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建設
篳路藍縷煉石補天
——《赤峰紅山后》中譯本序一
●于建設
和諸多中國學者的文化心理相通,當我拿到《赤峰紅山后》這部中文譯稿的時候,心情同樣是十分復雜的。這種復雜源于情感與專業的糾葛。穿過80年的煙云風雨,我們應該有能力廓清許多歷史問題和學術問題。如果說實踐是檢驗真知的惟一標準,那么時間則是沉淀真知的惟一工具。
80年的時光,在當代社會中已經可以稱之為時代了。在這段漫長的歲月中,中日兩國發生了那樣多的生死相搏,恩怨情仇;中國考古事業又有那樣多令人身心悸動的發現;中國社會又有了那樣多天翻地覆的巨變。1935年至1938年,日本考古學家對赤峰紅山后的考古發掘與出版工作,正處于中國抗日戰爭那樣一個特殊的時代背景之下。
之所以令我心情復雜,是因為穿越80年的時空,我們看到:《赤峰紅山后》在研究中國北方史前文化時,仍然是不可回避的話題,特別是在紅山文化研究的領域中,這部書仍然是最具基礎的文獻。令人感慨的不僅僅是80年前的裝幀與印刷質量;在這些質量背后,讓我看到的是80年前日本學者認真的工作態度、快捷的工作效率,還可以看到他們科學的思考方式、嚴謹的工作方法。3個星期的田野工作,3年的整理、研究、出版時間,讓我看到的是:一批作風嚴謹、工作用心、協同緊密的近代日本考古學者身影,以及由他們留下來的思考題。拋開日本國家的政治野心與軍事侵略的背景來思考,就考古科學而言,在這樣一部考古報告面前,不能不令我心生敬意。
歷史地、客觀地看待日本考古學家在紅山后的發掘,如同敦煌文物的命運一樣,假如沒有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的瘋狂的舉動,敦煌遺書的命運將會如何?我們無法想象,也不愿意去想象。事實上,濱田耕作的考古團隊到來之前,紅山后的盜掘已經十分嚴重了。那里的沙化亦十分危機了,赤峰老人們述說的“車上房,牛跳墻”的生態危機,在本書的圖版中同樣得到了印證。按照濱田耕作本人在《序說》中所述“調查這些瀕于毀滅的墓地,已經刻不容緩”[1]。在一個不恰當的時空內,搶救、保存下了一批重要資料,或者說是證據,證明我們的紅山上還有過紅山文化遺跡。
回望80年的來路,在爾后的歲月中,有多少文化遺存湮滅在風沙之中;有多少相同的材料消失在“戰天斗地”的活動之中;有多少珍貴的文化地層毀滅在瘋狂的盜掘浪潮里;還有多少重要的文化信息失落在語焉不詳的考古資料中。
因此,與其說《赤峰紅山后》讓我產生遺憾,不如說更多的是慶幸。慶幸的是80年后我還能通過這部發掘報告管窺到紅山上之一斑。知恥而后勇,可謂真的知恥。
由此我充分理解了當代著名紅山文化學者郭大順先生,在他主持撰寫《牛河梁紅山文化遺址發掘報告》時,曾經三番五次提升出版方案、完善研究細節,接二連三推翻出版計劃,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超越。可見,還是應了那句老話,科學探索雖然沒有國界,科學家卻有國家。
放下這些糾結的話題,我們回歸到20世紀的前50年。
那是一個中國的文化地理大發現的年代。
隨著1898年甲骨文的發現,從1928年開始,到1937年,由中央研究院李濟等先生主持了殷墟的15次正式發掘;1900年敦煌藏經洞的發現,成為石破天驚的事件;繼而安特生于1921年發現了仰韶文化遺址;裴文中在周口店發現了北京猿人遺址;山東的龍山文化、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都有了重要發現。1930年梁思永先生到赤峰考察,曾經預言赤峰的文化十分重要。但是,“國人差不多沒有注意到熱河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存在”。隨著各種文化的發現層出不窮,風生水起,特別是湮滅在歷史深處的史前文化,相繼重見天日,讓人們感受到先民曾經是以別樣的方式生存在我們腳下的大地上。赤峰紅山后的調查、發掘正是在這樣的文化大發現的背景下發生的。
不過,那個時代的文化發現,多是地域性的。人們試圖找到各地域之間的文化聯系,由于考古材料的稀缺,考古技術的落后,認識水平的局限,不可能不出現相當多的誤讀與誤判。因為認識論中有一句話:人類總是根據已有的知識和經驗來分析、判斷所不熟悉的事物。
接下來的50年的考古學領域多是進行空間序列整理、文化形態的認識與填充工作。在百年的時間中,數代考古學家和相關領域的專家共同努力,基本建立了中國史前考古學的時空序列。可以預測,爾后的重大文化新發現將會愈加稀少了。但考古學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對先民的文化的認識,對我們自己文化基因的分析,將會提上更高的層次。人類不僅關注著自己向何處走去,而且更加關注著自己從何處走來。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的考古工作者又在更大的范圍內進行了考古發掘和考古調查。1955年,我國考古學家尹達先生根據梁思永先生的建議,在《中國新石器時代》一書中專門列出了一章:《關于赤峰紅山后新石器時代遺址》。書中指出:這種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存含有長城以北文化的特點,同時含有仰韶文化中彩陶的特點,因此是長城南北兩種文化互相影響形成的新的文化形態,正式命名為: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紅山文化。
1956年7月,我國著名考古學家、“北京猿人”發現者裴文中教授和北京大學呂遵諤先生帶領北京大學考古專業的部分3年級學生來到赤峰實習。當時的實習學生中就有現今著名的考古學家嚴文明先生。通過這次的調查和發掘,在裴文中和蘇秉琦兩位教授的指導下,由呂遵諤先生執筆形成了《內蒙古赤峰紅山考古調查報告》。對日本學者在1938年提出的結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在本書中提出的“赤峰第一期的彩陶文化”源于甘肅彩陶系統的證據不足,與河南仰韶文化彩陶不是“姊妹關系”,紅山文化的彩陶與甘肅彩陶系統受到了仰韶彩陶文化的影響。《赤峰紅山后》對于彩陶譜系的結論可能受到當時安特生中國彩陶西來說的影響。不過,《赤峰紅山后》在對“赤峰第一期文化”的斷代時認為“這種文化的年代上限大約在公元前三千年”[2]。爾后的考古結果證明:這一結論實際延后到了紅山文化的下限年代;“赤峰第二期文化”屬于秦漢時期的結論也得以澄清,“赤峰第二期文化”應該屬于更早的商周時期,也就是我們今天命名的夏家店上層文化。
我們知道,碳十四測年技術發明于20世紀40年代,50年代在國內才開始關注,1965年中國的碳十四實驗室才告成立。在沒有先進技術手段測年的年代,這些斷代結論在大體方向上是科學的。
從1959年起,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前身)設立了內蒙古考古工作隊。內蒙古工作隊自成立以來,就將關注的重點放到赤峰地區,工作卓有建樹。該隊劉觀民、徐光冀、劉晉祥等先生自20世紀60年代以后,先后發掘了金龜山、富河溝門、西水泉、蜘蛛山等新石器時代聚落遺址,極大地豐富了紅山文化的內涵及相關文化關系的認識,紅山文化的整體面貌由原來的模糊不清開始變得生動而具體。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兩種赤峰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紅山文化與富河文化。這是赤峰地區新石器時代考古認識的第一次飛躍。
20世紀的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前期,考古事業也和其他各業一樣,基本處于停頓狀態。70年代后期,考古工作最先開始復蘇,遼寧省和原昭烏達盟文博部門在艱難曲折中所取得的一些考古成就也非常值得稱道。赤峰著名蒙古族學者蘇赫先生調查發現了小河沿白斯朗營子遺址,經由李恭篤先生主持發掘,確立了小河沿文化。這是赤峰新石器考古學認識的第二次飛躍。
又過了10年,即20世紀的80年代,在全國第二次文物普查中,敖漢旗文物工作者在邵國田先生的主持下,發現了系列新石器文化遺存。經楊虎先生主持發掘,確立了興隆洼文化和小河西文化;經劉晉祥先生主持發掘,確立了趙寶溝文化。從空間中得出每種文化遺址的分布規律,推動了對赤峰史前聚落形態乃至社會結構的認識。這是赤峰地區新石器時代考古的又一重大突破,在中國考古史上也占有了重要一頁。特別是在西臺紅山文化遺址中發現了具有“城市”特點的重要聚落,同時發現了鑄造銅器的陶范,學者們認為紅山文化已經進入了銅石并用的時代,對推動中華五千年文明的認識提供了新的考古學實證。蘇秉琦先生稱,這是赤峰考古的第三次飛躍。
進入21世紀,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在西拉木倫河以北的考古調查中,又發掘了一處文化面貌獨具特色的遺址,發掘者稱之為“西梁文化”。這是繼富河文化之后,考古工作沉寂數十年后,在西拉木倫河流域取得的又一新的進展[3]。與此同時,草帽山的發掘,為紅山文化的祭祀與埋葬提供了新的補證。粟米的發現,對于推動旱作農業起源的研究及粟作農業原生地的論證起到了重要的考古實證支撐。可以稱之為赤峰地區考古學認識的第四次飛躍。
50多年過去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內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吉林大學、赤峰學院等單位的考古專業人員與赤峰市及所屬各旗縣區的文博、考古工作者,在赤峰地區的考古調查與發掘工作一直沒有停止過。經過幾代考古學家半個多世紀的努力,建立了赤峰地區較為完整的史前考古學文化譜系,確立了7種新石器時代考古學文化。
豐富的出土資料證明,紅山文化的源頭獨具特色,是起源于西遼河上游本土的原生性文化,并在不同時期受到了其他地區文化的影響,尤其在紅山文化的中晚期與仰韶文化接觸后,碰撞出絢麗多彩的文明之光。
紅山文化吸引了世界的目光,與兩個人的名字緊密相連,他們就是中國考古學界泰斗蘇秉琦先生和中國著名考古學家郭大順先生。蘇秉琦先生是北京大學考古專業創始人之一,他提出的中華文明起源滿天星斗說、中國考古學的區系類型理論、中華文明發展多元一體的理論、中國國家形成的三階段理論和國家發展的三模式理論,為建立中國特色的考古學理論奠定了基礎。郭大順先生師從蘇秉琦先生,畢生致力于中國北方新石器時代的考古事業。他們對紅山文化的新發現和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紅山文化引起廣泛關注,是以遼寧省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東山嘴大型祭祀遺址和凌源與建平交界處牛河梁壇、廟、冢宗教儀式性建筑遺址的發現為標志性事件,由此引發了紅山文化研究新一輪的熱潮。導致人們不得不重新評估紅山文化社會復雜化程度。在這里,人們第一次知道紅山文化存在著超乎想象的復雜的原始宗教信仰和祭祀體系;存在著一個地位尊崇、高高在上的祭祀階層(巫覡),或者享有極大權力兼具王者身份的上層集團。紅山文化神秘的女神崇拜歷史悠久、寓意深刻[4],從而預示著中華文明起源的方式與發展道路問題。
進入了20世紀的80年代,在蘇秉琦先生的指導下,郭大順先生、孫守道先生和遼寧省考古工作者展開了大規模的考古調查,首先發現并發掘朝陽地區的東山嘴紅山文化遺址,發現了重大的文化線索。依據蘇秉琦先生的要求,要在3縣交界的牛河梁地區多做工作。果然不出蘇先生所料,時隔不久發現了牛河梁紅山文化大遺址群,對紅山文化的認識獲得了重大突破,得到了國內外考古學界和全社會的廣泛關注。
在牛河梁地區發現了大規模的積石冢群、三層圓臺式大型祭壇和女神廟,出土了泥塑女神頭像,在墓葬中還出土了大量精美的玉器群。蘇秉琦先生到達牛河梁后欣然題辭:“紅山文化廟壇冢,中華文明一象征。”
1986年7月25日,《光明日報》頭版發表消息,向世人宣告:“中國文明起源問題找到了新線索,遼西發現五千年前祭壇、女神廟、積石冢群址。考古學界推斷,這一重大發現不僅把中華古史的研究從黃河流域擴大到燕山以北的西遼河流域,而且將中古史的研究從黃河流域擴大到燕山以北的西遼河流域,而且將中華民族文明史提前了一千多年。”
在獲得對紅山文化新認識的基礎上,同時也激活了塵封久遠的發現記憶。特別是早期各地發現和收藏的紅山玉器,并沒有能和紅山文化聯系起來。經過科學發掘,大批紅山玉器在這一時期出土,由于類型的一致,迅速激活了對原有玉器的認識。1971年,翁牛特旗賽沁塔拉發現紅山文化大型卷體附脊玉雕龍,這件國之重器塵封了十幾年后才被譽為“中華第一龍”,這件玉器就是這一時期對紅山文化再認識的結果。
赤峰本土的文化、文博工作和教育工作者一直沒有停下發現與探索的腳步。站有這塊文化資源富集的土地上,他們以敬、畏、忠、誠的態度、持之以恒、水滴石穿、堅持精進的精神取得了可喜的成就。
赤峰的學者們分別于1993年、1998年、2004年召開三屆中國北方古代文化國際學術會議,每屆國際會議都有60多位中外學者到會并發表演講,每屆會議均有會議論文集出版。在爾后的歲月中,從2006年開始,連續舉辦十屆紅山文化高峰論壇,每屆論壇均有新的考古資料的發布、新的研究成果的報告或者是研究理論的創新與突破。2013年,赤峰學院正式成立了紅山文化研究院;2015年,內蒙古自治區紅山文化學會正式移入赤峰學院。近十年來,赤峰學院的紅山文化研究團隊先后完成3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出版學術專著十余部,發表學術論文達120余篇,已經形成了自己的研究隊伍、研究理論與研究方向。
赤峰學者認為:紅山文化的社會形態為神本社會。基本理念為敬天法祖,以祖神通天神;文明機制為由巫而王;發展道路為由祀而禮。這是中華文明起源與發展的根本特色。
在紅山文化成為顯學的當下,考古學、歷史學、人類學、古生物學、古氣候學、地質學、歷史地理學、文化學、中國古代思想史、法律史、美術史、音樂史等學科都已介入紅山文化研究,跨學科的研究已經成為新潮流。隨著科學的發展和進步,新的技術手段正在被引入,比如孢子花粉分析和浮選技術、模擬實驗方法和衛星航空測拍技術、衛星定位技術、DNA遺傳鑒定技術等被越來越多地運用到紅山文化研究中。
紅山文化研究過去主要依靠考古發掘資料,現在利用先秦文獻研究分析紅山文化,引起更多學者的注意,對于解讀紅山文化正在開辟著廣闊的道路,學者們正式提出了創立“紅山文化學”的目標,盡可能提高資料運用能力和研究方法相互補正,提高認識與結論的可靠性和可信度。目前的紅山文化研究需要避免視野過于狹隘的局限,應該站在中國北方、東亞乃至全球的高度來研究紅山文化,注意與世界范圍內具有相似發展階段的考古學文化進行比較,以總結這些文化的普遍性與特殊性。
目前的紅山文化研究已經呈現出以下的趨勢:經濟形態研究,包括人地關系研究、生業方式研究和技術、工藝研究;社會形態研究,包括聚落形態和文化交流研究;意識形態研究,包括宗教信仰與社會性質研究等領域。以上研究,可以集中概括為東方文明起源與國家形成機制研究問題上。
從鳥居龍藏報告赤峰文化遺存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一百年來,從一片空白的“蠻荒之地”已經成為了文化重地。回望過去,應該有太多的感慨,太多的思考。對于紅山文化的認識還要繼續,也許再過一百年,后人才能真正揭開紅山文化的謎底。總之,這絕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經過時間的沉淀才能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真知,依靠的是煉石補天般的信仰與追求。
值此《赤峰紅山后》中譯本出版之際,我由衷向李俊義、戴順、戴岳曦、康英華諸君致以敬意,是他們經過數年的努力,才將這樣一部重要文獻譯成中文,呈現在世人面前。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們深知。毫無疑問,只有文化人的責任、使命與擔當,才能驅使他們完成這項浩繁的工作。
是為序一。
2015年12月15日,寫于赤峰。
〔1〕〔2〕赤峰紅山后(中譯本).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5.18,125.
〔3〕朱永剛,王立新,塔拉.西拉木倫河流域先秦時期遺址調查與試掘.科學出版社,2010.
〔4〕郭治中.紅山文化研究歷程的回顧
與展望.內蒙古文物考古,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