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武
在我上小學六年級時的生日那天,母親要去買東西,突然叫住我:“小武,快去穿衣服!”
那是除了遠足以外,我第一次坐電車,而且還是要去買東西,這令我興奮不已。一路上,我盤算著是買棒球手套好呢,還是買電動火車好呢。最后,我們在神田站下了車,我被帶進一家大書店,剛嘟囔了一句“買書啊”,后腦勺就挨了一巴掌。
如果買的是世界名著也就罷了。當母親買下算術和其他科目的總共10本“自由自在”系列兒童學習參考用書時,我的頭都暈了。哪有什么自由自在?明明是不自由不自在的日子嘛。直到現在,一聽到收音機或哪里播放什么“飛馬標志參考書”之類的廣告,我的心情就無端灰暗起來。
那天晚上,一回到家,母親就立刻要我翻開“自由自在”參考書閱讀,只要我稍微偷懶一下就會有巴掌打過來,或者用笤帚戳我,逼我讀書。
我這一代人的父母,多多少少都有這種心理:把一切——包括自己剩余的人生,通通賭在孩子的身上,相信付出一定會有所回報。
常言道:“家貧出孝子?!鄙頌榧抑欣闲〉奈?,卻完全沒有為家里打拼、要出人頭地的想法,總是按捺不住自己想玩的心。
我上小學時,母親是如何逼我讀書,而我又是如何不肯讀書、老想著打棒球,一直是我最深的記憶,也是我們母子之間的較量。
鄰居大嬸看我那么愛打棒球卻沒有棒球手套,于是在我生日時偷偷給我買了棒球手套。但母親根本就不準我打棒球,就連擁有棒球手套也會惹她生氣。
我家只有兩間臥室加一間廚房,一間臥室4疊(注:一疊=1.62平方米)半,另一間臥室6疊。我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沒處藏手套。
不過在走廊盡頭,有一個勉強算是院子的地方,種著一棵低矮的銀杏樹。于是我把手套包在塑料袋里,偷偷埋在銀杏樹下,假裝沒事的樣子。
每逢打棒球時,我才把手套挖出來。有一天,當我挖開泥土時,發現手套不見了,只見塑料袋里裝著一堆參考書……
母親認為我迷戀棒球是因為閑時間太多,便又安排我去英語和書法補習班。
我家附近極少有英語補習班,于是我去了3站路之外的北千住補習。我騎自行車出去,假裝乖乖去上課,其實跑到了附近的朋友家或公園,玩到時間差不多時再回家。
有一次,一回到家,老媽迎面就說:“Hello,how are you?”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只好默不作聲,結果挨了一頓打。
“你沒去上課吧?!要說‘I am fine,混蛋!”
這真叫人不寒而栗。她怎么知道那些英語日常會話的?原來她是為了我,硬學會了那幾句。
她還讓我去學書法。我照樣逃學,時間多半花在打棒球上。偶爾感到內疚時,我就在公園的長椅上,拿出硯臺和毛筆,在紙上大筆揮灑,寫下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要看我的書法練得如何,我就拿出在公園里寫的給她。她一看勃然大怒:“書法老師一定會用紅筆好好批改的,你用這胡亂涂鴉的臟字,就是想騙我你去上過課?!”
我聽了以后,拿出僅有的一點零用錢,到文具店買了一瓶紅墨水。接下來,自己先寫好字,再模仿老師的筆跡批改,等著母親再檢查。
“小武,把習字拿來我看看!”
正中下懷,我立刻興奮地拿給她看??墒亲约号牡募t字實在寫得太爛,又被拆穿了。
仔細想來,我的少年生活似乎就是和母親的抗爭。
后來,我考上了明治大學工學院。對母親來說,這是一個小小的勝利。不過,我卻以退學這個最壞的結果,來結束母子倆在讀書領域的較量。
關于這件事,我只有抱歉。我的行為等于上了擂臺卻放棄了比賽。但是,我們母子的較量并非只限于讀書這個領域。母親還有更大的目標,簡言之:讓我出人頭地,至少要和哥哥姐姐一樣。這也是這場戰爭的主要矛盾。
因此,對于考上大學的兒子,母親的干涉并未停止。我認為考上大學是憑自己的實力,因此對母親毫無感激之情,反而有點厭煩她。
不僅如此,我甚至認為,母親可能會是毀掉我人生的、我最親的人。
我開始打工,自信可以賺到房租和零用錢,于是決定搬出去住。
那是大學二年級的春天。趁著母親外出在附近工作,我開著從經營家具店的朋友處借來的貨車,把行李搬了出來。真不湊巧,只見母親拐過前面的街角,迎面而來。
“小武,你干什么?”
“我要搬出去?!?/p>
我別過臉去,只聽見她雷鳴般的怒吼:“想走就走,都讀大學了,又不是小孩子。絕對別給我回來!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媽,你也不再是我兒子!”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直站在門外,茫然地看著貨車消失在荒川對面。我心里也難過,可是當時我堅信,不這樣做,我就無法自立。
那是朋友介紹的房子。房東是一位老爺爺,已經退休,在自家的土地上蓋了公寓,靠著租金勉強維持生活。一個6疊的房間,一般月租都要7000日元,這里卻只要4500日元,非常便宜。
?。⌒律睿∑鸪醯膸滋?,我的確是早上6點起床做廣播體操,然后精神抖擻地度過一天。但沒過多久,我又陷入自甘墮落的日子里。別說去學校,連打工的地方我都愛去不去了,每天游手好閑。一回神,發現房租已拖欠了半年。我不好意思面對房東,每天偷偷摸摸地爬窗出入。
一天,窗外寒風呼嘯,我照例快到中午時還躺在被窩里。
房東來敲門,說:“我有話跟你說?!?/p>
我呆呆地開門,只有一句“對不起”。我混沌的腦袋意識到半年不繳房租,只會有滾蛋一條路,卻突然聽到他怒吼道:“給我跪下!”
我心想:“這房東想干什么?”但還是露出一點反省的樣子,乖乖跪在地板上。
“哪里有你這樣的蠢蛋?”
“啊?”
“欠了這么多房租,你以為還住得下去嗎?”
“不,我想你肯定會叫我滾?!蔽业皖^回答。
“那你為什么還在這里?”
“因為房東很仁慈?!?/p>
“這就是你幼稚又愚蠢的地方?!狈繓|嘆了口氣說,“半年前你搬來的時候,你母親緊跟著過來,是坐著出租車跟來的?!?/p>
我一驚,滿臉通紅。
“她說:‘這孩子傻傻的,肯定會欠房租的,如果一個月沒繳,就來找我拿。就這樣,你母親一直幫你繳房租,你才能一直住在這里。我的確收到了房租,但沒有一毛錢是你自己掏的。你也稍稍為你母親想想吧?!?/p>
房東走后,我癱坐在棉被上許久。感激的心情混雜著永遠躲不開母親的懊惱……
這一次交手,我又徹底輸了。
乖乖聽母親的話,洗心革面,好好讀完大學,像哥哥一樣當一個學者搞搞研究,不是很好嗎?不然,跟著父親一起刷油漆,過油漆匠兒子的人生,可能也不賴啊。處在這個屢屢被母親“算計”的世界,我總是感到有些不滿,但不滿具體在哪里,又說不上來。
我想起小時候的玩伴,現在不是工人、出租車司機,就是黑道小混混。
他們和我哪里不同?沒有不同。不,我的母親跟他們的母親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