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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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文化遺產的內涵及保護中應注意把握的八組關系
王思明
[摘要]關于農業文化遺產的內涵及如何保護,學者及社會各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文章在梳理前人相關研究和國際比較的基礎上, 提出了農業文化遺產的完整概念及它與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全球重要農業遺產”(GIAHS)的區別。 將農業文化遺產劃分為十個大類,界定了各類農業遺產的特征與特點。在結合國內外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實踐的基礎上,總結歸納了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過程中應當注意把握的八組關系,即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的關系、遺產保護與農民利益的關系、生產功能與文化功能的關系、保護主體與多方協調的關系、理論研究與實踐推進的關系、現實保護與記憶留存的關系、政策導向與制度建設的關系及保護主體與社會大眾的關系, 提出了一些加強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具體對策和建議。
[關鍵詞]農業遺產; 物質遺產; 非物質遺產; 文化遺產保護; 農業歷史; 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
一、什么是農業文化遺產 ?
所謂遺產指的是前人留下來的有一定價值的東西。 當傳統農業仍然以一種主流生產方式處處皆有、普遍存在時,它是一種“正在進行時”,不會被作為一種“文化遺產”受到關注。只是在經濟轉型或傳統農業逐漸為現代農業取代之時, 它的流失與價值才開始為人們重視, 繼而有了“農業文化遺產”的概念[1]。在國際上引發人們對農業文化遺產關注的是2002年啟動的聯合國糧農組織(FAO)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GIAHS)計劃。迄今,13個國家的32個項目已被選列這一名錄。其中中國占了三分之一(11個)。
然而,在世界遺產體系中,農業文化遺產是一個新的概念和新興事業,什么是農業遺產,如何保護, 存在諸多理論上和實踐中的爭議,需要深入探討。聯合國糧農組織(FAO)關于“全球重要農業遺產”(Globally Important Agricultural Heritage System,簡稱GIAHS)的概念是:“GIAHS is remarkable land use systems and landscapes which are rich in globally significant biological diversity evolving from the co-adaptation of a community with its environment and its needs and aspirations for sustainable development。”①見GIAHS官網:http://www.fao.org/giahs/giahs/pt/
它強調的是“農業生產系統、生物多樣性和生態可持續發展”。 可見, GIAHS的概念是一個項目遴選的概念,側重農業生產系統,許多靜態的、產前、產后的農業遺產,非生產性農業遺產不在其關注之列。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任何項目遴選都需設定有限目標,具有可操作性。 但這不代表它就是農業文化遺產的完整概念。 例如,中國重要農業古籍《齊民要術》《王禎農書》等(如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收存的中國現存最早古農書《齊民要術》, 被列為國家古籍珍本,屬國寶級文物, 當然屬于農業文化遺產);農產品利用與加工環節農業遺產;河姆渡等重要農業遺址,等等。河姆渡遺址等雖然早已失去了農業生產功能,但其文化遺產價值今天廣泛受到社會的關注,每年成千上萬的人前往參觀,成為人們了解中華農業文明的重要窗口,當然是應當珍視的農業文化遺產。不能因為它不再具有生產功能就斷定它不是農業文化遺產。
農業文化遺產保護不知農業遺產到底包括些什么, 保護工作必然失去保護的依據,引發理論和實踐中的混亂。事實上, 因所處位置不同、職責任務不同,對于文化遺產的視野和理解也各不相同。 例如國家文物局關注的是珍貴文物, 很多農業生產的東西還上升不到文物的層次;文化部因職責關系,更關注非物質文化遺產,文學、音樂、美術、圖書, 當然就包括重要的農業古籍;住建部也關注歷史文化名村或傳統村落, 但它更重視古民居、古祠堂、古橋、古井等不可移動建筑遺產;水利部關注水利工程遺產;國家林業局關注林業遺產;農業部自然更關注農業文化遺產,但它更側重農業生產系統的農業遺產。 顯然,我們不能依據部門關注點不同來界定農業遺產,而應根據其本質屬性來進行界定。 那么,一個完整和科學的農業文化遺產概念應該包括些什么呢? 我們看看幾位農業文化遺產學研究的前輩是如何界定的。
中國農史事業的開創者之一萬國鼎先生*萬國鼎(1897—1963年), 江蘇武進人,中國農史學科主要開創者之一。曾任金陵大學教授,中國農業科學院-南京農學院中國農業遺產研究室首任主任。終生致力于農業歷史與農業遺產研究,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農史研究室,編輯整理《先農集成》4 000余萬字,創辦了中國最早的農史研究刊物《中國農業遺產研究集刊》和《農史研究集刊》。代表作有《中國歷史紀年表》《中國田制史》《中國農學史》《萬國鼎文集》等。認為:“祖國農業遺產,一方面固然必須充分掌握古農書和其他書籍上的有關資料(有時還須兼及考古學上的發現),同時必須廣泛而深入地調查研究那些世代流傳在農民實踐中的經驗和實踐后獲得的成就。”(見《萬國鼎文集》“祖國豐富的農學遺產”) 在萬先生的理解中,農業遺產既包括古代農業文獻、考古發掘材料,也包括農民長期實踐中積累的經驗。在這一思想觀念的影響下,中國農業遺產研究室陳恒力先生與其助手王達多次深入杭嘉湖地區,將古農書研究與該農書反映地區的實地調查結合,撰寫了專著《補農書研究》。1958年初版后多次再版,至今仍是研究明清農學史、經濟史和江南地方史必讀的參考書。
北京農學院王毓瑚先生*王毓瑚 (1907—1980年) ,河北高陽人,中國農史學科主要奠基人之一。曾任復旦大學教授、北京大學教授和北京農學院教授、圖書館館長。代表作有《中國農學書錄》《中國畜牧史料集》等。認為:“通過整理,我們不但要確定我國勞動人民在農業生產理論和技術上的各種成就,以及各種發現和發明的時代,而且更重要的是要盡量發掘出現在仍然具有現實價值的思想和工作方法。”(《關于整理祖國農業學術遺產問題的初步意見》)。 王先生不僅關注古代農業理論和技術發明, 也關注其現代價值與傳承。
華南農學院梁家勉先生*梁家勉(1908—1992年), 廣東南海人,中國農史學科主要奠基人之一。曾任華南農學院教授、圖書館館長。創建華南農學院農業遺產研究室。代表作有《中國農業科技史稿》(主編)等。將農業遺產劃分為3個大類,即:文獻類(包括謠諺);實物類(生物與文物);傳統操作類(生產技術),顯然包括了眾多農業的物質與非物質文化遺產。
西北農學院石聲漢先生*石聲漢(1907—1971年), 湖南湘潭人,中國農史學科主要奠基人之一。曾任武漢大學教授、西北農學院教授、古農學研究室主任。代表作有《齊民要術校注》《農政全書校注》《氾勝之書輯釋》等15種。對農業遺產體系做過最深入系統的思考,曾專門撰寫《中國農業遺產要略》一書。 他認為農業遺產既包括理論知識,也包括實踐經驗,既包括靜態遺產,也包括活態經驗。他將農業遺產劃分為“具體物質”和“技術方法”兩大類,其下又分利用自然、馴養動物、栽培植物、農業工具和土地利用等5個子類。農業部1958年組織大規模農諺收集工作,將搜集的10萬余條農諺整理后編成《中國農諺》三冊由中國農業出版社出版(1980),說明對民間口口相傳的農業遺產的重視。
從國際上看,“文化遺產”也是一個不斷擴展的概念。 “遺產”最初指前人留下的“有形遺產”, 今天則擴展為歷經長期積淀,代代相傳的生活傳統、特征及品質, 物質形態和非物質形態的綜合體系(Collins Dictionary)。1972年公布的“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將世界遺產劃分為自然遺產、文化遺產及自然與文化混合體三種類型。199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又將“文化景觀遺產”納入世界遺產名錄。 同年,教科文組織又啟動了一個旨在搶救和保護珍貴歷史文獻記錄的“世界記憶文獻遺產”(也稱“世界記憶工程”),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延伸。 1998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決議設立“非物質文化遺產”評選,將以前為人們所忽視的民間技藝、經驗、表演等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容納入保護范圍,作為與物質文化遺產并列的世界遺產名錄。1998年奧地利賽默林鐵路、印度大吉嶺喜馬拉雅鐵路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又延伸出一個具有旅游開發價值的“線性文化遺產”類型。2002年,聯合國糧農組織、開發計劃署和全球環境基金啟動“全球重要農業遺產”項目(GIAHS)。 2009年,濕地國際聯盟設立“濕地遺產”項目,啟動將濕地納入世界遺產名錄的戰略[2]。
可見, 人們對文化遺產的認識和理解是在不斷延伸和擴展的。農業生產的復合性與交叉性也自然反映到農業文化遺產的界定,多種其他類型文化遺產中發現其身影自然就不足為怪了。例如已經被納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都江堰(2000),其本質就是一個農田水利工程;皖南古村落(2000)、福建土樓(2008)就是農民生產生活聚集之地;云南紅河哈尼梯田(2013),其本質上就是一種傳統農業的生產和生活方式。 它們既是世界文化遺產,當然也是農業文化遺產, 因為這些文化遺產本質上是以農耕文化為特征而存在的。雖然它們被分別列入不同的遺產名錄,并不能改變其農業遺產的本質。在中國傳統村落保護的過程中人們的認知也在不斷深化。 起初人們將傳統村落歸入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范疇,側重古建筑,由住建部負責實施。但這樣的結果是保護了鄉土建筑,忽略了村落靈魂的精神文化內涵,使得鄉居徒具空殼,形存實亡。后來認識到傳統村落具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融合的特點,必須實施綜合保護,住建部、文化部、國家文物局和財政部組建了聯席會議,共同遴選和實施傳統村落的保護工作。
人類農、林、牧、漁活動是一個經濟再生產與自然再生產相互融合的過程, 不僅要考慮人和經濟的因素, 也必須考慮自然環境的因素。完整的農業文化遺產應該是一個“五位一體”的復合系統。既包括農業生產的主體(農民)、農業生產的對象(土地)、農業生產的方式方法(技術)、農業生產的組織管理(政策與制度)及農業生產依托的生態環境。
完整的農業文化遺產的概念是什么?“農業文化遺產是人類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是歷史時期人類農事活動發明創造、積累傳承的,具有歷史、科學及人文價值的物質與非物質文化的綜合體系。” 這里說的農業是“大農業”的概念,既包括農耕, 也包括畜牧、林業和漁業;既包括農業生產的條件和環境,也包括農業生產的過程、農產品加工及民俗民風。
我們在石聲漢先生相關論述的基礎上適當擴展,將農業文化遺產細分為10個大類:既包括有形物質遺產(具體實物),也包括無形非物質遺產(技術方法),還包括農業物質與非物質遺產相互融合的形態。即:
(1)農業物種。包括歷史時期培育的農作物品種和馴養的動物品種等。 例如中國農科院建立了國家種質資源庫,收存了作物種質36萬份。這些種質已提供育種和生產利用5萬份次,3 389份得到有效利用,成為中國農業創新和可持續發展的重要資源。
(2)農業遺址。體現農業起源及農耕文明歷史進程的重要考古遺存, 如江西萬年仙人洞、湖南道縣玉蟾巖、浙江河姆渡遺址,等等。
(3)農業技術方法。如浙江青田稻田養魚系統、貴州從江稻-魚-鴨系統,江南桑基魚塘、果基魚塘等多種有機農業和生態農業技術體系。
(4)農業工具與器械。世界最早的畜力條播機耬車、農田灌溉工具龍骨水車,等等。
(5)農業工程。如已經入列世界文化遺產的都江堰水利工程,新疆坎兒井,等等。
(6)農業聚落。如已經入列世界文化遺產的皖南村落、福建土樓等。
(7)農業景觀。因農業生產活動長期積淀形成的獨特人文與自然結合的景觀, 如已經入列世界文化遺產和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的云南紅河哈尼梯田、江西婺源和江蘇興化垛田等。
(8)農業特產。具有長期歷史傳承和地域特色的農產品及加工農產品。 相當一部分中國地理標志產品大多屬于這一類。
(9)農業文獻。既包括古代農書,也包括涉及農業的文書、筆記、檔案、碑刻等。
(10)農業制度與民俗。長期傳承的成文農業制度,不成文習慣等民風民俗。包括與農事活動有關的村規民約、農業節慶、民間藝術、農業信仰等。
二、保護中應注意把握的八組關系
因為農業文化遺產的廣布性、復合性、交叉性、分散性以及弱質性特點決定了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必須是一個系統工程,需要政府、農民、社會、市場及學術界方方面面的共同努力。因為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復雜性和地域性, 不可能有一試百靈的靈丹妙藥。要因時而變,因地制宜。 在農業遺產保護過程中應特別注意把握以下八組關系。
(一)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的關系
傳統農業與現代農業的關系僅僅是時間序列上的先后關系,而非正確與錯誤、先進與落后的關系。 孔夫子生活在兩千年前,然而孔子的許多話今天仍然是我們尊奉的至理名言。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素紗禪衣重僅49克,相關專業機構花20年時間復制一件,結果仍比原來的重0.5克。我國第一個諾貝爾科學獎獲得者屠呦呦稱其獲獎是中醫藥對世界文明的貢獻, 因為其靈感和實踐得益于中國醫藥古籍東晉葛洪的《肘后備急方》。
因為農業生產既是經濟再生產,也是自然再生產, 對環境氣候的依賴性影響了技術的適用性,并非最新的、最現代的技術就是最好的, 適宜的技術才是最好的技術。19世紀,美國“西進運動”中農業大規模開發,僅僅經歷數十年時間,大平原就出現大面積地力衰竭的現象,20世紀初席卷北美大陸的“塵暴”頻現,昔日“農場主的天堂”成為農夫傷心之地[3]。
為什么中國的農田連續耕種了上萬年,地力不僅沒有減退,反而越種越肥沃? 1909年,美國國家土壤局局長富蘭克林·金(Franklin H. King)帶著這些疑問專程來東亞,花了9個月的時間考察中國、日本和朝鮮的農業,撰寫了影響廣泛的專著《四千年的農民》(Farmers of Forty Centuries),倡導美國農民向中國農民學習[4]。美國“可持續農業先驅”羅戴爾*Jerome I. Rodale(1898—1971年) ,美國有機農業和可持續農業發展的先驅。1940年創建“羅戴爾有機園藝實驗農場”。1942年創建羅戴爾出版社,出版《有機園藝》雜志,對世界可持續農業發展產生重要影響。(J. I. Rodale)也認為世界農業的可持續發展可以從中國傳統農業汲取智慧。
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并非要阻止人類現代化進程或用傳統農業取代現代農業, 而是希望傳承中國傳統農業中天、地、人、稼和諧統一,可持續發展的理念和一些經千百年證明與自然和諧的有機農業和生態農業技術。事實上,具有地理標志品牌的農產品相當多一部分是傳統優質農業品種, 它們具有很旺盛的市場需求和競爭能力,應當好好挖掘和利用。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浙江青田龍現村的“田魚”、云南的普洱茶價格比同類農產品高得多,但市場上仍供不應求。傳統不等于落后。 實際上, 注重保護生態環境,處處都是綠水青山;善于挖掘農業文化遺產,就是尋覓金山銀山。
(二)農業遺產保護與農民利益的關系
農業遺產的創造者和傳承者是農民,保護主體是農民,遺產保護必須調動農民的積極性。 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目的是為了傳承千百年積淀的文化傳統,在保護中促進農業健康發展,增進經濟、社會與生態的和諧。 保護農業遺產目的是讓農民經濟上可持續,精神上愉悅,文化上感到自豪,而不是相反。 那種完全不顧農民經濟需求和感受,單純為保護而保護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我們沒有理由限制農民遷徙的自由,把農民羈留在農村;我們也沒有理由自己在城市享受現代化生活設施的同時,要求農民一成不變地保留原來的生產和生活設施。我們應該做的是支持和幫助農民挖掘其傳統文化資源及生態環境的優勢 ,通過發展特色農產品生產、農業旅游、鄉村旅游、休閑和生態旅游等方式,發展經濟,保護環境,傳承文化,讓他們過上富裕的、和諧的、可持續的生活。
挖掘傳統農業文化遺產的魅力,努力發展農業旅游、鄉村旅游是帶動農村發展,增加農民收入的有效方式,值得認真探索。 例如被譽為“太湖第一古村落”的江蘇蘇州陸巷村是一個有近千年歷史的古村落,至今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有30余處。 全村1500多戶農民都積極參與古村落保護, 也分享古村落保護的利益, 成為遠近聞名的最美鄉村旅游地,達到了村民同保、共建、共享的目的。貴州石阡縣坪山鄉堯上村,是一個仡佬族占80%的少數民族村寨。 因為這里水清如鏡、風景如畫的自然環境和獨特的民族風情,近年生態旅游日趨活躍。 剛開始搞鄉村旅游的時候,村里也曾考慮爭取外地人投資帶動旅游發展,但發現這種模式不利于村民共享共富,因此,他們決定依靠村民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村里成立了涵蓋110戶300多人的堯上旅游協會,現擁有集體資產300多萬元。通過門面房出租、運營石阡至堯上中巴車等,旅游協會2014年盈利70多萬元,其中10%的利潤返還給入股村民,其余用來發展基礎設施建設,利益共享模式讓堯上村寨旅游越發紅火。如今,擁有90%森林覆蓋率、仡佬族文化濃郁的堯上村寨,不管是清晨還是傍晚,都游人如織、熱鬧非凡,年接待游客超50萬人、人均年收入2萬元, 昔日赤貧的民族村寨變成了富裕的“堯上”*李平,羅羽:從“窯上”到“堯上”:一個仡佬族村寨的旅游致富路,新華網,2015-11-30。。
然而,也有許多地方,一味追求經濟利效益,以犧牲農民利益為代價大力推動鄉村旅游。 其中公司化運作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方式。如山東朱家峪村, 將農民趕離村莊,異地居住,整個村莊變成“沒有村民的村莊”。河南方頂村也將農民遷出, 經由公司來經營。 然而,公司化運營和“假農民”雖可能獲取可觀經濟利益,但嚴重背離了農業遺產保護的初衷和目的。
是不是公司和社會資本就不能進入傳統村落保護領域呢?當然不是,在資金缺乏的情況下,多渠道籌集社會資金開展農業文化遺產保護是應當鼓勵和支持的,甚至不排除對一些已經完全被廢棄的、有價值的古村落通過社會化籌資進行搶救和保護, 但前提是要尊重農民的選擇,鼓勵農民的參與,不損害農民的利益。
為確保農業文化遺產保護過程中關注農民的利益,還需要建立一些穩定的制度和機制,明確農業遺產資源的所有權、使用權、處分權和收益權,只有在產權明晰的情況下,農民的利益才可望得到有效的保護, 避免他人隨意的剝奪、征用和侵占, 農民能夠真正共享文化遺產保護的利益。
(三)生產生態功能與文化功能的關系
農業遺產的價值和魅力在于其千百年來孕育的生產功能、生活功能和文化功能的統一。 傳統文化與民間習俗建筑在傳統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基礎之上。 2015年美國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評選出“中國最美40景”, 其中排列第一的是具有900年歷史、依水而建的安徽皖南宏村,入選的還有江西婺源、浙江云和梯田的鄉村美景。 這些鄉村美景共同的特點是依托于青山綠水,歷史悠久,農業生產功能、生態功能、生活功能與文化功能的和諧統一。
是不是說凡是屬于傳統文化的東西就一點不能動、一點不能變化呢? 當然不是, 傳統文化本身就是千百年來不斷變化的結果。 時移境遷,沒有不變的東西。 貴州石阡縣仡佬族山寨堯上村村民,由最初采集漁獵到燒窯制陶,再到種稻捕蛇,一直在因地制宜,因時而變。近年隨著鄉村旅游的發展大多數人已經開始經營農家樂和民宿。但他們珍視自己的生態環境和民族文化。每年農歷二月初一他們都要舉辦傳統“敬雀節”,全國各地的數萬游客前來觀賞這一奇特的節慶,而“敬雀節”與仡佬族的傳統生產方式、生態環境、生活方式及民族習俗是互為一體、密不可分的。
滄海桑田,昔日傳統農區如果已經或部分城鎮化了, 就不可能恢復到從前。 關鍵是要重視傳統文化資源的價值, 在與時俱進、因地制宜地進行保護和利用。第一、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均在江南水鄉浙江紹興烏鎮舉行。這里雖有傳統農村小鎮的傳統, 因旅游業的發展也增添了諸多現代生活的元素。 保護與利用工作方式與措施當然就會有所變化。事實上, 這里雖有不少星級酒店,但價格最高的還是清末民初留存至今民居裝修的四大行館,最受歡迎的還是以傳統民居改造、經濟實惠的眾多民宿。可見, 善加利用的話,傳統文化有著無限的魅力。
但是,現實中,也有不少地方因經濟利益的驅動,片面強調它的旅游功能,為了旅游業的發展過度強化其娛樂功能,以吸引游客眼球。 如浙江紹興有近600年歷史三江村,將原來戚繼光抗倭時留存下來的一些古宅和臺門推倒拆除,建設所謂仿古建筑群和休閑文化園區。 這樣的“毀舊立新”,嚴重違背了文化遺產保護宗旨。 又如云南麗江、湖南鳳凰等地已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但過度的商業化在不斷侵蝕地方文化和民族文化空間,消減其歷史內涵和民族韻味。 如果西洋風格、日本風格的酒吧、搖滾爵士表演在這些地方遍地皆是的話,北京、上海很容易復制一個比它們更加豪華、更絢麗的酒吧一條街。 它們的地方特色、民族特色、民族風情將不知所蹤;如果貴州、廣西農村的斗牛失去了其原有的文化內涵, 僅僅流于斗牛表演, 那與西班牙斗牛有何區別? 人們為什么去那里體味? 去西班牙看西班牙斗牛也是一樣。這樣的“嘉年華式”的“喧嘩”與“繁榮”背離了文化遺產保護的初衷,也是難以持久的,因為它失去了特色,失去了存在的基礎。
傳統農業文化的魅力在于其生產功能、生活功能和文化功能的和諧統一。我們去云南普洱拉祜族山寨調研的時候,親身體驗了拉祜族農民的生產、生活、歌舞及飲食文化, 他們既是特色農產品的生產者、生態環境的維護者,也是民間文化的創造者和傳承者,他們黑里透紅的皮膚、熱情洋溢的笑臉、與農事活動密切相關的歌舞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生活在這一文化環境之中,也深為自己的文化感到自豪和驕傲。 我們已經越來越重視生物多樣性在生態環境可持續發展中的重要性,但我們還沒有意識到文化多樣性對文化發展和文化創新的重要意義。保護多元文化就是保護我們文化的根脈及我們未來文化創新的重要資源。
(四)保護主體與多方協調的關系
農業文化遺產的多樣性與復合性必然要求保護工作的多元化及交叉性。 除遺產地農民之外,目前涉及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管理部門包括農業、林業、牧業、漁業、水利、文化、文物、住建等多個部門。然而,在實際工作中, 因各自的職責任務不同,工作中各自為政、不通聲氣、重復建設的情況普遍存在。
文化部管理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有不少與農業文化遺產相關,但很少有農口部門或高校參加; 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聯合評選的“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和傳統村落大多屬于農業文化遺產,但與農業部也缺乏溝通協調機制。 甚至農、林、水等聯系緊密的大農業部門之間,也缺乏統一協調的機制。 事實上, 很多農業遺產具有復合性、交叉性, 一個紅河哈尼梯田就包括農、林、牧、漁、水等多方面內容。 目前,一些地方已經注意到這種不協調的情況, 如紅河哈尼、浙江青田都成立了跨部門的文化遺產綜合協調管理的專門機構, 較好地整合了資源,提高了工作效率,避免了重復浪費。
(五)理論研究與實踐推進的關系
農業遺產保護是一種新興文化遺產保護活動,存在諸多理論、政策和實踐方面的困惑和問題, 需要加強相關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這需要創建和發展農業遺產保護的學術共同體并加強共同體與實踐主體的密切聯系。 包括建立農業文化遺產專門研究機構,在高校增設相關本科和研究生專業,建立全國性專門學術團體,編輯出版農業文化遺產方面的學術刊物。
令人欣喜的是這些年這方面有了不少進展。 如中科院地理資源所設立的“自然與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創建的“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江蘇省“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研究基地”)、浙江農林大學建立了“中國農民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等。中國農學會設立了農業文化遺產分會,江蘇省成立了江蘇省農業文化遺產學會。
在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學術刊物方面, 也有令人人欣慰的進展。國家核心期刊、中國農業歷史學會會刊《中國農史》雜志自2013年開始設立“農業遺產保護專欄”, 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科版)也設置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專欄。 中國農業博物館主辦的《古今農業》、江西省社科院主辦的《農業考古》也都積極支持、扶持和刊發農業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的論作。
學術界這方面的積極努力還是有一定成效的。 如浙江青田龍現村,2005年時有人口765人,已有650多人僑居世界50多個國家和地區。如果不是先后被農業部評為“中國田魚村”(1999)和聯合國糧農組織“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2005), 這個村莊可能不復存在,稻田養魚的傳統可能已經消失。 中科院地理所李文華院士領導的團隊在“青田稻田養魚系統”申報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和具體保護規劃的制定為這一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成功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2015年10月農業部在浙江青田還專門舉行了中國首個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10周年慶典暨學術研討會。
(六)現實保護與記憶留存的關系
經過近4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經濟與社會轉型正在加速, 可以說, 目前中國面臨著兩個不可逆轉: 一是經濟轉型的趨勢不可逆轉,農業在整體經濟中的占比已低于10%,部分發達地區低于5%,甚至不到2%。 二是城鎮化進程不可逆轉。 2000年中國仍有363萬個自然村, 2010年減少至271萬個,平均每年約9萬個村莊消失。1979年江蘇、浙江農村人口占總人口仍超過85%,2014年分別下降至35%和36%[5]。目前已列入國家傳統村落名錄的有2 555個,以中西部地區為主,貴州最多(276個)。 東部浙江省雖為發達的省份,但地區發展極不平衡,浙西山區較多,仍有176個入選。相比之下,以平原為主的“魚米之鄉”江蘇受城鎮化進程的影響巨大, 僅有26個入選傳統村落。而且根據我們實地考察, 真正比較完好保存的也只有3~5個,其他傳統村落也大多面目全非。經濟發展滯后,交通不便,無形中成為傳統村落留存至今的主要原因。
黔東南從江縣小黃村是著名的“侗族大歌之鄉”。當地村民因改善生活住房的剛性需求,拆舊建新,因缺乏規劃和協調,原來民族山寨的風味正在日漸減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無論我們愿意與否, 傳統農村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巨變必然導致很多農業文化遺產不可避免地永久消失。 如果我們留不住歷史的腳步, 我們能否留住些歷史的記憶? 對于社會,對于學術界,這是一個非常現實,也是可以有所作為的領域, 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摸家底,存記憶,留文脈”。
目前,社會大眾已經注意到了生物多樣性是生態可持續發展的物質基礎,但卻忽略了文化多樣性對文化傳承和創新的重要性。 有鑒于此, 我們在學術刊物、政府座談會、政協等不同場合倡導加快推進“鄉村文化記憶工程”, 希望經由多方面的努力,通過文字、錄音、錄像、照片、檔案館、博物館等方式,多留存一些農耕文明的記憶,包括鄉土文獻、族譜家譜、各類碑刻、口傳資料、私人筆記、老照片、民歌民謠、傳統工藝、建筑檔案,等等, 建成數據庫、檔案館、陳列館或博物館, 使之成為人們認識鄉村歷史及未來文化創新的寶貴資源。
部分單位目前已經在嘗試開展這方面的基礎工作。如南京農業大學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的《江蘇省農業文化遺產調查研究》《中國農業文化遺產調查研究》《中國農業文化遺產數據庫建設》; 浙江省農林大學開展的《千村故事》系列;中國農業大學社會學系鄉土文化調研工作,等等。
(七)政策導向與制度建設的關系
農業文化遺產的公益性、多樣性和長遠性決定了保護工作單靠市場利益驅動難以實現,政府應站在文化傳承和生態保護的高度,加強頂層規劃和設計,在政策上、物質上和資金上積極引導和扶持。這方面的工作包括:
(1)為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立法。 直到目前,我們還沒有農業文化遺產保護法。 江蘇等部分省市頒布過《歷史文化名城名鎮保護管理辦法》,但至今尚未將歷史文化名村和傳統村落納入其中;
(2)在政策上引導和支持農業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 這方面的工作已經有了一定進展。 2013年,農業部先后成立了“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專家委員會”和“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專家委員會”并于2013年開始評選中國重要文化遺產(NIAHS)。 迄今已有3批62個項目進入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名錄。 2015年,農業部還頒布了《中國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管理辦法》并對已入選項目進行監測和跟蹤調查, 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開展起到了積極推動作用;
(3)分級分類開展農業遺產保護規劃。 農業文化遺產類型太多,數量龐大, 單靠國家統籌不太可能,應充分發揮各級地方政府、農民及社會的積極性;
(4)將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經費列入常規預算。 將經費列入常規預算就能夠使遺產保護工作形成制度,持之以恒,常抓不懈。 此外,還應調動政府、社會及企業多方面的積極性,設立專項“農業遺產保護基金”, 推動遺產保護工作。鄰人欣慰的是,這方面工作也有了良好開端。中央決定,2014至2016年中央財政計劃拿出114億元資金,支持傳統村落保護,平均每個村落300萬元。 2015年,貴州省也率先成立“貴州傳統村落聯盟”,設立“貴州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基金”, 加強貴州傳統村落的保護;
(5)不少農業文化遺產的功能主要表現為長遠生態效益和社會效益, 個人和企業不太可能有積極性進行投入, 單純依靠市場的力量是行不通的,因此,對于這類農業文化遺產, 應該政府為主,多方籌資,對已列入重點保護名錄且弱質的一些保護項目實施生態補償機制。這方面,歐美和日本都有一些成功經驗可資借鑒。
(八)保護主體與社會大眾的關系
文化如果沒有社會認同和傳承就沒有意義。 因此,文化傳承和保護工作的成敗最終取決于社會大眾認知和認同的程度。 應當努力培養社會大眾對農業文化遺產保護的意識, 通過廣播、電視、網絡、博物館等多種途徑弘揚中國優秀農業文化。
去過日本、德國參觀旅游的人,多會對他們細致而規范的垃圾分類回收體系留下深刻的印象。 四五個,甚至七八個垃圾回收桶并列,生活垃圾、塑料制品、玻璃制品、紙張、電池等各歸其類, 一周中不同垃圾可能在不同時間統一回收。物質盡可能循環利用。 這些措施當然有利于節約資源型經濟和循環經濟的發展。 但它的成功實施必須依賴社會大眾環保意識的提高。 相比之下, 我們城鄉的垃圾分類大多是擺設, 即便分類有桶, 收回又歸為一堆。景區垃圾遍地,污物遍野,甚至不得不派專人冒生命危險在懸崖邊清理垃圾。為什么? 因為社會大眾還沒有真正培養出環境保護、文化遺產保護的意識。
20世紀80年代,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幾位教師在浙江西部發現一個留存非常完整的古村落,曾經向當地政府和文物管理部門建議作為文化遺產保護,但被領導和相關部門當成一個笑話, 這樣的破村子有什么必要保護? 這樣的村子當地太多了。 但相距不遠的另一個由諸葛亮后裔組成的諸葛村認為祖宗留下來的東西應當保護,這樣才對得起祖先。因為認識和重視程度的不同, 村民保護自身文化遺產的積極性和主動性就不同。 諸葛村得以保護,并于1995年成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因為知名度高了,前來參觀旅游的人絡繹不絕, 門票收入一年超過2 000萬。村民因保護意識增強,有意識地限制人流,以期更好地保護文化遺產。 相比之下, 因缺乏文化遺產保護意識,一些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的村落變得雜亂無序,失卻了原有的清新秀麗和文化魅力*“古村被城市化強勢吞噬, 鄉土需反哺傳承文明”,《瞭望新聞周刊》,2012年1月4日。。
鄰人欣慰的是,經過近年來多方面的宣傳和引導, 現在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農業文化遺產, 越來越多遺產地的農民開始珍視自己的傳統文化。 在與皖南村民和普洱茶農的交談中我們能夠看出他們對自己傳統文化的珍視和自豪。 一些老的物件過去隨意丟棄,現在則把它珍藏起來; 過去對民居改擴建追求所謂“現代”“洋氣”, 現在則自覺追求它的民族特色及風格上的和諧統一。 這是一個令人欣慰的變化。 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歸根結底,只有生活在這個文化系統中的成員真正從內心認同、珍視這一文化價值和傳統,它的保護與傳承才可能真正落到實處,也才可能可持久地傳承下去。
讓我們共同努力,珍愛農業文化遺產,守護人類精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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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馨秋,王思明.傳統村落保護的困境與出路.中國農史,2014(6)
(責任編輯:陳世棟)
The Connotation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and the Eight Relations for Better Conservation
Wang Siming
AbstractOpinions have been varied on the concept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and how to conserve it. Through an in-depth survey of related research and comparative studies, the author put forward a complete concept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and the distinction from the definition of GIAHS by UNFAO. Ten categories have been subdivided under this concept as well as their features and characteristics. Based on the practical experiences of agricultural heritage protection, eight important relations have been summarized for better conservation. To be specific, theyaretraditional agriculture and modern agriculture, heritage conservation and the farmers’ benefits, productive function and cultural function, major pusher and multiple coordinators, theoretical research and practice implementation, site protection and memory retention, policy orientation and institution construction, and protection bodies and social massesrespectively. In the end, the authoralsoprovidedsome practical policies and counter-measures.
Key wordsAgricultural heritage; Tangible heritage; Intangible heritage; Cultural heritage conservation; Agricultural history; Traditional agriculture and modern agriculture
[收稿日期]2015-12-19
[作者簡介]王思明,南京農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華農業文明研究院院長,郵編:21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