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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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星拱與批判學派的思想關聯(上)
李醒民
摘要:王星拱不僅是中國現代著名的教育家,也是一位有名的化學家和哲學家。他的諸多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思想源于批判學派,尤其是深受馬赫、彭加勒、皮爾遜思想的影響。
關鍵詞:王星拱;批判學派;馬赫;彭加勒;皮爾遜
王星拱(1888—1949),字撫五,是20世紀中國知名的教育家、化學家和哲學家。他的哲學立場,尤其是他的科學論,或者具體地講,他的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得益于批判學派①李醒民:《論批判學派》,載《社會科學戰線》,1991年第1期。李醒民:《關于“批判學派”的由來和研究》,載《自然辯證法通訊》,2003年第1期。李醒民:《批判學派科學哲學的后現代意向》,載《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05年第2期。甚多,而作為批判學派代表人物的馬赫(1838—1916,曾被譯為馬哈)②李醒民:《馬赫》,臺北:三民書局東大圖書公司1995年版,第412頁。、彭加勒(1854—1912,曾被譯為朋加烈、邦開萊、潘嘉理、潘加勒、普恩加萊、樸完卡雷、魄英咯來、龐加萊)③李醒民:《彭加勒》,臺北:三民書局東大圖書公司1994年版,第316頁。李醒民:《彭加勒》,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375頁。、皮爾遜(1857—1936,曾被譯為披耳生、皮爾生、皮耳孫、皮耳生、畢爾生、皮爾孫)④李醒民:《皮爾遜》,臺北:三民書局東大圖書公司1998年版,第357頁。的哲學思想對王星拱的影響尤為顯著和深切。鑒于國內外學術界迄今對此并無全面的、深入的、系統的探究,本文的目的即致力于填補這一學術空白。
王星拱于1908年以安徽省首批留學英國官費生的身份,負笈倫敦帝國理工學院游學,攻讀化學專業。他1916年畢業,獲碩士學位,旋即歸國報效桑梓。留英八年,他除了主攻化學外,也對科學哲學和科學方法論頗有興趣,閱讀過批判學派代表人物的一些科學論著作。他當然精通英語,也熟悉法語①王星拱除閱讀過馬赫的法文版《認識與謬誤》外,還閱讀過布迪(Bouty)的I’mveriqueit伢scientifique和皮卡(Picard)的De la M伢thode dans les sciences。參見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呂凌峰等整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43、44頁。,估計也能夠閱讀德語文獻②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44頁。王星拱在此處引用康德對概括和類比(王星拱把generalisation和analogy分別譯為“綜合”和“推較”)所下的定義時,插入德文原文?!翱档抡f:‘有一(性質)在多(物)中,則此一(性質)亦在凡(物)(Eines in vielen, also in allen)’,這樣的推論,叫做綜合;‘有多(性質)在一(物)中,則其余(性質)亦在此一(物)中(Vieles in einem, also das übrige in demselben)’,這樣的推論,叫做推較?!?。根據他的論著罕有的文獻附注或夾注可知,他研讀過英國哲人科學家皮爾遜的《科學的規范》(The Grammar of Science)③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76頁。,也研讀過馬赫的《認識與謬誤》(La connaissance et erreur)和彭加勒的《科學與方法》(Science et méthode)④同上書,第108頁。。王星拱研讀的是《認識與謬誤》(德文初版于1905年)的法譯本,我們有理由猜想,他也研讀過馬赫的《感覺的分析》(德文初版于1886年,英譯本于1914年在倫敦出版),《大眾科學講演》(1895年英文初版)。我們更有理由推測,除了1908年出版的《科學與方法》外,他也直接研讀過彭加勒的另兩本科學哲學著作《科學與假設》(法文初版于1902年)和《科學的價值》(法文初版于1905年)。要知道,這三本書都有英譯本,而且三書的英文版合集《科學的基礎》(The Foundations of Science)1913年已在紐約出版,更何況在中國于1920年代和1930年代也出版了三書的中譯本⑤葉蘊理譯《科學與假設》、文元模譯《科學之價值》、鄭太樸譯《科學與方法》,由商務印書館分別于1930年、1928年和1933年出版。。
民國時期的學人在撰寫論著時,缺乏嚴格的學術規范,往往不在意參考文獻的標注和列舉。王星拱也是如此。在他的科學論代表作《科學方法論》(1920年由北京大學出版部出版)和《科學概論》(193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以及其他一些在報刊發表的文章中,可以說既沒有正規的腳注,亦沒有完整的尾注,只是有時在正文中做點夾注,或者用導語提示一下,即便這樣也幾乎不指明具體出處或頁碼。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徑直援用、借用、采用而已,不明底里或不知底細的人難免會被蒙在鼓里,以為他的有關見解為原創,以致做出錯誤的判斷⑥例如,李維武這樣寫道:“具體到20世紀20年代經驗論科學主義發展看,《科學方法論》一書對這一哲學派別的思想開展有著直接的影響。丁文江在科學與玄學論戰中闡發的一些關于科學方法的重要觀點,如‘凡是事實都可以用科學方法研究,都可以變做科學’,‘愛因斯坦談相對論是科學,詹姆士講心理學是科學,梁任公講《歷史研究法》,胡適之講《紅樓夢》,也是科學’,就明顯地受到這部書的影響。這些觀點的來源,其實就是王星拱在書中所說的:‘凡是經科學方法研究出來的,都可以叫做科學;因為科學之所以為科學,非以其資料之不同,正以其方法之特異。宇宙間之資料,總不外乎天地日月、草木鳥獸、政教風俗、愛憎苦樂等等。便是在非科學的學術(如文學、宗教之類)之中,所用的也是這些資料。從這些資料之中,若是探求真實出來,那就成為科學了?!保▍⒁娎罹S武:《王星拱的人生、著述與科學主義哲學思想》,載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403頁。該書第1-182頁為《科學方法論》,第183-373為《科學概論》。)豈不知,王星拱和丁文江的觀點均來自皮爾遜的《科學的規范》,而不是丁文江從王星拱的《科學方法論》學來的!。因此,我們只能“上窮碧落下黃泉”,“眾里尋她千百度”,想方設法找出王星拱的言論和觀點與批判學派有關人物的原著的相同或相近之處,并予以仔細比較和審慎分析,以揭示二者之間的思想關聯。
王星拱對馬赫哲學的吸收和借鑒可以說是全方位的:他不僅承襲了馬赫的基本哲學立場——感覺經驗論或要素一元論(它并不是唯心論)①李醒民:《略論馬赫的經驗論哲學》,載《大自然探索》,1995年第1期;李醒民:《馬赫》,第79-110頁。,而且在許多其他觀點上也與馬赫有不解之緣。
王星拱在《科學概論》一書和“物與我”等文中評介的“唯心派”和“唯實派”或“實在論”的物我概念或物我觀,實際上是馬赫(以及皮爾遜)的思想——他基本上是贊同這些思想的。
王星拱介紹說:“實在論者說心也不是實在的,物也不是實在的,只有感觸——眼所見的,耳所聽的,手所摸的——是實在的。即以桌子而論,桌子的本體不是實在的,顏色形式等等性質,是實在的。這些性質是直接地由感觸得來的,若桌子之本體,都由這些感觸得來的張本推論而來。凡由推論而來的,都不能算作實在??v令我們拿頭和墻碰一碰,所得的結果,仍不過是一定感痛,并不能證實墻之物質之本體。……現在的感觸,和最近的記憶,以及最遠的記憶,都是持續不斷的,都是實在的?!缹嵲谡撜f來,他們都是實在的。然而我們何以把迷惑當作虛妄的呢?不過因為這個感觸和別的感觸不能互相符合罷了。”②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84-85頁。他還這樣介紹唯心派的觀點:“物理的對象,乃是性質而非本體。凡是我們器官所能感觸的,都是物之性質,不是物之本體。例如這里有一張桌子,我們視官所能感觸的,是一定的形式和顏色;我們聽官所能感觸的,是敲著它的時候之一種聲音;我們觸官所能感觸的,是一定的堅度。這些形式,顏色,聲音,堅度,都是桌子的性質。在這些性質之背后,我們決沒有方法可以知道有什么東西。但是我們又要承認那里有一張桌子——桌子的本體——然后才能發生這些性質出來。這樣的承認,無論為本能的,例如普通具有常識的人,或為理智的,……都是強不知以為知。我們既沒有方法可以知道它,而又相信它的存在,豈不是最不合乎論理的一個判斷嗎?而且我們既不知道物質之本體,則我們所感觸的性質,如何能夠聯接到本體上去,更是不可解釋的問題?!敝劣谖▽嵟桑瑒t認為心與物均非實在,只有感觸為實在,即以桌子的本體不是實在的。它的形式、顏色、聲音、堅度等等性質是實在的?!斑@些性質,是直接底由感觸得來的,若桌子之本體——康德所謂物中之物——乃是由這些感觸得來的張本推論而來。凡由推論而來的,都不能算作實在。它是邏輯的構造,不是客觀的實質。我們所能直接知道的,只有器官的感觸,……”①王星拱:《科學概論》,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3-35頁。王星拱不僅贊成物是感覺群,乃至認為自我也是如此:“毛筆不過是一群感觸,并不是一件外界的東西,……經驗是器官的感觸,我就是這些感觸之集合,并沒有一個形而上的精神的我,可以脫離經驗而存在。如此說法,并沒有什么奇怪?,F在的科學,把許多形而上的存體,如時間、空間、物質、能力,都漸漸地簡約而為器官的感觸了。”②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79-80頁。他特別強調:“物理學中之物,和感觸張本有一定的關系,物理學中之物,就是感觸張本之函數(function)。譬如,我繞一個桌子而走,看見桌子之聯續為眼所感觸的顏色;這些顏色之聯合的級系,是實在的,至于桌予本身之存存,乃是經由各感觸(視官的感觸和筋肉的感觸)之互組,而建設起來的。”③同上書,第63-64頁。
王星拱的這些文字充分體現和發揮了馬赫的下述見解:物是感覺的復合或要素之群,物是人的感性要素的函數聯系(要素在特定的函數關系中即是感覺),物和我并不是恒久的,它們之間并無明確的分界線,康德的物自體是虛構的、怪誕的、多余的和不可知的。而且,他除了以毛筆為例外,也像馬赫那樣使用了桌子的例子。
請看馬赫是怎么講的:“顏色、聲音、溫度、壓力、空間、時間等等,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相互結合起來;與這些要素相聯系的,又有心情、感情和意志。在這個組織中,相對穩定、相對恒久的部分特別顯著,因而被銘刻于記憶,被表現于語言。顯得相對恒久的,首先是顏色、聲音、壓力等等在時間和空間方面(函數方面)聯結而成的復合體;因此,這些復合體得到一個特別的名稱,叫做物體。這樣的復合體并不是絕對恒久的?!薄拔铩⑽矬w和物質,除了顏色、聲音等等要素的結合以外,除了所謂屬性以外,就沒有什么東西了?!睘榱烁宄卣f明他的觀點,馬赫這樣做出說明:“把那些通常叫做物體的,由顏色、聲音等等組成的復合體稱為ABC……、把那些叫做我們身體的,在前一類復合中以某些特點為優異標志的一部分復合體稱為KLM……;把意志、記憶印象等等構成的復合體稱為αβγ……。通常把組成自我的復合體αβγ……KLM……與組成物質世界的復合體ABC……置于對立的地位。但是,有時只把αβγ……視為自我,把KLM……ABC……視為物質世界。初看起來,好像ABC……是離自我而獨立的,并且是與自我相對立的??墒?,這種獨立性只是相對的,一經研究,就消失了。”④馬赫:《感覺的分析》,洪謙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2、5、7頁。
馬赫于是得出結論:“并不是物體產生感覺,而是要素的復合體(感覺的復合體)構成物體?!磺小矬w’只是代表要素復合體(感覺的復合體)的思想符號?!彼M而認為:“如果在最廣泛的、包括了物理的東西和心理的東西的研究范圍里,人們堅持這種觀點,就會將‘感覺’看做是一切可能的物理經驗和心理經驗的共同‘要素’,并且把這種看法作為我們最基本的和最明白的步驟,而這兩種經驗不過是這些要素的不同形式的結合,是這些要素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這樣一來,一系列妨礙科學研究前進的假問題便會立即銷聲匿跡了?!彼嵝讶藗冏⒁猓骸胺彩前选杏X’、‘感覺的復合體’這兩個名詞和‘要素’、‘要素的復合體’這兩個名詞同時并用,或是用前者來代替后者的地方,讀者必須經常記住,只有在這里所指的聯系或關系中,只有在這里所指的函數的依存關系中,要素才是感覺。在另一種函數關系中,要素同時又是物理對象。我們用附加名詞‘感覺’表示要素,只是因為所指的要素作為感覺(顏色、聲音、壓力、空間、時間等等)對大多數人更熟悉得多……”“關于物質,關于世界,我們只知道它是一種人或種種不同的人的感性要素的函數聯系。凡是不能在一定條件下對這個人或那個人的感性要素、意識內容發生影響的東西,都不是實在的?!雹亳R赫:《感覺的分析》,第23、12-13、287頁。
馬赫認為物是感覺的復合,或“要素之群可以被稱為事物或物體”,比如“可以把一塊鐵視為感覺的復合,諸如重量、質量、熱導體或電導體、磁鐵、剛體或彈性體、化學元素等等”②馬赫:《認識與謬誤》,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0、144頁。;而且,比較抽象的物也是感覺的復合,因為“感官生理學表明,空間、時間與顏色、聲音一樣,應該叫做感覺”;甚至自我也是感覺的復合或要素群(下面詳細引證他的看法)。正是基于這種哲學立場,他堅決反對康德的物自體觀念:“物自體(它與它的現象不同,是不可認識的)”是一個“怪誕的哲學觀念”,“考察未知的、沒有給予的終極變元(物自體)是純粹虛構的和多余的”。③馬赫:《感覺的分析》,第5、6、23、27頁?!霸谕庥^背后的怪誕的和不可知的‘物自體’是日常對象的清楚明白的孿生子,它喪失了所有其他意義?!雹荞R赫:《認識與謬誤》,第18頁。
在與此相關的問題上,王星拱也借用了馬赫的思想。比如,王星拱寫道:“素樸的唯物家又說:物中必有物質,然后發生現象,并且物中必有一定的物質:然后發生一定的現象,墨發生墨的現象,粉筆發生粉筆的現象,是決不會錯的。這兩層論斷,在實用上固然有最高的價值,然而在理論上,卻沒有極穩的基礎。”⑤王星拱:《科學概論》,第36頁。而馬赫則表明,可以稱為普通人的哲學觀點的素樸實在論(與素樸唯物論基本等同),盡管在理智上不免幼稚且難以立足,但是其實用價值不可低估,完全具有得到最高評價的權利:“這個觀點不假人的有意的助力,業已發生在無限久遠的年代;它是自然的產物,并且由自然界保持著。雖然承認哲學的每一進展,甚至每一錯誤,在生物學方面都有道理,但哲學做出的一切貢獻,與這個觀點相比,只是微不足道的瞬息即逝的人工產物。事實上,我們看到每個思想家,每個哲學家,一到實際需要驅使他離開自己的片面理智工作時,都立刻回到了這個普通的觀點上?!雹亳R赫:《感覺的分析》,第29頁。又比如,王星拱講:“凡感觸都是真的,即夢中之感觸,也是真的。因為夢中之感觸和醒時之感觸,不能連接起來而不相沖突,所以我們說夢不是真的。足見夢之不真,并不是感觸之分子不真,是這些分子之關系不真(科學的真實是系統的真實,也是這個意思)?!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63-64頁。而馬赫則表示:“究竟這個世界是實在的,還是純粹夢想的,這個常常提到的問題毫無科學的意義。就是最怪誕的夢,同任何其他事實一樣,也是事實。假如我們的夢境更有規則性,更連貫,更穩定,那么它對我們在實用上也會更為重要。在我們醒時,要素的相互關系比在我們夢中豐富得多。我們認為夢是夢。當這個過程逆轉過來時,心理的眼界就變得狹窄了。夢與醒的那種對立幾乎完全沒有了。在沒有對立的場合,夢與醒、假象與實在之間的區別是完全無用的、無價值的?!雹垴R赫:《感覺的分析》,第8-9頁。
在對“我”或“自我”的理解上,王星拱也與馬赫完全合拍。王星拱認為:“我是由過去經驗分子集合起來的,這些分子,無論如何集合,總要成一個我。存此意義之中,我們也可以說:經驗是物質,我是形式;但是這個形式的我,隨經驗分子之增加而變遷;經驗是增加不已的,所以我也是變遷不息的。經驗是器官的感觸,我就是這些感觸之集合,并沒有一個形而上的精神的我,可以脫離經驗而存在?!雹芡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80頁。他在另一處同樣指出:“經驗變遷不息,‘我’亦變遷不息,如果經驗大致相同,則其所構成的‘我’,也是大致相同。經驗是器官的感觸,‘我’就是這些感觸之集合,并不是另外有一個形而上的‘我’,可以脫離經驗而存在?!雹萃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148-149頁。王星拱斷定,我就是哲學家所叫做的自己?!斑@個自己是什么呢?就是無限的個人經驗和種類經驗(即遺傳性)之麇集?!雹尥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85頁。他以針刺為例進行分析,進而得出這樣的結論:“野蠻人類以為:他的一張皮,就是物和我之間不可磨滅的界線,凡在皮以外的都是物,凡在皮以內的都是我。這個謬誤的見解,到了現在的時候,仍然為我們不知不覺地保存于頭腦之中,或者我們實在是保存著這個見解,我們卻不承認我們的見解——物和我之區別——是如此的粗淺的?!雹咄蠒?,第73頁。
王星拱的這些議論與馬赫的下述思想如出一轍:我是感覺的復合,是要素之間的函數關聯;我沒有明確的界限或鴻溝,物與我之間的區分完全是實用的、約定的、權宜的;我不是絕對恒久的,而是變化的。請看馬赫是怎樣表達他的思想的:“顯得相對恒久的,還有記憶、心情和感情同一個特殊物體(身體)聯結而成的復合體;這個復合體被稱為自我?!晕乙仓挥邢鄬Φ暮憔眯浴W晕抑悦菜坪憔貌蛔?,主要是由于它有連續性,由于它變得緩慢?!晕彝矬w一樣,不是絕對恒久的?!雹亳R赫:《感覺的分析》,第2-3頁。“如果我們無偏見地考察一下被局限的自我,它原來也是這些要素之間的函數關聯,除了它的形式在這里與我們在物理領域所使用的形式稍有不同?!雹隈R赫:《認識與謬誤》,第18頁。他在以具有尖端的物體(王星拱以針)為例進行剖析之后宣明:“自我沒有準確的界限,這種界限很不明確,可以任意移動。只因為忽視這件事,不自覺地縮小同時又擴大自我的界限,才在哲學斷定中產生了形而上學的難題。這些假定的單一體,即‘物體’和‘自我’,只是權宜的工具,用以做初步的考察和達到某些實用目的(例如,把握物體,防止痛楚等等)?!薄罢者@樣看,我們就見不到物體和感覺之間,內部和外部之間,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之間以前所指的那種鴻溝了?!薄靶睦淼臇|西和物理的東西之間的界限,完全是實用的和約定的。”③馬赫:《感覺的分析》,第10、13、239頁。“就我的物理發現物的總和而言,我能夠把這些分析為現在無法分析的要素:顏色、聲音、壓力、溫度、氣味、空間、時間等等。這些要素依賴于外部環境和內部環境;當包含后者且僅僅包含后者時,我們可以稱這些要素為感覺。由于別人的感覺對我來說與我的感覺對他來說一樣不是直接給予的,我有權認為心理的東西的要素與我把物理的東西分析成的那些要素是相同的。這樣一來,心理的東西和物理的東西具有共同的要素,不像通常料想的那樣處于十足的對立之中。如果我們能夠表明,記憶、觀念、情感、意志和概念可以由感覺留下的痕跡來建造,因而與它們可以比較,那么這一點甚至就變得更清楚了。”他揭示出在自我和世界之間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障礙的偏見的根源在于,在一些探究者中間:“似乎還潛伏著從原始文化得到的、迄今未完全消除的偏見的遺跡,即心理的東西和物理的東西原則上是不可通約的(incommensurable)。”④馬赫:《認識與謬誤》,第16-17、508-509頁。馬赫多次強調:“不是自我,而是要素(感覺)是第一性的。……自我不是一個確定的、不變的、界限分明的單一體。重要的不是不變性,不是自我與其他人的確定差別,不是自我的分明界限;因為這一切屬性在個人生存時就已經在變化,甚至于個人還追求這種變化。重要的只是連續性?!B續性只是預備并保存自我的內容的工具。重要的東西是這種內容,而不是自我?!薄白晕揖褪窃趥€人生存時也有很多變化,并且自我在睡眠時,在沉醉于一個直觀,沉醉于一個思想時,正在最幸福時,可以部分地或完全地不復存在?!雹蓠R赫:《感覺的分析》,第18-19頁。
由此不難看出,王星拱在總的哲學取向上與馬赫相向而行。而且,他在相當多的具體觀點上也受惠于馬赫。我們在此不妨摭拾數例,予以展示。
1.思維經濟。思維經濟是馬赫特別鐘情的方法論原則。⑥李醒民:《略論馬赫的“思維經濟”原理》,載《自然辯證法研究》,1988年第3期。這個原則是馬赫在1868年首次提出的:“以盡可能少的工作,花盡可能少的時間,用盡可能少的思維,獲得盡可能大的永恒真理的顆粒,這難道不是科學的任務嗎?”①E. Mach, 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1986, p. 16.此后,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提思維經濟:“一切形而上學的東西必須排除掉,它們是多余的,并且會破壞科學的經濟性。”“……表象和命名的經濟方法。這個方法部分是本能的,部分是隨意的、自覺的,表現在通常的思維和語言里?!雹隈R赫:《感覺的分析》,第iii、2頁。“思想的經濟、和諧和有組織被認為是生物學的需要,這種需要遠遠超過了對邏輯連貫性的要求。”“向其他人傳達思想對事實的適應就是把它轉化為記述,如果這種記述是完備的和盡可能簡單的,那就是經濟的描述。記述思想的每一個可以避免的不協調或不完備、邏輯的差異或多余,都包含著損失,都是不經濟的?!雹垴R赫:《認識與謬誤》,第191-192、308頁。
王星拱心有靈犀,對此十分贊賞:“我們研究科學,是要獲思想經濟之效。馬赫以思想經濟為科學之唯一的職務,確是有見地的言論。當我們研究現象的時候,若是有已成的定律作指導,要節省多少的腦力。若是我們自己構造定律,又可以節省后人的腦力。這是綜合之莫大的功勞。不然,森維萬眾,異不勝異,若將分個記錄起來,那就勞而無功了。”④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48頁。“個體的事實,當然不能抹殺,然而,類和定律,是棄其異點,取其同點,構造起來的,是個最經濟的方法,……”⑤王星拱:《科學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47頁?!拔覀冊谇髮W的時代,時間是有限的,我們須得用我們的智力隨時審判,把這兩個標準都保存在心中,于是我們所費的腦力和所得的結果相比,總是較為經濟的?!雹尥蠒?40頁。他也像彭加勒和馬赫那樣把思維經濟與美(和諧、秩序等等)和有用等同起來:“這個(一把握在掌中的能力)綜合,就是知識的脊椎,就是思想的經濟(是有用的),就是精神的美,因為它是有秩序的,它是諧和的?!雹咄蠒?,第37頁。要知道,彭加勒說過:“按照馬赫的看法,這種思維之經濟,勞力之經濟是科學的永恒趨勢,同時也是美的源泉和實際利益的源泉?!雹嗯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13頁。
2.理論暫定。理論暫定是屬于馬赫自然主義和進化認識論⑨李醒民:《馬赫:進化認識論和自然主義的先驅》,載《自然辯證法通訊》,1995年第6期。的一個重要思想。馬赫坦言“在把經驗分析推進到遠至現時不可超越的要素時,我們的主要好處是,‘深奧難解的’事物和同樣‘深不可測的’自我這兩個問題,以它們的最簡單的和最明晰的形式呈現出來,這恰恰使把它們視為虛假的問題變得容易了。通過消除探索是無意義的東西,專門科學實際上能夠探索的東西更加清楚地浮現出來:要素復雜的依賴?!覀兊目紤]對哲學家來說幾乎沒有或根本沒有提供什么:他們并未打算解決一個、或七個、或九個宇宙之謎;他們僅僅帶頭消除妨礙科學探究的假問題(falseproblems),而把其余的問題留給實證研究。我們只為科學研究提供否定的法則,而科學研究不需要涉及哲學家,尤其是當它已經具有(或認為他具有)世界觀的牢靠基礎之時。如果此時我們的敘述起初是從科學的立場判斷的話,那么這并不能意味著,哲學家不必批判它和不必修正它以適合他們的需要,甚或不必統統拒斥它。然而,對于科學家來說,他的觀念是否符合某個給定的哲學體系,則是完全次要的事情,只要他能夠有益地利用它們作為研究的起點就行。因為科學家并非幸運得擁有不可動搖的原則,所以他變得習慣于認為,甚至他的最保險的和最牢固建立的觀點和原理也是暫定的,易于通過經驗來修正。事實上,只是由于這種態度,最大的進展和發現才是可能的?!彼M而斷定:“我們的所有思考被看作是暫定的,其結果就依然是成問題的,要大量地用未來的研究矯正?!薄白匀豢茖W的命題總是具有純粹假設的意義?!雹亳R赫:《認識與謬誤》,第19-20、59、503頁。
這些引文前一大段是馬赫《認識與謬誤》的第一章“哲學思維和科學思維”中的文字。王星拱在“哲學方法與科學方法”一文中陳說了馬赫的意思:“哲學家總要解決物之真相和我之真相兩個問題,這個問題未曾解決,他總蹐踞不安。他要引導科學家去顯露這種不成問題的問題,而把其他的問題——心物相交而發現于感觸界之現象——付于實證科學家去研究。但是科學家所貢獻的最近的結果(不是與事實相離甚遠的),又不足引起哲學家的注意,他們早已知道了或是相信他們早已知道了,宇宙之基礎的原理!不特如此,他們還要用他們的原理而批評科學所得的結果,甚至于修改科學所得的結果以適應他們的需要;或者因科學所得的結果,和他們氣味不相投,他們也可以拋棄它。科學家的思想與工作,與以上所說的大不相同。他們不幸,沒有一些不可動搖的原理作護身符,所以他們把他們的理論、觀念——縱是最有根據的——都當作臨時的假定的東西,就是實驗哲學里所謂利于進行的工具?!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與近代中國社會》,第107頁。他斷言:“科學史中新舊換代,無時無之。今天強有力的定律,明天也許就不中用了。今天時髦的理論,明天也許就變成古董了?!币虼?,“科學的定律,是可以新陳代謝的?!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175、119頁。需要在此指出的是,王星拱在該文中論述哲學方法和科學方法的異同時,也從馬赫這一章中獲益良多。另外,王星拱的理論暫定觀點,也有取自彭加勒的證據——第二節第七個問題涉及這一事實。
3.先前的記憶影響現在的經驗。馬赫揭示:“如果給幾個人提供同一視野,那么每一個人都有他的在特定方向上激勵的注意;也就是說,他們的心理生活通過強烈的個人記憶開始特定的活動?!彼o接著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并得出結論:“中年工程師與他的十八歲的兒子和五歲的小男孩一塊去逛街。他們的眼睛接收相同的圖像,可是他們卻注意不同的事物:工程師幾乎只注意有軌電車,年輕人特別注意標致的姑娘,而小孩也許光注意商店櫥窗內的玩具。先天的和后天獲得的有機體的境況都介入其中。早先經驗的記憶痕跡本質上有助于決定新經驗集合進程,從而與它們微妙地交織在一起,并通過擴展的組織同化它們,我們可以稱其為觀念(ideas)。這些觀念與感覺的差別僅僅在于,它們不怎么強烈,比較短暫和可變,相互之間通過聯想(association)結合在一起。它們與感覺相比不是新類型的要素,相反地它們似乎具有相同的本性?!雹亳R赫:《認識與謬誤》,第30頁。
王星拱在《科學概論》中復述了馬赫的這個寓言:“有一個人公孫三代同游維也納京城。他自己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工程師,他的兒子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少年,還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孫子。游過之后,各人敘述各人對于維也納的印像。這一位老工程師說,他只看見同蜘蛛網一樣的電車道。他的兒子說:他只看見滿城里充滿了漂亮的女人。他的小孫子說:他只看見街道兩旁玻璃窗子里所陳設的機關靈活的不倒翁?!彼o接著指出“這段寓言所要表現的道理是:各人的興趣,對于概念之構造,有選擇分子的主權。固然:客觀的概念,要以共同的觀察為憑;然而概念總不免于具有強訂的色彩,經驗和興趣,卻是有重大的力量的?!雹谕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146-147頁。他在早先的《科學方法論》就堅持,“故概念之成立,有強訂(Arbitrary)的性質。換一句話說,乃是由我的選擇而定的。一物之概念之成立,既是強訂的,則將來此物之概念,或因新原素之發生,或因主觀的原素,和客觀的原素之關系,加進分明,都有修正之余地?!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3頁。王星拱在對馬赫的例子或寓言的敘述上有出入——他大概是憑借記憶或印象陳述的,他的結論是把馬赫的結論合理地推廣到概念的構造。在這里,他也能夠受到皮爾遜看法的啟示:“形成我們命名為記憶的心理方面的東西,也具有物理的側面;大腦把持久的物理印記看做是每一個記憶,……即時的感覺印象是受過去的物理印記制約的,……”④皮爾遜:《科學的規范》,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43-44頁。
4.諸多事物只有量(程度)的差異,沒有質(本質)的區別。這是馬赫始終堅持的一個重要見解。在馬赫看來,“自然并不是由兩個涇渭分明的部分即無機界和有機界組成的;這兩種劃分也不必按大相徑庭的方法處理。”⑤E. Mach, 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 p. 217.動物像人一樣以相同的方式獲取個體的經驗?!覀兺鶅A向于高估人和他的同伴動物之間的間隙,太輕易地忘記在我們自己的心理生活中有多少機械地進行。”他還揭示:“我們不能在記憶和幻想之間劃出涇渭分明的邊界?!雹亳R赫:《認識與謬誤》,第79-80、168頁。就科學而言,“自然探索的智力活動與日常生活中進行的活動,并非像通常所設想的那樣大相徑庭?!雹贓. Mach, Popular Scientific Lectures, p. 16.“從最具體的日常思維的觀念到最抽象的科學觀念,存在著連續的過渡?!薄翱茖W假設的形成只不過是本能的和原始的思維的進一步的發展階段,能夠證明它們之間的所有過渡?!荒苷f這里有質的差異。”③馬赫:《認識與謬誤》,第31、251-252頁。
肯定受到馬赫或多或少的影響,王星拱也如是看待問題。在談到人和動物比較時,在問及動物是否有概念時,他聲言:“從行為論方面講,有一定的激動,都有一定的反應;我們固然不能證明概念之有,卻也不能證明概念之無。人與動物都是如此,并沒有什么不同,縱有不同,也不過是階級之不同,決不是類別之不同。”在記憶和感覺之間,“記憶就是過去的感觸,感觸就是現在的經驗。我們把現在所感觸的叫做感觸,把過去所感觸的叫做記憶或經驗,不過是取其實用的方便。真實,記憶和感觸之間,并沒有一個劃分的界限。……這樣看來,現在的感觸,和最近的記憶,以及最遠的記憶,都是接續不斷的。”④王星拱:《科學概論》,第84、146-147頁。觀察和試驗之間,情況也是這樣,二者的區別,“也不過是等級的問題,并不是類別的問題。”他還基于這一思想指出:“希臘人對于知識和意見,曾劃有鴻溝的界限:他們以為無可辨駁的,是知識,可以辨駁的,是意見。其實這個區別,也不過是等級的問題罷了。”⑤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84、11頁。
5.類比(類似)方法。類比是馬赫比較重視、著力探究的科學方法之一。在《認識與謬誤》的第十三章“作為探究的主導特征的相似和類似”中,他對類比的界定是:“相似(similarity)是部分的等同:相似的對象的特征是部分等同的和部分不同的。一個對象的單一可觀察的標記不需要與另一個的重合,可是一個的諸種標記可以與另一個的諸種標記以嚴格相同的方式相互聯系。杰文斯稱類似(analogy)是更為根深蒂固的相似;人們可以說,抽象的相似。類似可能在某些環境中依然完全向直接的感官觀察隱蔽著,只是通過比較一個對象的標記與另一個對象中的相應關聯之間的概念上的相互關聯,才揭示出類似本身。麥克斯韋不僅定義了類似,而且也強調了它的對科學探究來說是最重要的特征,當時他把類似描繪為一個領域中的定律與另一個領域中的定律之間的部分相似,以致每一個都可以闡明另一個。”他還說:“我在另外的地方把類似定義為概念體系之間的關系,我們在其中逐漸清楚地意識到,對應的要素是不同的,而要素之間的對應的關聯是相同的?!睘榱耸谷藗兌磸仡愃频木駥嵸|,他使用字母加以說明:“如果對象M具有標記a,b,c,d,e,另一個對象N就a,b,c而言與它一致,人們傾向于期望它將在d,e也一致,這一期望在邏輯上未受到辯護。邏輯僅僅保證與被固定的東西一致,只要把它保留下來,這就不能遭到反駁。不過,我們的期望依賴于我們生理的和心理的組織。出自相似和類似的推斷嚴格說來不是邏輯的事情,至少不是形式邏輯的事情,而僅僅是心理學的事情。若上面的a,b,c,d,e是直接可觀察的,則我們涉及相似,若它們是標記之間的概念關系,類似則更接近正規的用法。如果對象M是熟悉的,那么對N的考察將通過聯想使我們想起與所觀察的a,b,c并列的d,e,倘若d,e是無關緊要的,這便終結了該過程。當d,e具有強烈的生物學的利益時,因為它們具有有益的或有害的性質,或者它們對某一應用的或純粹科學的及理智的意圖特別有價值時,情況就不是如此了。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感到不得不尋求d,e,以密切的注意力等待結果。這將借助簡單的感官觀察,或借助復雜的技術的或科學的概念反應而達到。無論結果是什么,我們還將通過得到相對于M的新一致或新差異,擴大我們對于N的知識。兩種情況同等重要,都包含著發現,但是就一致而言,我們具有把一貫的概念擴展到較大領域的更加顯著的特征;這就是我們對尋求一致特別熱心的原因?!雹亳R赫:《認識與謬誤》,第238、239、243-244頁。馬赫在這段話里還表達了這樣的意思:類比不是邏輯證明,借助類比能夠做出科學發現,不管類比的兩個對象的標記一致還是有差異。
馬赫十分看重類比方法在科學探究中發揮的舉足輕重的作用。他明確指出:“相似和類似的考慮在幾個方面是擴展知識的富有成果的動機。一個還相當不熟悉的事實范圍N,可以顯示出與另一個比較熟悉的。直接的直覺較為可以達到的事實范圍M的某種類似:我們感到立即被驅使以思想。觀察和實驗在N中尋求與M的已知特征或這些特征之間的關系對應的東西,通常這將揭示出關于N的迄今未知的事實,從而發現這些事實。即使我們的期望受挫,我們發現了N和M之間的未曾料到的差異,我們也不是勞而無功:我們最終更充分地了解N,從而豐富了我們對它的概念上的把握。促動我們使用假設的,恰恰是簡單性和類似的這種吸引力:假設使我們的直覺和幻想活躍起來,從而激發有形的反應。此外,假設的功能部分地被加強和被砥礪,部分地被消滅,無論在哪種情況下這都擴大了我們的知識?!彼麑︻惐确椒ǖ木薮笳J知價值洞若觀火:自然的探究者“對類似的注意大大推進了他的工作”;“并不缺乏類似重要性的例子;事實上,在自然科學中怎么高估它都不算過分?!雹谕蠒?44-245、245頁。
顯而易見,王星拱在論述類似和概括(他分別稱其為“推較或比論”和“綜合或普遍”)時,從馬赫那里獲益良多:“科學之價值,在能用已知推論未知,用少數經驗的現象,推論多數未曾經驗的現象。這樣的推論,有兩個方法:從分個推論到共總,叫做綜合,從此分個推論到彼分個,叫做推較。這兩種推論,都是從觀察所得的若干同點,推論其他的同點,不過在綜合里邊我們可以知道這些,同點之彼此的因果的關系,在推較里邊,我們尚不知道這些同點彼此關系若何。總而言之,我們所有的推論,都是自狹而廣,自少而多,所以我們推論所得的知識,都可以算得新的?!彼蚕耨R赫那樣,利用字母闡述類比:“綜合和推較,都是自物或現象之同點而推論其他同點,至于此物或現象仍有異點,并無礙于推論之進行。在綜合之中,同之外延大而內包??;在推較之中,同之外延小而內包大。譬如有一物,其性質為A,B,C,D;又有一物,其性質為A,B,E,F;又有一物,其性質為A,B,G,H。若將來發見一物,其性質中有A,則我們可以推論其性質中亦必有B,或另有他項性質xy,并不牽涉到這個問題。這叫做綜合?!制┤缬幸晃铮湫再|為A,B,C,D,E,又有一物,我們已看見其性質為A,B,C,D,則可推論此物亦必有性質E。這叫做推較?!C合之憑借,在同之舉例之多(外延大),推較之憑借,在同之切入之深(內包大),但是這二個之區別,也不過是等級的問題。”①王星拱:《科學方法論·科學概論》,第141、142-144頁。
王星拱在涉及類比的意義和價值時,也采取了馬赫的基本觀點:“推較也有兩個意義:一是,一種沒有充分的證明之推論,二是,暫系觀念之貸品。凡我們研究現象,若是不能得其因果的關系,只能拿已知的現象和未知的現象之同點,兩相比較而推論其他的同點。但是對于這個推論的結果,我們若是把他當作證明,那是極其不充分的。我們若是把他當作假定,那就當設法再去做試驗以證明他,這倒是引導發明之好方法?!薄巴戚^另有一個意義是……記號的假定。大凡我們覺察一個現象的時候,必須將此現象聯合于一個相似的已知的現象,然后用觀察或試驗去研究他,才能走到發明的地位?!偃缬幸滑F象,和已知的現象毫無同點可尋,則欲研究此現象,除亂碰外,別無他法。亂碰既不是正當的方法,則凡欲研究一現象,惟有從推較入手。無論其同點若何的微淡,我們總須利用它作個起點。所以注重‘創造的智慧’的人。對于推較之價值,極力增加?!戚^之動作,直是引導發明之無上的工具?!薄巴戚^的條件較寬,所以推較在證明的方面,沒有什么價值,然而在發明的方面,就當‘名列凌煙’了?!雹谕蠒?,第148-149、150-151頁。他還像馬赫那樣,把類比視為探究的向導:“大凡人類之思想,不全是在合法的歸納演繹的方法上進行,連類的推較即比論,在思想上也占據重要的位置,尤其是在思想的起端的方面,它常時可以做聯想的鄉導官?!雹弁跣枪埃骸犊茖W概論》,第76頁。
王星拱關于類比的見解,也與彭加勒不無關系。彭加勒斷定,類比是從已知通向未知的必由之路:“當科學沒有直接的結合物時,它們還可以通過類比相互闡明?!雹倥砑永眨骸犊茖W與方法》,第225頁。類比是科學家“希望達到的目標”的首位“向導”。科學發明家“最初必須辨認這個問題與用這種方法已經解決的那些問題的類似;然后必須察覺這個新問題在什么方面與其他問題不同,從而推斷應用該方法所必需的修正。但是,人們怎樣察覺這些類似和這些差別呢?……為了不讓這些隱藏的類似逃脫,就是說為了成為一個發明者,解析家必須在不借助于感覺和想象的情況下,直覺到一項推理的一致性由什么組成,也可以這樣說,它的靈魂和最深處的生命由什么構成?!卑凑张砑永盏挠^點,要從實驗得到定律就必須加以概括,而類比則指導概括在不計其數的道路中做出選擇?!笆鞘裁礀|西教導我們從這些眼睛看不見而理性卻能夠神悟的、真正的或深奧的類似呢?這就是輕內容而只重純粹形式的數學心智。”②彭加勒:《科學的價值》,李醒民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1、92頁。不難看出,馬赫尤其是彭加勒更為看重的是對象的深奧類似或數學形式的類似,而不是表觀類似或物理現象、物質性質的類似。王星拱似乎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
此外,在對感覺、記憶、概念等等及其相關關系的探討方面,王星拱也對馬赫或隱或顯地有所借鑒,我們在此就不一一列舉了。
(責任編輯:肖志珂)
作者簡介:李醒民,中國科學院研究員。
中圖分類號:B3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0047(2016)01-01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