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華裔美國作家湯亭亭在《女勇士》的最后一章《羌笛野曲》中生動刻畫了“我”在華人社區從幼兒到成人的成長經歷。文中一處細節,描寫了“我”對同班的一位“不說話女同學”在廁所進行欺凌的經歷,引起讀者的注意。本文擬運用弗洛伊德的“暗恐”理論探析《羌笛野曲》中“我”的精神世界,揭示“暗恐”是“我”對“不說話女孩”感到憎惡及對其進行欺凌的真正原因。
關鍵詞:《女勇士》;《羌笛野曲》;弗洛伊德;暗恐;族裔文學
作者簡介:李哲號,文學碩士,暨南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華裔美國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02-0-02
上世紀70年代,華裔美國女作家湯亭亭以一部《女勇士》震驚美國文壇,榮獲當年國家圖書評論家獎。該作品的問世,改變了華裔文學長期的邊緣化地位,華裔作品逐步登上美國主流文學的舞臺。《女勇士》從一個生長于美國的華裔女孩“我”的視角轉述了她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中國傳說與往事,以親身經歷向讀者描繪了周圍華人的生活以及自己在兩種文化的碰撞與交融中踟躕徘徊的成長歷程。
《羌笛野曲》是《女勇士》的最后一章,講述“我”在華人社區從幼兒到成人的成長經歷。文中一處細節,描寫了“我”對同班級的一位“不說話女同學”在廁所進行欺凌的經歷,引起讀者的注意。“我”對那位除了上課朗讀外其余時間均不開口說話的女同學厭惡之情也令人費解。為什么“我”會對一位和自己無怨無仇的小女孩感到厭惡,并對其進行欺凌?筆者認為這就是弗洛伊德所指的“暗恐”心理(Uncanny,又稱“非家幻覺”)暗中作用的后果。
弗洛伊德在1919年發表的《暗恐》(Das Unheimliche)一文中闡述了“暗恐/非家幻覺”(The Uncanny/Unheimlich)乃是“壓抑的復現”的另一種表述的觀點。在保留“暗恐”基本語義的基礎上,弗洛伊德從心理分析的角度分析道: “暗恐是一種驚恐情緒, 但又可以追溯到很久前就已相識并熟悉的事情。”這樣,“暗恐”就將當下似乎不熟悉的情感和過去的熟悉聯系起來。童明教授進一步分析指出:“有些突如其來的驚恐經驗無以名狀、突兀陌生, 但無名并非無由, 當下的驚恐可追溯到心理歷程史上的某個源頭;因此, 不熟悉的其實是熟悉的,非家幻覺總有家的影子在徘徊、在暗中作用。熟悉的與不熟悉的并列、非家與家相關聯的這種二律背反, 就構成心理分析意義上的暗恐。”
《羌笛野曲》中“我”的“暗恐”心理萌芽在小時候。“我”的母親在“我”小的時候認為割掉連接舌頭的筋,能讓“我”的舌頭更活泛,能說任何一種語言,所以在我幼年時就割掉了“我”舌頭的一根舌筋,從此割舌筋的恐懼在“我”的心里留下了沉重的陰影。湯亭亭如此描寫道:“不管怎樣,整個童年我都很可憐那個孩子,她媽媽拿著剪刀或刀子等著她哭——然后,等孩子張開大嘴,像只小鳥似的時候,咔嚓。”幼時被割舌筋的恐懼在“我”的心里扎了根,可以說,自被割舌筋的經歷起,“我”就生活在恐懼中, 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暗恐”心理。弗洛伊德的“暗恐、非家”概念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一種“感情狀態”,即陌生、恐懼一類的情緒,即弗洛伊德所說的“所有令人害怕的——所有那些引起恐懼、恐怖的東西”。而割舌筋的恐懼,毋庸置疑,是一類引起“暗恐”心理的因素。
幼時被母親割舌筋的恐懼導致“我”長大之后說話一直都是斷斷續續、輕飄飄。而割舌筋的恐懼給我帶來的心理創傷,使我上學之初的3年間都處于“啞巴”狀態,而“我”更是因為“癡啞”狀態導致幼兒園沒有及格。沉默狀態也使得“我”在美國學校里備受歧視和懲罰。因為不得不在課堂上講話,上課成了一件痛苦的事。在一年級的時候,我大聲朗讀課文,可是發出的卻總是沙啞微弱的聲音。老師的一句“大聲點”便把我那一丁點聲音又嚇回去了。在美國學校的“癡啞經歷”加劇了我的暗恐心理。
可以說,兒時被割舌筋的遭遇及在美國學校的學習經歷使“我”的精神狀態一直處于恐懼當中,“我”一直在試圖克服這種心理,尋找安全感。之后告別美國學校,“我”轉入了華人學校,“我”仍試圖在新的環境中克服自己的“暗恐”心理。進入華人學校,在一定程度上,“我”的恐懼心理有所緩解了。在華人學校,“即使是在美國學校里表現得很乖的一些男孩子,在這里也敢開老師得玩笑,和老師頂嘴。女孩子們也不沉默了,她們又喊又叫,也打架”。華人學校的輕松氛圍讓“我”的生活似乎重新充滿了“歡笑的聲音”。
然而,“我”的“暗恐”心理因為“不說話女孩”而又重新浮現。在文中, “不說話女孩”是“我”的同學, 她能低聲朗讀課文,可就是不講話。她聲音很輕,像沒有聲帶一樣,就像在遙遠的地方嘆息,我聽不出她是生氣還是緊張。“我”對“不說話女孩”十分憎惡,這不僅是因為她的不說話,或者是“中國布娃娃的發式”,也是因為“我”和她有著這樣或那樣的相似之處(在球場上,她是她那隊最不愿要的隊員,而我則是我們隊最不討人喜歡的)。我對“不說話女孩”憎惡之情使“我”對她作出了欺凌行為。
在六年級的一天下午,“我”和“我”妹妹、“不說話女孩”和她的姐姐不知因為什么放學很久了還沒離開學校。“我”跑回女生操場,只有那不愛講話的女孩在那里。我從她身邊跑過,她跟著我進了女廁所。在和“不說話女孩”獨處時,“我”嘗試著讓她開口。“你得說話,”我說,“我要迫使你說話,你這個做作的小丫頭。”“我”盯著她的臉,因為這樣可以在近處發泄我的憎恨。可是任憑“我”恐嚇、擰臉、抓臉、拽發,“不說話小女孩”都三緘其口,忍痛不屈。直到最后,“不說話小女孩”即使是流了很多淚,卻還是沒說一句話。文中,我對“不說話女孩”的憎惡及對其的欺凌行為,看似令人迷惑,其實是“暗恐”心理復現的行為表現。在“不說話小女孩”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小時候的影子。幼時割舌筋的經歷似乎重新出來作祟,而壓抑已久但卻揮之不去的美國學校的沉默經歷,也因為“不說話女孩”的出現重新浮現,縈繞在“我”的心頭。就是弗洛伊德所指“非家”的感覺或“暗恐”心理追根到底,卻是早就熟悉早就知道的事物所引起的。
在小說中,“我”害怕的不是別的陌生的事物,而是隱蔽在自己內心深處熟悉的、令人恐懼的記憶。當遇到同樣或相類似的人或境況、事件時,這些被壓抑的記憶就會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如影隨行,這就是弗洛伊德所謂的“壓抑的復現”。現實生活中的任何一個人或一件事情都可以使“我”的思緒聯系到自己幼時被割舌筋的慘痛經歷和在美國學校受到歧視的遭遇。這些痛苦的記憶因為“不說話小女孩”的出現而重新浮現,使“我”感到窒息,我試圖把自己從“暗恐”的“心理漩渦”中拉出來,但是卻無處可逃。正是在這種恐懼的折磨下,在“暗恐”心理中竭力掙扎時,我對“不說話小女孩”進行了欺凌。“我”恐嚇她、擰她的臉、抓她的臉、拽她的頭發,所有這些行為,與其說是欺凌,其實可以說是“我”在試圖擺脫“過去的我”所做的努力,“我”在竭力清除揮之不去的過去的慘痛經歷殘留在“我”心中的“暗恐”心理所做的努力。事實上,“不說話小女孩”其實是“我”的復影(double),而《羌笛野曲》中“我”對“不說話小女孩”的欺凌就是“我”和“我”的復影搏斗的過程。小說中“不說話小女孩”在“我”軟硬兼施的逼迫手段下,最終仍然沒有說話,似乎暗示“我”在和復影斗爭中落敗。這也似乎可以解釋為什么“我”在成長的過程中始終處于迷失的狀態。
童明在《暗恐/非家幻覺》一文結尾指出:“暗恐這個負面美學概念的積極價值, 可見于它在族裔文學、飛散文學、后殖民文學中所發揮的作用。” 他認為,“美國族裔文學, 看似只是個人故事的暗恐式敘述, 揭露的是種族主義、殖民主義的黑暗、是被忽略的那些歷史”。將童明的論斷運用在《羌笛野曲》的分析上似乎再合適不過。《羌笛野曲》中看似只是“我”的個人故事的暗恐式敘述,揭露的正是華裔美國人在美國被歧視,被“消音”的歷史。《女勇士》中作者描寫的美國,彼時種族主義之盛,造成了不少在美華人的“癡啞”狀態,在他們心中植下了“暗恐”心理的種子。雖然華人們竭力去克服這種心理,可一但類似的人物、事件出現,這些相似的人事物就會如扳機一樣觸發華裔美國人的過往創傷歷史,“暗恐”心理也隨著重新縈繞心頭,揮之不去。
除了在華裔美國文學中的例子,“暗恐”“復影”的寫作手法也在其他族裔美國文學中頻繁出現。如非裔作家鮑德溫 (James Baldwin)的《去見那個人》、《走出荒野》等,作者用“暗恐”“復影”方式揭示種族主義暴力對黑人和白人的傷害,以及韓裔美國作家李昌來 (Chang-rae Lee)的小說《本土語言使用者》中,作者用層層復影將美國歷史上被排斥為“外人”的亞裔的歷史和心理予以重現。
可以說,族裔作家頻繁采用“暗恐”式敘述來描繪族裔美國人在美國的歷史正說明了在后殖民的話語中, 暗恐洶涌之處, 飽含了家園、他者、另一時空、被壓迫的歷史的暗示和啟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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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論創造力和無意識[M].孫愷祥譯.北京:中國展望出版社,1986.
[3]童明. 暗恐/非家幻覺[J]. 外國文學, 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