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軍[暨南大學, 廣州 510632]
論蕭綱宮體詩中的文學性因素
⊙莊軍[暨南大學, 廣州510632]
蕭梁一代是宮體詩達到全盛的時期,而簡文帝蕭綱又是其中最主要的代表之一,其所作的宮體詩與大多數宮體詩一樣,因以表現艷情為主而被人們所詬病。然而,拋開社會道德層面的批判,這些宮體詩仍是具備一定的文學性因素與審美價值的。其文學性因素不僅僅包括詩的外在的形式層面,還包括其內在“吟詠情性”的情感層面,最后是整體充斥著想象與游戲的藝術風格層面。
蕭綱宮體詩文學性情懷
20世紀末以來,人們對宮體詩的評價已不再只停留在道德批判的層面上,大多數專家、學者開始著手于對宮體詩自身的分析與解讀,并在此過程中肯定了部分宮體詩的審美價值與意義。當然,梁簡文帝正是人們研究和探討的重點之一,這不僅僅是因為其所處的時代正是宮體詩達到全盛的時期,也因他所作的部分宮體詩的確具有一定的地位和代表性。筆者在此并無意對宮體詩進行好壞之辨,畢竟部分宮體詩的確存在著不符合傳統道德要求的荒謬淫穢思想,但我們并不能直接否定宮體詩的價值。筆者只是想對蕭綱宮體詩這一典型的代表進行單純的文學性因素分析,并從中探討這些作品的審美價值問題,同時也希望能在研究宮體詩方面擁有不一樣的視角。最后,還要對“文學性因素”進行簡單的界定,史忠義在《“文學性”的定義之我見》一文中羅列了“文學性”一詞的形式主義、功用主義、結構主義等五種定義,并且認為這五種定義都是不大可行的。然后他在這些定義的基礎上認為“文學性存在于話語從表達、敘述、描寫、意象、象征、結構、功能以及審美處理等方面的普遍升華之中。形象思維和文學幻想、多義性和曖昧性是文學性最基本的特征。借鑒過來,所謂文學性因素無非就是讓文學作品自身具有文學性和審美價值的因素,涉及的自然是文學作品自身的語言、修辭、虛擬、結構、情感、風格等方面。
一
蕭綱宮體詩的文學性因素首先最明顯的便是其外在的形式層面。俄國形式主義從一開始便主張文學研究應拋開社會與道德層面,著重于文本自身語言的研究。雅各布森提出,文學研究對象便是文學性,認為“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就在于文學性”。盡管形式主義的觀點在今天看來有些勉強,但將形式主義的方法放在蕭綱的宮體詩中,可以發現其詩中有信手拈來的華麗辭藻,有豐富繁縟的對偶,也有隨心所欲的參差雜言,還有精心安排組合的音律,這些便都是蕭綱的宮體詩中具備的文學性因素。
首先,蕭綱的宮體詩中隨處可以見到華麗的辭藻。拿其最受人批判的宮體詩《詠內人晝眠》來說:“北窗聊就枕,南檐日未斜。攀鉤落綺帳,插捩舉琵琶。夢笑開嬌靨,眠鬢壓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夫婿恒相伴,莫誤是倡家?!眿伸v、玉腕、香汗、紅紗這些詞雖看起來有些淫穢之意,但細心想想這些華麗辭藻背后卻是需要琢磨和組合之后才能寫出來的,沒有好的文字功底不一定能寫出來。無論是寫物還是抒情,蕭綱所運用的字詞都是相當華麗的,而且是經過琢磨的。再如《戲作謝惠連體十三韻》中的“珠繩翡翠帷,綺幕芙蓉帳”“春燕雙雙燕,春心處處楊”,這些句子更是描繪細致,畫面感較強。
其次,蕭綱的部分宮體詩較為講究對偶,其中最主要的代表便是《執筆戲書》:“舞女及燕姬,倡樓復蕩婦。參差大戾發,搖曳小垂手。釣竿蜀國彈,新城折楊柳。玉案西王桃,蠡杯石榴酒。甲乙羅帳異,辛壬房戶暉。夜夜有明月,時時憐更衣?!比娛褂昧素S富繁縟的對偶,看起來舒服,讀起來也朗朗上口,這便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對稱美。
當然,除了講究對稱美的宮體詩外,蕭綱還有較多體現參差之美的雜言詩。比如以下幾首:
花中燭,似將人意同。憶啼流膝上,燭焰落花中。
(《和湘東王古意詠燭》)
窺紅對鏡斂雙眉,含愁拭淚坐相思。念人一去許多時,眼語笑靨迎來情。
心懷心想甚分明,憶人不忍語,含恨獨吞聲。
(《擬古》)
這些詩都有意打破五言詩和七言詩整齊嚴謹的結構,把五言與七言進行雜糅,甚至插入三字的雜言碎語,造成全詩的參差不齊,形成一種獨特的美,而這正是詩歌語言對以往規定的突破與創新。
最后,蕭綱的宮體詩中能作為文學性因素的還有巧妙的音律編排。石觀海便認為宮體詩派詩人精心搭配詩句的平仄,就像現代人把玩魔方一樣,經過多重組合和排列,創作出既與古體詩完全不同又能充分顯示聲律特征的律句。此外,蕭綱跟其父親梁武帝蕭衍一樣,也對當時流行的吳聲西曲①情有獨鐘,像《烏夜啼》《江南弄三首》等都是典型的代表。對吳聲西曲的鐘愛也使蕭綱在詩詞音律編排時比較特別,單句律句,比比皆是,甚至有如《賦得當壚》這樣通篇都是律句的宮體詩。
二
蕭綱宮體詩的文學性因素還包括其內在的“吟詠情性”的情感層面。何謂“吟詠情性”呢?李青春通過對各個朝代“情性”的對比和分析,認為蕭綱語境下的“吟詠情性”應是對“個人的內心世界”所感所悟的表達。蕭綱在《與湘東王書》中更是認為詩歌的本質便是“吟詠情性”,“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兇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竟同《大誥》。”這段話大概是說:六典、三禮的實行要有特殊的場合,所用也要因地制宜,但是沒有聽說過寫詩吟詠情性,還要參照《內則》之篇的;提筆書寫志向,反而要模仿《酒誥》之作的。“遲遲春日”,反而要學習《歸藏》;“湛湛江水”,竟要和《大誥》文字相同。詩是用來吟詠情性的,為什么要堆砌典故,拼命模擬經典之作呢?可見蕭綱的“吟詠情性”實質上是對陸機“詩緣情”的繼承與發展,他主張樹立自己的風格,以詩表達無拘無束的自我情感,或是言情或是詠物。
文學終歸是一門人學,蕭綱的宮體詩雖談不上愛國愛民的大情懷,但是卻擁有獨特的“吟詠情性”的小情懷。他的詩歌強調自己的真實感受,用最貼切的語言毫不含糊地表達自己所見所感,諸如《詠柳》《詠芙蓉》《詠橋》《詠新燕》等詩。
略讀一遍,他的詠物詩似乎以寫實為主,畫面感十足。細細讀之,作者的用心程度便可見一斑,其詩感情真摯,所有的事物在他筆下都似乎有了生命一般。柳樹是低垂著頭象征著依依不舍;芙蓉是美艷高貴,群蝶徘徊的。蕭綱在詠物詩上的細膩程度毋庸置疑,他也的確寫了不少讓人印象深刻的詠物詩。歸青認為宮體詩的基本特質便是觀賞性,這種觀賞性主要以客體作為對象來展示的,而且體現了一定的體物傾向。蕭綱的詠物詩正體現了這一特質,這些詠物詩雖不同杜甫、陸游那般詠物言志,抒發大情懷,但卻擁有著一種特別真摯動人的藝術魅力,讓人不小心便走進詩人自己的小情懷中。
當然,蕭綱的這種小情懷在其所作的表現男女之情的詩中更是明顯。如前文提及的《詠內人晝眠》,雖一直以來被人們認為是淫詩艷詩,實際上卻運用了十分細膩的筆法描繪美人的一絲一發、一舉手一投足,讓我們覺得美人就在面前一般,其真正表達也無非是丈夫對自己愛人的贊美與愛慕罷了。再看看下面的幾首:
晨禽爭學囀,朝花亂欲開。爐煙入斗帳,屏風隱鏡臺。紅妝歲盡淚,蕩子何當來?
(《曉思》)
名都多麗質,本自恃容姿。蕩子行未至,秋胡無定期。玉貌歇紅臉,長顰串翠眉。奩鏡迷朝色,縫針脆故絲。本異搖舟咎,何關竊席疑。生離誰拊背,溘死詎來遲。王嬙貌本絕,踉蹌入氈帷。慮姬嫁日晚,非復少年時。轉山猶可遂,烏白望難期。妾心徒自苦,旁人會見嗤。
(《妾薄命篇十韻》)
別來憔悴久,他人怪容色。只有匣中鏡,還持自相識。
(《愁閨照鏡》)
他的這些詩大多以“賦”的手法細致描寫美人和訴說“閨怨”為主,從中我們當然多少能看出無病呻吟之意。但就如同他的詠物詩一般,他的確利用這些詩句抒發了自我的小情懷,“紅妝歲盡淚,蕩子何當來”“慮姬嫁日晚,非復少年時”“只有匣中鏡,還持自相識”,每一句都像在訴說著久遠的故事,表達著青春易逝、愛情易老的感傷。這樣的情感何嘗不像杜拉斯《情人》中“我”的痛苦,小仲馬筆下的茶花女的無奈,還有馬爾克斯印象中簡單而不可能的愛情憧憬呢?顯而易見,蕭綱宮體詩中這種“吟詠情性”的小情懷也正是許多文學作品之中具備的文學性因素。
三
最后,蕭綱宮體詩的文學性因素還有從整體而言充斥著的想象與游戲的藝術風格。這樣的風格與蕭綱的“文章放蕩論”不無關系。在《誡當陽公大心書》中蕭綱勸誡其兒子“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一直以來,多數人認為“放蕩”二字應為貶義。如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便認為,“放蕩”自然是淫蕩色情的東西。放蕩二字放在今日確為貶義,多少與淫蕩色情有所掛鉤。但結合蕭綱文章的語境,《誡當陽公大心書》主要是他寫給自己即將出遠門的小兒子,教育其兒子做人與作文的要點。作為一個父親,有可能讓自己年少的兒子多寫點淫蕩色情的文章嗎?這明顯不符合邏輯。在此筆者比較贊同曹旭與文志華的觀點,他們認為“放蕩”應該是寫作時應“馳騁想象,自由揮灑,思路要‘放’而能‘蕩’起來”。說到底,放蕩其實就是做文章不拘一格,不拘泥于形式,就如做自由想象的游戲一般,而蕭綱自身也正是秉持這一觀點才創作出了不少意象豐富、充斥著想象的詩。如以下這幾首:
芙蓉作船絲作綽,北斗橫天月將落。采桑渡頭礙黃河,郎今欲渡畏風波。
青牛丹轂七香車,可憐今夜宿倡家。倡家高樹烏欲棲,羅幃翠帳向君低。
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面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
(《烏棲曲四首》)
綠草庭中望明月,碧玉堂里對金鋪。鳴弦撥捩發初異,挑琴欲吹眾曲殊。不疑三足朝含影,直言九子夜相呼。羞言獨眠枕下淚,托道單棲城上烏。
(《烏夜啼》)
《烏棲曲》里芙蓉做成的小船,紗帳似的浮云蒙住了如鉤的月,在現實與想象之中訴說相思之苦?!稙跻固洹分歇氉栽诠录诺囊怪匈p月,自我奏樂與影子同樂,可惜悲從中來,不由得哭泣。蕭綱的詩充滿著想象力與意象美,他反復地對意象與語言進行隨意的排列和組合,既增加了詩歌自身的趣味性,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詩歌形成了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為往后宮體詩的發展做了較大的貢獻。
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發現,蕭綱宮體詩的文學性因素主要便是細致琢磨的外在形式,細膩抒發的個人情懷,還有大膽馳騁的想象,正是以上三種文學性因素的存在,才使得蕭綱的部分宮體詩能具備文學性與審美價值。也正是蕭綱在作詩過程中諸如“吟詠情性”“文章且需放蕩”等創作理論的出現,才使得梁蕭集團的宮體詩有了大概的發展方向,因此我們不能一味否定宮體詩的價值。
①清商曲是我國古代主要的通俗樂曲。南朝的清商曲又分為若干類,其中最重要的是“吳聲歌曲”和“西曲歌”兩類,民歌大多都屬于這兩類,合稱“吳聲西曲”。
[1]史忠義.“文學性”的定義之我見[J].中國比較文學,2000(3).
[2]石觀海.宮體詩派研究[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3.
[3]李青春.“吟詠情性”與“以意為主”——論中國古代詩學本體論的兩種基本傾向[J].文學評論,1999(2).
[4]歸青.觀賞性:宮體詩的基本特質[J].學術月刊,2005(4).
[5]游國恩主編.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6]曹旭,文志華.宮體詩與蕭綱的“文學放蕩論”[J].上海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4).
作者:莊軍,暨南大學2014級在讀碩士,研究方向:審美文化。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