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炎
《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前半段叫“滴翠亭楊妃戲彩蝶”,有些名不副實,真正斬瓜切菜的應該是林紅玉。不過抱屈也沒用,誰讓紅兒不是主角呢?于小身世處見社會,寫細節處最動人,小紅的晉升,不是偶然,而是繞開諸多規則之后的暗渡陳倉,她的出位,對混科室者或有裨益。
一
大觀園像極了一個機關院落,稻香村以下,分布著數個小科室,每個科室都有領導,統率科員若干。其中,科員各有等級,職責明確,誰也不能越俎代庖,亂了規矩。就競爭狀況而言,相對獨立的怡紅院最為復雜,也最缺乏雅量。如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等幾個主任科員副主任科員之間,尚且明爭暗斗,互掐頻仍,況乎“二門”以內的普通科員?
此為小紅面臨的科室生態,削足適履,才能好好相處,老實安分,坐等論資排輩。若想繞開這種生態,就必須另外想轍。
想什么轍?功夫在詩外。
科室生存定律中,有一項是關乎職責的,本職工作當然不能玩忽,但是更重要的工作,卻是本職工作之外的其他工作。
雖然怡紅院所有的科員都可以稱自己是“寶玉房里的”,但是按照規定,能進寶玉房里的,還真沒幾個,小紅就沒資格。在科員排序里,她位屬四等,如同見習,具體工作不過澆花、喂鳥、照看茶爐子而已,還要無條件接受前輩們派下來的活兒,做得不好要挨罵,做好了,也只是為他人作嫁衣。
她已然十七歲,如果就這樣下去,等待她的,將是拉出去胡亂配個小子,這輩子算交代了。她沒有退路,必須全力一戰。
對待本職工作,她一絲不茍。
小說里寫道,晴雯見了紅玉,便說:“你只是瘋罷!院子里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管,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侯,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
對待職責之外的工作,她思銳識卓。
給寶玉倒茶那次,僭越得就頗有道行。那天,襲人去寶釵處公干,晴雯去了瀟湘館,麝月在家中養病,小紅便稱自己丟了手帕要找,讓秋紋、碧痕去打水給寶玉洗澡,讓小丫頭老婆子們出去玩,決黃河之水拒強敵呀!自己創造機會,在領導跟前混個臉熟。至于“蜂腰橋設言傳心事,癡女兒遺帕惹相思”云云,則是她的另一種詩外功夫。賈蕓再落魄,終究姓賈,此歸宿,優于晉升。
固守一途,刻舟求劍,是極端愚蠢的自戕行為。
二
英雄不問出處,饒是如此,個體追求獲得感,只要合理合法,譴責就失去了意義。所以,面對秋紋、碧痕等人的批評打擊,小紅總能不卑不亢,軟中帶硬地應對。她在這個科室工作三年,習慣了許多人的忽冷忽熱,看淡了許多人的漸行漸遠,也最終選擇了站在許多人的反面。這是科室生存的第二條定律——跟著多數人亦步亦趨,將減少晉升機會。
風吹草動,何如勁松!?
大觀園內的游戲規則來自于名教綱常,誰不遵守,誰就會受到懲罰。因此,大多數科員都在循規蹈矩,按部就班,或被馴化而習以為常,或產生強烈認同感,滿足于現狀,從而形成了一股眾人皆醉的社會潛流。
唯獨小紅成了另類,頗能使人昭昭。
在一個“植物人”遍地、缺乏進取精神的環境里,這種另類顯得十分珍貴。人,不能沒有規則意識,但是,論資排輩的規則,壓制能力的規則,以及晉升流程的非規范化,這些不合理的規則,還是沒有的好。打破這些不合理的條條框框,才能步入一個新天地。
小紅的新天地真的來了,就在滴翠亭,就在別人無意間。“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當時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都在亭子上,為何只有小紅反應神速呢?
很顯然,小紅早已埋好鍋造好飯,時刻準備展開正面搏殺。
如果說,怡紅院的科室生態,是榮國府這個畫卷上的繽紛色彩,那么,王熙鳳的出面,對小紅而言,無疑是一道亮色。
鳳姐兒執榮國府權力之牛耳,正如晴雯諷刺小紅所言的“爬上高枝兒去了”。對比混跡脂粉圈的寶玉,那些年里,王熙鳳確實是個“高枝兒”,能被她垂青,就是金光大道,反之,就很有可能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稀罕的是,晴雯的諷刺,一語成讖。
三
小紅在王熙鳳面前的表現,堪稱筆蒼意新。
對這位前輩,她的態度介乎于傾服與不服之間,贊美恰到好處,不留痕跡,被贊美也未受寵若驚,形于顏色;敢于指出錯誤,靠的是其母親乃是王熙鳳的干女兒這層關系,時間點、所處場合等等也都拿捏得不錯。這或是科室生存的第三條定律,實際才干需要某種能力去彰顯。
“奶奶使喚作什么事?”領導是需要格外尊重的。
王熙鳳一看,嗯,這小丫頭知趣,生的也干凈俏麗,立馬就有了好感,可見形象分也極要緊。于是乎安排任務,“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說的齊全不齊全?”考核的意味很清楚了,小紅立刻保證,“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夠自信!確實有本錢自信,不準備幾把刷子,焉敢強出頭?
事實證明,小紅不辱使命,將“四五門子的話”糅合在一起,娓娓道來,聽得李紈都懵了。王熙鳳由是提出表揚,小姑娘愛美是對的,但是裝蚊子哼哼,不一定就是美人,“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
此處看似憑借口齒伶俐,其實不然,溝通能力不僅要求口舌順溜,還需要扎實的功課。譬如小紅的回話中,包含了各種復雜關系,“我們奶奶”是一個,“問這里奶奶好”,又是一個,還有“五奶奶”、“舅奶奶”、“姑奶奶”等等等等,邏輯表述相當順暢,如果不做功課,自己先亂了,還怎么復述?
大觀園里能說會道的丫頭不少,沉下心做事的,除了各科室領班的科員之外,恐怕沒幾個。作為領導,王熙鳳的慧眼不容置疑,“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換個尋常丫頭,必定千恩萬謝,紅玉聽了,卻撲哧一笑,何故?莫非她不想升官?當然不是。
“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
此一糾錯,頗顯小紅之心機。
在李紈房里,沒其他人,王熙鳳不會丟面子,場合很棒;認錯了輩數沒關系,卻點出了更近的關系,王熙鳳立馬輕松愉快,愛才之念,欲罷不能。“既這么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去,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傻子才不愿意!小紅的表態卻別有一番討巧。
“愿意不愿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我們代表大家,大家都在跟奶奶學習,奶奶眾望所歸。只字不提自己,自己卻在其中,實在是高!
很快,王熙鳳跟寶玉開了口,怡紅院的科員小紅同志搖身一變,做了王熙鳳的貼身秘書,贏得眾人的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