去莊稼地下扣子勒野雞。回來看到一條眼鏡蛇爬到馬端公身邊。
“蛇!……蛇!……”二狗脫口叫出聲來。
馬端公打個激凌從夢中驚醒,揮起羊鞭,抽得眼鏡蛇負痛而逃。
馬端公問:“剛才是你叫醒我的?”
二狗說:“是我……”
馬端公說:“老天有眼!”
二狗含著淚花說:“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你的大恩大德!”
馬端公逼視著二狗的眼睛說:“孔老三為啷子害你?”
二狗說出了那個深埋心底的秘密,關于飛機,關于鐵皮箱子,關于長毛洞,還有窟坑。
馬端公告誡二狗:“回到寨子,還得再裝啞巴。”
回寨子吃過晚飯,馬端公帶著二狗,拜見張道成。
張道成問馬端公:“這么晚了有什么事?”
馬端公朝二狗抬抬下巴:“二狗你給東家說吧。”
張道成滿臉疑云:“二狗啞巴,怎么說?”
二狗“噗通”一聲在張道成面前跪下,帶著哭腔說:“東家你得救我,孔老三要殺我哩!”
張道成吃了一驚:“孔老三咋要殺你?”
二狗講出了那個驚天動地的秘密。
張道成倒背雙手,在客廳里大步踱來踱去,不停地念叨著:“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第二天一大早,張道成帶上二狗和保鏢,騎著馬離開了石關寨。他們沒去縣城,沿滇黔公路直接去省城。半個月之后,才從省城疲憊不堪地回到家里。
九
那年秋季的某天深夜,一支上百人的隊伍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行到石關寨,包圍了鄉公所以及孔老三的私宅。這支部隊的指揮官名叫丁世安,是省政府剛剛下派到平夷縣的軍事科長。
張道成事先接到新任縣長的秘密指令,與保安團協力作戰,將孔老三的剿匪大隊包圍得水泄不通。密集的槍聲如炒豆一般乒乓乒乓響了半夜,沒想到天快亮的時候,孔老三在游金鏢的掩護下,沖出重圍,帶著幾個親信逃上了老黑山。
鄉兵隊與保安團將孔老三的私宅洗劫一空。張道成指派管家殺豬宰羊,就在孔老三的私宅里大擺筵席,犒勞鄉兵與保安團。吃飽喝足,鄉兵隊與保安團齊頭并進,像梳子一樣將整個老黑山梳了一遍,終于發現了孔老三的蛛絲馬跡。
原來,孔老三與他的幾個親信隱藏在長毛洞里。長毛洞口小肚大,易守難攻,洞里有水,很早以前,孔老三就派人送了些糧食藏在里面,自以為固若金湯,熬上一年半載沒有問題。
鄉兵隊和保安團包圍了長毛洞,子彈雨點般向洞口傾瀉過去,洞里安然無恙。原因是洞口只比簸箕稍大,且有荊棘藤蔓遮掩,子彈很少能打進去,孔老三卻可以居高臨下,從洞里朝外面開槍。他們躲在暗處,鄉兵隊與保安團呆在明處,沒多久外面就有幾個人負傷。
張道成建議火攻,張德朝帶領鄉兵,爬到懸崖上,將柴草扔下,落在洞口,堆成一座小山,用干草扎個火把點火,洞里有人大喊:“別點火!我們投降!”緊接著,洞里伸出一根棍子,挑著件白色汗衫,十幾支七長八短的步槍手槍從洞里扔了出來。
過了片刻,就見孔老三被游金鏢等人五花大綁從洞里押了出來。
一個萬頭攢動的街子天,孔老三被張道成親手處以剮刑,挖出心肝,吩咐廚子做了一盤下酒菜。剮完孔老三,鄉兵隊又將白師爺、游金鏢等人押往石關埡口槍決。
十
二狗恍恍惚惚,孔老三說完蛋就完蛋了,不可思議。細細根究,孔老三的完蛋與二狗有關,準確地說,應該是與二狗的舌頭有關。二狗作為重要證人被張道成帶到省城,省政府官員聽取了二狗的證詞,讓他在記錄本上按了指印。可以說,正是二狗導致了孔老三的覆滅。
這一發現讓二狗震驚,也讓二狗激動,二狗由此認識了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再強大的人也有軟肋。二狗由此還推出另一個道理:在這個世界上,處于弱勢的小人物,完全不必自卑,有時候,小卒也能拱死老帥。二狗的自信心像春天的氣溫一樣漸漸升高,目光一天比一天堅硬。
張道成注意到了二狗的變化。
一天早晨,張道成把二狗叫到鄉公所,坐在太師椅上吸水煙,盯著二狗從頭到腳反復審視。二狗怯怯地問:“鄉長找我有事?”張道成微笑著說:“你是有功之人,老子還沒論功行賞哩!”二狗說:“我就是放個羊,有什么功嘛!”張道成說,“你來鄉兵隊給我當兵,幫我看家護院。”二狗舍不下馬端公,就說:“我不會使槍,還是放羊吧!”
張道成盯了二狗一眼:“不就是使個槍么?我讓德朝教你。”二狗不好再說什么,張道成于是將一支七九步槍親手交給了他。二狗離開鄉政府的時候,張道成又叫管家送給他十塊大洋,算是對他到省城作證的獎賞。
從那天開始,張家大院里新增了一名年輕的衛兵。小伙子十八九歲,身材高挑相貌英俊,神色有點憂郁,樣子惹人憐愛。張家二小姐若蘭發現這名衛兵以后,立即支使丫環出去打聽,很快知道小伙子名叫二狗。若蘭從小生活在壁壘森嚴的張家大院里,從未走出過石關寨,長年累月地躲在閨房里飛針走線,借女紅排遣寂寞。每當二狗拄著七九步槍,身材筆挺地站立在大院門口站崗放哨時,總有一雙柔情似水的眼睛躲在閨房窗子后面,久久注視著他。
當然,二狗對此一無所知。
二小姐閨房下面是個過道。有天中午,二狗從閨房下面經過,腦袋突然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在頭上說:“哎呀,我的梳子掉下去了!”二狗抬起頭來,見張家二小姐倚著窗口笑。二狗不好意思,臉紅得像小公雞的冠子。二小姐用命令的口氣說:“把梳子撿起來嘛!”
那天以后,二狗眼前老是晃動若蘭的影子。若蘭算不上漂亮,可落落大方,獨具風韻,迷得二狗暈頭轉向。難得的是,若蘭出身豪門卻不盛氣凌人,她親切地稱他“二狗哥”。二狗站崗時,老是走神,眼睛不由自主瞟向若蘭的閨房窗口。他經常找借口從若蘭的閨房下面通過,渴望那把桃木梳子再次砸到自己頭上。
二狗的一舉一動,都沒能逃過隱藏在窗子后面的那雙眼睛。
有天深夜,二狗正在門洞里站崗,一個人影幽靈般飄過來。二狗抬起槍來,正要盤問,認出來人是若蘭的丫環小翠。小翠輕聲說:“小姐有事找你。”二狗的心擂鼓般狂跳,他昏頭昏腦地跟著小翠穿過天井,登上屋檐下的松木樓梯。閨房里點著燈,只有若蘭一人。二狗把七九步槍斜靠在門外,遲遲疑疑地不敢進去。若蘭目光鼓勵二狗。二狗心一橫跨進去,他們不約而同地撲向對方,緊緊摟在一起。
二狗與若蘭的愛情如洪水猛獸,一發不可收。二狗的心里,會伴生出一陣報復張道成的快感。一天,二狗在若蘭閨房睡到天快亮,兩人正在纏綿,樓下傳來小翠摹妨的貓叫聲。二狗從若蘭身上滾鞍下馬,穿衣逃出閨房,摸到七九步槍,一腳踩向樓梯,踏了個空,從樓上跌下去。
原來二狗遭人暗算,樓梯已被抽掉。二狗跌得頭破血流,不敢聲張,爬起來往外跑,已經遲了,張德朝大喊“抓刺客抓刺客!”領幾名鄉兵點著火把沖過來,冷笑著把二狗綁了。喊聲驚動整座大院,片刻工夫,張道成從上房提著手槍沖出來,目光錐子般扎向二狗。張德朝湊著張道成耳朵說幾句小話,張道成怒不可遏,狠狠打了二狗兩個耳光,叮囑在場的人嚴守秘密,然后點兩名鄉兵,押著二狗向寨子后面的亂葬崗走去。
到了亂葬崗上,二狗的腦袋嗡的一聲變大了。
可是等了半天,槍老是沒響。
就在舉槍欲射的剎那間,張道成忽然想到了二狗的母親。
那個美麗而苦命的女人曾經給予過張道成許多終生難忘的快樂,可惜她不久前死了。張道成最后一次與她幽會時,她病入膏肓,含著眼淚央求張道成說,你要答應我不得傷害二狗。
張道成輕輕嘆了口氣,將扣住扳機的食指松開,他們將二狗押回張家大院,松了綁。張道成把二狗帶進客廳說,年輕人出點風流韻事不足為奇,二狗與若蘭到了那種地步,他也只好順水推舟成人之美,打算讓二狗倒插門,讓二狗與若蘭結為夫妻,但娶妻之前,二狗不得再鬧出風聲。
二狗被派到鄉公所看守土牢,輕易不得進入張道成的私宅。
十一
張道成利用孔老三的私宅辦起了一所學校,取名為石關小學,親自兼任校長。他兒子張世能剛從播樂中學畢業回家,當上了石關小學的教導主任。
張世能經常腋下夾著書本,往返于張家大院與學校之間。路上遇見行人,不管對方是老人還是青年,也不管對方是富豪還是乞丐,他都很有禮貌地點著頭先打招呼,主動給對方讓路,在石關寨贏得了極好的口碑。眾人說,想不到張道成也能養出懂事的兒子,真是一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啊!
日子一久,細心的人發現了一個跡象,文質彬彬的張世能居然跟邋遢不堪的馬端公打得火熱。他倆經常湊在一起說話,聲音壓得很低,有人靠近便迅速分開。有天傍晚,張世能與馬端公一前一后出寨子,鉆進河邊的土地廟。不久,另一個人也東張西望地鉆進去,張道成接到線人報告后,立即帶鄉兵隊趕到河邊,包圍了土地廟。里面的三個人聽到響動,竟然自己走出來,除了張世能與馬端公,還有一個是丁豁嘴。
張道成下令將三個人五花大綁,押回鄉公所連夜審訊。馬端公態度十分強硬,一口咬定他們三人是在廟里喝生雞血酒,想要結拜兄弟。張道成下令對馬端公動刑,兩名膀大腰圓的鄉兵將馬端公按翻在地,用拇指粗細的荊條猛抽,舊棉衣抽爛了,棉絮漫天飛舞,仿佛下雪。鄉兵們打累了,又審訊丁豁嘴。還沒動刑,丁豁嘴就噗嗵跪下去,顫栗著交待了一切。
丁豁嘴說,我們三人在土地廟里開會。張道成問,你們開會干啥?丁豁嘴說,我們準備在石關寨成立黨小組,發動農民暴亂。張道成大吃一驚問,你們三個都是共產黨員?丁豁嘴點點頭說,張世能是組長,馬端公是副組長,我只是聯絡員。
當天深夜,張道成將馬端公與丁豁嘴一起處決了。兩人的尸體被大卸八塊扔進河里,讓洪水沖得無影無蹤。
張道成苦口婆心地規勸兒子,希望張世能浪子回頭。誰知張世能鐵了心,一意孤行,死也不肯脫離組織。張道成下令將張世能關進鄉公所土牢。白天看守張世能的正是二狗,二狗將七九步槍抱在懷里,懶洋洋地靠在五面石砌成的碉樓墻上。他已經知道馬端公的死訊,在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人,只有母親和馬端公,可是他們全都死了。二狗正在傷心,土牢里傳來張世能的歌聲。
二狗朝土牢走過去,看到坐在稻草堆上的張世能一點不沮喪,友好地望著他笑一下說:“二狗,考驗你的時候到了!想不想為革命先烈報仇?”二狗問:“誰是革命先烈?”張世能說:“馬端公啊!他對你不是很好么?”二狗說:有什么事情要我幫忙你就說吧。”張世能從稻草堆上站起來,隔著鐵柵欄,將一張紙條遞到二狗手里說:“今天晚上把它送到播樂鎮,交給溫校長。”
二狗點點頭。
傍晚,換崗的鄉兵接替了二狗。二狗匆匆忙忙填飽肚皮,悄悄摸出寨子。半夜時分,汗流浹背的二狗終于趕到了播樂鎮。“邊縱”游擊隊的哨兵抓住了他,將他帶進一間屋子。溫校長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倒了杯茶水。他掏出紙條,遞給溫校長。屋子里除了溫校長,還有一位滿臉絡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溫校長看完紙條,猛然一拳擊在桌上,咬著牙說:“此賊不除,誓不為人!”絡腮胡子也看了那張紙條,恨恨地說:“張道成狗膽包天,他是活得不耐煩了!”二狗后來知道,絡腮胡子叫林青山,是“邊縱”的營長。
絡腮胡子命令部隊集合,由二狗帶路,連夜向石關寨奔襲。天亮前,他們趕到石關寨。張道成被槍聲從夢中驚醒,他的鄉兵是本地農民,大多數住在家里,游擊隊不費吹灰之力就解決戰斗。張德朝被當場擊斃,幾個鄉兵繳械投降。游擊隊將張道成從熱被窩里揪出來,他們打開土牢,救出張世能,把張道成關進去。
周圍村寨的老百姓跑來看熱鬧,打谷場上人山人海,游擊隊為慘遭殺害的紅軍戰士馬端公召開了追悼會,追悼會結束,開公審大會,林青山大筆一揮,宣判張道成的死刑。
二狗主動要求執刑,林青山同意了。
人們將背插斬條的張道成押上寨子后面的亂葬崗。
二狗驚奇地發現,張道成站立的那個位置,正是自己不久前那天深夜站立過的地方。二狗挑選出三顆子彈,按在鞋底上反復摩擦過,這樣摩擦過的子彈就是炸子,射進人體后立即爆炸,相當于微型炸彈。張道成用復雜的目光瞟了二狗一眼,他對由二狗充當槍手感到滿意。這個要做他女婿的小伙子槍法百發百中,可以讓他死個痛快。
十二
二狗加入“邊縱”,正式成為游擊隊員。林青山對這個苦大仇深的小伙子十分賞識,不管走到哪里,總是把他帶在身邊。游擊隊在石關寨休整了三天,接到任務,拔營起寨,開赴新的戰場。二狗跟著游擊隊東奔西跑,踏遍云貴高原的山山水水,眼界大開,不打仗的時候,還跟著學文化。
有一次,林青山派張世能與二狗執行任務。其時張世能已經當上連隊的指導員,二狗也當上班長。他倆在夜間橫穿滇黔公路,不幸碰上國民黨二十六軍石補天師下屬的巡邏隊,雙雙被擒。他倆身著便裝,化裝成了做生意的商人,巡邏隊將他倆帶回駐地,連夜審訊,他倆沒有吐露一字。第二天早上,巡邏隊的隊長親自提審,見到張世能后愣住了。原來隊長叫金大朝,幾年前曾在播樂中學讀書,與張世能是要好的同學。眼下國民黨大勢已去,金大朝不得不為自己留后路,于是親手為張世能和二狗松綁,辦了一桌酒席招待二人。金大朝說,我這位老同學是本份生意人,哪是什么探子?
不久,林青山率領的游擊隊遭到伏擊。游擊隊向來神出鬼沒,誰將機密泄露出去呢?林青山百思不得其解。
二狗火線入黨,由班長升為排長,又被提拔為連長。正當二狗雄心勃勃時,戰爭宣告結束,各級人民政權建立,林青山出任平夷縣長。張世能以營長身份當上黑山區的區長,兼區委書記。二狗級別較低,當了副區長。
張家大院化整為零,分給窮人和長工居住。二小姐若蘭搬進了昔日長工住的小屋,與地主婆母親相依為命。二狗回到石關寨以后,又與若蘭重續前緣,他倆隔三差五就找地方幽會。
林青山下鄉到黑山區檢查工作,找二狗進行了一次嚴肅的談話,單刀直入逼問二狗:“聽說你愛上了大地主張道成的二小姐若蘭?”二狗紅著臉點頭。
“為什么偏偏看上一個地主的女兒?”
“我就是喜歡若蘭……”二狗實話實說。
“我看你是讓糊涂油蒙了心!”林青山又惱又憐地望著二狗。
二狗夜里開始失眠,經過幾天幾夜的痛苦煎熬,終于幡然醒悟。清醒地認識到,他的本錢是革命的光榮經歷,這筆不算豐厚的本錢要么換到一個區長,要么換到一個老婆,他只能二選其一。
二狗只能選擇前者。
一天傍晚,二狗把若蘭帶進土地廟附近的樹林,他們在樹林里顛鸞倒鳳,完事后,二狗一邊系著褲帶,一邊告誡若蘭:“以后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若蘭哆哆嗦嗦地顫抖起來:“可是……我已經懷上了……”
二狗心里咯噔一下。他冷笑著說:“誰曉得是不是我的種?”
若蘭氣得發抖。
二狗再沒去找若蘭,若蘭也沒來糾纏二狗。不久,身懷六甲的若蘭嫁給了一個鰥夫。出嫁那天,若蘭騎在馬上,臉被頭帕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滿含幽怨的眼睛,看熱鬧的人群中沒有二狗的身影。
二狗提升為黑山區的區長,將名字改成王建國,張世能擔任黑山區的黨委書記,兩人成了工作上的搭檔。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王建國覺得張世能看他的目光中,隱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令他心驚肉跳,由此產生戒備。王建國時常想:我親手槍斃了張世能的父親,又拋棄他的妹妹,他會放過我么?張世能身為黑山區一把手,對下屬要求十分嚴格,不管是誰,稍有差池就被他訓得抬不起頭。王建國想:黑山區過去是張家的天下,現在還是張家的天下,這不是換湯不換藥么!
沒過多久,開始“清匪反霸”。隱藏在革命陣營中的敵對分子紛紛被挖出來,王建國以出差為由往縣里跑一趟,沒過兩天,縣公安局突然派人來到石關寨,當眾逮捕了張世能。當锃亮的手銬套上張世能手腕的時候,張世能笑了起來,他說:請你們別開玩笑。縣公安局的人往張世能身上踢一腳,兇神惡煞般吼起來:你這叛徒!張世能的笑容僵住,薄冰一樣凍在臉上。
張世能被押到縣里關了起來。
王建國作為證人,被公安局傳進縣城與張世能對簿公堂。張世能說,那次他和二狗被林青山派往鄰縣執行任務,在滇黔公路上不幸被俘,是事實,但他沒有出賣組織。王建國說,他受到嚴刑拷打,張世能卻被待若上賓,由那個隊長陪著大吃大喝。此后沒過多久,林團長他們就遭到了伏擊。
“二狗!你不能血口噴人!……”張世能急得放聲喊叫起來。
王建國不看張世能,他對張世能在大庭廣眾中叫他的小名感到不快。誰是二狗?老子早就改成王建國了!
張世能被有關部門以“叛徒”的罪名判了死刑。
張世能死了以后,王建國坐在區公所那把笨拙陳舊的太師椅上,感慨萬千。他行走在鄉場上,看到一群蓬頭垢面的孩子拍著巴掌,唱一首童謠:月亮清清,兩眼睜睜;三更半夜,煙斗敲門,心里震了一下,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責任編輯 張慶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