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姨

王瑋

十五那天，從仙人洞燒香下來，在菜場附近遇見了三姨。她皮膚還是那么白，個子不高，眼睛沒有原來那么大了，但依然有神。她抱著個男孩子笑嘻嘻地和我打了個招呼，說是鈴兒的孩子，帶他買點東西。然后慌忙說聲再見，走了。看著她的背影，我不由得想起許多過去的事。

“唉，又是個女娃子。”外公在外婆生下三姨時，非常失望地操著湖南話咕叨了一句。等到小姨出生后，外公徹底絕望了。所以在我媽生下我哥時，外公喜出望外，成天帶著大外孫到處逛，只有這么寵他了。后來三姨生下兒子后，簡直把自己的孩子寵得無法無天了。

所幸_二姨生下來長得最像外公，性格也像男孩，小時成天和男孩子們一起玩彈弓，滾鐵環，爬樹上墻……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家務事很多，但有兩個懂事的姐姐，外公外婆也由得她度過了一個快樂的童年。

到了十六歲以后，外公到處托關系找熟人，不知送了多少禮，才把三姨招進了一家機電公司，國營的。為此外公得意了很久。

兩年很快過去了，三姨更加水靈了。有段時間她天天加班，外公漸漸地聽到了周圍鄰居的閑言碎語，于是他讓外婆出去打聽。結果外婆不大一會兒耷拉著臉回來丫。她對外公說，下院壩的李太婆說親眼看到=i姨每天晚上都是一個打扮得像個二流子的男人送回來的。有人還看見他們……李太婆欲言又止，在外婆的逼問下終于說出，他們還親嘴了。這在當時簡直是傷風敗俗了。外公坐不住了。等冷靜下來后，外公像是地下黨一般潛伏在朝門外，一直到了晚上

八點過才抓住那個二流子。

外公是個生性和善的人。本來家里沒兒子，讓他底氣不足。接連幾天外公在家里長吁短嘆，對著外婆嘮叨： “還好老大爭氣（我媽），在幼兒園里年年都是先進，還去過北京領獎呢，結婚沒咋個操心；老二嘞更爭氣，在上下院壩是唯一一個大學生，分到湖南的兵工廠上班，找個同班學生結婚，也沒操心；幺妹也不差，分到磊莊機場宣傳隊。唯獨老三……”外公直搖頭。

那段時問媽媽囑咐我和哥哥在外婆家玩要小心點，少說話，千萬別提三姨。我們很聽話，因為每天都有許多玩的，所以很快就忘記了三姨。直到有一天，媽媽被外婆叫到屋子里嘀咕了好半火，然后把我從院子里叫回來，收拾打扮了一下，然后帶著我出門一直走，走得我腳都痛了才到了三姨住的那家。

媽媽叫我別亂跑，她進去叫三姨出來。過了一會兒，媽媽果然和三姨一起出來了，還有那個二流子。三姨很高興地和我打了個招呼，并且叫我管那個一流子叫三姨爹，隨手再遞個雞爪給我。我看了媽媽一眼，見她沒反對，于是對著雞爪叫了聲：三姨爹”，就拿過來開吃了。邊吃邊看她們，突然發現三姨的肚子胖了，不過比媽媽的要小點。因為媽媽有一天給我說過要給我生個弟弟。于是我說：“三姨，你也要生個弟弟陪我玩嗎？”她們都笑了。最后媽媽拿了一樣東西放到三姨手上，想了想又從褲兜里拿了些錢給三姨，三姨不要，媽媽堅決地給了她，然后帶著我走了。走了好遠，我回頭看見三姨他們還站在原地，不過她好像哭了，那個三姨爹正在給她抹眼淚呢。

再見三姨時已是半年以后了。她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中午抱著兒子和姨爹來看外公外婆了。那天她打扮得很漂亮，三姨爹也很精神，頭發剪短了，小胡子也沒了，兩手拎著禮物，上下院壩一路打著招呼來到外公面前，外公終于原諒了三姨。

后來三姨教唆我媽讓爸爸帶我們全家搬到爺爺家去陪老人住，然后在我們搬去不到一個星期，一天，三姨趁我媽值班，我爸請客的時候跑到爺爺家，對我爸說我媽要那邊的鑰匙，去拿點東西。爸爸隨手就把鑰匙給了三姨，誰知她立馬搬到了單位分給媽媽的房子里，再也不搬出來了。為此媽媽生了一段時間的氣，最后在外公外婆的勸說下才消了氣。后來那里拆遷，三姨在東山得了兩套住房。除了我哥去過，我們家誰都不知道她具體住哪里。

好景不長。三姨生了二女兒鈴子以后不久，因為單位不景氣，她和三姨爹雙雙下崗了。三姨家本來就是有多少就用多少的，沒什么積蓄。加上三姨爹義好吃懶做，還好酒貪杯，這下家庭的擔子重重地壓在了三姨的肩上。于是三姨四處訴苦，把所有親戚刪友的錢都借了一兩遍，得的錢全用在她的家里了。親戚們不再來串門了，連過年都不來了。外公的臉面繃小住了！有史以來我看見外公第一次發火，他把三姨叫回來關起門大罵了一頓。然后叫三姨離婚。說離婚以后讓三姨帶著孩子回來。然后趁著三姨還年輕，再找一個老實本分的人好好過日子。最后三姨答應了，要錢去離婚。外公給了她，過了一段時間，外婆問她，說沒離成。以后三姨家一斷炊，她就跑回家去要錢離婚，一直到外公去世她都沒離成。

一次，外婆十分生氣，叫上媽媽去找三姨爹，正遇到他在樓下的一個小攤邊喝酒。外婆上去就把桌子掀了，他醉眼朦朧地看著外婆，酒好像要嚇醒了，任憑外婆怎么罵，他都不還嘴。等到外婆扯著他的衣領叫他去民政局和三姨把婚離了的時候，他一下子掙開外婆的手，躺在地上滿地打滾，痛哭流涕，說他如何愛三姨，他就是不離……直鬧到看熱鬧的人圍了一層又一層。外婆到后面竟然說不上話來，任憑他發酒瘋。最后他居然自己把鼻子打出血后用手抹得滿臉都是。外婆徹底敗下陣來，拉著母親轉身就走，不顧后面傳來的一片亂七八糟的安慰聲和叫罵聲。

三姨在外公病逝后的某天又跑到外婆家故技重施。外婆很冷靜地拿出紙筆，讓她又寫了一遍離婚書并簽字。然后讓小姨把三姨關到屋子里，不一會兒，三姨爹就來敲門了，可能在下面等急了。外婆隔著門叫他簽字。他一聽又開始鬧騰起來，外婆不急，等他鬧夠了，再問一句：“離不離？”這下三姨爹老實多了，說：“簽就簽?！庇谑峭馄虐验T開了個縫將紙筆遞出去，哪知他使勁拉開了門，把離婚書三下兩下撕得粉碎，然后大喊三姨的名字，一邊逐個看屋子，見三姨不在屋子里，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鬧起來。外婆也詫異起來，叫鄰居報了警，警察過來把三姨爹趕走了，但也對三姨失蹤沒有頭緒，問了對面鄰居才知道三姨趁著上廁所的機會，冒險從廁所的窗戶跳到旁邊的水管上溜下去跑了。外婆從此不理三姨了，直到去世。

后來聽說三姨為了她的那個家還真吃了不少苦。她每天到菜場去撿別人不要的菜葉，甚至賣血養家……

三姨再次到我們家來時，我有些認不出她來了。她很瘦，衣服很舊，穿在身上有些偏大，早生華發，臉上過早地出現了皺紋?？雌饋肀任覌尪祭稀Ｋ龑寢屨f是鈴子生病了……媽媽生氣地對她說： “你找的是個什么人喲？王哥（我爸）給他找個事做，只干了半天就嫌累不干了。倒要你賣血養那個家，他也安心吃得下去，簡直是個吸血鬼?！闭f完轉身去拿了幾百塊錢給她，并留她吃了中飯，我正好給媽媽要十塊錢買書。吃了飯后三姨和我一塊兒出來，在路上她又說起她的不幸，我也心疼三姨，就把錢也給了她?；貋韹寢寙栁屹I的書呢，我直說了，媽媽瞪了我一眼，說： “小孩子家懂什么？下次不準了。”

一晃過了十多年。后來又聽小姨說三姨家苦盡甘來了，三姨和三姨爹有退休工資了，兩個人加起來有三千多呢。喜訊傳來沒多久，就聽說三姨爹病了，由于長年喝酒，又缺乏運動，得了糖尿病，而且比較嚴重，腳都爛了，下不了床，整天躺在床上哼哼，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偏又死不了。三姨只好每天服侍他了。遇上兒子又不爭氣，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正事一點不會。他家二叔好心把他介紹到郵局上班，每天的工作是去送郵件，他很聰明，膽子又大，去了沒多久就發現了能找錢的方法。有些郵件是寄錢的，他就去偽造身份證找人領出來用了；有些是寄東西的，他就拿到金沙坡去賤賣了；他覺得像信件那些沒油水的就直接給扔到垃圾箱里，然后下班玩去了。等到郵局負責人發現這個漏洞時，責成他二叔替他還了一萬多元的損失，工作也丟了，他二叔的錢至今未還，以后也沒人敢給他找工作了，他倒也落得個自在。

光陰似箭，一晃又過去十多年了。有一天三姨打電話找我哥，很急，讓他馬上去她家一趟。我哥好不容易找到她家，正看見他拿著斧頭要砍他爸，三姨在旁邊一邊拉一邊勸，我哥上去奪下斧頭問怎么回事，三姨說兒子賭輸了給老的要錢扳本，老的不給，就動起手了。她兒子看我哥來了，開始嘴還硬，叫我哥有本事就打死他，否則就不要管他家閑事。我哥氣急，看到三姨家有條鐵鏈，隨手抄起來就給了他幾下，打得他鬼哭狼嚎的。嚇得三姨直求我哥不要打了，那天我哥算是把他收拾夠了，從此他有些怕我哥。

幾年前，二姨從湖南來住在我家，三姨和小姨過來探望。其中小姨說到三姨每天洗床單，雙手都破皮了。我好心拿了些舊床單被套讓三姨拿回去給三姨爹墊，臟了就不要了。但小姨說我： “就這點床單夠墊幾天哦？”我有些生氣，就問她： “那你又幫三姨做了多少呢？”她恨恨地說：“我就每天求老天早點收了她家的老雜種和小雜種?！蔽疫B忙看了三姨一眼，她雖然還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過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說：“唉！算我教子無方，沒有管好小的，但是不可能生下來就把他掐死吧?！毙∫滩辶司洌?“真掐死你就省心噦?！比贪琢怂谎?，接著說：“至于我們家死鬼嘛，可能是上輩子我欠他的?！贝蠹覠o語了。

回到母親那兒，看弟弟在家，就給他講遇到三姨的事，他毫不客氣地說：“活該！誰讓她找到這么一個百年不遇的瘟神呢？這輩子都給毀了。”

我不以為然，對他說： “我倒不這么認為。你看現在這個社會，你能找到一個像三姨這樣為了愛能不離不棄，甚至不擇手段地守護一個家的媳婦不？”

弟弟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