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北大學的學生,我于母校,有著如海外華僑對于中國的那種感情。西北大學要成立這個研究中心,我知道后,真是誠惶誠恐,一方面我感激學校對我的關注愛護,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樣好不好?因為母校如我的家鄉一樣,無論我在外干了多大的事,回到家鄉永遠是“賈家的老大回來了”。見人招呼就敬煙,把一根塞進人家嘴里了,還得在耳朵上再夾一根,要站起來敬酒,人家讓我干什么就干什么,還得臉上笑笑的。否則人家就罵了,我的一個朋友曾在我家鄉的街上說,你們這兒出了個賈平凹啊,回應的是:噢,像他這樣的,這里拿車拉哩!所以呀,在西北大學辦這個研究中心,我不知道好不好。
但回想起來,母校給了我知識,給了我文學創作的起根發苗,尤其當年《廢都》被批得我昏頭黑臉,在西安城里淪落到無立錐之地,西北大學給了我房子,讓我在此療傷,在此重新上路。我記著西北大學,記著那時的郝克剛校長,記著中文系的那屆班子和老師。又是二十多年過去,西北大學有了這么好這么大的校園,郭立宏校長上任后對文學院如此重視和支持,文學院一批老師在現當代文學的教學、研究上成就斐然,段建軍院長給我說:一切條件都成熟,是該成立個研究中心的時候了。我聽從他的意見,心里面仍很忐忑不安。段建軍是著名的評論家,他的評論文章見解獨到,不同凡響,才情淋漓,又有非常好的品格和人緣。我是同意了,也只是同意,并沒參與,甚至沒有建議,他和院里的老師很辛苦,做了大量工作,付出了精力、時間、心血。我雖來也沒來過,但我在一旁感念著。古語講:樹有包容鳥自知。我這只鳥再次感謝西北大學的這棵大樹能讓我在樹上停歇。
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寫了些什么,竟混得出了名?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出版的作品,有人寫過幾篇評論,這不就是研究了么,還值得再研究嗎?總覺得是不是太夸獎了,有些做夢一樣不真實。這種感覺我不停地追問我自己,使我有時出一身冷汗。好在我現在才稍稍懂得了些文章怎么寫,知道了自己還缺什么,自己的軟肋在哪,命門在哪,年紀大了,精神卻不濟了,人的一生真是可悲。常后悔當年為什么選擇了文學,到現在了干這行還沒個盡頭,還驚恐和無措。陜北民歌有一句:淚蛋蛋本是心頭油,誰不傷心誰不流?真的是有時候想起來,就一個人流眼淚。
想我過去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里見過彩旗和鮮花,也見過黑暗和荒涼,為自己寫出某個作品而興奮過、得意過,也為自己寫不出自己向往的作品而焦躁、煩惱、無奈,也怪天怪地,最后只是罵自己。我這六十年里是個可憐人,敏感又呆板、孤寂又倔強,像撲燈蛾一樣,只要有光就撲,像夾子一樣,見什么都想夾,但干什么都比周圍人慢一步,老是后悔。
無論將來我能走到哪一步,我現在覺得我還有寫作的饑餓感和強烈的沖動,過去的一切讀書、學習、采風、寫作都是在增加我的能量,都是在擴大我的格局。我要說的是,既然這個中心揭牌成立了,我會以此為動力,你們喊加油,我就盡我的能力跑甚至超能力跑。寫出好作品才不枉成立這個中心,才不會讓這個中心成立得毫無意義,才不讓別人嘲笑和非議。
我始終認為,創作和評論是一回事,都是文學愛好者從事的不同的寫作方式,評論和創作一樣需要對文字的敏感,對文學有一種特有的感覺。然后,雙方相互對峙、激蕩、影響,形成文學的命運共同體。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的第一個作品研討會就在西北大學進行,那時全是陜西的評論家,幾十年過去了,有的評論家已經過世,有的評論家已離開了評論工作,現仍對我的創作關注、指正的,還有李星、暢廣元、肖云儒等人,而晚一輩又起來了,那就是今天到會的各位評論家。
我一生有兩大幸運,一是我大學畢業后,從事了與文學創作相關的文學編輯工作。二是周圍有一批又一批關注我的評論家。今天,除了在陜的各位,還來了幾位文壇權威、評論大家李敬澤、丁帆、吳義勤、白燁等等,我深深地感謝你們!
最后我再說一句,我這個人不善交際,不愛走動,膽怯、軟弱,但好處是我能吃苦、能忍耐,能為了我心中的所謂大事而看淡別的利益,能不為所動。所以,有這個研究中心的牌子給我壓力,有大家的目光關注,我當窮力了再窮力,一旦我寫不出好的作品,辜負了大家的期望,這個研究中心就取消,牌子摘掉,或換成別的牌子,我就歸隱老家深山去,銷聲匿跡,自個兒去喘息待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