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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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講述“發展的故事”
——《發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與破滅》
張玉林
當“發展”統攝社會的神經,驅動著無數的推土機橫行,系統地講述有關發展的故事,就理應成為具有講述能力者的責任。或許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葉敬忠教授在其所著《發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與破滅》的緒論中,首先提供了“大學、知識分子與社會研究的故事”。而同樣關注發展問題的我,也有義務做些述評——不是“推介”,而是報告所獲并反饋淺見,以便形成真正的交流,推動發展問題研究的深化。
除緒論之外,本書由15個各成一章的論題組成,包括商品、留守、學校、土地、農業、糧食、食品、科學、技術、自然、災害、慈善、援助、項目,以及“我們”的故事。而每個故事的講法,都按照現實問題呈現、多學科視角分析的思路展開。
商品的故事考察的是市場化進程是否真的增加了農民的福利、農村商品化背后的資源分配不均和“資本再生產的去政治化機制”及其后果。關于商品化的機制和過程,作者總結為“強制加鼓勵”,包括“經濟力量的無聲強制”和政府的有聲強制。他告訴我們,當權力、資本和市場機制結盟,生存經濟轉向商品經濟的過程,往往伴隨著農民自主性的降低、風險的增加和生存安全閥的松弛,公共資源的衰微和農民獲得生存資料的非市場渠道的封堵,以及鄉村自我保護功能的弱化,進而是地方供需和價格平衡關系的打破。當農民卷入陌生而又不確定的風險世界,其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都被迫改變,需求刺激和獲取能力降低的雙重擠壓使其處境可能變得嚴峻,最終是世界范圍的小規模農業和小農的大量消失,也即“去農業化”和“去農民化”。
如果說商品的故事是世界共通的,留守、學校和土地的故事則主要顯示了中國的獨特性。關于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和留守老人的研究自然所在多有,作者及其研究團隊推出的《別樣童年》《阡陌獨舞》《靜寞夕陽》也曾較早做出了系統呈現。本書的深化之處在于,從農村商品化與農民的選擇空間、經濟增長與家庭幸福的角度,進一步發掘了留守的意涵,把對人的關切帶回發展敘事,揭示了發展導向的“農村剩余勞動力轉移”的悖論,以及城鄉二元體制對農民家庭的撕裂。至于“為了城市化的農村中小學布局調整”,以狹隘而又僵硬的規模-效率的邏輯為依據或幌子,通過將農村學校問題化來為“發展”拓展空間,甚至借助于“讓學校進城”,迫使學生和農民“進城”,從而令人懷疑這項教育政策的合法性。而同樣的合法性疑懼也貫穿于“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之中:它標榜的是要節約土地,結果卻變成為了增加城市用地而剝奪農民的宅基地、讓農民“上樓”。
接下來的農業、糧食、食品專題,構成了具有內在關聯的故事系列。同樣癡迷于規模-效率的“農業現代化”思維,伴隨或導致了一種令人唏噓的現象:“不知世界上是否還有像當今中國這樣如此鄙視小農和決心消滅小農的。”然而,“沒有小農的世界會更好嗎?”依據大量的國內外經驗資料和實證研究結論,著者指出,驅逐了小農的企業農業(entrepreneurial agriculture)和公司農業(corporate agriculture),不僅通過控制土地而剝奪了小農的就業權和生計,打破人了與自然的協同生產關系,強化了農業的工業化和區域種植業的單一化,還通過控制糧食市場而制造饑荒,造成糧食增產而饑餓人口反而增加的結局,甚至摧毀發展中國家的糧食自給體系。進而,現代食品工業割裂了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看得見的關系(“斷聯”),擴大了從原料產地到餐桌的食物距離,也推進了食品生產的化學化。結果正如席瓦所言,當農民被剝奪了選擇種什么的自由,消費者也就被剝奪了選擇吃什么的自由。而生產者的糧食主權與消費者的食物主權一道被剝奪,正是糧食-食品安全問題的關鍵。
科學和技術的故事聚焦于現代農業科技“對農業的規訓”,結果是促成了農業生產關系的異化,從“解放”農業勞動力到制造“農業剩余勞動力”,以越來越多地使用化學制品來顛覆循環的農業生態系統,并使農民的土地、農事觀念發生變異。以綠色革命的功過和轉基因技術爭論為例,他論述了“去政治化的農業增長”和“高科技農業的政治性”,揭示了現代科學技術如何淪為發展主義的工具,以及科學實踐的自我目的化(包括以營利為目的)。而現代農業科技體系與農民生產-生活世界的脫離,也擠壓了農民的自主性和選擇空間,將農業生產方式推向高投入-高風險(包括生態風險)的高危運行狀態。
在“自然的故事”針對的環境主題中,作者強調了“可持續發展”這一熱點話語帶有的自我麻醉性——是經濟增長而非自然環境的可持續,仍然未擺脫發展話語的魔咒,也因此成為決策者獲取支持和利益的有效工具。進而,發展主義的魔咒也催生了更加吊詭的“災害的故事”。如果說“發展”增強了社會脆弱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為制造災害的過程,由權力和資本框定的災害話語和災害應對機制,也反過來被納入發展的邏輯結構中:災害和災害重建被看做制造GDP、促進發展的契機。而中國的救災模式,更是著眼于短期經濟利益的單一考量和技術迷戀,推行更為單調和徹底的地區工業化、城鎮化、商品化,比如汶川地震后啟動的開發區建設,以及玉樹地震后推進的高原旅游開發。
本書還講述了為推動發展而實施的慈善、援助和“項目”發生變異的故事。作為“草根天使”的NGO難以免除政治性,資源依附使其容易成為民族國家或資本的代理,而“企業慈善”往往又成為商業行為的前奏。至于發達國家的國際開發援助,在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并未實現減貧的初衷,反而使其債務累計并增加了依附性,究其原因,主要是冷戰背景下援助國延續或擴大其影響的企圖,以及經濟利益貫穿其中的自我目的性。與國家之間的援助相映,“項目制”這一中國的故事顯示了另一種發展干預的陷阱:自上而下的官僚化做派,平行分割的部門利益,以及立足于“達標”或政績工程的茍且從事,使許多“惠農”資金只是有限地滴漏到基層,有的項目是不了了之,嚴重的甚至會加劇被干預地區的困境。這類干預行動所以失敗,主要也是由于項目本身的自我目的性——它考慮的主要不是當地農民的需要。
最后是“我們的故事:遭遇發展與發展研究”。它回顧了著者自身的研究轉向歷程。如果說從本科階段的土壤化學轉向碩士階段的“發展規劃”(發展經濟學的“孿生兄弟”)意味著他更直接地響應了發展的召喚,博士階段的發展社會學方向(荷蘭瓦赫寧根大學)則促成了他對發展的反思,尤其是對其中包含的“沖突”的關注,而在譯校埃斯科瓦爾的《遭遇發展》過程中,以及與埃氏本人直接交流之后,他對發展的綜合理解也有了新的展開——這在書中有詳細展示,這里無需贅述。其中表現出的懷疑和批判性,與緒論中的故事可謂首尾呼應。
如著者所言,該書是他在發展研究(Development Studies)領域學習、思考和實踐近30年的結果匯報。它意味著這部心血之作在著者已出版的豐碩成果中被甚為看重。因此,必須對這項勞作表示敬意,在茍且成了習性的目前的中國學術界,它所凝聚的誠實和認真的學風,應該屬于奢侈品。說到它的特點或貢獻,除了前文所述已有表露之外,我想著重指出以下三點。
一是小農立場和國際視野的緊密結合。提倡小農立場在表面上似乎有違“學術中立”,但是對于任何“三農”問題研究者而言都至為重要,甚至是研究的前提。因為這里的“小農立場”不僅包括尊重農民的自主性、權利和利益,而且更主要是指它強調了小規模農業所具有的綜合價值,包括提供就業和維持生計方面的經濟價值,延續鄉村社區、傳承農耕文化方面的社會文化價值,以及適應和保護自然環境方面的生態價值。當然,這種小農立場是立足于全球的,并不局限于中國。實際上,也正是因為這種國際視野納入了豐富的案例和經驗,才能更全面地呈現由權力和資本推動的“發展”給農業、農村和農民,以及自然造成的戕害。
二是基于系統觀、整體觀的反思和多學科視角的分析。判斷或診斷問題的依據超越了經濟和經濟學的維度,并始終對其保持警惕,更強調文化、社會的邏輯,以及生命- 生存—生活- 生態的邏輯。論述的領域包括了當今世界尤其是中國的發展領域幾乎所有的重要主題,從而較為系統地呈現了發展的系列幻象。分析批判的工具則出自多個學科,按著者所言,它包括“社會文化分析、政治經濟學批判、后結構主義反思、哲學和倫理學思考”。雖然如此多樣的分析工具是否會損害批判的邏輯一致性需要警惕。
上述兩點也促成了它的第三個特點,這就是內容的厚重和所論的前沿性。坦率地說,在以“創新”為上(也是發展主義的表現)的目前的中國,很難說它有哪些具體的“創新”。但是,能夠將被分割的部分整合或還原為一個系統,或者體系,這本身就異常珍貴,值得提倡。進而,其征引文獻資料之廣博(文獻目錄達39頁)非同一般,幾乎網羅了當今世界相關領域代表性學者的最新論述,能夠讓讀者吸收更多的營養。
以上的特點或貢獻是多數讀者在仔細閱讀后都能發現或認同的,接下來要匯報的是我個人的建議。
首先,在反思發展問題時,如何把握它的內涵和邊界,或者它應該包括哪些論題固然是智者見智*比如由沃爾夫岡·薩克斯(Wolfgang Sachs)于1992年主編的《發展詞典》(The Development Dictionary:A Guide to Knowledge as Power)就包含了按英文字母排序的19個論題,包括發展、環境、平等、援助、市場、需要、單一世界、參與、計劃、人口、貧困、生產、進步、資源、科學、社會主義、生活水準、國家、技術,其中有7個與葉著相同。,但納入哪些論題有必要予以說明。進而,作為“元敘事”的發展與已涉及的其他關聯論題之間的關系,它與同樣是作為“元敘事”、也同屬于一個意識形態語族的“現代化”、“進步”之間的關系,也需要交代。與此相關,如果承認更需要反思的并不是發展本身,而是極端形態的“發展主義”,那么,兩者的表現形態的差異和其間的演化過程,也同樣需要知識考古學的發掘。對此要強調的是,即便如作者所言,埃斯科瓦爾對于“西方中心主義的發展話語所進行的解構和批判可謂淋漓盡致”,針對中國的或“中國中心主義”的發展主義話語的脈絡分析,卻并不透徹和清晰。
其次——與第一點相關,無論是一般意義的發展還是極端化的發展主義,世界的故事與中國的故事都既有太多雷同,也有顯著差異。考慮到世界的故事已經由許多國外學者較為系統地講述*除《發展詞典》外,筆者的管見還有詹姆斯·斯科特著《國家的視角》,約翰·博德利著《發展的受害者》,以及葉敬忠譯校的埃斯科瓦爾著《遭遇發展》等。,而中國的故事及其包含的“中國模式”“中國特色”并沒有得到耐心梳理,以后者為重點甚至專門講述,也許更加必要。這樣說并不意味著在選擇論題或取材時只能圍繞中國式的留守、學校、項目,乃至于“消滅農業、消滅農村、消滅農民”等驚人的話語,而是想強調,在選擇世界共通的論題和素材時,也能盡量關注中國版與國際版的差異。比如,就發展主義的形成過程和表現形態而言,雖然歷史記憶和“趕超”思維普遍存在于第三世界國家,但中國的“近代史情結”無疑更加濃厚,而這種精神動力與通過發展來強化體制合法性的現實需求結合到一起,使得中國對“速度”的追求更加迫切,其手段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其對社會、文化和生態的沖擊也更為劇烈。
注意并凸顯這樣的差異,不僅能夠從中國的發展故事中發現中國特色,進而還能找到進行獨自的概念化努力的方向,或本土化表述(比如赤裸裸的“賤農主義”)的契機,從而避免主要從西方的學術概念中捕捉資源。坦率地說,諸如“全景敞視與規訓農業”“技治發展主義”(technocratic developmentalism)之類的歐美式表達,既會讓作為非專業人士的“發展的受害者們”(他們是潛在的讀者,或者應該是讀者)感到費解,也難免使學界同行產生隔靴搔癢的感覺。如果承認這類概念工具在解剖中國經驗時的確不夠鋒利,那么,如何找到或鍛造出更切合中國經驗的解剖刀,需要進一步用力。
或許這樣的要求近乎苛刻,但是它并非只是針對著者及其統領的研究團隊,而是也指向了包括我自己在內的有志于“發展研究”的同行。公正地說,本書已經在橫斷面上奠定了較為堅實的基礎,進一步的工作可能是縱向發掘,在多維聚焦、縱橫比較的基礎上擴展和深化,由此形成有關中國的“發展的故事”的社會史,或者歷史社會學。
(責任編輯:陳世棟)
[收稿日期]2015-11-21
[作者簡介]張玉林,南京大學社會學院教授,郵編:210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