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01
羅桑是我認識的人當中最聰敏的了。羅??偸?湯湯水水",溜滑得很,處起來非常熱絡,灌在喉嚨里一溜直下,順暢又暖身,從來不冷場;但彷彿有一點空蕩蕩,肚腹不夠充實。
他更巧慧的地方是探測到我的靈敏。我很少說話,倒愛傻笑,別人看我,不過就是先生身上拎著的小包袱。然而羅桑說:"你很厲害啊──"他帶著濃烈的廣東腔尾音,"重要的時候就變聰明了。"
"你怎么確定我是這樣?"我問羅桑。
"你一說話,我就知道。"羅桑的窺測也像湯,得慢慢喝、細細品,方知里面的料。
最近羅桑的母親被懷疑有老人癡呆癥,她走在路上會忘了回家。我不禁聯想,羅桑在生活的路上,找得到家嗎?我總認為羅桑聰明反被聰明誤,我會琢磨那起始"誤"的點是什么,但我不能確知,那個"誤"的點是百分百的誤。終究沒人能真正定義一種絕對的定則。
我與羅桑媽唯一謀面的一次,是我們站在羅桑家的車庫門前聊天。她笑容滿面,即使普通話說得并不流利,語氣間流露出自然的真摯。
那時我瞧見羅桑表情緊繃,我猜他可能怕母親請我們進"車庫"坐坐。其實羅桑并不真了解我,他只看到了我的"嗅覺",沒捉摸到我的透視能量,那是較為全面的思覺。
那天大家在離羅桑家不遠的四星級旅館,為他們一伙兒學生時代的教授辦退休餐會。羅桑語言能力強,被派做代表向教授致詞。他英文流利、言簡詞懇,贏來一片掌聲。
待坐定正該用午餐時,羅桑對羅桑嫂指指他的腕表,羅桑嫂即刻起身離座,與眾人道別。
"都還沒吃飯呢!"我對羅桑嫂說。
羅桑急忙插話進來:"先辦重要事要緊。"
打從先生念書起,我認識的羅桑一直在做"重要事"。只有一次,羅桑帶著當時還僅八歲多的大兒子,應我們之邀來家里。羅桑嫂趕寫博士論文,缺席未來。事實上,我們之間的友誼多半在"不得不"的情況下聚首,比如同學會、專業年會、圣誕聚餐等等。
現代生活忙碌,羅桑視時間如命,同一時間可做好幾件事,交朋友也不能專心。我們之間有緣做朋友,卻沒時間做好朋友。羅桑大先生七歲,先生下意識里把羅桑算作兄長般的好朋友,故而退休餐會解散后,先生直嚷著順道去羅桑家。
羅桑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如果現在不方便,我們再找機會去你家。"我趁先生去停車場,征詢般探問羅桑,他低頭不語。
"可你看其他同學對你家壓根兒沒興趣,只有我家傻大個兒愿意進一步了解你。"
"都這樣,沒什么真感情。"
我有點兒意外羅桑的反應。
"那你藉此次機會,對大個兒表達一下什么是真感情。"我幾乎有些威脅性地逼近羅桑的心里。在一個沒有太多真感情的世界,真情反而成了致命武器。
羅桑大笑了起來,"大個兒當初怎么追得到你?"
"你有嘸搞錯,是我追大個兒。"我學老廣講話的口氣。
這時先生正把車開過來,興奮地朝羅桑喊說:"反正只三分鐘車程,我跟著你車后。"
我坐進車里,"你就這么迫不及待地要看羅桑的房子。"
"他為了整修這棟房子,已經花了好幾年?,F在終于大功告成,我當然想去看看。"先生答。
02
那時我們終于租住一棟完整的房子,不再擠在學生宿舍,或是小公寓里。宿舍和公寓雖然有洗衣機,但洗衣服時必須走一段沒遮擋的路去洗衣房。你得塞進洗衣機投幣孔一大堆零錢,有時塞完錢幣,機器還不運轉。下雨季節簡直不想洗衣服,又不能不洗。
有一年我們租住的公寓有一個開放的小院子,院子沒有圍墻或樹籬阻隔,可專屬私家使用。我為了省卻烘衣花費,且節約能源,利用小院子,把洗干凈的衣服晾掛在曬衣繩上,竟被公寓管理員警告,謂我破壞公寓的整體美。
雖然經濟條件并不真的那么充裕,但一能租住有前后院的獨立房子,我們立馬讓自己擁有一個真正自由的完整空間。即便是院子里的果樹,我們也快樂地當是自個兒種下去的,施肥除蟲,等待果熟采摘。
那時羅桑和妻子、母親與兩個稚齡兒子,住在兩房一廳的學生宿舍。其實他們在西北有一棟自己的房子,羅桑曾在西北開餐館,似乎利潤不足,決定來南部讀書,再打天下,暫將西北房子出租。
羅桑老說,他大齡讀書,記憶衰退,一到考試期間,即把先生找去一塊兒溫書。但我看他讀書不專,整顆心都在股票市場上。有一陣我對他特反感,因為他帶著先生買股票。
有回他打電話來家里找大個兒,先生不在家,是我接的。
"羅桑,想跟你商量個事兒。"我趁機請他別誘惑大個兒買風險股票。
"你這么說就不對了。大個兒多聰明,我讀書非得請教他不可。我們不過一起商量怎么做,可以給家人更舒適的生活。怎能說我唆使大個兒買股票?"
"可我這人古板得很,覺得學生就得專心讀書?,F下大個兒開口、閉口談股票。"
羅桑接下來展開他伶俐的口舌之術,數說股票的各種好處。我沒搭腔,只在他突然想到停下來的時候,我說:"但我不想賺這種錢。"
自此,羅桑從不在我面前提及股票。
03
羅桑正臉朝人時,五官粗硬;但他俯首低眉時,睫毛細密長卷,又顯得柔和。那次在東莞開會,由于我是出了名的"跟得夫人",他們那群"抬頭不見低頭見、這次不見下回見"的老朋友都習慣了我在旁邊轉圈子。
南方老在下著停不下來的雨,我們便一起去美術館逛逛。館里有一座亮紅色好似老道人的雕塑,光頭光腳、手執扶杖、一身道袍;可他的姿態卻儼然一位現代年輕人:耳掛耳機、手掌握個白色iPod,一面走路、一面專心俯視著播放機器。白色細電線在通盤亮紅的塑像中醒目地垂蕩,好像隨樂而舞。
羅桑雙手插進褲口袋,柔軟的睫毛如禪定般鎖在雕像上。
"這么喜歡這座雕像?"我從旁邊經過時問道。
"我就像這座塑像,一個老頭兒假裝成年輕人。"羅桑說得直白。
"但這老頭兒狀似得道高人,"我不免帶了鼓勵的口吻,"你是勇往直前,要為當一個年輕人而赴義。"
"你是嘲諷我,還是安慰我?"羅??跉庖幌伦佑行├渚?/p>
"我們很少在生活中碰到如你這般的人,一身通紅、里外熾熱,要用自己傲人的聰明才干,不斷向時代證明自己。"
"嘿,你一說起這……勢不可擋。"羅桑在我正以大義凜然的熱度向他潑灑時,一揮冷矛,我們又如以往般,各走各的路。他繼續看下個雕像,我轉往油畫廊道。
04
好多年前,也是年會中,我們在鹽湖城一塊兒吃午餐。
"你倆秤不離砣、砣不離秤的,讓人羨慕啊。"羅桑又發出了那種廣東式尾音。
"你也可以秤不離砣,如果你別讓羅桑嫂賣房子。"我緊接發話。
"她喜歡賣房子,不是我逼她去賣。"
"你們在西北投資的地產,現在好像風生水起?"先生問。
"是賺了一票,但目前想賣掉。隔太遠,不好管理,又碰到麻煩的房客。"
"整修房子還順利嗎?"先生繼續問起羅桑在東莞買的一棟小房子。
"每個周末帶著兩個男孩一起修房子?,F在正在鋪一種浴室里能自動發熱的地磚,冬天踩在上面特別舒服。"
"但你怎么懂如何鋪地磚?"我對能人的無所不能頗感興趣。
"小姐,看看我的手!"羅桑伸出他到處盤臥粗繭的雙手給我看,"這就是我怎么學會的。"
"哇!"我好像被迫得發出一聲贊賞。其實我也是贊賞,不過我真想知道,羅桑怎地學到各種整修房子的技術。
羅桑大學專攻電子工程,蓋房子應該是土木工程的活兒吧!但我猜,羅桑并不屑與我這種"小女人"談他大計劃下的小細節,只能裝腔作勢"哇"一聲。
但那次一頓飯吃下來,三人享受了一段難得的美好時光。也許是暫時都沒有了工作與生活的繁瑣,而當下所嚼又系鹽湖城首屈一指的德國香腸,有什么比美食與閑散更能促進友誼?羅桑一不小心著了我的道,說起我們認識多年,他從未談及的戀愛經。
羅桑在陽光底下絮絮叨叨,平日里用詞間的棱角慢慢地夷平了,說話的速度緩慢了,用回憶和咀嚼的神態描述與羅桑嫂的初次偶遇。世間什么都是暫時的,在我的記憶里,羅桑的神奇俊美也就閃爍了那么一頓飯的時間。
05
羅桑第一次和我談他的照相喜好時,我有點兒驚訝。他曾說:我喜歡的東西都是沒用的。但照相之于藝術,對他為什么有用呢?羅桑買天價的相機,去海邊城市開年會時,為了等瞬間的夕落,在沙灘上候留多時。
后來我還是理解了照相之于羅桑,仍是非常有用的。就在我遇到羅桑媽的那天,我和先生觀覽了羅桑整修的房子,兩層樓,空間感很新穎。從客廳抬頭上望,可見樓上一處別致的讀書室,似乎懸在空氣里的優雅。
羅桑把原來買的小房子用空間設計拓展了價位,他還能在賣房的宣傳單上,盡量發揮他的攝影技巧,完全感覺不出相片里房子實際的大小,只存在一種甜美,如暴風狂雨季節,坐在家中燈下展讀一本好書。
"整修得這么舒服,不住就賣了,好可惜!"先生一面逛、一面輕喟。
羅桑說:"目前是賣家市場,得把握機會。"
06
羅桑把握了機會。先生后來告訴我,他將房子賣給一位在東莞工作的年輕新貴。從原來的車庫,羅桑搬到另一棟買來的舊房車庫里,如從前般,又要開始整修賣屋。把舊房變新房,再換新的機運。
我沒法不把心中本該隱藏的話說出來,在我又一次碰見羅桑時,"你老是住車庫,好地方都給了別人,對你自己太不仁厚了。"
"一個地方住久了,都一樣。"羅桑簡短回答。
我辯道:"但是房子是有記憶的。"
"開玩笑,房子怎么有記憶?"
"不管大房子、小房子,好像你自己的身體,有一種肌肉記憶。不需要腦力,你自動把居住的空間轉換成記憶的儲藏,連時間的界線都會消失。"
"哎呀,你到底在說什么?我們人一死,什么房子不房子的,都是寄宿人間一場。"
"那為什么金錢就不是寄宿人間一場?"
"你別咬文嚼字。有了錢,做什么都方便。"
我們之間的談話始終有始無終,我還沒機會把話說清楚,就被迫畫下句點。
07
這回我聽到羅桑媽得病的消息,我知道聰慧賢良的羅桑嫂絕對應付自如。雖然羅桑永遠都不會聽完我想對他說的話,我心里仍然要多一事地默默說道:"你不是要讓家人過更舒適的生活?但你都在過讓你自己心里舒適的生活。"
羅桑絕不服輸的個性可能會回說:"難道車庫就沒有記憶嗎?"
我一定會一時語塞,想半天才能答:"車庫會有記憶嗎?如果有的話,可能是冬冷夏燥吧。"
羅桑鐵定說:"總歸我們是談不上話的兩種人。"
然后,我要大聲而勇敢地質問羅桑:"你問過你母親,你們是一種人,還是兩類人嗎?……你問過母親,想住車庫還是屋里嗎?"然而,我絕對不敢如斯開口,怕失了先生所珍惜的友情。
我們之間的友情將永遠不冷不熱,到了該見面的時候,說些彼此應該說的話;到了聚會分別時,說:"下回見。"
所有的這些,都是住在一棟沒有記憶的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