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喜劇性人物，不要鬧劇性動作

桂菡

八月中旬，2015烏鎮戲劇節開票。在大家搶購《驚奇的山谷》《尼伯龍根的指環》等熱門戲時，我入手的第一張戲票卻是意大利都靈國家劇院的《吝嗇鬼》。我對于這部戲的文本已是再熟悉不過，之所以在眾多劇目里首先選擇了它，是因為著實想要一睹意大利導演、演員對莫里哀的喜劇會做出怎樣的舞臺呈現。

早就知道，《吝嗇鬼》同意大利喜劇表演有著遠房親戚的關系：莫里哀的喜劇創作深受意大利假面喜劇影響，劇作在情節編排與人物性格設置方面多多少少透露著假面喜劇的影子，人物的行為舉止也參考了假面喜劇中“拉錯”（Lazzo，指各種不會推動劇情但插科打諢引人發笑的夸張滑稽動作）等表演手段。所以，對于將看到意大利演員接過這部跟他們有血緣關系的名劇、看到他們如何用特有的表演方式塑造出一個曠古絕今的吝嗇鬼形象，我滿懷期待。設想中，都靈國家劇院的《吝嗇鬼》定會熱鬧非凡一一它定將把隸屬于十六世紀意大利民間的滑稽笑鬧淋漓盡致地從舞臺撒向觀眾席，作品的喜感必能從人物的姿態、動作、聲音各個方面噴薄而出，觀眾甚至不用開動腦筋考慮劇情，單單是看演員的表演就能夠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我錯了。《吝嗇鬼》的大幕拉開，舞臺簡潔利落，頗有當代風范；演員上場，表演認真嚴肅，沒有故作滑稽的夸張動作，塑造出的人物非但不是漫畫式反而非常真實。至于意大利喜劇中傳統的即興表演在這場演出中更是不存在，劇中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臺詞、每一處調動都早己被精心設計好，保證不會有差錯產生。整場戲看起來松弛，而實際上就像被一根隱形的彈力線控制著，張弛有度。這版《吝嗇鬼》不但沒有我認定會存在的鬧劇成分，甚至把《吝嗇鬼》中的人物動作處理得貼近日常生活。此外，演出明顯減少了純粹可笑的動作跟故意搞笑滑稽的臺詞，比如刪掉了兒子拿老子戒指送情人的橋段、比如弱化了阿巴貢同媒婆的周旋。舞臺上的所有動作所有對話都貼近生活，顯得格外有章可循起來。顯然，來自都靈劇院的演出團隊并不打算通過《吝嗇鬼》對觀眾們展現一下本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喜劇傳統。

當然，這并非是說都靈國家劇院的《吝嗇鬼》是嚴肅生硬而無趣的。相反，看得出導演希望觀眾可以通過觀看演出得到歡樂、釋放笑聲。而且他們通過團隊的努力做到了這一點：如果說鬧劇的舞臺是以制造滑稽動作贏得觀眾笑聲為目的，那么都靈劇院對《吝嗇鬼》的表演則始終以刻畫人物性格為中心，繼而用這位樹立起的人物給觀眾帶來歡樂。

演出中有一個片段令人記憶猶新：阿巴貢關門窗。在這個片段里，阿巴貢回到家，看到門窗大開他勃然大怒。這個老吝嗇鬼一邊憤恨地抱怨，一邊把門鎖上后又插上三四道門栓。之所以對這段印象深刻是因都靈國家劇院對莫里哀喜劇特有的處理方式從這個片段中可見一斑。按理來說，在一個喜劇舞臺上這些動作只要放大一些，動作本身可以引起觀眾大笑。但都靈劇院扮演阿巴貢的演員在完成上述動作時并沒有順勢把它夸張，相反，他用一種克制的、細膩的手法將其完成。關門的動作本身并不怎么好笑，可通過這一系列動作，觀眾看到了一個吝嗇膽小到荒唐可笑地步的阿巴貢，無一不忍俊不禁，笑聲便在劇場中產生了。

整場演出看下來可發現，上面列舉的這種處理逗樂的方式在作品中并不少見。在這版《吝嗇鬼》里，插科打諢式的對話、引人發笑的動作都在為人物本身服務，它們原本的逗樂目的性一降再降，更多的是變成一種展現人物的手段，它們使得一個個具有喜劇效果的人物活生生地站在了舞臺上。我認為，這是這一版《吝嗇鬼》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意大利都靈劇院版《吝嗇鬼》的演出特點，我想這么總結：要喜劇性的人物，不要鬧劇性的動作。

同其他喜劇家的作品相比，莫里哀的戲中有比重較大的鬧劇成分，所以人在接受的時候往往會把注意力放在這些滑稽搞笑的成分上，認為這便是莫里哀喜劇的特色。在莫里哀喜劇上演時，因為這些鬧劇元素在制造喜劇性效果時可以起到無可比擬的重要作用便認定這是吸引觀眾的一大亮點，長此以往，人們很容易混淆劇作的可笑性與喜劇性。可笑性來自于表面、姿態，喜劇性則源自于內在。都靈國家劇院版《吝嗇鬼》正是給人們提供了這么一個機會，讓大家從原有的莫里哀喜劇演出或是欣賞模式中跳出來，換了一種新的角度來思考莫里哀的作品。當然這并不是說鬧劇形式不好、不是反對演出中有鬧劇故作滑稽搞笑等橋段存在，但這次《吝嗇鬼》的演出的的確確給只熱衷于熱鬧的人們提了個醒兒：萬不要舍本逐末，只看重鬧劇性動作這個表層卻忽略了作品喜劇性的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