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獻中爬梳清理“兵主”蚩尤

孟祥才

從文獻中爬梳清理“兵主”蚩尤

孟祥才

蚩尤是炎、黃之際東夷族部落聯盟的首領，中國兵器制造的首創者之一。曾率眾與炎、黃部落進行戰爭，失敗后東夷族部落融入華夏部落。蚩尤的惡、善和先惡后善的歷史出于不同時代、不同部落先民及其后裔的傳說，他的形象負載了中國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轉化、從封國林立到實現一統的歷史。

蚩尤 炎帝 黃帝 傳說 歷史

蚩尤在歷史上被推尊為“戰神”“兵主”，作為一個傳說中的人物，他的事跡是逐步豐富和發展起來的。如果我們依據文獻跟蹤他“成長”的步伐，或許能夠大體上理清他的基本面貌。

如果我們承認《尚書》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歷史文獻，那么，其中的《呂刑》篇就應該被認作是最早記載蚩尤事跡的寶典。其中對蚩尤是這樣記述的：

王曰：若古有訓，蚩尤惟始作亂，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賊鴟義，姦宄奪攘矯虔。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

對此，西漢孔安國的“傳”，將其釋為“九黎之君，號曰蚩尤”，同時又將其與三苗聯系起來，“三苗之君，習蚩尤之惡”。東漢的鄭玄在《易緯是類謀》的注中，也說“昔蚩尤為無道，作五虐之刑，黃帝起而誅之”。

《逸周書·嘗麥解》關于蚩尤的記載與《尚書》稍異而大同：

蚩尤于宇，少昊以臨四方，司上天末成之慶。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河，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蚩尤殺之于中。

《史記·五帝本紀》對蚩尤的記載基本沿著這個路子下來：

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征。于是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乃修徳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代神農氏，是為黃帝。

梁朝的沈約，在所作《竹書紀年》的注中，記述了黃帝命應龍對蚩尤的進擊：

應龍攻蚩尤戰，虎豹熊羆四獸之力，以女魃止淫雨。天下既定，圣德光被，群瑞畢臻。

宋代史學較前代空前發達，相當多的史學著作涉及蚩尤。劉恕的《資治通鑒外紀》卷一《黃帝》，比較詳細地綜合了前代的資料，豐富了《史記·五帝本紀》關于蚩尤的內容：

黃帝有熊國君，少典之子，姓公孫名軒轅，生于壽丘，長于姬水，改姓姬。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弗能征。軒轅習用干戈，以征不享，諸侯咸來賓從。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咸歸軒轅。軒轅修德振兵，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志。蚩尤作亂，不用命，軒轅征師，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蚩尤為大霧，軍士昏迷，軒轅作指南車以示四方，遂禽蚩尤，戮于中冀，名其地曰絕轡之野。諸侯咸尊軒轅，代神農氏為天子，是為黃帝。

胡宏的《皇王大紀》卷二《五帝紀·軒轅黃帝氏》對蚩尤事跡的記載與《資治通鑒外紀》大同而有小異：

神農氏之臣蚩尤，起九冶，始作鎧戟戈矛，以賊亂為政，平民化之，罔不寇賊鴟義，姦宄奪攘矯虔，軒轅征之。值天霧晦冥，軍行迷，乃作指南車，載之以旌，前朱雀而后玄武，左青龍而右白虎，招揺在上，進退有度，左右有局，各司其局，進擊蚩尤，殺之于涿鹿之阿，徙其徒于有北。天下有不道，從而征之，凡五十三征，奄有中區。

流傳至今的宋代注釋經書的著作很多，其中有不少也涉及蚩尤的內容，如方聞一編注的《大易粹言》卷二十九，就有“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七十二戰而禽滅蚩尤”。蘇軾撰的《書傳》卷十九《周書·呂刑》記有“炎帝世衰，蚩尤作亂，黃帝誅之。自蚩尤以前，未有以兵強天下者”。陳旸撰的《樂書》卷一百三十記有“蚩尤氏率魍魎與黃帝戰于涿鹿之野，黃帝乃命吹角為龍吟以禦之”。同書卷一百八十六《蚩尤戲》記有“蚩尤氏頭有角，與黃帝斗，以角觝人。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載牛角而相觝”。羅愿撰的《爾雅翼》卷十一記有“舊說云黃帝殺蚩尤于黎山之上，擲其械于大荒之中，朱山之上，化為楓木之林”。衛湜撰的《禮記集說》卷八記有“古稱黃帝以車戰，蚩尤以騎戰”。陳經撰的《尚書詳解》卷四十七《呂刑》這樣詮釋蚩尤：

蚩尤，九黎之君也，即與黃帝戰于阪泉者也。上古之時，風氣未開，淳樸未散，民知耕食鑿飲而已，安知所謂亂。惟蚩尤創為不義之事，民皆從而化，以鴟為義，如鴟梟搏擊者，為惡于內，為惡于外，而為奸為宄者。奪攘以刼掠人者，矯虔以詐取，而至于虔劉殺戮者。凡此數者，皆是平民始初為惡，出自蚩尤。

元代梁益撰的《詩傳旁通》卷六，這樣記述蚩尤：

蚩尤阪泉氏，姜姓炎帝之裔也。炎帝參盧曰榆岡，居空桑，命蚩尤居小顥，以臨四方。蚩尤作亂，伐空桑，逐榆岡，居涿鹿。涿鹿一云濁鹿。自以為炎帝之后，篡號炎帝，參盧遂委命于有熊氏，有熊于是暨力牧神皇率風后鄧伯溫之徒，及蚩尤戰于涿鹿山，執蚩尤于中冀而誅之，身首異處。蚩尤封域有鹽池之利，今河東解池是也。《皇覽·冢墓》記蚩尤冢在壽張縣闞鄉城中，高七丈。中冀，冀州也。蚩尤正冢在壽張，肩髀冢在山陽郡鉅野縣，故云身首異處。

這些自古相沿而逐步豐富記述的蚩尤事跡，雖然大同中不乏小異，但基本上將他定位為一個邪惡之人：他或是邪惡的九黎族的首領，或是炎帝之裔，生活于炎帝之末和黃帝之世，不僅是眾多兵器鎧、戟、戈、矛的發明制造者，而且也是最早使用騎兵作戰的創始人。他“無道，作五虐之刑”，引導萬民趨于邪惡。他形體怪異，頭上長角，“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他會播云布霧，還能驅動魍魎至戰場效力。他“篡號炎帝”，與黃帝作對，最后被黃帝斬殺于涿鹿之野。

然而，有關蚩尤的事跡，古代文獻中也有與以上記載不同甚至絕異的記述。如《管子·水地》有這樣的記載：

昔者黃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龍而辯于東方，得祝融而辯于南方，得大封而辯于西方，得后土而辯于北方。黃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蚩尤明乎天道，故使為當時。…

《管子·地數》這樣記載：

修教十年而葛盧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是歲相兼者諸侯九。雍狐之山發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是歲相兼者諸侯十二。故天下之君，頓戟一怒，伏尸滿野，此見戈之本也。

《韓非子·十過》這樣記載：

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畢方并鎋。蚩尤居前，風伯進掃，雨師灑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騰蛇伏地，鳳皇覆上，大合鬼神，作為清角。

這些文獻中出現的蚩尤，已經是黃帝不可或缺的輔佐，是功德顯赫、神力無邊的“六相”之一，為黃帝統一和治理天下立下無可替代的功勛。這里出現的蚩尤完全是一個正面形象，與邪惡徹底切割開來。

再后，明朝的孫瑴編撰的《古微書》卷三十四，又將蚩尤描繪成先與黃帝為敵，繼而為黃帝在“天遣玄女”的幫助下所制服，最后為黃帝主兵“以威天下”，死后畫像猶能使“八方萬邦皆為弭伏”，它記述的蚩尤及其故事已經徹底神化，而黃帝與蚩尤的斗法也是靠神靈的佑助取得勝利：

黃帝攝政時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獸身人語銅頭鐵額，食沙石子，造立兵杖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誅殺無道不仁慈，萬民欲令黃帝行天子事，黃帝仁義，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敵。黃帝仰天而嘆，天遣玄女下，授黃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帝因使之主兵，以制八方。蚩尤沒后，天下復擾亂不寧，黃帝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伏。

如果說蚩尤是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那么，為什么對他的記載出現如此大的差異？這其中隱藏著怎樣的歷史密碼？梳理以上文獻，可否得出如下結論：真實的歷史似應是，蚩尤是炎、黃之際東夷族部落聯盟的首領，這個部落是由81個氏族組成的。在原始社會末期，蚩尤部落人丁興旺，生產發展，最早發明冶煉，制造兵器，成為武力強大的部落之一。在各部落為爭奪生存空間的斗爭中，她一度與西方的炎帝部落，繼而與中原的黃帝部落發生過激烈的沖突，進行過殘酷的戰爭。盡管開始互有勝負，但最終結果是蚩尤部落戰敗，而戰敗的蚩尤部落降服于黃帝部落，承認了黃帝作為部落聯盟首領的尊位，并且在穩定這一部落聯盟的秩序和正常運行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更在銜黃帝之命征伐其他與黃帝部落對抗部落的戰爭中立下不世之功。黃帝以后，顓頊、帝嚳、堯、舜、禹相繼擔任權力越來越大的部落聯盟首領，而國家的職能也在逐步地替代古老的原始的習俗和規則，使部落聯盟的議事和管理機構逐步蛻化為國家權力機構。如此一來，在舊瓶不斷裝新酒的潤物細無聲的演變中，中國的原始社會變成了奴隸社會，其里程碑式的標志，就是“禹傳子，家天下”。然而，正如侯外廬先生所指出，由于中國遠古社會的變革走的是“維新路徑”“死的拖住活的”，許多古老的氏族部落在進入階級社會以后還長期保存下來。所以在夏、商、西周以致春秋時期，還有數以百計的從原有氏族部落發展而來的小國在諸侯大國爭戰的夾縫中艱難地生存延續。具有遠古氏族部落背景的不同地域的人群，以傳說編撰著他們各自的歷史。黃帝的嫡系后裔肯定編撰的是黃帝部落從勝利走向勝利的歷史，曾經與黃帝對戰的蚩尤就成了邪惡勢力的代表而不斷被丑化、妖魔化；東夷人的后裔，尤其是蚩尤部落的后裔肯定將他們的祖宗塑造成英雄和偉人，他不僅沒有被殺掉和“身首異處”，而且還成為黃帝統治天下的最強力的輔佐，甚至連畫像都能發揮使“八方萬邦皆為弭伏”的神力。再后來，當統一成為中國歷史的常態，“天下一家”的觀念成為普世的民族心理，蚩尤的歷史就實現了以上兩種絕然相反敘述模式的綜合，先為惡，與黃帝作對，彼此兵戎相見；繼而為善，被黃帝征服后改造為他的得力輔佐，出將入相，成為威力無比的“戰神”和“兵主”。如此一來，蚩尤的形象就負載了中國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轉化、從封國林立到實現一統的歷史。顯然，蚩尤形象的塑造，正是傳說、這一民族的口述歷史對遠古時代不斷再創造的一個典型。在這些近乎荒誕的故事中，閃現著某些真實歷史的影子，經過認真淘洗，也可以發現不少歷史的真相。關鍵就靠歷史學家一雙洞察迷霧的慧眼。

（此文為作者在2016年3月2日山東孫子研究會舉辦的“中華文化與孫子兵學學術論壇”上發表的論文。）

（責任編輯：曹永孚）

Sorting Out the “Mythological Warrior” Chi You in the Historical Documents

Meng Xiangcai

Chi You was the leader of the Dongyi Clan ally during the reign period of Yandi and Huangdi as well as the initiator of China’s weapon manufacturing. Chi You used to head his army to fight against the clans of Yandi and Huangdi. After being defeated， the Dongyi clan was integrated with the Huaxia clan. Legendary history about Chi You’s maliciousness，kindness and first maliciousness then kindness was scattered in the legends of different periods， different clans and their different descendants. His image represents China’s history of transforming from the primitive society to the slavery society，and from the numerous vassals to a united China.

Chi You； Yandi； Huangdi； Legend； History

E8

A

2095-9176（2016）03-0036-04

2016-2-7

孟祥才，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孫子研究會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