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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2016-01-29 13:59:20張策
啄木鳥 2016年2期

張策

中央八項規定頒布之后,吃飯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

吩咐司機把車停在遠遠的地方,然后各自步行到飯店。現金已經由市委秘書押在了前臺,一再叮囑不開發票,是私人小聚。菜點得很講究,海參、鮑魚一概不要,只點那些在當地很有名、很精致的家常小菜。酒是市委書記夏天從自己家里抱來的,一大瓶子,用眼下最時髦的南美瑪卡泡的藥酒。

第一個舉杯的當然還是夏天,聲音卻比往常低了八度,話也簡潔,只有四個字:“吃好,喝好。”

大家就吃吃地低聲笑了,彼此心照不宣,一飲而盡。

酒過三巡,氣氛才慢慢恢復了,但也達不到以前的熱烈,每個人都好像心里藏著事。公安局長周宇航偷眼看夏天,暗想:他為什么要頂風作案,在這個時候招呼大家喝酒呢?

從出席的人員成分分析,周宇航也依然不得要領。如果是要研究與公安有關的事,主管政法的副書記、副市長卻都不在。坐在夏天身邊的,是市人大常委會的一位老副主任,早就吃涼不管酸的了。再往下是兩位市文聯的領導。這個級別的干部,見市委書記并不容易,所以這二位坐在那兒就有點兒誠惶誠恐的樣子。可要說是談文化,宣傳部長也沒到位。周宇航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他知道夏天這個人城府很深,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你永遠不要想能猜出來。

吃著、喝著、聊著,周宇航才逐漸知道了些大概原因。人大的老副主任曾經是夏天女兒的中學校長,前兩天剛過了六十歲生日,夏天說是替出國在外的閨女為老爺子祝壽。這理由合理,而且溫馨。而這位老主任又做過市文聯的老主席,文聯干部作陪是理所當然的事。但聽得出,這兩位現任主席、副主席平常有點兒芥蒂,文聯工作開展就有些別扭,在貫徹市委“文化興市”戰略上就遲遲不見動作。對夏天感激不盡的老主任在酒桌上主動給他們做開了調解工作,說得臉紅脖子粗,還拍了桌子,鬧得那二位下不了臺,只好一再保證今后要齊心協力。

而桌上的另一位陪客,是市政府老干部管理處的處長,夏天順理成章地向他交代了老主任退下來之后的保障問題。然后,話鋒一轉,又向老主任提到這位處長的兒子。那兒子出息不大,在市人大給領導開車,公車整頓的消息一出,兒子的飯碗可能不保。夏天說到這兒,老主任就一揮手打斷了他,說:“夏書記你放心吧,這孩子的事兒包在我身上了。”夏天哈哈大笑,又指著飯桌上那個一直沒大說話的陌生人,對正起身要敬老主任酒的處長說:“你還不認識吧?省里下來視察的劉副秘書長,剛到。劉秘書長其實是本地人,哎,他可有個閨女,在周局長那兒當協警,二十八了,待字閨中。我看,配你那開車的兒子挺合適。”

周宇航簡直要對夏天五體投地了。他早聽說這位市委書記最大的特點就是平易近人,而且善于在工作中打親情牌。看今天的這頓晚飯,夏天一石多鳥,云淡風輕,現在又用極其輕描淡寫的形式向大家介紹了那個明顯有些拘謹的副秘書長。他特意點出了那人的女兒在公安局,這也許是今晚聚會叫上他周宇航的真實目的?周宇航急忙起身敬酒,親切地問孩子叫什么,在哪個部門工作,還說了回去要好好照顧一類的話。

周宇航是個交流干部,從北方來到這個長江邊上的小城任職已經一年有余,但市里四套班子的大多數干部,他還只是半熟臉。說心里話,他也沒想和他們真正打成一片,因為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等到明年初市里開過人大會,他將是副市長兼公安局長。而這一屆副市長做過,他就有機會衣錦還鄉,順利回到他的原籍去繼續做官。這里只是他人生的一個驛站。周宇航也算在官場打拼的人,他知道,他目前這種位置,不兢兢業業不行,陷得太深也不行。按說,現在他沒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但他就是一直有一種不安全感在心底揮之不去。為什么,自己也說不清,感覺像風箏斷了線,飄著,是沒有方向的茫然;落地,有可能是棄如塵土的命運。因此,他和這些同事們打交道的時候就小心翼翼,很注意禮貌,也很矜持。

劉副秘書長站起身和他碰杯,也很禮貌、很矜持。這人眉宇清朗,文質彬彬,不大像官員,倒像個大學教授。酒喝過,他低聲問周宇航:“聽說周局不是本地人?”周宇航點頭說:“對,我是交流干部,今后還要請劉秘書長多關照了。”劉副秘書長笑笑,推推眼鏡:“哪里,我也離開本地多年,說起來也算人生地不熟了。只有家屬,熱土難離,一直在老家生活。”周宇航點點頭,轉身歸位,卻覺得那人的眼睛似乎一直跟著他。坐下回頭,果然,劉副秘書長剛剛垂下眼簾。那眼波的最后一閃,竟然是犀利的,周宇航心中不禁一凜。

官場就是這樣,熱熱鬧鬧的一個飯局,卻總是讓人感覺像是鴻門宴,屏風后面暗藏著某種心機。周宇航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抿了一口,一線辛辣,從舌頭到食道,再到胃里,火燒火燎的,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手機在衣兜兒里震動,周宇航知道是誰,可不能接。剛剛落座的時候,夏天就宣布了紀律,手機一律收起,不許打,也不許接,大家喝頓安生酒。

只好就這么耗著了。夏天卻好像洞察一切,招呼服務員上主食,說老主任年歲大了,別讓老人家熬得太久。最后一杯酒是在一片祝老領導身體健康的祝愿聲中喝下去的,然后夏天首先站了起來,大家也紛紛起身。老主任有點兒意猶未盡,紅著臉一再說夏書記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夏天這時卻好像有點兒心不在焉了,但仍然笑著答應。在紛亂中,他的手突然從人縫里伸過來,在周宇航的胳膊上一抓。周宇航一驚,馬上反應過來,高聲說:“你們先走,我去趟廁所。”隨即進了洗手間,反手關上了門。

外邊的聲音漸漸遠了,房間里響起了服務員收拾殘局的聲響。周宇航走出洗手間,倒把小服務員嚇了一跳。他揮手讓服務員們先出去,就看見夏天匆匆地從外邊返了回來。而這位市委書記的臉上,一晚上的柔和親切已經全部消失,換上的是冷靜和嚴肅。

而接下來的談話,讓周宇航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瞬間放大,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竟是一直站在懸崖邊上的,那種茫然的感覺其實是他面對看不見的危險時一種油然而生的直覺。

他終于知道夏天精心組織這場飯局的真正目的了。

走出飯店大門的時候,周宇航竟看到市公安局副局長劉練、指揮中心主任田國安和研究室的副主任齊小峰站在臺階上在熱烈地談論著什么。劉練的背影如同在案件勘查現場一樣,挺拔、剛硬,透出一股強勢。正在說話的田國安則表情豐富,眉毛眼睛隨著話語亂動,一眼看到周宇航走出來,他的神情瞬間凝固了。劉練則迅速地領悟到了,轉身,快步迎了上來。

“談完了?老夏有什么指示?”周宇航早就發現,劉練從來不稱呼夏天的官職,只叫他老夏。而且,他還發現,在這座城市簡直沒有這位副局長不知道的事。今天晚上的聚會,夏天本來是要求保密的,可這小子仍然像特務似的打探到了一切,而且絲毫不怕周宇航不高興,就這么大模大樣地堵在飯店門口。

周宇航心里很別扭。在推開玻璃門的那一瞬間,他聽到他們在用當地的方言交談。他很不喜歡他的部下用方言說話,特別是當著他的面兒,他有時甚至懷疑他們是故意的。這讓他和他們之間有了一點兒隔膜。他點點頭,沒說話。劉練也不再問,回身招手,周宇航的車就從停車場的黑暗中鉆了出來。

在拉開車門的時候,周宇航淡淡地說:“有事兒嗎?要沒事兒,你們也早點兒回去休息吧。”

他感覺劉練好像還想說什么,但也沒有說。車門關上,啟動,三個部下的身影迅速退去。司機小霍按了一下喇叭,車子拐個彎兒,上了長春路。

手機又震動了。周宇航皺皺眉,不用接他也知道是妻子張薈。每天晚上的這個時候,這個公安局的女政委,在忙完了工作或家務之后,總要給丈夫打個長途電話過來。

手機震動了一遍又一遍,連小霍都聽到了,有點兒詫異地從后視鏡里偷窺,周宇航暗嘆口氣,打開了手機。

“還在忙?”女政委的聲音平靜,像是和部下談心。

周宇航也簡短地回答:“剛吃過飯,應酬。”

“少喝酒。藥吃了沒有?”

“吃過了……老太太沒事兒吧?”

周宇航的老母親得了那種叫海默什么的病,記憶力迅速衰退,現在已經是他最痛苦的牽掛。也許,他心里的迷茫,也是與母親緊密相關的。

“今天還可以吧。已經睡下了,小薇在陪著。”

周宇航舉著手機,等著妻子繼續說下去。可是張薈卻沉默了。這種沉默說明她還有要說的話,卻一時不知如何說起。周宇航其實也是知道妻子要說什么的,也知道她的遲疑是為了什么。他也沉默著不說話,也不掛斷電話。這種等待在千里相隔的兩個人之間迅速筑起了一堵墻,像是邁也邁不過去的障礙了。

“那么,你也早點兒休息吧。我今天開了一天的會,也累了,我要睡了。”好半天,張薈說。

周宇航忙回答道:“好吧,你快點兒睡吧。”

他隱約聽見妻子好像嘆了一口氣,然后掛了電話。他看看手里的手機,屏幕上妻子的頭像久久停留,仿佛是無言的抗議或是哀怨。他知道,妻子是想問他一句話,到底有沒有可能向市委領導提出調回家鄉的請求。

其實夫妻間已經幾次討論過這件事了,每次的討論都沒有結果。因為兩個人都是領導干部,當然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來了一年了,要當上副市長了,你想打退堂鼓?這無疑是自毀前程。可是,張薈面臨的生活太艱難了,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什么都忘了,可沒忘了折騰兒媳婦。周宇航的母親容忍不了一個好像比兒子還強勢的兒媳,何況這個兒媳還不給周家生兒育女。

周宇航有時會感覺生活一點兒意思也沒有。他了解自己,一個由寡婦母親帶大的獨生兒子,一個從小到大在寂寞和孤獨中長大的男孩兒,公安局長只是他的外殼,軟弱和怯懦才是他隱秘的內心。他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太累。就說今天晚上夏天和他說的事吧,他知道,盡管市委書記已經盡量輕描淡寫,但也足夠他今天夜里睡不著覺了。

鎮靜了一下自己,他吩咐小霍把車停下。小霍說:“您喝酒了……”他就說:“我不開車,我只想走走。”見小伙子還猶豫,他就繃起臉說,“你走你的,我又不是不認識路。我透透氣,回頭我打車回去。”

小霍只好走了。當車的尾燈消失在路口時,周宇航決定了,他需要找個可靠的人說說那件事。

開始想給妻子張薈打電話,轉念想她應該已經睡下了,別打擾她了,而且,手機也不可靠。他又想給省里的魏書記打電話,想了想也沒敢。魏書記似乎挺喜歡周宇航,曾經在幾個場合表揚過他,他也曾經找理由去拜訪過,聊起來居然還是老鄉,多少還沾點兒拐彎抹角的親戚關系。但是,此時此刻打擾他,周宇航想想,還是太冒失,反而容易引起誤會。

周宇航常常感嘆,在官場上,人和人交心很難。

遠處大排檔上,突然有一群年輕人唱起歌來。細聽,是有人考上研究生了,一群同學在慶賀。周宇航嘆口氣,想自己還不如這群孩子活得輕松呢。他轉身向江邊走去,一邊走一邊翻著手機里的電話號碼。

在江邊的小茶館里,周宇航推開面向江水的窗戶,讓帶著水腥的空氣灌滿自己的肺葉,思量再三,終于撥通了一個電話號碼。當對方的聲音伴隨著汪汪的狗叫聲響起來的時候,他只簡短地說了一句話:“江邊,兩益興,我等你。”

在這個仍然陌生的城市,也許只有這個人,周宇航還算信得過了。

放下電話,他心里突然打了一個沉,暗想:劉練他們三個為什么突然會在飯店門口出現?他們在等自己?可他們又為什么什么也沒說?

第二天清早,周宇航推開辦公室的門,第一句話就對秘書小丁說:“你想辦法調一下田有才的預審卷,1999年的。”

小丁正在給他倒水的手停了一下。周宇航立刻敏感地意識到,昨天夏天書記和他說的事,這小子應該是知道了。

現在的社會,無密可保。小道消息有時甚至比正式文件還快捷,還準確。昨晚劉練他們的異常表現,已經讓他有所警覺了。

小丁是唯一一個周宇航從原城市帶來的干部。周宇航上任的第一天就給他下了死命令,晚上有事沒事都不準私自外出,不準和當地干部有過多接觸。小丁還是聽話的,看各種無聊的光碟就成了他每晚唯一的消遣。這小子和周宇航一樣,妻子留在原城市工作,是個小學教師,師范大學畢業留在那座城市,孤身一人。周宇航也知道,讓小丁不折不扣地執行他的要求,也不現實,時間長了,寂寞的小伙子也會有些私下的活動。而小丁的身份,注定了他會被人重視,會慢慢陷入某些圈子,甚至形成他自己的某種小勢力。周宇航也想得明白,這樣其實也有好處,小丁會成為他的另一條消息渠道。比如現在,他就可以試探一下,看看那件事已經產生了多大影響。

于是,當小丁轉身準備出去的時候,他不經意似的問了一句:“你知道田有才吧?”

小丁的語氣略有遲疑:“聽說過……好像,槍斃了?”

周宇航招手:“你回來。”小丁轉身回到桌邊,周宇航接著問,“你知道多少,都告訴我,別隱瞞。”

小丁笑了,但有點兒勉強:“看您說的,我能知道什么。昨天晚上我們幾個喝了點兒酒……沒喝多少。小韓就說,夏書記找您了,說田有才的案子有點兒問題。”

周宇航知道,小丁嘴里的“我們幾個”,都是市里領導的秘書們,而小韓,是市委林副書記的秘書,是“我們幾個”的頭兒。

“小韓還說什么了?”周宇航當然清楚,林副書記和夏天一直不和睦。其實,也沒什么原則問題,只是聽說那個市委書記的位置本該是姓林的,結果卻姓了夏。也許并不是夏天做了什么手腳,但老林心里那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悲憤,卻是排解不開了。

話既然說開,小丁的舌頭也就利索了:“小韓只說,這事兒太復雜,對周局長是個大考驗。不說別的,這案子當年轟動全省,是作為典型宣傳過的,劉練因此提升副局長,現在要想翻案,恐怕……”

“行了。”周宇航打斷小丁的話頭兒,“你去調卷吧。記住,直接找這個人,別人問什么也不要說。”他把一張紙條推給小丁,然后端起茶杯,把臉埋在騰起的熱氣里。

昨天晚上,當市公安局政委肖明滿頭大汗地趕到兩益興茶館后,周宇航開誠布公地向他復述了夏天和他說的事。他豁出去了,因為他知道這件事容不得他前怕狼后怕虎。而且,這件事更容不得他有任何借口推托。說當時我不在?說我不了解情況?人家會告訴你,正是因為你當時沒有介入,才相信你會保持中立,相信你會公正地處理此事。而昨晚周宇航也是這樣和肖明說的:“老肖,你我當時都不在局里,市委才相信我們能把這件事處理好。這不是件小事,肯定會在全市引發一場地震。但是老肖,我們是共產黨員,我們沒有退路。”

肖明當時什么也沒說。他只是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飲而盡,然后拿來紙筆,給周宇航列了一份名單。這份名單,涉及的都是重要崗位上的人物。“都是你下一步用得著的人。”老肖說這話時很鄭重,像是他這個老消防兵接到了上火場的命令。這讓周宇航很感動,他相信自己沒找錯人。

今天他讓小丁去調案卷,交代給小丁的人名,就是老肖開給他的。老肖昨晚還特意聲明:“這些人不是說和誰有矛盾,有過節,而是我認為他們正直,關鍵時候把握得住自己。”

肖明是前年從消防部隊轉業來到市公安局任政委的,他曾是省里赫赫有名的消防英雄,身上留著多處傷疤。因為妻子是本市人,他也就放棄了留在省城的機會。這是個保持了部隊作風的人,不抽煙、不喝酒,每天早晨要跑五公里,風雨無阻。也許是因為經歷不同,或者是性格不同,他和局里其他領導都有點兒若即若離的感覺,和主抓刑偵的副局長劉練更是有點兒格格不入,甚至,周宇航曾經見到他們在樓道里相遇,竟然沒說話。

這也是周宇航找上肖明的原因。

為田有才翻案,劉練應該是最大的阻力。當年,刑警支隊長劉練在十小時內抓獲犯罪嫌疑人,在十二小時內突破嫌疑人的心理防線,一天時間拿下轟動全省的殺人大案,隨后立功受獎,順利提升為市局副局長。田有才這個名字是他一生榮譽中的一個亮點,是他在酒桌上常常炫耀的話題。而現在,這一切將成為笑柄。

想曹操曹操到。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周宇航還沒反應過來,門已經開了,劉練一如既往,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劈頭就喊:“老周,沿河鄉又出案子了,還是搶劫。我馬上過去,這回要不把沿河所的老葛擼嘍,我不姓劉!就是不作為嘛。”

沿河鄉派出所的所長老葛,離退休還有兩個月,確實有點兒松懈了。局黨委一直在研究調整,還沒定下來。從這點說,劉練的憤怒無可厚非,但他那種大大咧咧的態度,卻讓周宇航暗自皺眉。他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劉練坐下,然后說:“老劉你沉住氣,別老這么火大。領導干部嘛,得有個領導干部的樣子。說你多少回了?”

“我來不了你那套!”劉練雖然坐下了,但仍然怒氣沖沖的,“我這個人,就是這個狗脾氣。”

“老是狗脾氣還行啊?”周宇航學著劉練的口頭禪說,“咱們是人,我的老劉!何況上面現在對干部要求多嚴啊,你老這樣可不成。”

劉練翻了翻眼皮,好像還不服,卻也沒再說什么。但是,他突然騰身站起,兩只手撐著桌子,把臉探到周宇航眼前,單刀直入地問:“老周,你說實話,局里現在是不是對我這個人有議論?”

周宇航一驚,心想果然沒有不透風的墻。看來昨晚劉練出現在飯店門口也是有目的的,只是在最后時刻,他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這說明他的強勢只在表面,而他的內心也在煎熬。此時此刻的質問,也是他在心里翻騰太久的話了。

兩個人對視,然后不約而同地把視線挪開。一時間,雙方好像都有點兒心虛。

正在這時,秘書小丁抱著一堆案卷進來了,冒冒失失地進門就說:“局長,田……”一眼看見劉練在,后邊的話急忙打住,堆起笑容招呼道,“劉局也在……”

周宇航的心往下一沉,他知道,憑劉練在多年刑偵工作中鍛煉出來的敏銳,就小丁那脫口而出的一個“田”字,他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劉練的臉色突然變了,憤怒和暴躁消失,英俊的眉宇間只留下一種冷峻。他的兩道目光緊緊盯住小丁手里的案卷,嘴角慢慢浮現一絲冷笑。周宇航判斷,劉練認出了這一摞案卷。這個人就有這個本事,他經手的案子,案發的所有經過,涉案的所有證據,都能記得一絲不差,包括任何極微小的細節。曾經在一次案情分析會上,周宇航親眼見他在聽偵查員匯報時拍案而起,質問:“你說清楚,墻上的噴濺血是幾滴?”偵查員猶豫了一下,說:“六……滴吧?”劉練就怒喝:“七滴!你是干什么吃的?連這都數不清?”周宇航暗暗佩服劉練,他進案發現場只待了十分鐘,卻比勘查現場的偵查員看得還清楚,難怪他的部下都稱他為“鷹眼”。

而現在,“鷹眼”也面臨了他人生可能出現的最大挫折,一世英名很可能毀于一旦,這也難怪他會暴怒、掙扎、反抗。但是,這種掙扎和反抗意味著什么,他應該也是知道的。

劉練突然向門口沖去。和小丁擦身而過的時候,他有意無意地撞了小丁一膀子。小丁站立不穩,幾乎要叫出來,手里的案卷嘩啦一聲散落到地上。再看狂躁的副局長,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周宇航知道,一場將震動全局乃至全市、全省、全國的風暴,要降臨了。

現在市里的交流干部有五六個,過著單身生活的他們都被安排住在市委招待所里。這個招待所其實和中國所有中等城市的市委招待所一樣,是座庭院深深的賓館。周宇航他們占據著大院中的7號樓。此刻,夜色深沉的院落里只有這里燈火通明。

周宇航在辦公室里讀了一天的案卷,直看得頭昏腦漲。推開7號樓的大門時,寬暢的大廳里有兩個男人正光著膀子汗流如雨地打乒乓球。

市委秘書長老艾其實是本省人,從省委辦公廳下來掛職。這里回省城走高速路也不過一個多小時,但老艾說樂得在這里逍遙,也不愿回去聽更年期老太婆嘮叨。老高是市政府分管文教的副市長,和周宇航一樣也是北方人。現在,兩個人一邊打球一邊斗嘴,忙活得不亦樂乎。見周宇航進門,老艾先說:“哎呀,還是公安局長瀟灑呀,每天都有腐敗活動啊。”

老高也應聲附和道:“就是,哪里像我們,苦得跟廟里的和尚差不多。”

周宇航打起精神,笑著說:“二位,別拿窮人開心好不好,腐敗?誰敢啊。再說,公安局忙得腳朝天,也沒時間腐敗呀。你們看我哪天比你們回來得晚,其實就是開會。”

秘書小丁就住在一樓,聽見領導的聲音急忙走出來,接過周宇航手里的書包。

“有要批的文件嗎?”周宇航照例問。小丁低著頭,說了聲“沒有”,就回屋了。周宇航立刻感覺不太對,跟著小丁進到他屋里,發現這小子正在看光碟,是一部美劇,好像是警匪片。

“怎么了?情緒不太高?”他問。

小丁笑笑:“沒事兒。”說沒事兒,但臉上的笑挺勉強。

“別敷衍,”周宇航繃起臉,“有什么事兒直說,就咱們倆在這兒,你還瞞我?”

小丁有點兒不好意思,抓抓頭發:“老婆來電話,懷孕了。”

“好事兒啊!”周宇航一屁股坐到小丁的床上,心里卻突然有點兒不是滋味。妻子張薈不生孩子,年輕的時候不想生,現在當了公安局政委,當然就更不能生了。有時候周宇航也猜測,妻子其實也是想要孩子的,可她太好強,不愿承認自己的小軟弱。看看小丁,這小子其實比自己還要幸福呢。

“她有點兒……害怕,反應也比較厲害,老吐。”

見小丁吞吞吐吐的,周宇航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你明天安排一下,回去看看她。我建議你把她接來,也好照顧。”他這樣說著,心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小子不是想逃避什么吧?看看露出笑容的小丁,他又暗自責怪自己神經過敏。叮囑幾句,周宇航轉身回自己房間,剛把書包放下,就有人敲門。

打開房門一看,竟是那個在酒宴上見過一面的劉副秘書長。

“不打擾吧,周局?”姓劉的依然笑容可掬。

“哪里哪里,請進。我只是沒想到,劉秘書長怎么這么晚了還……”

“和艾秘書長碰了碰工作,一聊就晚了。剛看見你回來,就……也沒事兒,要不你休息吧?”

周宇航當然明白對方的所謂“沒事兒”肯定是有事兒,忙說:“休息不著急,劉秘書長大駕光臨,求之不得啊。坐坐,我給你燒水,我這兒還有點兒好茶葉呢,上次去臺灣,帶回來的凍頂烏龍。”

“茶就不喝了,這會兒喝茶我睡不好覺……周局,咱們開門見山吧,想必田有才的案卷你也讀過了,你怎么看?”

周宇航大吃一驚。他馬上意識到,這位劉副秘書長根本不是來視察的,而是負有特殊使命的欽差大臣。看來,省里對這起案件高度關注,而且充分估計到了可能會出現的阻力和干擾。那天晚上的宴會,看來真的是鴻門宴了。

他鎮靜了自己,迎著對方高深莫測的目光,謹慎地回答說:“我剛剛翻了一遍,還沒系統看,所以……只了解個皮毛而已。至于當初錯在什么地方了,還要調查。”

“現在依法治國可是中央抓的頭等大事,不然,上面也不會這么重視。內蒙古那個案子你知道,影響多不好……辦案人已經被‘雙規,但是,人已經錯殺了,說什么也晚了。”

劉副秘書長嘆口氣,仿佛有無限的感慨。兩個人都沉默起來。電水壺在角落里咯咯地響,水蒸氣在不大的房間里彌漫著,就像兩個人捉摸不定的心情。

“好啦,走了,你忙一天了,快休息吧。”

當水壺的提示哨聲響起的時候,劉副秘書長告辭了。周宇航把他送到樓門外,兩個人握手、告別,都擺出很親切的樣子。

看著劉副秘書長的車拐出院子,周宇航的手機響了,開始以為是妻子張薈,掏出來一看,卻是政委肖明。接了,肖明第一句話就說:“劉練去省里了。”

周宇航沒說話。他心里有點兒別扭。肖明是通過什么渠道掌握了劉練的動向的,他不能問,但不能不想。難道這老兄已經安排了對劉練的監視?阻止他?還是默認?

更重要的,劉練顯然已經開始絕地反擊了。

他半晌沒說話,然后把電話掛斷了。

周宇航陰著臉回到自己房間,洗了澡,吃了安眠藥,然后便躺到了床上。他先給妻子發了短信,說太累了,就不打電話了,睡了。等到妻子回了信,就關了手機,試圖睡覺。輾轉反側了不知多久,才蒙眬睡去,卻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面目不清的男人,在云霧里晃來晃去。忽然間,人醒了,翻了幾個身,從床角處摸到一只柔軟的大枕頭,緊緊地抱在了懷里。

周宇航從小就是抱著毛絨玩具睡覺的,結婚之后才漸漸改了這個毛病。獨自一人來到這個城市,擔負起這么沉重的責任,這個不可對外人言的毛病又犯了,于是改為抱枕頭。他也不再羞澀,反正妻子也不在身邊。四十五歲的男人就這么抱著枕頭慢慢睡著了,這是一個內心柔軟的公安局長的秘密。

在市委書記夏天聽取情況匯報時,田有才案件的始末才第一次以清晰而且準確的表述呈現在周宇航面前。盡管他反復讀了多次案卷,案情也都清楚了,但能在一份文件里用如此精準的語言來說這件事,寫材料人的文字功力讓他佩服。他知道,這份材料是研究室副主任齊小峰起草的,這小子平日不哼不哈的,但不愧是公安局的“第一支筆”。

田有才,男,案發時23歲,是本市某工廠工人,倉庫保管員。1999年3月21日夜,該廠廠區內發生一起轟動全國的殺人大案,共殺死包括廠黨委書記、辦公室主任等四名工作人員。田有才之所以在天亮有人報案之后迅速被認定為嫌疑人,原因有三:一、他當晚無緣無故地和人換班,留在庫房過夜,有作案時間;二、他因手腳不干凈,偷倉庫里的零件進行倒賣被處分,曾找廠黨委書記申訴發生口角,有作案動機;三、有多人證明,他曾揚言要殺人,而且點名要殺書記和他的情婦,即廠辦公室的女主任。而那晚這對男女恰恰就一起死在了書記辦公室的床上。

齊小峰在他的材料中,特意介紹了田有才這個人的性格特點。此人是孤兒,從小在本市的孤兒院長大,生性頑劣、不受拘束、隨心所欲,并且口無遮攔,喜歡胡說八道。周宇航明白,小峰這樣寫自有深意,表面看是說這人品質差,其實也暗含著為當時辦案民警輕信口供找理由。聽著肖明讀這份材料,周宇航偷偷看市委書記夏天,只見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根本無從揣測這位書記在想什么。

現在回頭看這起案子,確實有一些疑點當時被疏忽了。比如,案發現場包括了書記辦公室、財務室和工會辦公室,這幾處都有翻動,也都丟失了財物。女會計小劉當晚加班結賬,留宿在財務室被殺,勘查現場時發現她手指上的銅戒指被捋走了。但在田有才的住處并沒有找到什么贓物,只恰巧有一枚銅戒指,田有才說是自己買了玩的。這枚戒指后來成了重要物證。但它到底是不是小劉那枚,嚴格說不能證明。還有,兇器雖然在廠區的荒草地里找到了,但上面沒有田有才的指紋,而且,和田有才的交代也對不上,田說是水果刀,而找到的是把軍用匕首。

田有才到案后先是抗拒,隨后很快就承認了,而且是一開口就收不住,簡直是竹筒倒豆子的狀態。周宇航看案卷,發現這人還真的是喜歡胡說八道,他的交代語無倫次、東拉西扯、云山霧罩,有的也說沒有的也說。也真難為當時的記錄員,竟是一字不落地記下來了。

材料讀完,夏天看看周宇航,意思是你還有沒有補充,周宇航搖頭,表示沒有了。夏天直起腰板,把面前的鋼筆、筆記本、茶杯、手機按順序一一整理了一遍。周宇航知道,這是他的習慣,表示他要說話了。

“截止到昨天,這事兒還被咱們捂著。但到此刻,捂不住了,媒體已經報道了,據我所知,大批記者正往咱們這兒趕呢,就像是貓聞著腥味兒了。”

夏天的開場白語氣很輕松,但周宇航猜測,這種輕松是裝出來的,市委書記的心里一定也是火燒火燎。

誰也不說話,會議室的氣氛有些沉重。肖明起身,小心翼翼地隔著桌子把材料推到夏天面前。

“這事兒,也捂不住。有在押人員承認自己是真兇,監獄那邊正好借機宣傳他們的改造工作做得好,哪能不大張旗鼓地鬧騰。”夏天笑了,依次看看面前這幾個面沉似水的警察。

坐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劉副秘書長拉過那份材料,一頁一頁地翻了起來。

“說說吧,你們下一步想怎么辦?”

“我們……”周宇航謹慎著說,“還是想先聽聽市委的指示。”

“別來這套!”夏天一揮手,“我沒指示。案子是你公安局辦的,錯了,當然是你公安局扛著。”

周宇航和肖明交換了一下眼色,夏天的態度其實早在他們意料之中。他們也知道,書記不是推卸責任,他也推卸不了,但誰應該挨板子,確實不能含糊。

周宇航匯報說,他們想成立幾個臨時工作組,分頭對案件的有關情況進行復查,另外,他們已經想到一旦媒體介入會出現的被動,也做了一些安排。既然現在這種情況已經出現,記者們也已經蜂擁而至了,那就建議立即召開新聞發布會,搶占先機,爭取主動。

周宇航還特別向夏天介紹了坐在他身邊的肖明,說老肖這次牽頭負責案件復查工作,主要是因為老肖作為局里的二把手,政治上可靠,工作上認真,而且與當年的案子毫無瓜葛。

夏天看了老肖一眼,沒說話。

會議室里安靜下來,只聽得見劉副秘書長翻材料的聲音,還有窗外正在慢慢大起來的雨聲。很長時間沒下雨了,城市正面臨著干旱的威脅,一場難得的雨是人們盼望已久的事情。可是會議室里的人沒這個心情,雨點打在窗玻璃上,就像敲在他們心里的鐵錘,痛,而且讓他們慌亂。

夏天又擺弄了一遍面前的物件,然后說:“抓緊查案子吧。新聞發布會,先不要開。”

周宇航說:“開發布會主要是表態,穩住媒體。”

“媒體是你能穩住的?”夏天說,“案子不扎實,你怎么表態?幾句話就會讓媒體問倒。”

周宇航還想說什么,肖明在底下捅了他一下,制止了他。周宇航看一眼老肖,見這老家伙目不斜視,俯在筆記本上認真地記錄,根本不抬頭。

會就這樣散了。周宇航本以為夏天會留下自己,再囑咐幾句,就像那晚的宴會之后那樣。但夏書記根本沒這個意向,宣布了散會就起身走了。劉副秘書長向周宇航笑笑,也走了。服務員立即進來收拾茶杯了,周宇航一行只好退出會議室,有點兒灰溜溜地走出市委辦公樓。

肖明開車。走在路上,老肖才說:“別多說話。夏書記這個人,心里太有數。這件事他一定有他的打算。”

周宇航有點兒不服氣,說:“這事兒有那么復雜嗎?既然說了讓公安局扛著,就讓我們做就是了。開個發布會,表明個態度,爭取個主動,不好嗎?案情也基本清楚,難道……”

難道什么,他也突然意識到自己話說多了,就閉了嘴不再往下講。肖明看看他,說:“現在的事還不就是這樣,復雜的不在面上,而在背后,多看看,沒壞處。”沉了沉,他又補充一句,“也許夏書記也是這么想的。”

肖明的眼睛看向窗外,突然換了一種口吻,低沉地說:“當年我就是啥也不想,要不然,在消防干下去,我沒準兒都當上將軍了。”

周宇航驚異地看了老肖一眼,突然想起不知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本厚書。

市公安局指揮中心主任田國安也是一本書,而且內容龐雜,讓人捉摸不定。當晚,他突然出現在市委招待所7號樓,說是聽說秘書小丁回家了,怕領導不方便,特意來看看。

令周宇航沒想到的是,坐定之后,田國安直接向他提出了希望提拔的要求。他說,田有才案件暴露出市公安局刑偵部門一向存在著的頑疾,現在是根治的時候了。他認為這是好事,而且,他認為如果是他自己取劉練而代之,將使刑偵部門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這讓周宇航相當吃驚。從到這里工作的那天起,他就斷斷續續地耳聞了這位主任的一些作為,總的感覺是這人聰明,善于揣摸領導意圖,反應也快,有工作經驗,在指揮中心這個隨時聽命于局領導的位置上工作,是挺合適的。可聽了此人這一番陳述,周宇航想起了有人在他耳邊說過的一句話:田國安這人,就是太聰明了。

見周宇航沉吟不語,田國安說:“周局,您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也是干過刑警的,不然我也不敢張這個嘴。當年田有才這個案子,我就有不同意見,可惜,人微言輕,沒人聽咱的。”

周宇航心里泛起一種厭惡,他索性直接問道:“你不覺得你這是跑官要官嗎?”而他沒想到,田國安居然回答得很坦然:“也可以說是毛遂自薦吧,現在是什么時代了周局,人人要有競爭意識的嘛。”

這倒讓周宇航一時無言以對了。

見周宇航不語,田國安笑著起身,邊往外走邊說:“您休息吧,我不多打擾了。田有才這個案子,對咱們局說也是好事。我不多說,您自己觀察。”出了門,他又探進頭來,鄭重地說,“您小心點兒劉練,他可是夏書記的紅人,老夏無論如何也會保他的。周局您要相信,我是出于公心。”

周宇航懶得再多說,揮手讓他走。他就笑著走了,那笑容里仿佛有著一點兒對周宇航的輕蔑。

周宇航心里的怒火就燃燒起來了。

他知道自己是個軟弱的人,而且因軟弱而敏感。身為公安局長,他不能把這種軟弱和敏感暴露于人前,只能在黑暗中的被窩里咬牙,煎熬自己的心。樓下大廳里老艾和老高又在打乒乓球了,這倆沒心沒肺的家伙倒是真的很快樂。周宇航關緊房門,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仔細思考一下自己面臨著的問題。

田國安說的話,有一句倒是打動了他,因為今天在市委的會議室里,他就感覺夏天的態度有些曖昧,莫非劉練真是他的紅人?這不是不可能。夏、劉二人都是本地干部,據說還曾經是一所高中里的學兄學弟。夏天又是那么一個重親情的人,長袖善舞的他難保不會有什么小動作……剛想到這兒,電話響了。

是妻子張薈。這位女政委上來就問:“田有才案夠你忙的吧?”

周宇航盡量讓語氣輕松:“你也聽說了?案子倒是清楚,但怎么處理,得聽市委的。”

“你要清醒著點兒,這種事發生,伴隨著的往往是權力的博弈。你呀,在這方面是弱項。”

周宇航有點兒不喜歡妻子的這種口氣。想當年在中學里,張薈是班長,他是語文課代表;進了大學,張薈當了學生會主席,他勉強混了個宣傳委員。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個耍筆桿兒的命,卻在大學畢業之后,被當時已是未婚妻的張薈拉著考了公務員,進了公安局。妻子左右了他的生活,決定了他的命運。有時也難怪老母親為他叫屈,他好像始終是妻子身后的跟班,連生孩子的事也得聽妻子的,而他,似乎也習慣了。

趕上干部交流這班車,升任公安局長,他聽說也有妻子一份功勞。女政委在一線追捕逃犯時摔傷了腰,雖然成了英模,卻不得不改行干了政工。身為省人大代表,她在各級領導面前說話是有分量的。

周宇航不愿相信這個傳言,但也不得不承認,僅憑自己是坐不到這個位置上的。妻子很尊重他,從不在他面前說什么,也在糊糊涂涂的婆婆面前努力扮演著小媳婦兒的角色。這就在周宇航心里留下了一個陰影。其實不愿干,可必須干,還要干好。深夜,像小孩子似的抱著那只枕頭,他常常瞪眼到天亮。

想著,他就嘆了口氣。

有周宇航這樣的丈夫,張薈當然也是敏感的。她馬上就說:“別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話,你行。我還不了解你嗎,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正直。”

“正直,這話在現在這個社會,好像是罵人。”

“不!”不知道為什么,張薈的語氣突然有些激動,“我堅信不是,正直永遠是好人的品質,尤其我們是干警察的!”

這讓周宇航輕松一些了。他告訴了妻子田國安剛才的表現,也說了下午會議的情況。說到最后,他真的鄭重起來了,他表示很想聽聽妻子的意見。

張薈沉默了一陣,然后說:“這件事從表面看確實不復雜。真兇自己都站出來了,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有什么可懷疑的。但是,我也確實聽說這案子背后有文章,你們那個林副書記,據說很想把這事兒做死。”

“做死又能怎么樣?用你的話說,這案子不就是死案?”

“說你幼稚……”張薈語氣里流露出一點兒無奈,“案子死了,可圍繞著案子的人都是活的。你想想,如果劉練當年是奉夏天之命把案子辦成這樣的,夏天有沒有責任?”

周宇航回憶,當年夏天是市政法委書記,確實分管公安政法這條線,這樣的大案,他當然要說話的。周宇航還知道,當年的夏天力主大刀闊斧治理社會治安,他主政政法那一段時間,應該是這座城市社會治安最好的時期。夏天后來官運亨通,據說也與此有關。

這樣推理下來,夏天與田有才案件,確實難脫干系。

周宇航不是傻子,妻子說的話他早在心里反復揣摩過了。他明白官場上的這些潛規則,他甚至現在就能揣測出最后的處理結果:田有才平反昭雪。市公安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劉練對錯案負主要責任,最起碼得背個處分。夏天不會受到什么公開的處理,但肯定在仕途上算留下了個污點。這種污點是很微妙的,用句“文化大革命”時期的時髦語言說,叫“帽子拿在群眾手里”,不需要時大家都不說什么,需要了就可能拿出來說事兒。如果這個目的達到,林副書記也算出了口惡氣,因為他手里拿著夏天的帽子了。

還有像田國安這樣的家伙,聞著味兒就開始蠢蠢欲動,誰能保證他在找了自己之后不再去找別人?誰能保證他在上躥下跳的時候不說出些不應該說的話?

聽他不作聲,張薈說:“我知道,你的壓力現在太大了,別想那么多,該休息就好好休息吧。小丁不在你身邊,你自己多注意,藥千萬不要忘記吃。”

一股暖流從心底涌起。周宇航知道,患難與共的妻子是自己最知心也最貼心的人。這么想著,他說:“薈,我其實沒什么,只是難為你了,要工作,還要照顧老太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

張薈沉默了一陣,低聲說:“別說那么肉麻的話,要不然,我又想讓你調回來了。”

周宇航也沉默,這在他們夫妻之間,是個說起來就痛心的話題。

許久,張薈說:“就讓我們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平面媒體、網絡媒體、電視臺……還有那些網絡上所謂的自媒體,仿佛就在一夜之間,都開始大肆炒作田有才案件了。周宇航坐在辦公室里翻報紙,隨手就能看到田有才那張說起來還挺英俊的臉。其實,報紙上的另一張臉更讓他關注,那就是在監獄里突然供認自己是真兇的趙震。此人案發時是個流竄慣犯,自己交代說是在翻墻進入廠區盜竊時驚醒了熟睡中的男女,而不得不殺人滅口。

此人就是因為盜竊被判處十二年有期徒刑的。他對記者說,是因為監獄管教的長期教育,和內心深處對冤死者的內疚,他選擇了主動站出來,“死也認了”。更有諷刺意味的是,他還交代,當年田有才被捕,和他曾經關押在一個看守所里,他幾次向看守說過田是冤枉的,但原因是什么,他當然不敢說,所以當時的看守也就沒在意。而且,田有才真的是個腦子注水的家伙,他好像對自己成了殺人犯還挺得意,他胡亂交代的那些話最后連他自己好像都相信了。

周宇航有點兒惋惜地想,如果當年那個看守動動腦子,也許一切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當然,這是馬后炮,什么用也沒有。

有人輕輕地敲門。周宇航一聽就知道是研究室副主任齊小峰,整個公安局沒有人像他這樣敲門的,禮貌,還有點兒矜持。秘書小丁去看老婆,遲遲不歸,齊小峰就臨時頂替了他的工作。他走進門來,似乎有點兒遲疑,周宇航就問:“有事兒?”

“來了個中央的記者,點名要見你。”

周宇航心沉了一下。停了片刻,他笑笑:“中央的,真的假的?”

齊小峰也陪著笑一下:“應該是真的。”

這幾天記者們就像蒼蠅似的,呼啦一下撲上來,碰了壁之后又呼啦一下飛走,然后聽到點兒風聲就又再次不屈不撓地撲上來。幸虧宣傳處長秦燕是記者出身,應付這幫前同行還算游刃有余。但是現在齊小峰來找周宇航,說明干練的女處長也扛不住了。

周宇航在接待室里接見了這位中央的記者。記者其實是個小姑娘,她訓練有素地出示了記者證、介紹信,為強行采訪表示了歉意。然后,單刀直入地希望能了解田有才案件的全部真實情況。她在說到“真實”兩個字時特別加重了語氣。

周宇航始終微笑著。不知道為什么,小姑娘的話突然讓他有了點兒觸動。他想,真實,什么是真實?真實是人們需要的嗎?想到這兒,他竟然脫口而出:“報紙上、電視上,都是真實的?”

顯然身經百戰的小姑娘笑而不語。周宇航突然警醒,收回思緒,鄭重起來:“對不起,我的話不準確,不是我的本意。我是說,我們的新聞當然都是真實的,但是……”他字斟句酌地說,“語言表達的能力是有限的,恐怕不能極其準確地……”

記者哈哈笑了:“我發現您不像個公安局長。”

周宇航也笑起來,卻有點兒無奈:“那請教你,我像什么?”

小姑娘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陣說:“您應該做我們這一行,或者,去當作家。反正您像是做文字工作的。”

這話有點兒讓周宇航感慨了。他說:“其實公安工作和文字工作有相同的地方,都是研究人的。你說是不是?”

小姑娘似乎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說法,大眼睛眨了半天,感興趣地把錄音機往前移了移,說:“愿聞其詳。”

人都有軟肋,武俠小說上叫命門。周宇航的軟肋就是他對寫作的熱愛。

此時此刻,面對那雙意味深長的大眼睛,他突然忍不住地想說點兒什么。這一段時間扎在田有才案件里,整天猜測著周圍每一個人的所思所想,他也真的是郁悶了。于是,他向小記者敘述了田有才這個人的個人情況。周宇航認為,在這起案件中,田有才的個性其實起了很大作用。

記者歪著腦袋聽完,搖搖頭:“會有這樣的人?把死罪往自己身上攬?”

周宇航笑笑:“你看,從你這兒就不認為這是真實的,你的讀者肯定也不會相信這是真實的,所以這種真實就只能淹沒在檔案里,復雜的人性在文字里被梳理歸納,最終就成了……搞電影的人怎么說?對,臉譜化。”

他為自己點上一支煙。他其實是不吸煙的,最近熬夜看案卷,才吸了第一支。吸了,就覺得煙這東西真的不錯,真的可以緩解壓力。但他知道,回家的時候絕不能吸,張薈可不是能在這種事情上通融的人。

見周宇航吸煙,小記者一點兒不客氣地也從他的煙盒里抽出一支,用他的打火機點上了。

看這小姑娘吞云吐霧,周宇航忍不住笑了。

小記者也笑了:“我在一般的采訪對象面前不吸煙。可您,不是一般人,我和您突然有了……親切感。”

周宇航笑著拿過她的錄音機:“那你就沖著這份親切感,不要錄音了。”

小姑娘尖叫,撲上來要搶,周宇航卻手疾眼快地已經把錄音消掉了。小姑娘撅起嘴說:“我對您的印象此刻變得非常不好了。”

周宇航嚴肅起來,說:“你記住,這涉及一個人的隱私,盡管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仍然沒有權利隨便傷害他。”

小記者說:“所以,您不能批評我們的所謂不真實,因為除了文字表達能力之外,確實還有許多我們不能說的,比如說隱私。”

周宇航想這丫頭挺聰明,就緩和了口氣,敷衍一句:“你說的也對。”

小姑娘扔了煙頭說:“您放心,應該說的我會說,不應該說的我絕不會說。但是,您不能阻止我問。現在,我就想問您一句,您也可以選擇不回答,那就是,在這起案子中,有沒有刑訊逼供?”

周宇航沉吟不語,這是他最難以回答的一個問題,因為這是所有人都會死盯著的問題,也是所有人都會不相信你的回答的問題。周宇航只有苦笑。

田有才這個案子,就更是人們高度關注而且必然帶著傾向性的事情。領導、媒體、法律界、社會群眾……幸虧田有才是個孤兒,沒家屬,否則他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會跳出來叫屈。就算這樣,田有才從小長大的那個孤兒院,前兩天也在報紙上發表了院長聲明,說田有才從小就是個乖孩子,絕對看不出有長大了殺人的傾向。

而偏偏周宇航翻爛了案卷,也查不出任何刑訊逼供的蛛絲馬跡。

要不,是有人做了手腳。要不,就是真的沒有。

當天晚上,周宇航在江邊的兩益興茶館連著開了兩個秘密的座談會。

第一個會,參加者全是政委肖明列給他的那份名單上的人。會議議題只有一個,在田有才案中,有沒有刑訊逼供。如果有,應該是什么人所為。

周宇航把自己的意思說明之后,全場沉默。

雖然占據的是茶館最大的一個房間,但十幾個人坐滿,空氣還是混濁的。沉默的氣氛使這種混濁更加明顯了,有人打個哈欠,一股口臭撲面而來,周宇航不禁皺了皺眉。

坐在角落里的肖明起身打開了窗子。

見沒有人說話,周宇航把自己的意思又重復了一遍,特意講明,這件事關系公安局甚至全國公安機關的聲譽,每個人都要正確對待。有,就要敢于承認;沒有,也要實事求是地給群眾講清楚。“現在這個時候,個人的東西都不重要了。”

還是沒人說話。大家都低著眼皮,誰也不看誰。有人想抽煙,拿出煙盒四下看看,又收了回去。沉默之中,周宇航仿佛聽到一句潛臺詞:說了,有人信嗎?

許久,當周宇航強烈地感覺到難堪的時候,宣傳處長秦燕說話了:“按說我沒有發言權,當時我就在宣傳處,案子的事沒有權力插手。可是……”她沉吟了一下,“我覺得我們局不應該有這種事,連續五年的優秀公安局啊,省里、部里都考核過,那是過得硬的。”

見周宇航的目光盯著自己,她又補充道:“哪回來人考核,我這個宣傳處長都得作陪、跟著轉,所以,我眼睛看到的還是讓我心里有數的,我覺得我們這個優秀還是經得起考驗的。”

泥塑般的一群人開始活絡起來,紛紛順著秦燕的話往下說,特別是刑偵部門的老李,歷數了他們部門的諸多先進人物,說著說著,還動了感情,眼圈有點兒紅。

周宇航暗自感嘆,草草把會結束了。他把老肖留下,問劉練的情況。老肖眼珠轉轉,說不了解。周宇航有點兒火,想問你不是在監視他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人走凈,他看看表,打電話通知了下一個會的開會時間。兩個會間隔一小時,他不想讓兩撥人偶然碰到。

參加第二個會的只有五個人。周宇航和齊小峰,還有當年在預審科工作的兩位老同志。最后一個走進茶館的,是副局長劉練。

劉練依然一身干練,只是臉色陰沉略顯憔悴。他進來只向周宇航看了一眼,并不說話。

周宇航知道,談不好,這就可能是一場交鋒,這個會可能就不好開。他吩咐服務員換了新茶,把門關緊,直截了當地說明,就是為了要了解當年訊問的情況。他瞟劉練一眼,特意加了一句:“我是信任大家的,否則,也不會找你們了。”

劉練聽了這話,果然眉毛一立,眼睛里有寒光一閃。

公安局的老警察,個個在摸爬滾打中歷練出了一身精明。兩個老預審互相看一眼,就知道自己是必須要先說話的那一個,于是便一個人一句地說了起來,有點兒像說相聲。但是他們說來說去,也仍然不過是一句話,不可能有刑訊逼供的事,許多年來,公安局換了一屆又一屆的領導班子,但在這方面始終抓得是緊的。當然,刑警那邊毛頭小伙兒多,緊急關頭也許會捅一拳,打一巴掌,但那不能算逼供。

周宇航聽著,知道聽不到新鮮的東西,但心里也隱隱希望這樣的結果是真實的。哪個公安局長會愿意自己的隊伍出問題?但是,在他的心底,始終有著一種別別扭扭的感覺,因為他知道,大家都不會相信這種真實。

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相信。也許誰也不相信誰了,才是這個社會最大的悲哀。

劉練突然在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屋子里頓時安靜了,好像人們早就在等著他出聲。兩位老預審看了他們的直接領導一眼,然后迅速地把目光挪開。齊小峰的眼睛始終盯在他的本子上,就沒抬過頭。

周宇航收回自己的思緒,盡量用平靜的口吻說:“劉局,你說說吧。案子是你主管的,情況你應該最熟悉了……”

“何止是熟悉,”劉練微微咧著嘴,周宇航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冷笑還是什么,“周局你不用再調查了,這事兒其實很明朗的,只不過他們都不敢和你說。”

“你的意思是……”

“刑訊逼供當然有,不然那姓田的怎么能交代那么痛快,而且,是我干的,與別人沒關系。”

周宇航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劉練到底是劉練,這家伙才是真正的身經百戰。而在這一瞬間,周宇航突然確定了在田有才案件中絕對沒有刑訊逼供的事情發生。如果有,劉練絕不會這樣毅然決然地跳出來,他會遮遮掩掩,他會顧左右而言他,他會搞陰謀詭計,他就是不會這樣挺身而出。周宇航的眼睛突然有點兒熱,他知道劉練已經把一切都看明白了,他是決心要犧牲自己了。

他定定地看著劉練,看著這個其實和他一直不那么和睦的助手,看著這個以精明強悍、桀驁不馴聞名全省公安界的刑偵專家。一時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一位老預審突然打破了沉默,他激動地站起來說:“小劉,我和你爸當年就一起工作過,我知道你爸是怎么教你的!刑訊逼供,你不會干!我也知道你沒干!你不能這樣,這樣你就……”

老頭兒說不下去了。

劉練卻是越來越平靜,平靜得臉上看不出表情。這對于他這個人來說很少見,也很可怕。因為在他平靜的后面,不知道壓抑著多少憤怒。他端起茶杯,手在微微顫抖,低聲說:“老馬……馬叔,您別說了,血壓又該高了。”

沉默。沒人說話了,江邊的喧嘩就隱隱地清晰起來,聲浪無拘無束地撲進屋子,像淘氣孩子似的胡亂跑著跳著。還有京胡的聲音,一個男人尖起嗓子唱青衣,憋不住了就咳嗽起來,引起一片笑聲。好像除了茶館里的這幾個人,天下所有人都是快樂的。

劉練起身,說道:“周局,這個案子里有沒有刑訊逼供,都不重要了。案子錯了,人錯殺了,辦案人的責任都跑不了,也不能跑。這一段時間我當然很委屈,喝醉過、罵過人,不瞞你說也去找過領導。但現在我想明白了,錯就是我的,扯什么都沒用,我認栽。”

周宇航鄭重地說:“劉局,話是這么說,但有刑訊逼供和沒有刑訊逼供還是不一樣。話說到這兒了,我告訴你,我周宇航不一定是個合格的公安局長,但我也絕對不會在戰友的問題上糊涂,更不會為了自己和稀泥。”

劉練的眼睛亮了一下,迅速又熄滅了。他抓住周宇航的手,使勁兒地搖了搖。他的手勁兒很大,周宇航覺得手骨隱隱作痛。但他猛然想到,自他來到這里,這個強悍的部下從來沒有和他握過手。就是在當時的歡迎會上,這家伙也只是遠遠地沖他這個新局長點了點頭。

從那個時候起,他們好像就有了隔閡了。周宇航沒想去打破這種隔閡,他甚至覺得這種隔閡是一種必然,也是一種應該有的狀態。突然地,周宇航覺得有點兒臉紅,他剛剛發現,自己和警察這個職業,好像還有著某種距離,而劉練,卻是把這個職業融在血液里了。

田有才案件呈現出了一種不正常的狀態。輿論熱,而政府機構冷,司法部門也一片寂靜。新聞記者們上躥下跳的,報紙電視和網絡上一片嘩然,什么難聽的話都有人說,而市委市政府卻始終沒有聲音,檢察院法院那邊也沒有消息。周宇航曾經給夏天書記打過電話,帶隊在基層搞機構改革調研的夏天卻笑著說:“你著什么急,凡事都要有個過程嘛。”

什么樣的過程呢?周宇航卻是一頭霧水。因為從公安局的角度說,案情已經完全清楚,應該由誰負的責任也清晰了。周宇航讓局紀委啟動了責任調查機制,一點兒一點兒地從發案到結案進行了全面的調查分析。他每天晚上都要聽紀委書記的匯報。這件事他要求肖明和紀委書記老譚負責,其實主要聽老譚的。自從肖明擅自做主監視劉練,他就對這個貌似忠厚的政委多了心眼兒。他相信老肖也對此心知肚明,這個老消防兵每天跟著聽匯報,從來不多說一句話。事實證明,劉練作為當時的主要辦案人,在辦案中急于求成,有意無意地引導了那個確實傻呵呵的田有才順著殺人的思路往下走,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劉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周宇航吩咐總結一份報告,為向市委匯報做準備。他特意囑咐齊小峰,關于刑訊逼供問題,如實寫,不要回避,也不要含糊。齊小峰看著周宇航,什么也沒說,只點點頭。

指揮中心主任田國安卻提出了異議:“這還是不要寫了吧?把話說死了沒好處,別人也不信,咱們還有包庇之嫌。”

周宇航說:“事實都在那兒擺著,咱們的調查是扎實的,有當然要說有,沒有就是沒有,我們不能為了迎合誰而毀自己的隊伍。”

田國安翻了翻眼皮,沒再說什么。

可這份材料還是沒寫出來,因為事情突然有了變化。

趙震交代了殺人罪行之后,核實他的交代也是一項重要的工作程序。但是,這項工作此時陷入了僵局。

畢竟已經事過多年,趙震雖然交代的時間、地點都對,殺人的過程也基本準確,但一些情況還是有誤差的。有的細節他記不清,有的細節干脆就想不起來了。例如那把刀,他一口咬定既不是水果刀,也不是匕首,而說是他自己做的一把片刀。至于那枚銅戒指,他是死活也想不起來了。

復查組是由省公安廳牽頭組織的,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參加,還有省檢察院和趙震的律師參與其中。這樣一個臨時的組織可以說各存心事,意見很難統一。從大處說,都是為了完善法治建設,堅持依法辦案。但說到具體的,難免各說各話。律師當然態度比較明確:證據不足,難以定案,不能趙震說什么就是什么,萬一趙震也和田有才一樣,是個大忽悠呢?檢察院負有監督責任,當然要求一查到底,但具體怎么查卻說不出任何意見,多少有點兒隔岸觀火的意思。公安廳當然把責任壓到市公安局頭上:錯是你們出的,復查當然是你們的責任了,這件事對社會、對當事人都要有明確交代。

參加復查組的副局長回來向周宇航匯報,說著說著就有點兒氣憤:“說來說去沒有有用的,這事兒算是弄不下去了。”

弄不下去也要弄,但是要看怎么弄。周宇航在心里說,但沒把這話吐出口。他剛剛得知,市里形勢突然也有了變化,市長調任其他市任職,林副書記兼了市長。因為和夏天有點兒疙疙瘩瘩,這位林副書記其實一直有點兒半賦閑的狀態,現在卻突然實權在握了,背后的文章肯定錯綜復雜。周宇航一下子明白了這一段時間工作推進不下去的真正原因,權力在尋找新的平衡點時,其他事當然要放一放,就是不知道下一步市委、市政府會有什么新的招數。

他還有一種預感,權力的蓋子揭開了,田有才案件的收尾工作很有可能會加快,因為其實沒有人真正愿意讓這件事永遠在媒體上炒作著,早點兒平息對誰都有好處。

這么想著,心里倒平穩了些,索性晚上乘坐高鐵趕回家里去看看老母親。夜班的高鐵人不多,悄然滑出車站時周宇航竟然睡著了,直到電話把他吵醒。

是秘書小丁,吞吞吐吐地說妻子狀態不太好,有點兒先兆流產的跡象,還想再請幾天假。聽著電話,周宇航突然想到,這一段時間心思全在田有才案件上,竟忘了小丁這小子有好長時間不在身邊了。而小丁此刻的語氣和他長時間的請假,突然讓周宇航起了疑慮,這小子是不是在懼怕著什么?

睡意沒有了。周宇航坐直身子,看著窗外慢慢淹沒在黑暗里的景物無聲地飛快向后掠去,一個沉重的問題漸漸在他心里升起:我是不是神經過敏?可我為什么神經過敏?

老肖對劉練的擅自監視,田國安的公然要官,夏天和林副書記的官場角力,劉副秘書長的微服私訪,甚至傳到妻子張薈耳朵里的種種說法……林林總總,樁樁件件,原本清清楚楚的案情,竟然像是慢慢地沉到一潭黑水里了,越來越說不明白。周宇航漸漸覺得自己被這種說不明白攪得心緒不寧,不知道應該相信什么而不相信什么了。

電話里的小丁提高了聲音,“喂”了一聲,把周宇航從思緒中驚醒。他調整一下自己的情緒,慢慢地說:“你看著辦吧。”這么簡單的回答大概讓小丁有點兒不知所措,他猶豫了一下,試探著說:“局長,您……”周宇航說:“這樣吧,你先休息,也好好想想,跟著我干也確實給你帶來不少困難,要不然,你就回原單位吧。”

不等小丁回話,周宇航掛了電話。

片刻,手機發出輕微的聲響,有信息進來。周宇航打開,見還是小丁:“局長,謝謝您的照顧。有些話我不敢和您多說。小韓前不久來旅游,我請他吃飯,他說這回要整劉局的,不是林副書記,而是夏書記。您小心。”

這小子!周宇航在心里罵了一句,眉頭卻緊鎖起來。現在的年輕人,套感情,拉關系,留后路……個個仿佛官場老手,但小丁對自己的關心卻還是讓他感到了一絲溫暖。但是,幕后的故事真的如小丁所說嗎?

劉練和夏天當年確實是關系密切的上下級,甚至可能是更近一層的兄弟。這當然可以成為夏天保護劉練的緣由,但也不是不可以成為夏天把劉練拋出去的原因。周宇航當然清楚,在官場上人與人不宜走得過近,他當年就吃過這種虧的。

高鐵列車進站了,人們陸續地下車、上車,然后,短短的兩分鐘,車再次啟動,沖進茫茫的黑夜。公安局長周宇航靠在柔軟的座椅靠背上,心緒紛雜而沉重。

深夜十二點半,周宇航局長走進家門。看望過已經熟睡的母親后,和妻子張薈回到自己的臥室。還沒坐穩,妻子就告訴了他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當天下午,一個叫夏天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張薈的辦公室里。陪同他的,竟是當地的市委書記和公安局長。

張薈當然不認識他。但當她知道了來者的身份之后,她大吃一驚。夏天似乎很欣賞這種效果,笑哈哈地說自己是來這個城市參加個招商活動的,時間有富余,就抽空來看看周局長的家屬。他還提出要到家里看看老太太,張薈急忙謝絕,說家里太亂,領導時間又寶貴,說這就已經太感謝領導了,還說周宇航一定會努力工作,請領導放心。

周宇航聽著妻子的述說,嘴張得像個瓢,半晌說不出話。

這個夏天,真的是把人情世故這一套玩得太嫻熟了。可是,在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突然調整的背景下,他打了這么一張親情牌,是為了什么呢?

許久沒有和妻子見面了,剛進家門的時候,周宇航竟然有一點兒小激動,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但現在,激情瞬間消退,襲上心頭的是莫名的煩惱。張薈看著他,低聲問:“你們那兒,是不是市里班子有了變動?”

周宇航不吭聲,起身進了衛生間,刷牙洗臉。放下毛巾的時候,從鏡子里瞥見身后妻子憂慮的眼神,心里軟了一下,便也低聲說:“換了市長,據說此人和夏天不和。”走回臥室,掀開床上的被子,他突然反應過來,回頭問妻子,“哎,你怎么這么聰明?”張薈不回答,只笑笑,周宇航嘆道,“唉,在官場上,我永遠是個不合格的人,和你比不了啊。”

張薈輕輕地擁著他,溫柔地說:“我就喜歡你這個在官場上不合格的人。”

燈熄滅了,在慢慢靜下來的暗夜里,夫妻倆依偎在一起想著各自的心事。許久,張薈輕輕地說:“最近我沒事,在讀一本外國人寫的書,里邊有一句話說,很多時候,久負盛名反倒掩蓋了事件本身的真實。我覺得,說得挺有意思。”周宇航愣了一下,暗自琢磨這句話,然后慢慢說:“而現在我面對的事,好像是轟轟烈烈掩蓋真實了。我們這些人,太喜歡轟轟烈烈了,我們好像就是一群鬧騰著的小丑。”

張薈說:“所以,聽說現在許多人提倡慢生活。”周宇航笑起來:“我們這些人,有可能嗎?”張薈翻身抱住丈夫,輕笑著說:“起碼今天,我們可以慢一點兒……”周宇航聞到妻子的發香,心情不由得一蕩,伸出手臂摟住妻子,探出嘴去捕捉她的嘴唇。可偏偏就在這一刻,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

所有的柔情蜜意,瞬間云消霧散。

周宇航心緒敗壞,不想接。倒是張薈嘆了口氣,無奈地拍拍他的肩說:“接吧,你是公安局長啊。”

電話是田國安打來的,語氣是一種說不出的慌亂:“周局!出事了!沿河鄉……劉、劉……”

周宇航的心咚咚地跳起來,他厲聲喝道:“出什么事了?你說清楚!”

“劉練……犧牲了。”

突然地,周宇航就聽不到自己的心跳了,而且,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他的大腦和他的心臟都在這一時刻空了,徹底地空了。他不由得攥緊了手機,死死地攥著,田國安在那邊“喂喂”地叫,聲音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發出的,又在突兀而來的靜寂中淹沒了。

張薈感覺不對,起身想拿過丈夫手里的電話,卻怎么也掰不開他的手指。看著周宇航蒼白的臉色和青筋暴露的手背,她有些害怕了。張薈畢竟也是警察,她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她抱住丈夫那滿是冷汗的身子,低聲問:“出什么事了?你別這樣,你鎮靜點兒。”

周宇航的眼珠好像也凝固了,他緩緩地轉過頭,用呆滯的目光看著妻子,低聲說:“劉練犧牲了。”

張薈倒吸一口冷氣。

周宇航看妻子一眼,仿佛才慢慢緩過神來,起身開始穿衣服。張薈看著他,突然說:“怎么這么巧,他偏偏在這個時候犧牲了?”

周宇航緊皺眉頭,停住穿褲子的手,看著妻子。張薈說:“你想想,一個正面臨著人生難關的人,又是像劉練這樣性格的一個人,他會不會……”

周宇航突然感覺妻子像個陌生人。他盯著張薈,他眼睛里的震驚和哀傷慢慢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升騰起的怒火。張薈也感覺到了,她有點兒慌亂地移開目光,低聲說:“我也就是猜測,不一定準確,你別往心里去……”

“哪兒能這么猜測我們的一個戰友!”

周宇航一下子爆發了,他狠狠地把手里的上衣扔向墻角,啞著嗓子嘶叫:“他是去辦案!他是去工作!他、他從來沒有過躲在別人背后的時候!他每一回都是沖在別人前面的……他是個警察啊!”

張薈的臉騰地紅了,她扯住周宇航的胳膊,辯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為你……”

“別說為我!我有什么?在他面前,我是什么?”

周宇航想說,我這一輩子,順風順水,有驚無險,今天還當著公安局長,可我是一個合格的警察嗎?在派出所的時候,還辦過幾個小案,但和出生入死的劉練相比,我自愧不如!而現在,劉練犧牲了,就算他是在自己的過錯面前選擇了死,那有錯嗎?他維護的是警察的名譽!

周宇航氣哼哼地穿衣服。他的心一直在疼,疼痛由心發散到四肢,使他的手和腳都不由自主地抖動著。顫抖讓他穿衣服的速度大大降低,而且手忙腳亂。襪子穿上,一使勁,襪底上的窟窿就扯大了,整個腳后跟露了出來。他氣惱地一把把襪子扒掉,正想起身就走,卻被張薈按住了。

張薈蹲在他面前,把另一只舊襪子也幫他脫掉,然后給他穿上一雙新襪子。周宇航看著妻子,不說話。張薈的動作很輕,很溫柔,襪子穿好,她順勢抱住丈夫的腿,把頭埋在他的腿間。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也是警察……我知道無論如何,劉練也應該是英雄。我只是不放心你……你要知道,有人會利用這個事兒做文章的。他們攻擊的,不僅僅是你,是劉練,而是我們警察……”

周宇航無言,抓住妻子的手。張薈就在這一刻哭了。周宇航看不到她的眼淚,只感覺到她的身體在他腿上抽搐著。

周宇航無言,抓住妻子的手。張薈就在這一刻哭了

周宇航無言,抓住妻子的手。張薈就在這一刻哭了

十一

是秘書小丁用自己老婆的小QQ連夜把周宇航送回來的。高鐵深夜停運,周宇航和張薈商量,不能驚動當地公安局,不能擴大這件事的影響,就只好給小丁打了電話。小丁二話不說,開了車就來接了周宇航。當QQ返回江邊的小城,拐進公安局的門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上午九點。周宇航下車,對小丁說:“你回吧,路上慢點兒。”小丁低聲說:“我不回了,在這個時候,我還是跟著您吧。”

周宇航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只拍拍小丁的肩膀,就向樓里走去。

在會議室里沉著臉等他的是夏天書記。公安局全體領導班子成員也都在,個個面沉似水。周宇航和夏天打招呼,低聲說明自己昨晚是回家看望母親的,夏天只點點頭,指指身邊的椅子,簡短地說:“先聽匯報吧。”

刑偵支隊長匯報情況,由于悲傷,聲音低沉而嘶啞。他先介紹了這一段時間以來他們的工作。由于沿河鄉最近搶劫頻發,他們一直在劉練帶領下在那兒蹲守……話剛說到這兒,夏天打斷,說:“過去的不用說了,就說昨天的。”

昨天的事情其實很簡單。前幾起案件經過大家的認真分析,確定為一人作案,決定并案偵查。作案人的規律已經掌握,劉練設置的蹲守地點就出奇地準確。昨晚大家剛剛進入蹲守點沒多長時間,一個矮胖的男人就出現在了視線里,體貌特征都對得上號。但這家伙很狡猾,他就像一只站在陷阱邊的狐貍,突然有了某種警覺,竟在伏擊圈外徘徊起來,猶豫不前了。

而劉練就在這一刻一躍而起,徑直撲向了那個家伙。

那家伙當然拼命逃跑。但他也當然沒有劉練跑得快。劉練常年堅持健身,至今八塊腹肌塊塊分明。市公安局運動會,他回回是長跑冠軍。但是,犯罪分子都是亡命之徒,他是會以一切手段讓自己脫身的。刑偵支隊長剛想提醒劉局小心,就見劉練的手已經搭在了對方的肩上。周宇航聽到這兒,暗自皺眉,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的動作,劉練應該先把那家伙踹倒,再撲上去壓住他,制止住他的全部動作。劉練沒有這么做,為什么?

果然,刑偵支隊長說,那家伙回手就給了劉練一刀。

負傷的劉練并沒有絲毫的猶豫,仍然如猛虎般地把那家伙按倒了。偵查員們趕到,制伏了犯罪嫌疑人。只聽劉練一聲長笑,翻身躺倒,大家才發現他的胸前一片血跡。

刑偵支隊長說不下去了,他忍了又忍,終于忍耐不住,帶著哽咽沖去門去。會議室里一片死寂,隱約聽見刑偵支隊長的哭聲斷斷續續的,漸漸遠去。周宇航的眼睛濕潤了。自從到這個城市工作,他和這個劉練并不親熱,甚至,他很不喜歡劉練的強硬作風,不喜歡他那種目中無人的驕傲,不喜歡他在自己面前用方言說話罵人。而現在,劉練死了,劉練顯然是用死的方式為自己說出了最后的話,也贖了最后的罪。這太悲壯了,這讓周宇航的心里產生了極大的震動。他努力把目光投向窗外,使勁兒瞪大眼睛,把已經涌到眼眶邊的淚水憋了回去。

半晌,夏天緩緩起身:“我提議,向劉練同志默哀。”

大家都站了起來,會議室里一片挪動椅子的聲響。接著,是一陣寂靜,仿佛空氣都凝固了。寂靜中,聽到窗外有了雨聲,又下雨了。不是很大的雨,淅淅瀝瀝的,也像是哭泣。

重新坐下之后,夏天看著大家,久久不作聲。然后,才低聲說:“請你們把善后工作做好,然后認真做一份報告給市里……散會吧。”

人們沉著臉往外走,夏天卻不動,周宇航便知道他有話要說,便也不動。人走光了,屋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夏天開口說:“我有點兒不知道應該怎么辦了。”

周宇航想說,有什么不知道怎么辦的?劉練犧牲了,盡管說起來他的動作有失誤,但他畢竟是在面對犯罪分子時第一個沖上去了,而且將犯罪分子一舉擒獲。如果再說到過去,一直在刑偵部門工作的劉練更是戰功累累,經他手抓獲后被判處死刑的罪犯就有幾十個。劉練,那就是一把鋒利的尖刀。

但是……

想到這兒,夏天就把他這個“但是”給說出來了:“宣傳不宣傳?宣傳,田有才的案子風波未平,媒體會怎么說?而且劉練確實有錯。不宣傳,人犧牲了。”

周宇航不吭聲。他本來想說,功是功,過是過,把事情講清楚,我們要相信群眾。但是,他沒有說,因為他也沒把握人們會相信什么。

“我和劉練很熟,想必你也聽說過。”夏天說,“他和愛人離婚了,他老婆去了澳大利亞,孩子也去了。前一段兒查‘裸官,他告訴我,他們沒有聯系了,連地址都找不到了……說起來,你信嗎?當時,他掉眼淚了。”

夏天哽咽了一下,停住了。服務員敲門進來倒茶,被周宇航揮手阻止。天色暗淡下來,預示著雨將變大。周宇航說:“夏書記,雨大了,你先回吧,具體的事,我們研究了向你報告。”

夏天緩緩起身,說:“先報林市長吧,聽他指示。記住,你們公安局,今后要多聽他的。”往外走著,他又補充一句,“將來你是副市長了,和林市長要好好配合。”

周宇航點頭答應,暗自琢磨夏天語氣里的一絲落寞。

走出會議室的門,迎面是一群民警抬著花圈走來,他們顯然是在布置靈堂了。看來和當初監視劉練一樣,老肖又擅自做主了。

十二

誰也沒料到的是,這場雨竟然越下越大了,從上午一直下到晚上,還沒有停止的模樣。小城今年本來一直少雨,郊區已經有了干旱的跡象,這場雨來得正是時候。

周宇航頂著雨回到住處,7號樓大廳里的乒乓球臺難得地閑了下來,兩只乒乓球拍孤零零地扔在臺子上,像是在等待主人的歸來。周宇航知道,守著江水,城市的防澇從來不敢放松,剛剛下了雨,防澇的事情就提上議程了。艾秘書長和高副市長今天已經分頭帶隊下去檢查水利設施了。在晚飯后,周宇航也按照市里的要求召開了會議,給各派出所布置了加強警戒的任務。

就在會議結束之后,他到靈堂去看了一眼。民警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妥了,劉練的大幅遺像在白菊花的簇擁下,微笑著看著世界。靈堂里沒有人,周宇航一個人站了很久,他很奇怪,為什么劉練在活著的時候,臉上從來沒有這樣燦爛的笑容呢?這家伙,照這張照片時是什么情況呢?是在慶祝案子的破獲?還是和妻兒在一起?這個身經百戰的公安局副局長,內心世界都裝著些什么呢?

周宇航在心里已經判定,劉練是自己選擇了這條路的。田有才案是劉練身上洗刷不掉的污點,也是這個視自己的榮譽為生命的人的最大恥辱。當年辦案的時候,劉練是怎么想的,現在沒人知道了,但也是從派出所民警做起的周宇航多少能理解。來自領導的壓力,來自受害人家屬的壓力,來自自己內心的壓力……面對一個傻呵呵的你讓他說什么就說什么的家伙,你會怎么辦?榮譽啊榮譽,對一個人來說,有時就是包袱,沉重的包袱。站在劉練面前,周宇航向著自己也向著劉練說:“兄弟,過去我也辦過這樣的事兒啊,只是沒你這么轟動罷了。”

當年,派出所教導員周宇航在值夜班時接了一起案子,有人報警,說某某小區有人聚賭。他帶民警去了,抓了四個老人家,賭資加在一起六百多元。為了這件事,那個和他是生死兄弟的所長第一次和他發生了爭執。當時已是月底了,他們所上報的破案數離指標就差一起……

周宇航在靈堂里待不下去了。他走出靈堂,卻看見肖明蹲在門邊抽煙。他們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周宇航就走了。

聽見周宇航的腳步聲,小丁從房間出來,接過周宇航手里的皮包,低聲說:“秦處長在等您,還有……”

他的話沒說完,宣傳處長秦燕已經從他身后閃出來了。秦燕的身后,是那個曾經采訪過周宇航的年輕女記者。

周宇航皺眉。秦燕當然看得出,急忙解釋說:“省里有批示,讓……”

小記者搶上來,笑著把一沓紙遞給周宇航:“周局,我這回可是有上尚寶劍的啊。”

周宇航一看,那是省檢察院關于田有才案件的一份報告,在上面批示的竟是省里的魏書記。批示很長,看得出魏書記很重視。批示大意是此案是依法治國的典型案例,要深刻分析,認真總結,實事求是地說明經過。魏書記還挺幽默,大段批示后面單獨拉出一行,寫道:司法獨立,依法辦案,我的話只供參考哦。

魏書記的批示后邊是夏天的字跡:請市公安局協助采訪。

這讓周宇航不禁一笑。小記者見他笑了,馬上得寸進尺地說:“這回您跑不了吧?”小丫頭很聰明,不等周宇航說話,馬上又補充一句,“放心,我們只是做內參,不對外發表。”

周宇航把記者讓進屋里,拉住秦燕低聲問:“劉練犧牲的事兒,她知道嗎?”

秦燕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我哪兒敢說?”

周宇航點點頭。在他心里,其實已經決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小記者了。

于是,在窗外淅瀝的雨聲里,在閃亮著示意燈的錄音筆面前,公安局長周宇航原原本本地把一切都告訴了記者。他講得很從容,很準確,也很客觀。他的語氣很平和,沒有激動,也沒有沮喪。他似乎也早就盼望有這樣一個述說的機會,今天終于如愿以償。小記者默默地聽著,偶爾在本子上記一筆,卻不插話。秦燕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時向周宇航暗暗示意,仿佛是提醒不要再說了。但周宇航裝作沒看見,一直把事情說到劉練的犧牲。

這時,小記者才突然打斷了他的述說:“您說什么?劉局犧牲了?”

周宇航沉重地點頭:“我希望在你的內參上,說到劉局長時,用的還是‘犧牲這個詞。”

“我明白。”小姑娘的神情莊重起來。

秦燕在一旁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三個人都沉默了。

周宇航想,要不要把自己對劉練的判斷告訴這個鬼機靈的女記者呢?想想,還是算了,警察的心思只有警察能理解吧,何必要求每個人都有警察的思維方式呢?太沉重了,還是讓不做這個職業的人輕松一些吧。于是,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我的話,說完了。”

女記者關了錄音筆:“謝謝您,這回沒搶我的錄音。”

周宇航說:“沒必要。有人告訴我一句話,久負盛名反倒會掩蓋事件的真實,但我想,真實其實不會永遠被掩蓋,只是有時候,我們需要掩蓋。”

小記者什么也沒說,和周宇航握手,握得很重。

秦燕送記者出門,然后轉回來,說:“周局,我佩服您,敢這么和記者說話。換了我,不敢,我真怕他們斷章取義。”

周宇航笑道:“我其實也不敢,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敢了。”

秦燕不說話,看了周宇航半天,才說:“我懂了。”

周宇航收起笑容:“你好好準備劉練副局長的宣傳,他是個英雄,我們不能讓他白白犧牲。”

秦燕想說什么,猶豫了一下卻沒有說,簡單地回答:“我明白。”

十三

市公安局黨委會開會之前,暫時替劉練分管刑偵的葉副局長找到周宇航,直截了當地建議考核提拔田國安接替劉練的位置,理由還是田國安在刑偵干過,當年干得也不錯。周宇航想了想,問:“田國安是不是找過你了?”老葉支吾了一下說:“現在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啊,可這個位置不能老空著。我那邊還有一攤子事兒,也顧不過來。”周宇航說:“先議論著,再說吧。畢竟劉練尸骨未寒。”

黨委會的議題有兩個,一是審議關于田有才案件的最終報告。周宇航想來想去,決定不再等那些所謂的指示、意見,干脆就實事求是地報上去,讓上邊看著辦吧。二是關于劉練的申報立功和宣傳,周宇航的意見是,功是功,過是過,劉練犧牲在打擊犯罪的一線,必須有個正確的評價。

兩個議題議得都不順利。

關于第一個議題,有人建議還是等等上邊的意見,這是個大事,轟動全國,我們說不好反而被動。關于第二個議題,有人則小心翼翼地提出:劉練在田有才案件上明顯有錯誤,宣傳他好不好。

周宇航有點兒煩。倒不是煩有不同意見,而是煩這種不同意見都不是痛痛快快說出來的,而是像擠牙膏。會場先是沉默,大伙兒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先說話。動員半天,挨過長時間的難堪,不說不行了,才有人張嘴。說出來的,也是不痛不癢,基本和沒說一樣,要猜半天,要反復追問,才能明白大概意思。周宇航終于忍耐不住,敲敲桌子說:“行啦行啦,大伙兒就別繞彎子了。我明白大家的意思,說實話我也猶豫。可是,凡事都要有個結果,也就是說,我們要有個擔當。老縮著頭,像是公安局的領導班子做的事嗎?”

每個人的臉上都好像有點兒紅,大伙兒打著哈哈,說不能不能,我們就是得像周局說的,要勇于擔責任嘛。有什么了不起,還能把誰擼了不成。

但仍然議不出個結果。大家爭來爭去,眼睛都看著周宇航。周宇航一咬牙:“就這么定吧。大伙兒分頭落實,市里如果有什么精神,我們隨時調整就是了。”

散會之后已是入夜,《新聞聯播》的片頭曲都響起來了。周宇航到食堂吃飯,食堂里已經稀稀拉拉沒幾個人了。他剛坐下,政委肖明就進來了,顯然是跟著屁股來找他的。

于是,周宇航也就不客氣:“老肖,會上議的事,你怎么看?”肖明說:“我沒意見,支持你,你做得對。”周宇航抬頭看老肖的臉色,看不出虛假,就說:“坦白說,沖你當初自做主張布置監視劉練,我對你這個老家伙是有了戒心的。”

肖明哈哈笑了幾聲,又收起笑容,嚴肅地說:“當年有一次滅火,犧牲了一個消防員,小孩兒才十九歲。倒是宣傳了,也記了功。可事后發現,是那個中隊的中隊長指揮失誤,白送了小孩兒一條性命。”

周宇航停下筷子,看著老肖。

“我老肖當兵出身,就是這么個人,上級交辦的事,我全當軍令執行,絕不走樣,還要加碼做好。對劉練,我就是這樣,不是因為他和我有點兒別扭,而是……不說了。現在,他沒了,我同意你的意見,該辦的一定要辦,不能讓死人閉不上眼,也不能讓活人寒心。這是良心事。當年,我發現了中隊長的失誤,沒說的,就是處分。有人攔著,我就是不干。后來,據說就為這,我下來了。那小子的爹是省上的。可我不覺得難受,因為我良心過得去了。”

周宇航心里熱乎乎的,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半晌,他嘆口氣說:“就讓我們都憑著良心辦事吧,哪怕這事兒辦不成,或者辦成了永遠沒人知道。”

“唉,我看,田有才這案子,和劉練這回的犧牲,就像你說的,恐怕好多事就永遠沒人知道。特別是咱們公安局,老百姓除了罵你辦錯了案子,罵你不依法辦事,甚至罵你貪污腐敗,你落不下什么好。”

周宇航忙說:“哎哎老肖,你可是領導干部,發牢騷的話可別瞎說啊。”

老肖又哈哈笑了:“這不是和你說嘛,出了這個門我什么也不敢說。你要害怕,就當我放屁。”

兩個人又談論了幾句,周宇航吃完了飯,就在食堂的門前分了手。老肖說要回家遛狗,說他那條臘腸比兒子還親。周宇航感慨道:“老肖啊,看來你生活很舒適啊。”老肖就正色道:“周局,你記著,干咱們這行,自己要讓自己舒適,不然,要累死的。不值。”

周宇航站在食堂門口的臺階上,看著肖明匆匆的背影。天已經黑透了,公安局辦公樓里的燈光就更顯得刺眼。有多少人在加班啊,有多少人在廢寢忘食啊。這就是公安局的常態。周宇航突然來了興趣,他想數數那些還亮著的窗口。于是,他從頂樓開始,一個窗戶一個窗戶,一層樓一層樓地數下來。數著數著,突然間眼就花了,一眨眼,就忘記了數到哪里……

忽然響起一陣刺耳的鈴聲,從刑偵支隊的小樓里傳來。接著,就見一串人影從那小樓里飛奔而出,向停車場跑去。周宇航知道,又有案子了,刑警們正要出現場。他掏出手機,給指揮中心撥電話,問是什么事。田國安回答說是江邊發現一具無名女尸,是個釣魚人報的警。田國安的話說得簡潔而準確,語氣里有一種鎮靜,不愧是老刑警出身的人。

“叫小霍準備車,我去現場。”

電話里的田國安明顯愣了一下,大概是在想這案子并不大,局長為什么要親自去現場……也許,他已經在這短短的時間里迅速在腦子中安排好了接下來的工作:局長去現場,首先當然要通知刑警,然后要告訴宣傳處去人跟著,要照相,要錄影,要留資料。當然,指揮中心也必須去人,以備隨時聽取領導指示。也許,還得和食堂說一句,準備著局長回來晚了要加餐。周宇航的腦子也不慢,在田國安的短暫猶豫中他也迅速想到了這些,甚至馬上反問自己要不要這樣興師動眾。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本來非常正常的領導干部到現場卻成了一件煞有介事的大動作。他又想到劉練了,這個整天和刑警們摸爬滾打在一起的副局長,偶然不在犯罪現場出現倒是件怪事了。劉練的冷臉又在周宇航局長的眼前閃過,好像有什么東西,就在這一刻扎了他的心。

就為這,此時此刻,周宇航決定要到現場去。他想念那種緊張的氣氛了。

十四

誰也沒想到,半個月后,田有才案件以一種突如其來的速度了結了,而且最后的結論讓周宇航一時瞠目結舌。

更不尋常的是,夏天和林市長都沒有事先和公安局打招呼,周宇航是在報紙上看到報道的。開始他還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復看了幾遍之后,他沉吟半晌,叫秘書小丁通知司機小霍,他要去市委。

小丁正給司機班撥電話,政委肖明進來了,手里也舉著報紙:“老周,你看了吧?”

“看了,正想去市委,問問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問它干嗎。”老肖在沙發上坐下,把報紙扔到一邊,“人家事先問你了嗎?再說,全是法院、檢察院辦的,這叫司法獨立。你問市里,他們能說什么?”沉了一下,他又說,“再說了,這結果對咱們是好事。”

確實,周宇航也知道,現在的結果對公安局來說,確實是好事。省高法認定,趙震的供述在主要證據上嚴重缺乏,本著無罪推定的原則,不予認定。這樣,趙震繼續在監獄里服他剩下的刑期,田有才案件只能維持原判。市公安局由此從是非漩渦中解脫,一切都回到原點。

周宇航說:“我覺得,對咱們公安局好不好倒在其次,對依法治國來說,這才是件真正的好事。法律沒有屈服輿論,沒有屈服所謂的民意,沒有像別的地方有些案件一樣,嘩啦一下就一邊倒了。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這才對呢。”

肖明想想,點頭:“你說得對,還是你想得深。”

“深也沒用啊,”周宇航說,“我為什么要去市委?因為我從這報紙里讀出另外一種味道,好事歸好事,可劉練的事,恐怕……”

這真的是一種直覺了,是官場捶打出來的智慧。報紙上的結果,從法律上當然是說得通的,也確實是正確的。但事物總是那么復雜,一江春水,總會有暗流涌動,周宇航預測,市里會迅速借此機會讓這件事徹底平息,任何能再次掀起波瀾的事,哪怕是芝麻大的小事,也不會再允許發生。在這種情況下,給劉練記功,宣傳劉練的事跡,恐怕不可能了。

肖明當然也是明白人,他只稍稍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周宇航話里的意思。沉默著坐了一陣,起身往外走:“你去市委吧,我沒事了。”

周宇航在他身后說:“老肖,再給你個任務,讓出入境那邊查一下,想辦法找到劉練的前妻和孩子。不管怎么樣,他們應該知道劉練的事。”

老肖站了一下,沒說話,也沒回頭,然后走了。

周宇航默默坐了一會兒,也起身往外走。剛走出樓門,手機響了,接了,正是市委書記夏天。

“周局啊,今天晚上有空沒有啊?吃個飯?”

周宇航說:“我正要到您那兒去呢。”

夏天說:“不用來啦,我馬上要開會,有什么事咱們晚上說。老地方,你知道的。”

電話匆匆掛斷,看來夏天是真的在忙,但周宇航總覺得他好像是在回避什么,也許這只是一種錯覺。

這一天照常忙忙碌碌。釣魚人發現的無名女尸有了結果,作案的嫌疑人自然也就浮出水面。上午,周宇航就在刑警支隊主持研究這案子,直到吃中午飯才結束。回到辦公室,剛拿起小丁替他打回來的饅頭,信訪處長推門進來,匯報一起重復上訪的調查結果。下午,他到沿河鄉派出所宣布了所長老葛的退休和新所長的任命,然后分別和兩個人談話。老葛本就是個啰嗦的人,聽說退休又動了點兒感情,這話就談得比較長。等到周宇航出了派出所的門,太陽在西山頂上只剩下了最后一絲光亮。

在鄉村顛簸的土路上,周宇航又接到夏天的電話,問他怎么還不到。周宇航說自己還在鄉下,恐怕去不了了,夏天的語氣里就有一絲驚異:“說好了的事嘛,你怎么還往下面跑?”

周宇航說:“沿河的事,不能拖了。劉練就在這兒犧牲的,這是個治安薄弱點,早一天解決心里踏實。”

夏天感慨:“你呀,真是個合格的公安局長。”

周宇航聽不出市委書記的話是真心的還是諷刺,就不說話。夏天說:“這樣吧,我們先開始,邊吃邊等你。說好了,晚到者罰酒一杯。”

話說到這份兒上,這頓飯就必須要去吃了。

仰在后座上,周宇航閉上眼睛,暗自揣摸晚上的這頓飯又是什么由頭,夏天要達到什么目的。想來想去,他只能想到會與田有才案件的結果有關,別的也想不出什么。正想著,張薈打來了電話,開口也是問田有才這件事。

周宇航簡短地說:“也是好事兒吧。”

張薈說:“恐怕未必。媒體對這樣的結果肯定不滿意,老百姓也不會認為這是真的,你們又要挨罵了。”

周宇航嘆口氣說:“罵就罵吧,現在做事,挨罵是正常的。什么事情到了說什么都不被相信的地步,那還說什么。”

張薈沉默了。周宇航換個話題問:“老太太這兩天沒鬧吧?”

“還說呢,差點兒又走丟了。小薇看了會兒電視,她就跑出去了。幸虧鄰居老高下班碰見,給拉回來了。”

心情又沉重起來。母親的病日益加重,是周宇航最大的精神負擔了。他現在甚至追求工作的緊張,因為緊張的工作能讓他暫時忘掉母親的情況。父親當年因工傷去世時,周宇航剛剛三歲,是母親一個人把他拉扯大。母親吃過的苦,是周宇航心底永遠的痛。但這些,只能深深埋在心里,只能在夜里抱著枕頭的時候落淚,身為一名公安局長,他能和誰說什么?

在去飯店的路上,公安局長周宇航沒有再說一句話。

十五

推開包間的門時,一股濃濃的酒氣和一陣哈哈的笑聲撲面而來。讓周宇航大吃一驚的是,走過來迎接他的,竟是夏天書記和林市長。兩個人都紅光滿面,都笑容可掬,他們一左一右地抓住周宇航的胳膊,大聲地和他打招呼,責怪他來晚了。

“來來來,說好了的,先罰一杯!”

“不不不,一杯不行。就周局長的酒量,要罰三杯的喲。”桌子上的大酒瓶,仍然是夏天的瑪卡泡酒,已經只剩了一半。

一個滿臉機靈的小伙子端著個托盤過來,上面是滿滿的三杯酒。這小伙子周宇航當然認識,他就是林市長的秘書小韓。周宇航無法推辭,只好端過酒杯來一飲而盡。三杯酒下肚,熱辣辣的火在空肚子里燃燒起來,身體熱了,頭腦卻突然清晰了起來。

看來夏、林二人是和解了。

更準確地說,他們是彼此妥協了。他們都是聰明人,他們在危急關頭認識到了鷸蚌相爭的危險,也明智地選擇了應該選擇的合作方式。田有才的案件審查全過程,他們,也包括他們背后的人,一定是在幕后同時進行了一場緊張而且針鋒相對的討價還價。而現在,他們彈冠相慶了。周宇航找到留給自己的空位置坐下,抬頭,正碰到那個文質彬彬的劉副秘書長投來的目光。那目光在他看來,是意味深長的,仿佛也在印證著他的判斷。

夏天舉著酒杯,收斂了笑容,正正經經地說:“同志們,玩笑歸玩笑,這三杯酒應該說不是罰周局的,而是我和老林代表市委、市政府敬他的。大家知道,周局不是個愛招搖的人……”周宇航聞聽急忙打斷他的話:“老夏你……”夏天一擺手,制止了周宇航的話:“田有才案件之所以能順利解決,靠了兩份材料,一是公安局的調查報告,寫得實事求是,不卑不亢,省領導高度評價。二是記者寫的一份內參,其實也是周局的口述,說了不少真話,上邊也是高度重視。老周啊,難得的就是這個說真話啊,我們得向你學習!”

周宇航忙舉著酒杯站起來:“夏書記,您言重了,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滿面紅光的林市長起身,聲音洪亮地說:“田有才的案件,是壞事也是好事,它促進了我們市委班子的團結……”

這話真的有點兒不著調,起碼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說。看來老林春風得意,酒也有點兒多。周宇航急忙再次起身,把老林的話給截斷了:“林市長今后多多幫助,這杯我干了!”喝完偷眼看夏天,見這位市委書記聲色不動,正和身旁的人討論養生,熱烈地爭論著瑪卡到底有沒有功效。

酒勁兒上來了,周宇航覺得頭嗡嗡響,就趁著大家亂哄哄相互勸酒的時候,推開門到陽臺上吹風。酒店臨江而建,特意留了幾座陽臺供人們看江景。此刻,江水在月光下一片漣漪,如同細碎的銀子灑了一江,也像是人紛亂的心情。周宇航長長地呼出一口帶著濃濃酒味的氣息,俯身在欄桿上,讓江風吹著滾燙的臉。身后,笑聲大了一下,是有人開門出來,接著,就有人在他肩上一拍。

是夏天:“周局,在想什么?”

周宇航幾乎脫口而出:“想劉練。”

夏天不說話。在黑暗中,周宇航看得見他的眼睛。

許久,夏天才說:“你知道,我和他是高中同學。”

周宇航點頭:“我知道。”

夏天也俯在欄桿上,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給周宇航,然后自己也點上一支。這位市委書記平時不吸煙,他的煙似乎也是他和人套近乎的一種工具。周宇航和他肩并著肩,默默地任憑煙霧在夜晚的微風中飄散。仿佛沒有了喜和樂,也沒有了悲和苦,一切都平靜得如同遼闊的江面。

夏天突然說:“這條江很少有人敢下去游泳,水下情況復雜,暗流很多,水性不好的會喪命。”

周宇航點點頭,想說人也如此吧,但沒有說。

夏天扔了煙頭,突然換了話題:“哎,你們那兒有個叫田國安的?”

周宇航突然警惕,抬頭看著夏天。

“你考察一下,這個人怎么樣,能不能接了劉練的位子。”

“有人說什么了?”周宇航問。

“沒有。公安局任務繁重,劉練的位置更重要,不能總空著,要有人接。”

周宇航直起身子,鄭重地說:“如果不是國家機密,我想知道,是誰給田國安說了話。”

夏天沉吟,不說話。就在這一刻,一片云彩遮擋了月亮,那條江沉浸在黑暗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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