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益人






“參天之木,必有其根;懷山之水,必有其源?!比f事萬物都有一個來頭,而探尋人類文明的起源,就繞不開山西這一方厚土。作為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人類文明的搖籃,山西蘊育了光耀千秋的悠久歷史和燦爛文化。中共山西省委書記王儒林2015年8月16日會見世界華文媒體高層訪問團時,首次提出山西古文化的“三個一”(即一座都城、一堆圣火、一縷曙光)。“一座都城”臨汾襄汾陶寺遺址,使堯文化走出傳說成為信史,樹起了5000年中華文明的偉大豐碑;“一堆圣火”運城芮城西侯度文化遺址的火燒骨,把我國范圍內發現的人類用火歷史前推了100萬年;“一縷曙光” 運城垣曲的“世紀曙猿”化石,把類人猿出現的時間向前推進了1000多萬年。
本文詳細講述了西侯度遺址的發現歷程,并帶我們領略目前我國境內已知最早的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存的風采,更讓我們了解人類文明的圣火,是怎樣從黃河岸邊開始燃起……
西侯度,位于山西省西南角芮城縣風陵渡鎮以北約7公里,地處黃河左岸丘陵地帶的舊石器時代早期遺址,是我國乃至東亞地區首次發現的早于100萬年的人類文化遺存。西侯度遺址發現于1959年。1961、1962年,我國著名舊石器時代考古學家王建率領考古隊對此進行了發掘。1988年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西侯度遺址發現于早更新世(第四紀更新世的第一個時期)初期之泥河灣期(華北山區地文期中的一個堆積期)地層中,令當時大多數古人類學家、考古學家詫異和難以接受,其命運注定不會是一帆風順的。自發現以來,受到了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同時由于遺址系河流相(由陸上河流或其它徑流作用沉積的一套沉積物或沉積巖形成的沉積相)埋藏環境,出土石制品遭到了較為嚴重的磨蝕,學術界由此產生了一定的分歧和爭議。
為了解開這一困擾學術界幾十年的謎團,作為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的我,于2005年4月間,率領一支科研隊伍,再次對這處山西省最早的舊石器時代遺址進行了50余天的考古發掘,取得了很大突破。根據發掘所獲資料綜合分析,西侯度石制品雖然受到河流搬運埋藏的影響,但人類行為及其特征毋庸置疑。
人類最早的腳踏地
人類起源是一個既神秘又十分有趣的問題。100多年前,隨著西方學術思潮的沖擊,“女媧”“三皇五帝”等傳統的中華始祖形象,被“由猿到人”的進化論所取代。1929年,史前考古學家、古生物學家裴文中教授在周口店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化石,在震驚世界的同時,也使得中國人口口相授了幾千年的“歷史故事”變成了神話傳說??脊艑W成了揭開人們心中“謎團”最直接的手段,博物館成了大眾學習和接受新知識的最好去處。今天,“人之由來”早已成為最基本的常識,但這個常識的取得卻在科學探索的道路上走得十分艱難曲折。
西侯度遺址是我國乃至東亞地區首次發現的屬于早更新世初期的人類文化遺存。在其被發現之前,大家熟知的人類最早祖先仍是“北京猿人”(中國猿人)。因此,在當時要想挑戰這個“紀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半個世紀前,北京二道橋一個普通的四合院——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里,王建仔細觀察了周口店北京人遺址發現的石器和人類遺骨后,提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北京猿人”不是最早的人類,在他之前一定有更加原始的人類存在。這一說法得到了我國著名舊石器考古學家、古人類學家賈蘭坡的肯定。1957年,賈蘭坡、王建在《泥河灣期的地層才是最早人類的腳踏地》(以下簡稱《腳踏地》)一文中提出:“中國猿人不是最早的,在他之前的泥河灣期的地層中應有人類及其文化存在?!蔽恼聦χ袊橙说挠没疬z跡、石器打制技術、猿人體質進化特征等幾方面作了綜合分析后認為:中國猿人已經能夠控制、管理和使用火,能夠用三種方法打制石片,打制的石器已有了相當的分化和分工?!氨本┰橙恕钡捏w質特征雖然尚保留有猿的性質,但已經進化成了能夠直立并會制造和使用工具的人。因此,在與“北京猿人”時代相接的泥河灣期的地層中,還應有更為原始的人類及其文化存在。這篇文章立即引起學術界的高度關注。為了證明他們的理論推斷,賈蘭坡、王建等人努力在泥河灣期的地層中尋找人類的遺骸和遺物。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山西省西南部,投向了孕育華夏文明的黃河中游地區,這里有著與泥河灣同屬早更新世的“三門期”(華北山區地文期中的一個堆積期,時代為更新世早期,與泥河灣期相當)地層。
1957年,考古工作者在三門峽水庫調查中,在山西省芮城縣風陵渡鎮西北約7公里的匼河村一帶發現了幾處舊石器地點。1959、1960年,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和山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又兩次對這一地區進行調查和發掘,發現舊石器地點16處。在此期間,考古學家們來到東距匼河3.5公里的西侯度進行地質考察,在村后的“人疙瘩嶺”下部地層中發現一件距今100多萬年前的早更新世軸鹿角化石和三塊具有人工破碎痕跡的石塊,這一發現引起了考古學家的深切關注。因為這不但證明了此前他們提出的泥河灣期的地層中有更早人類的理論,也使學術界必須直接面對周口店“北京猿人”是不是最早的人類這一疑問。
1959年12月20日,《文匯報》上的一篇《山西風陵渡一帶發現舊石器時代遺址》,報道了匼河發現舊石器時代古人類文化遺址。1961年1月10日《光明日報》的《芮城發現舊石器時代遺址》再次報道了這一發現。1961年8月,賈蘭坡、王擇義、王建公布了他們的初步研究成果:在《山西芮城匼河舊石器時代初期文化遺址》中,從地層、動物化石及石器等方面綜合研究,認為匼河遺址的地質時代屬于更新世中期最初階段,即與周口店“北京猿人”化石產地下部堆積(約第10層以下)或周口店第13地點的時代相當。并認為當時的人使用的工具比“北京猿人”的還要原始。同時還提到了在西侯度的早更新世初期地層中,發現了“幾塊極有可能是人工打擊的石塊”。這些發現對“北京猿人”的人類始祖地位提出極大的挑戰,在我國舊石器考古學界引起了一場長達一年多,關于“北京猿人”是不是“最早人類”問題的大討論。
在考古學上,發現才是硬道理。理論探索是一方面,拿出實實在在的證據來才能算數。西侯度是不是最早人類的腳踏地?還要看他的發掘和研究。
1961至1962年,西侯度遺址的發掘工作在此起彼伏的爭論聲中進行了兩個年度的發掘,獲得的文化遺物包括石制品、燒骨和帶有切痕的鹿角。盡管發現的石制品上的人工痕跡由于河流搬運埋藏而變得不很清晰,燒骨和帶有切割的鹿角也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但發現它們的意義仍十分重大。首先,它是中國大陸上的第一個被發現的屬于早更新世初期的古文化遺址,將中國人類演化的歷史提前了100多萬年。其次,在考古學上,西侯度遺址的發現解除了長期以來“北京猿人是人類最早祖先”的陳舊觀念。之后發現的元謀人、藍田人以及泥河灣的東谷坨、小長梁等人類遺址或地點,不斷地充實著中國早期人類演化的足跡,使得西侯度不再孤單,并一次次地為《腳踏地》的理論做出注解。事實證明,西侯度遺址的發現不但證明了《腳踏地》中的理論推斷,完成了從理論到實踐的雙重突破,也使得中國古人類和舊石器的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180萬年的人類文化
西侯度遺址所在的西侯度村,地處中條山西南端向黃河傾斜的丘陵地帶,高出黃河河面約170余米。由于新構造運動的抬升和水土流失的共同作用,附近包括新第三紀和第四紀在內的厚度達140米的土狀堆積,被切割沖刷成數條東西向的澗溝和梁峁。因此這里的第四紀地層發育齊全,出露良好,是觀察研究第四紀地質的理想地點。 在西侯度村后的土山“人疙瘩”北坡一個叫 “后山根”的地方,出露有一套厚度約18米的早更新世砂礫層。1960年發現的三塊具有破碎痕跡的礫石就是在這里發現的。從村西的一條蜿蜒小路可以到達一個叫“后地口”的地方。1961、1962年由王建等人組成的發掘隊在這里進行了兩次發掘,以后山根為主,在后地口也作了試掘。這兩個地方的哺乳動物化石和石器的性質是相同的,因此,通稱為西侯度文化遺址。
“人疙瘩”海拔約563米,其頂部為一套7—10米厚的晚更新世灰黃色粉砂土(即馬蘭黃土);之下為厚約50米的含有13條古土壤層的中更新世“紅色土”;再下為厚度約18米的早更新世砂礫層。西侯度遺址出土的文化遺物和動物化石集中分布在其中下部平均1米厚的灰白色、銹黃色交錯砂層中。根據古地磁測定為距今180萬年;下伏的60 余米的上新世夾有礫巖和砂礫石層棕紅色鈣砂質粘土。
西侯度遺址中發現的石制品類型有石核、石片、砍斫器、刮削器、三棱大尖狀器等。石核可分為巨型石核、漏斗狀石核、兩極石核等。其中最大的一件石片石核重8.3公斤,最小的一件漏斗狀石核僅33克。石片分為錘擊石片、碰砧石片和砸擊石片三類。由這些石核和石片分析,當時的人類已經掌握了用錘擊法、碰砧法和砸擊法生產石片??稠狡骺煞譃閱蚊婵稠狡?、雙面砍斫器和有使用痕跡的砍斫器;也可按單邊和多邊來分,其中一件多邊砍斫器用大石片制成,周邊4個刃口正反兩個方向交替打制。刮削器可分為直刃、圓刃和凹刃三類。其中一件用紫色石英巖石片修制的邊刃刮削器十分典型。三棱大尖狀器只有一件,器尖對稱,呈三棱狀,它是以一塊三棱狀礫石經過簡單打制加工而成的。這件標本雖系脫層采集品,但是由于附近未發現其它文化層,所以可斷定它與發掘所得的石制品同出于一層。三棱大尖狀器是我國舊石器時代的一種傳統性工具,在黃河中下游晉、陜、豫三省交接的三角地帶的匼河、藍田公王嶺和三門峽以及汾河流域、丁村等遺址中都有發現。西侯度遺址三棱大尖狀器的發現,可以將這一傳統上溯到100多萬年前。
西侯度遺址中與打制石器同層出土的動物化石除鯉、鱉和駝鳥外,還有刺猬、山西軸鹿、晉南麋鹿、古中國野牛、山西披毛犀等22種哺乳動物。其中絕滅屬占47%,絕滅種100%,被稱之為西侯度動物群,是華北地區最早的早更新世動物群之一。這一動物群的成員絕大部分屬于草原動物,同時也有適于叢林和森林生活的動物。從這些動物的特征和生活習性來看,當時西侯度附近應為疏林草原環境,反映出這里的氣候比現在還要干燥涼爽一些。
西侯度遺址文化層中還發現了一些顏色呈黑、灰、灰綠色的化石標本。他們大部分為哺乳動物的肋骨、鹿角和馬牙。經研究者觀察和化驗,確認這些不同顏色的骨角牙為燒骨。這些燒骨有可能是人類用火的證據,但也不能排除是森林野火燒死的動物遺骸的可能。另外,我們還發現了帶有人工切痕的鹿角。
質疑與討論
1978年由賈蘭坡、王建合著的《西侯度——山西更新世早期古文化遺址》(以下簡稱《西侯度》),對西侯度遺址發現的石器、動物化石和燒骨等進行了全面細致的研究,確立了西侯度文化。
然而,西侯度文化的時代畢竟距離我們太遙遠了,而且由于發掘所獲材料的數量有限,加之石制品上的打擊痕跡也因水流搬運埋藏而變得不太清楚。因此,西侯度發現以后,學術界一直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和爭論。爭論的焦點主要是石制品的人工性質和以“燒骨”為中心的用火遺存的討論。
一是石器之謎。100多萬年前到底有沒有人類存在,他們打制的石器到底是什么樣子?在當時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西侯度遺址發現以后,我國學術界進行了十分激烈的爭論。以賈蘭坡為代表的研究者認為,西侯度遺址發現的石器,無法用自然動力造成來解釋,其人工性質可以肯定;但另有一部分學者認為,“由于西侯度地點出土的、被辨方鑒定為石器的標本上有嚴重的水流沖磨和碰撞的痕跡,頗似歐洲的‘曙石器’,難以排除是由河流碰撞造成的可能性,應進一步做工作,不宜斷然肯定?!?/p>
即便是50多年后的今天仍然有學者認為:“西侯度的石制品有明顯的水流碰撞和磨蝕痕跡……西侯度出土‘石制品’的人工性質存疑……有必要對它們進行重新的評估。”也有學者認為:“西侯度遺址的發現意義重大,西侯度石制品磨蝕嚴重,有一部分仍然可能受到懷疑。石制品遭受水流的碰撞和磨蝕,只要還顯示人工痕跡,石制品的性質就沒有改變”。
1982年賈蘭坡與王建再度合作,他們根據西侯度遺址出土的石制品的性質、特點,進一步提出《上新世地層中應有最早的人類遺骸及文化遺存》。文中指出,西侯度遺址的石制品雖然出現在180萬年前的更新世早期,其打制技術比較原始古拙,但從石器生產的全過程來看,仍有其進步的一面,石器的主人能選擇具有一定硬度和韌性的石英巖、脈石英和基性噴發巖作為原料,并用多種打擊方法打制石片、修理石器。石器的數量雖然不多,但已有了一定的類型和功能區分。說明這些石制品是經歷了漫長歷史洗禮的產物,預示著中國土地上最早的人類化石及其文化遺物,還應當到比它更早的上新世地層中去尋找。
二是用火之謎。西侯度遺址文化層中發現的那些顏色呈黑、灰、灰綠色的化石標本,大部分為哺乳動物的肋骨、鹿角和馬牙。經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化驗確認這些不同顏色的骨、角、牙為燒骨。研究者認為這些燒骨有可能是人類用火的直據,也不能排除是森林野火燒死的動物遺骸的可能。賈蘭坡曾經這樣描述:“這種不同顏色的骨并非礦物所染,因為從新的破碴來看,色調一直達到骨的內部。我們在北京人遺址里看到過成千上萬塊燒骨,顏色也是各式各樣的,有的把骨頭都燒裂了;在西侯度遺址中發現的馬牙有的也裂開了碎紋。一句話,把西侯度的燒骨放在北京人的燒骨中,恐怕誰也看不出它們之間的區別?!?/p>
火是人類從自然環境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一個動力,它使得人類有了一定的支配自然的能力,給人類帶來了光明,亦可驅趕毒蛇猛獸,并且對早期人類體質的進化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傊?,火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上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發明創造。那么,如何認定早期人類用火的問題,這實在是一個非常困難的事情。
世界上更新世早期人類用火的考古材料也有不少,但可靠的、能夠站的住腳的并不多??夏醽喬乜呛↙ake Turkana)東岸的Okote Tuff 地點發現的懷疑是“能人(Homo ergaster)”使用的火塘遺跡(160萬年)和 Chesowanja 等地發現的紅燒土遺跡。但它們都被懷疑可能是自然草原森林大火造成的。在我國,早更新世的用火遺存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包括西侯度遺址的燒骨(180萬年)和元謀人遺址含碳層(170萬年),它們都因露天遺址難以排除有關的遺跡或者遺物與人類用火的必然性而遭到質疑。目前,人類能夠管理和控制性地用火的證據大都來自中更新世以來的遺址,如周口店北京人遺址、金牛山人遺址、陜西洛南花石浪龍牙洞遺址等,這些都屬于洞穴埋藏環境。除此而外,藍田、匼河、周口店第15地點、本溪廟后山、盤縣大洞等許多遺址中都有用火遺跡的報道,但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疑問。有學者認為用火遺跡都發現在有人類活動的地層中,而且自然野火也不會很容易就在任何有人類活動的地點發生。
由于西侯度遺址文化層屬于河流相埋藏環境,因此燒骨的認定十分困難。困難之處不在于能不能肯定其燒骨的性質,而是這些燒骨的來源和埋藏之前有沒有人類的作用。所以,我們認為西侯度遺址中燒骨存在質疑是很正常的。即便本次搶救性發掘中再次發現了燒骨,也不能肯定它就一定與人類的活動有關。不過,西侯度遺址前后相隔40多年的發掘均發現燒骨,并且與石制品同出在一個文化層中,這不得不使我們感覺到蹊蹺。接下來需要我們證明的就是這些燒骨與人類活動的關系。盡管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課題。
從1957年《腳踏地》的發表到現在,已經過去50多年了。在考古學上,西侯度遺址的發現解除了長期以來“北京猿人是人類最早祖先”的陳舊觀念。之后發現的元謀人、藍田人以及泥河灣的東谷坨、小長梁等人類遺址或地點不斷地充實著中國早期人類演化的足跡。西侯度遺址這個東亞地區早期人類的腳踏地,也被許多新的考古發現所超越。如今在非洲已經發現300萬年前的原始人類遺存。在我國除西侯度以外,發現了多處與之時代相當早更新世初期的舊石器文化遺存。而泥河灣盆地的舊石器考古發現從早更新世初期到一萬年前的晚更新世結束,有數十處之多。泥河灣已經從當初的猜想變成了中國北方地區第四紀地質和舊石器考古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基地。 ? ? ? ? ? ? ? ? ? ? ? ? ? ? ? ? ? ?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