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昆+汪斌


摘要:隨著中國的崛起,再加上扶貧力度的快速提升,我國西部少數民族地區的傳統生計正在發生一系列深刻的變遷。對這樣的社會事實,此前的研究大多聚焦于經濟的范疇去展開討論,但卻很難解釋生計變遷所引發的文化與生態劇變。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宣恩縣椿木營鄉就是一個例證。該鄉白清雍正改土歸流以來,玉米種植得到了大面積的推廣,成了當地各民族居民的主糧。并在這樣的生計下,建構起了一整套適應所處生態環境和社會環境的文化生態體系。但到了20世紀末,出于增加農民收入的考慮,這里的主種作物玉米被蔬菜作物置換。在各族居民獲得豐厚經濟報償的同時,當地各民族社區的民族文化也發生了一系列不容忽視的劇變,所處的生態環境也發生了重大的變遷,甚至釀成了生態災變。因而,僅考慮生計變遷的經濟效益遠遠不夠,還需要從生態人類學的視角,立足于文化生態的整體性展開深八分析,才能揭示變遷的實質及其深遠的影響,也才可能服務于當代的生態文明建設。
關鍵詞:生計;文化生態;文化重構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5)04—0055—09
椿木營鄉隸屬于湖北省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宣恩縣,地處云貴高原的延伸部分。該鄉地貌以武陵山脈為主干,平均海拔1680m,屬典型的高山山鎮。椿木營鄉還是該州第一高山——七姊妹山所在地。七姊妹山為酉水、清江等眾多河流的發源地。該鄉年平均氣溫8.9℃,無霜期僅189天,夏涼冬寒,屬典型的高山氣候。
在這樣的地理與氣候條件下,該鄉形成了以煙葉、蔬菜、藥材、畜牧為支柱產業的多業態經濟發展格局。其中“蔬菜”種植是指反季節蔬菜的規模性經營,受行業經營特點所限,椿木營鄉的蔬菜種植,集中分布在恩施至鶴峰公路沿線,以及宣恩至長潭的公路沿線。這里自然成了筆者田野調查的可視范圍。
椿木營鄉的反季節蔬菜種植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初,歷時雖說不長,但當地居民在享受到其經濟效益的同時,卻飽嘗了生計變遷導致的眾多生態困擾,還得應對由此而引發的一系列社會難題。筆者嘗試從栽培作物置換的視角切入,去探究生計變遷的文化生態歷程,揭示生計變遷背后的社會文化震蕩,探究其生態退變的文化成因,總結其間的經驗與教訓,以服務于當代的生態文明建設。
一、傳統生計:自給作物的多業態并存
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是我國西部眾多民族一直延伸到改革開放時期的生計模式。對處在高原山區的各民族居民而言,還必然兼備農、林、牧、副、漁多業態并舉的特點,而且各業之間的產品主要是供自我消費之用,但也不排除要將其中的優良土特產品與外界交換,以獲取現金收入。因而,此處所說的自給自足僅具有比喻性的意義。筆者根據田野調查資料,將該鄉傳統的農事活動安排編成表格展示出來再作具體的文化生態分析。
根據該農事安排表,該地區傳統生計模式明顯地呈現為多業態并存的格局。習慣所稱的農業、林業、畜牧業、狩獵采集在這份表格中一應俱全,各得其用;而且各個行業之間還需要交錯進行,相互兼顧,在時間序列上表現為相互重疊態勢。比如,即令是到了過年的那兩個月,越冬的蔬菜還在地里生長,還需要中耕管理和采收,狩獵采集活動還要不斷地進行,家庭飼養的家禽和家畜還需要照料。這一系列特點乃是當地各民族適應于高原山區地形、地貌、氣候和生態系統異質性差的環境事實而作出的文化適應。也就是說,傳統生計展現出的是一種文化生態的耦合體系。這樣的傳統生計在涉及到相關的生態系統和生物物種時以及人們與這種物種的關系時,還表現出如下兩個方面的特色。
其一是,所涉及的物種極其豐富。與漢族平原地區的傳統農業生計相比,這里的傳統生計盡管也是以種植為主,但生計活動中所涉及到的生物物種卻比漢族地區要豐富得多。單從上述表格中就不難看出,盡管玉米在種植中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他們還必然要并行種植更其多樣的農作物,四季豆、土豆、蘿卜等各種蔬菜一應俱全。此外,一些家戶還要種植其他旱地作物,如各種瓜類、豆類,還要種植其他小雜糧。除了種植外,飼養的家禽家畜也十分豐富,而且這些牲畜的飼養與他們的生活質量直接相關,甚至是他們現金收八的直接來源。此外,他們還要采集各種藥材,冬季還要狩獵,其間涉及到的生物物種更是紛繁多樣。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大致由兩個方面構成。一方面,他們所處的生態環境是高原山區,自然背景和生態背景的異質性很強,可以確保生物物種的多樣化并存;另一方面,他們的傳統生計又是一種自給性很強的生計模式,人們生活中的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客觀需要涉及到眾多生物物種的利用,在外界補給困難的背景下,他們的農、林、牧、狩獵、采集多業態并存自然要涉及到多種多樣的生物物種。然而,人與生態環境之間存在著多樣化的生物資源多層次的復合利用,客觀上,對生態系統的維護可以發揮積極的作用,可以確保物種多樣化,可以使他們的生活更加豐富多彩,并可以應對各種自然風險。任何一種農作物或者家畜家禽的受損,都可以靠其他物種的種植和飼養去加以彌補。另外,這樣的傳統生計在社會穩定和生態穩定兩個方面都可以發揮良好的作用,這與蔬菜規模種植后的情況大不一樣。
其二是,生計作業具有連貫性。一年四季沒有絕對的農忙、農閑時期之分,這一點在農事安排表中就有充分體現。劉易斯在《二元經濟論》中曾經斷言,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的明顯差異正在于傳統社會有很漫長的農閑時段,可以節約出大量的剩余勞動力來,并進而假設,如果把剩余勞動力轉移出去作為資本的原始積累來源,就可以做到推動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過渡。然而,劉易斯的上述論斷在這個小山村根本看不到類似的證據。事實上,這里的各族鄉民根本沒有絕對空閑的剩余時間。他們在一年四季中,作物種植、牲畜飼養、采集狩獵都是交錯進行的。耕地上的種植沒有間斷,人的勞動也不會問斷。即令是以主種作物玉米為例,也能反應這一實情。從整土播種時段,到田間管理時段,再到收獲時段和入冬準備時段,玉米種植都得連續操作,其他作物的配合種植也要交錯進行,家畜的喂養更是一天也不能中斷。即令是過年的那2個月,田間種植的勞動力投入雖然大大減少,但狩獵采集的活動卻會大范圍開展,家畜家禽的飼養同樣一天也不能間斷,以至于整個生計活動都有相應的節律安排,井然有序、十分連貫。不過,盡管傳統生計活動一刻也不能中斷,但鄉民們從事生計活動卻顯得從容不迫,很少會感到生活的壓力和風險的威脅。因為他們是將生計活動與娛樂休閑融為一體來對待,看似繁重的勞動卻能做到勞而不累,休閑調整與勞動得到了十分和諧的配合,而且土地資源和生態資源的利用也能做到利用與輪歇交錯進行,這對生態的恢復也是十分有利的。
二、生計變遷:商品性作物的規模化栽培
任何變遷的發生都是由多方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以至于此前的不少研究習慣于簡單平行地羅列各種因素,然而現在得出的結論并不能揭示發生變遷的主因。如果嚴格區分原因與結果之間時空場域的差異,嚴格區分原因與結果之間在文化結構上的層次差異,嚴格區分外部原因與內部原因的差異,那么看似多樣并存的原因中真正推動變遷的主因往往比較單純,而且容易把握。具體到這個小山鎮而言,他們在傳統的生計中早已種植過了各種蔬菜,生計變遷后也種植各種蔬菜。不同之處僅在于,之前僅為自己食用或者喂養牲畜種植,而今卻是為換取現金而種植。既然如此,導致這一變遷的主因顯然不僅僅是外部有了新鮮蔬菜的市場需求,而交通條件又能確保把新鮮蔬菜運抵市場銷售。
(一)拖入市場經濟體系
國家政策大背景通常都是傳統生計發生變遷的重要因素。改革開放后,我國進入國民經濟的迅猛發展時期,城市規模不斷擴大,城市人口大量增加,與此并存的卻是城市周邊蔬菜種植基地的大幅度萎縮。城市對蔬菜的大量需求與城市周邊所產蔬菜不足形成尖銳的矛盾。為了化解這樣的矛盾,顯然需要開辟新的蔬菜種植基地。與此同時,隨著我國整體經濟實力的提升,基礎建設也有了長足的發展,特別是交通條件的迅速改善,從而使得原先邊緣的少數民族村寨產出的蔬菜也可能快速運抵城市,給城市提供新鮮的時令菜肴。椿木營鄉就是交了這樣的好運,以至于他們有可能在交通沿線原有的玉米地上不斷地擴大蔬菜種植的規模,用于提供給城市居民消費并換回數量可觀的現金收入。該鄉的各族居民就是在這樣的政策背景下被拖入了市場經濟體系,從而線發了從玉米到蔬菜的生計方式大變遷。
不過,這樣的發展歷程也需要經歷一個積累和再適應的過程。20世紀90年代初,鄉民們實際上是在自己的承包地上沿用傳統的種植辦法去種植蔬菜并從中獲得微薄的收入。但隨著全國大背景的變遷,蔬菜種植的利益很快就反超了玉米種植,從而推動其中對玉米地使用置換的過程。還在90年代中期,個別家戶的蔬菜入市量就平均超過了千斤,需要用小卡車運到城市。與此同時,積累起來的現金收入可以通過城市直接購進大米,從而使得原先主要供人畜共同食用的玉米變成了純粹的飼料作物,其種植規模也大幅度下降。而人們對大米的喜好又反推了蔬菜種植規模的擴大,以至于需要通過雇工才能連片地經營蔬菜地,而且也才能夠解決蔬菜直銷中的商貿中斷難題。這就需要職業分層和雇工去完成了。承包地的流轉也就成了必然,從而加快了從玉米到蔬菜的置換速度。就目前的情況看,其置換后的最終規模,事實上是達成了蔬菜與玉米種植規模的新平衡。鄉民依然需要種植一部分玉米滿足飼養需要,只不過蔬萊在經濟活動中的價值更其凸顯而已。雖說傳統的種植技術和組織方式尚未發生根本性的轉變,但由此派生的生態問題足以讓鄉民們手足無措。因為就本質而言,他們是被拖入了市場經濟,他們還沒有實現徹底適應市場經濟的文化轉型。立足于這樣的認識,去正確評估他們取得成功的環境因素也就顯得至關重要。
(二)高山反季節蔬菜取得成功的秘訣
真正使椿木營鄉走上大面積種植高山反季節蔬菜的道路,有一些偶然促使因素還比較有趣。例如,一位來自湖南的李老板當時完全是以“藝高膽大”的姿態找上了山。結果,運氣不錯,沒費多大周折就與當地一家種萊戶取得聯系,說明來意,雙方愉快地合作起來。李老板帶來更多的蔬菜收購老板,而該戶人家就轉化成了“代理人”(相當于老板與農戶之間的聯系人,老板會按車次支付一定代理費)。爾后,推銷萊種和農藥的商人也紛至沓來,鄉民也紛紛外出“取經”,共同推廣了高山反季節蔬菜的規模種植。
椿木營鄉反季節蔬菜獲得規模性種植的成功,除了個人的努力外,還得力于當地的自然生態環境。由于這里是高原山區,氣候相對寒冷,即令是夏季也相對涼爽,以至于在通常情況下需要越冬種植的白菜和蘿卜這兩個萊種,在這里卻可以在盛夏種植,而且可以獲得可觀的產量。此外,城鎮人口對飲食市場的依賴性日漸提高,自己親自做飯做萊的數量和頻率都相對減少了,而飲食行業為了節約經營成本,對時令萊肴的追求度不高,以至于單一品種的蔬菜可以大行其道,無論冬夏,白菜蘿卜都穩居銷售量的榜首,這才使得椿木營鄉的反季節蔬菜種植變得有利可圖。應該看到上述兩個因素缺一不可,而且都是個人無法改變的客觀大背景。不過這樣去經營反季節蔬菜種植卻會帶來始料未及的生態副作用。
一方面,椿木營鄉所種植的反季節蔬菜品種,比之于此前,不是增多了而是更其單一化了,這對于生物多樣性的維護明顯不利。另一方面種植反季節蔬菜必然會提高病蟲害爆發的風險,農藥和化肥的濫用事實上會在無意中潛滋暗長,從而留下巨大的生態隱患。進而還需要注意到,這樣去種植反季節蔬菜客觀存在著較大的市場風險。原因全在于椿木營鄉尚未建成一個獨立完整的蔬菜種植基地,他們僅適于輔助性的種植點才得以暫時的獲利。椿木營鄉之所以冬季不再按白菜、蘿卜的生物屬性越冬種植,完全是因為在冬季這兩個主要的菜種在城鎮周邊的農田中種植,而且投工更少、產量更高、風險更小。這樣一來,即使椿木營鄉冬季即令種了白菜、蘿卜,種得再好也賣不出去,而且賣不到好價錢。而這正是椿木營鄉規模種植蔬菜后,出現了較長的農閑期的社會與生態原因所在。一旦城市人口的飲食習慣發生變動,椿木營鄉反季節蔬菜的盈利空間就會受到極大的壓縮,這是需要鄉民預作防范的關鍵所在。
椿木營鄉反季節蔬菜規模種植后,該鄉的農事安排變遷請參見表2。
因為反季節蔬菜成熟期都比較短,所以人們的農忙時間幾乎集中到夏季,而農閑時段,除了以往的正月臘月外,更增加了春秋季節的二三月和九十冬三個月。至于為什么會呈現這樣的情況,以及人們對于這大把的農閑時問的調適問題,筆者在下文將會作更深八的分析。
當然,農戶能否種植高山反季節蔬菜也有一些條件限制。首先,要掌握基本種植技術,如秩苗的培育與移栽,田間雜草和農藥的管理等,尤其后者與傳統的田間管理很不一樣,所以年輕一代成為田間的主力軍,老一輩很難獨立完成種植。其次,大面積的蔬菜種植是為了外銷,交通工具是大卡車,所以田地必須盡可能靠近公路也成為另外一項硬性限制條件。于是,就整體而言,椿木營鄉在一定程度內確實實現了蔬菜作物對玉米、土豆的種植置換。至于由此而派生的文化生態再適應問題,也就成了必須深入討論的客觀事實。
三、生計變遷:文化生態再適應
生計變遷確實給山鎮人帶來了實惠,經濟作物的種植如同一塊敲門磚,讓人們有了現金收入,從而打破桃花源般的傳統農耕社會系統,融入更大的現代經濟社會系統。正如人們開玩笑時所說:“往常只要長潭河(山下海拔更低的一個鄉)的人拿稻子一擺(方言,意為炫耀),椿木營的姑娘就下去了;現在只要椿木營的人拿白菜一擺,長潭河的姑娘就上來了。”炫富方式的逆轉全因生計變遷而起。
可是,一旦進入更大的市場經濟網絡,變遷就難以停下,且比想象中發生得更劇烈更多樣。短短十余年的時間,種萊這一勞作并沒有改變,可是種菜人的心態和生活,乃至他們所面對的生態系統卻大不一樣了。其中,那些隱而不顯的先天不足更是令人堪憂。
最直接的誘導因素還是出在反季節蔬菜的種植本身,十余年的“瘋狂”發展,終于讓土地承受不住,最直接的負回饋就是農田退化等一系列生態問題的暴露。而農田是安土重遷之農人最大的穩定因素,現在這個穩定因子出問題了,那么,隱藏其后的許多其他社會文化方面的問題也就會接踵而至。
大量使用復合肥料、農藥、保溫地膜等,引發了土壤的嚴重污然。關于這個問題我們就有必要先講講反季節蔬菜的種植過程了。以種植最多的大白菜為例:集中育苗階段,育苗的“營養坨”(也有“營養塊”,方言叫法,每坨或每塊育苗一株。)需要充足的復合肥料,且在早期與晚期分別噴灑防治害蟲的農藥一次,這期間要把等待移栽秧苗的田地整理出來;移栽八田階段,采取壟栽方式,首先挖出平行溝槽,在溝槽中灑一層復合肥料,然后將溝槽兩邊的土壤覆向中間而成壟,再將保溫地膜按壟蓋好,最后將育好的秩苗移栽八壟《按一定距離用小型工具戳破地膜而栽秧)。田間管理階段,待到移八田間的秧苗經歷幾晚露水的“洗禮”長穩后,為了助長,就要在天氣變陰甚至下雨時施一次化肥,等它再長大點就要鋤草以及噴灑防治害蟲的農藥。再等到萊葉長到飯碗大小即將包心的時候,噴灑使葉片長得更厚實寬大的農藥,這樣可以增加產量。再過一段時間又會鋤第二次草(根據雜草長勢的實際情況,也可能采取拔草的方式,或者不用做第二次鋤草的工序)。此后,一直到大白菜成熟待售,視具體情況而定,還會再噴灑幾次防治害蟲的農藥。
以上,便是大白菜種植的大概過程,而且,目前的情況是農藥肥料越用越多。就是在這樣“更多肥料,更多農藥”的惡性循環中,土壤出現酸化、富營養化等問題,養分嚴重失衡,土壤嚴重污染。農人們也別無他法,他們能做的就是保證成熟待售的萊,在上次噴灑農藥之后,一定得再經過幾次大雨的“沖洗”后出售。這樣的情況下,先不說種出的萊安全存在問題與否,現在大部分土地都已經不能種出蔬菜了,很多蔬菜在沒有成熟之前就會因為各種病癥而枯死了。
我們應當注意到出現這樣的負反饋,并不是簡單的技術問題,而是影響深遠的文化生態失衡的問題。開始時種植反季節蔬菜大獲成功,所仰仗的是此前的傳統生計中田間的農作物往往多樣并存,多樣并存的作物又可以支撐多樣化的動物物種并存,進而還會造成多種微生物物種的并存,在這樣的生態背景下,物質能量的循環比較快,肥料的提供不會成為關鍵的制約因素。通過生物問的相互制衡關系,病蟲害的存在也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抑制。而今僅種植單一化的白菜、蘿卜和包菜,而且是在病蟲害最容易發病的夏季種植,還需要憑借地膜保溫,病害和蟲害的蔓延就得全憑技術去對付。這就使得農藥、化肥的濫用幾乎是在無意中就發生了,而且是陷八了任何技術都無力回天的困境。這將在今后成為反季節蔬菜種植能否持續的決定性因素。
長期單一連作還會導致蔬菜品質下降、產量銳減。椿木營鄉以種植大白菜、包巢、白蘿卜等反季節蔬菜品種為主,輔之以辣椒、芹萊、胡蘿卜等品種。從筆者了解的情況可知,近幾年種出的萊都有著或大或小的問題,如白菜、包萊黑心爛心,蘿卜黑心畸形等等。除了上面所述的復合肥料、農藥等造成的土壤問題外,長期單一連作亦是一大至關重要的因素,嚴重影響到蔬菜的種植,更影響到農民的收益。如果隨著食品質量監管政策的健全和完善,椿木營鄉所種植的反季節蔬菜能否順利入市,必將成為該鄉鄉民不得不面對的嚴峻挑戰。
除了生態問題,社會文化問題也接踵而至。作為一種商品化的產品,就必然要與市場掛鉤,而且這個市場范圍很大,影響因素很多,最終的外化表現就是價格的波動性。難以掌控的局面讓人們將種菜形象地比喻成“賭博”,蔬菜的價格可以有幾分錢一斤還沒人要的時候,也可以有五六毛鍍一斤卻有好多老板搶著買的時候。幾分錢和幾毛錢之間差別似乎并不太大,但是,對于種了幾畝地總共有幾萬斤蔬菜的農戶來說,差別就太大了,那是幾千塊收入和幾萬塊收八的區別。種菜是要本錢的,土地、肥料、種子、農藥、時間精力等等,這些都是投入的本錢。筆者曾聽襲人們算過賬,他們認為萊價要達到兩毛多一斤才可望賺到鍍。
除了這種短期價格變化的“賭博”外,同樣存在年與年之間的“賭博”。有時人們會普遍“賭”上了好年景,有時也會普遍“賭”上壞年景。此時的農人不僅要和傳統的天災搏斗,還得和市場經濟背后無形的“價值規律”抗衡,萬般無奈全在“賭博”二字的表述中體現。“賭博”二字,說起來似乎不重,但卻不容忽視,將生計作為賭資,它不僅會嚴重地增加當事人的精神壓力,造成了身心的疲憊,而且生活方式也失去了往昔的閑適和穩定。代之于搶時間、趕進度的操勞,這對鄉民們的健康無疑會造成很大的隱患。
傳統上的自給自足生計模式也被打破。人們不僅因為大規模發展反季節蔬菜使自己成為市場的供應者,也因越來越多購買外界物品而成為市場的消費者。本來這種雙向的生產與消費是現代商品經濟的特征所在,大大豐富了人們的生產生活;但是,它也使人們對此產生依賴,再加之“惰性”的驅使,于是乎,傳統上許多豐富的副業被拋棄了,只因為“現在買什么都方便”。此外,人們在種萊本身上也有了越來越多的“惰性”,這主要表現為對商品肥料、農藥等的依賴。人們懶得花更多的精力去搜集和儲存農家肥,因為有現成的商品肥料可以買;人們也懶得如以前一般的采用“燒灰”“割欄草”等方式處理雜草,因為有除草劑、“一把火”(農藥名)等農藥見效快且省事。而這樣的變化卻在無意中加劇了環境的污染和生活方式的隨大流。
鑒于以上諸方面因素的作用,人們有了更多的農閑時間,加之休閑方式的匱乏,打牌甚至是賭博之風興起,成為高山人民的一大“毒瘤”,究其本質原因還是生計與時間的協調出了問題。
隨著改革開放政策大背景的進一步發展,世界更加敞開。一方面,它給了人們越來越多的選擇,越來越多掙錢的方式。例如,各方面條件具備了,鄉民們可以選擇專種蔬菜;大把的農閑時間,可以選擇做生意,也同樣可以選擇賭博“毒瘤”;還可以選擇放棄土地,外出打工等等。另一方面,它也讓人們越來越融八現代經濟生活的大潮之中,除了上文所述的生計經營方面,還有教育、醫療等各個方面。這些不僅讓人們對現金有了更大的企求,為了生活得更好,人們也不得不隨時做出判斷做出選擇。單拿教育來說,山鎮人大多文化水平都不高,生產生活中難免諸多不便,所以在下一代的教育上都比較用心,多秉承“讀到哪里送到哪里”的原則。家長對子女的溺愛和慣縱也不期而至,整個社會文化運行都對當時的人們構成了重重挑戰。
土地出問題了,生計變得艱難了,以此為導火線,隱藏在生計背后的很多其他的問題也都暴露出來。生活總在繼續,面對這些,農民也會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進行調適,無論好壞快慢。
一切的變遷都是以土地出現問題為開端的,“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人們首先嘗試了一些農藥、肥料等化學調適方法,但是效果不大且使土壤污染更甚。隨后,人們又嘗試了很多對土地進行調適的傳統方法,主要有如下幾種。
一是撒石灰,即將“陽石灰”(干的石灰粉末)撒于收獲后的土地上,一段時間后,待到犁地時,又使石灰隨表層土壤被翻入地里。這是為了給土壤殺菌,效果是不錯的,但是,燒制石灰很費勁,石灰的來源有限,所以,人們很難普遍使用這種方法。
二是用挖掘機對土地進行深層“翻耕”,這樣做效果確實不錯;但是,此方法不但請挖掘機的成本高,而且翻出很多石頭還會增加整地的工序,所以,也沒有辦法廣泛推廣。
三是大量使用農家肥,例如,有一戶人家喂養了十幾只山羊,有一年他們將多年培制的羊糞用作種菜的肥料,結果那一年的萊長得特別好。這種方法也是有效的,但是,這一調適對策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和時問,而且與時尚潮流相佐,鄉民們并不樂于采用。
四是實行土地輪種,即將長年用于種植反季節蔬菜的土地,輪種諸如玉米、藥材等其他作物。這種方法用得比較多,但是,其缺陷就在于土地投八、產出慢以及勞動力空余等問題,也有待解決。
五是實行土地拋荒,此種方式就相當于暫時完全放棄了土地的耕作,這是一種最極端的調適方法,不到萬不得已,人們一般不會走這條道路。但據筆者了解,這也是鄉民們萬般不得已的最終選擇。
面對這一系列的問題,農人們除了從土地著手進行了一些調適,更加直接的是在職業上的調適。如果按照與土地關系的疏密程度來劃分,椿木營鄉的反季節蔬菜種植戶們大致分化成了3類。
第一類是與土地離得更近的“種菜大戶”。所謂“種菜大戶”,大概需具備3個條件:一是萊種得好;二是不僅種自家的地,還要大量租種別人家的地。一般情況下,每個這樣的家戶會租種幾十甚至上百畝的土地進行耕種。春季整土時段和秋季收尾時段,每天需雇用3到4個工人,農忙的夏季要雇用的工人數往往會翻幾倍;三是“用斗斗車托(載)人種菜”,方言稱之為“斗斗車”的小型卡車,是一種乘、貨兩用車。所有的種菜大戶都使用了這種車型,既方便載人種地,又方便商品的出售,擁有這樣的車型才有資格當上種菜大戶。
第二類是與土地保持原狀關系的蔬菜種植小戶。不過有了其他兼職身份,如蔬菜代收戶、工人以及短期外出打工者等等。有些家戶會到外地進工廠上班或是做生意,等到了農忙的時間回來種幾個月的蔬菜后再返回城里務工。有些家戶還有機遇做蔬菜代收的工作,所以農忙的夏季回來不僅種菜而且代收。而兼職工人則是蔬菜種植大戶的雇工對象。他們大多是留在村里的老人,也包括需要照顧孩子的年輕父母。
第三類是脫離土地而全年外出打工者,這種家戶要么把土地留給家里的老人耕種,要么把土地全部出租給別人耕種。但是出租,也要看土質的好壞,土質好才有人租種,土質不好就只能拋荒歇作了。
四、生態人類學視角的分析
傳統和現代兩種不同的生計方式,實則是對自然資源利用的不同主導思想作用下的產物。
在未被商品經濟纏繞的傳統社會中,自然資源的多樣性在各種各樣的生活所需中或代表文化的價值中被大量體現。這樣的社會所追求的是自然多樣要素的穩定利用,以及社會和生活的持續性,是根據生態系統理論來利用自然,以獲得使用價值為目的。山鎮傳統農耕生計就屬于此種情形,豐富又連貫,屬于自給自足或半自給自足狀態,與自然和諧相處。從玉米、土豆的大量種植,到菜園子的精心經營,再到家禽家畜的飼養,生產結構極其豐富多樣,農事安排與鄉民的生活融為一體。
在純粹由利益支配的現代社會中,集中而高效地利用少數具有商品價值的資源成為了目的。人們根據市場經濟理論來利用自然資源,以高效且最大限度地追求交換價值為目標。與市場掛鉤后,山鎮生計方式發生變遷,大力發展反季節蔬菜,不錯的現金收八是其最大的誘惑,加之年輕一代成為主要勞動力等等因素,土地最終走上了單一商品化生產的道路。人們再也沒有耐心去與所處的生態環境對話,去關愛飼養的家畜和家禽,更無心從事手工型的副業,而只是一味地將心思傾注于能來鍍的反季節蔬菜種植。生計變遷背后其實是社會文化的整體性變遷。
解讀了兩種不同生計模式背后的不同主導理論體系后,我們再回歸到生計變遷本身。
任何民族、任何地區的文化都是以寄生于地球生命體系為前提的。文化適應具有雙向性,即社會性適應與生物性適應兩方面。以此視角來看,椿木營鄉民們在國家政策大背景下,傳統的生計方式逐步轉型為現代的單一商品生計,這算是人們社會性的適應。然而,變遷后的生計方式卻是以市場經濟理論為指導進行生產生活,相比傳統生態系統理論指導下的生計方式,人們的生物性適應嚴重偏離。文化相對于自然的偏離過大,終會出現多種多樣的問題,首當其沖的便是生態安全甚至是生態災變問題,隨之而來的是一系列其他社會文化問題,椿木營鄉的生計變遷正好印證了上述的理論分析。
近幾十年來工業社會生計文化類型“異軍突起”,迅速沖擊各種前工業社會生計文化類型。融八難以掌控的社會大網,社會性的過快發展,生物性的過重偏離,各種問題也接踵而來。隨著十余年反季節蔬菜地“瘋狂”發展,以土壤污染農田變質為最后承受底線,過分依賴市場的現代生計方式的劣勢也隨之暴露,不僅是農藥、肥料等化學制品的大量使用,以及長期單一連作等造成的土地生態問題成為難題,其他諸如萊價波動,農閑時問安排等社會問題同樣不好解決。一時間,人們處于極其尷尬的境地,既“得罪”了朝夕相處的自然生態環境,又不能把握復雜多變的社會環境。
在田野調查中,筆者注意到,面對這些生態社會問題時,農人們也做出了自己的調適。只是,家戶作為最基礎的生產生活單元,其生計策略的選擇需要考慮各方面因素,調適具有很大的局限性。通常情況下,他們會優先考慮社會性調適,因為當下的生活總是最迫切的問題,而生物性調適和延續性發展問題只能在精力足夠的情況下才會考慮。然而到這樣的情況下才加以考慮,往往為時太晚,而這一點正好是生態人類學工作者需要發揮他們聰明才智的研究新領域。
土壤生態問題是大的社會文化發展問題,不可能是小小的家戶能夠自發調適解決的,只能是從社會性的重視中尋求解決之道。農田退化對于農耕民族來說就意味著生態不安全,而這種生態問題是文化適應中出現了問題,所以它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人為生態問題,解決之策也只能從文化出發,尋求文化制衡機制。回歸到人類社會對于地球生命體系的寄生性前提,為我們提供了思路,即重視文化多樣性,重視地方性生態知識的價值。“各民族所處生態環境的穩態延續時限肯定長于其所處社會背景的穗態延續時限,因而一切民族的生物性適應成果都可以超長時間地發揮生態效益,而這一特性正好是各民族的地方性生態知識至今仍然值得發掘利用的理論依據”。
具體到山鎮土壤變質農田退化的生態問題,農人在對土地的傳統調適方法中,就閃現出了包含著生態智慧的地方性知識。例如,撒石灰殺菌,使用培制的農家肥,間作多種作物等。這些有價值的文化調適手段中,只有間作多種作物這一種方法與農人的職業分化容易兼容從而得到了推廣。可是,對于大量使用化肥、農藥等化學物質造成的土壤污染問題可以有效解決的前兩種調適方法,由于各種現實困境,并沒有得到推廣應用。一方面,作為調適主體的家戶具有先天局限性,不僅調適力量有限還會優先社會性調適;另一方面,“無孔不入”的現代科學具有強勢特性,以工業民族為中心而忽視各地方文化生態的多樣性,在當代成了必須認真對付的習慣性偏見。因此,“推動現代科學技術與地方性知識的接軌,誘導相關民族進行文化的再適應,靠文化的正常運行去逐步消除人為生態災變”就成為迫切需要的解決思路。具體來說,就是讓我們的科學在傳統上下功夫,例如殺菌從“陽石灰”上找靈感,肥料從農家肥上找思路,還可以從多作物的混合種植方法中找靈感。使得科學并不是自上而下的單一化“大科學”,而成為汲取民間智慧的地方性多樣化“小科學”。
五、結語
長江以南的低海拔地區,夏季氣候炎熱,蔬菜短缺,同緯度的高山地區與此相反,正是蔬菜產出期,于是,利用這一地理自然條件的差異,高山人找到打入市場的途徑,市場經濟機制引進。在這樣的背景下,高山的生計方式逐漸發生變遷,社會文化變遷相伴而生,但是,現代生計方式有其致命弱點,即社會性的過度發展,生物性的嚴重偏離。很快,土壤被污染,農田遭退化,這些生態問題作為導火線,還引出其他一系列社會文化問題,現代生計方式的弱勢暴露出來。首先感應到這些問題的就是生產生活最基礎的社會單元——各個家戶。農人們盡其所能做出了自己的調適,可是力量有限,單個家戶的調適必然的以社會性發展為優先考慮因素,而生態問題往往被置于后位,異質性極強的現代社會更是如此。這是在利用文化制衡理念解決生態問題時必須考慮的現實困境。
但是,生態問題不容忽視,它是關系到整個人類的穗態延續問題的,所以,我們必須克服單個家戶自發調適的弱勢,尋求自上而下的社會性解決途徑。然而,在具體面對不同地區的不同生態問題的時候,要從該地區世代居住的人民所形成的地方性知識體系中,尤其是地方性生態知識中尋求靈感,再將現代發達的科學技術與之相結合,使之在生態調適中發揮作用,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這是在利用文化制衡理念解決生態問題時一條值得參考的現實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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