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園

云從龍

命運如玄。當亞當和夏娃第一次踏進那個撒滿金子、珍珠和紅瑪瑙的樂園時，人類有關(guān)善惡、愛恨、美丑——所有相互對立又相互守望的故事就此開始了。但是，并不能說先入山林者為大——那個樂園就屬于亞當和夏娃，準確地說，伊甸園屬于全人類，稱它為“伊甸公園”或許更合適。人類至今都住在這座公園里，演繹著所有的痛苦和幸福，并且從來沒有走出來過的打算。這一點，從六十八歲的李感洋身上能夠得到很好的詮釋。

李感洋的“第二春”

年近古稀的李感洋梳著整齊的“三七分”，沒有一絲白發(fā)，看上去至少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說到這一點，他十分得意：“三十年來我都堅持洗冷水澡，這是我看上去要比其他老伙計們年輕的秘訣啊！”

早晨五點半，李感洋準時起床，一邊刷牙一邊將一包高鈣牛奶放進微波爐里。五分鐘后，一切準備就緒。今天他上身穿淺藍色襯衫，再配一件灰色馬甲，褲子是女兒從香港給他帶回來的國際品牌，腳上則是一雙白色運動鞋，鞋頭微微翹起，就像一個牛鼻子。這一身打扮讓他看起來更加精神，用李感洋的話說，這叫“與時俱進”。

與時俱進的李感洋要去離家不遠處的公園“跳舞”，這是他退休之后風(fēng)雨無阻的“工作”。他從家里出來，在樓下的包子鋪買了兩個三鮮包，一邊走，一邊吃，剛才加熱過的那包牛奶也很快被干掉了。剩下裝包子的塑料袋和牛奶盒沒有隨手扔掉，而是一直拿在手里，直到經(jīng)過一個垃圾筒旁邊時才丟進去。這時候，他差不多已經(jīng)走到了公園門口。

清晨五點五十五分，公園里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與白天相比，這時候主要是中老年人，用李感洋的話說，就是他的“老伙計們”。老伙計們有的在練聲，有的在打太極，有的在搓臉，還有的在跑步，李感洋不時與迎面遇見的老伙計們點一下頭。“那個是梁警官，公園里最好的警察。”迎面走來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個子足有一米八。

李感洋“跳舞”的地方在靠近湖邊的一塊廣場上，當他走過去的時候，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二三十個人，但有些異樣的是，所有的人中，沒有一個人是男性。

“我是這里唯一的帥哥。”李感洋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顯得特別高興。他說，在這個公園里，跳老年舞的一共有兩撥隊伍，他們這一撥一共五十個人，另一撥要少一點。原來那一撥隊伍中也有一個“老伙計”，不幸的是他冬天摔了一跤，再也沒能爬起來。從此他就是老年舞隊伍中唯一的男性，有時候他也會去那個隊伍中跳，但更多的時候，是在這里。

因為是唯一的男性，大家對他都很好。開始的時候大家都叫他“老李”，后來熟了，就叫他“感洋”，隊友們有人從家里帶來早餐、點心什么的，總會分給他一些。他覺得不能白接受隊友們的照顧，于是決定當隊友們的“勤務(wù)兵”。說這些的時候，李感洋開始將跳舞用的音箱推到隊列前面兩米處的地方，再將線散開，捏著插頭的一端，一直走到五米外的一棵樟樹跟前，那里有一個電源插孔。

“她們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了，身體沒有一個比我好，我又是男的。做這點事情是必須的。”李感洋嘮叨著。這時候，有一位女隊友手里拿著一盒酸奶，走過來問他喝不喝，他推辭說，已經(jīng)喝過了。

“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女朋友，就在這隊伍里。”看見有女隊友給他送喝的，李感洋突然興奮起來，“我不能喝那個酸奶，不然我女朋友會吃醋的。老太婆很難對付的。”

李感洋的老伴三年前因心臟衰竭去世，傷心了一陣子后，他覺得沒有什么，自己總有一天會找她去的。于是他迷戀上了老年舞，在這之前，他在公園里唱過采茶戲，說過單口相聲，抖過空竹。之所以改行，是因為他有一天路過舞場中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一個跳舞的老太太，長得特別像他的老伴。

“簡直是一個人，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被嚇到了。”從那以后，李感洋決定去跳老年舞。雖然老年舞是集體運動，但并沒有什么嚴格的要求，誰想跳誰就加入，不想跳也可以自己退出，頂多給領(lǐng)舞老師說一聲。李感洋起初加入的時候，除了原來的幾個老伙計“開涮”他之外，沒有一個人投以異樣的目光。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大聲地斥責(zé)他“李感洋，你走開點”的時候，大家才注意到了自己的隊伍中原來有個老頭子。而斥責(zé)他的人正是和李感洋的老伴長得一模一樣的那位老太太。

事情說來有些戲劇。李感洋加入老年舞隊伍后，便開始了他秘密的“把妹”計劃，他先是向相熟的隊友悄悄打聽“老伴”的名字，然后再打聽她的住址，有沒有老伴，慢慢地，他知道了她叫陳月蓉，住在丁公路，一年前喪偶了。得到這些信息，他覺得他的事情十分“有戲”，于是開始慢慢地以各種方式接近陳月蓉，比如和她站位靠近一點，主動搭訕等等，這樣他們總算說過了幾句話。但是他發(fā)現(xiàn)，陳月蓉好像很不喜歡他，每次說不到三句話，老太太就挑起眉頭斜眼瞪著他。

“她瞪著我的時候最好看，簡直和我老伴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終于有一天早晨，在跳舞結(jié)束后，李感洋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對陳月蓉說： “老陳啊，你下午有沒有空，我們?nèi)ヂ爲虬伞！?/p>

當時陳月蓉正在和幾個姐妹說話，冷不防被李感洋這句話打斷了。大家都看著他，等著陳月蓉說話，可是，沒想到陳月蓉放開嗓門吼了一句：“李感洋，你走開點！”

他當時被嚇了一大跳，因為他完全沒想到陳月蓉會這樣生氣，聲音還這么大，就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瘋了一樣。陳月蓉瞪大了眼睛盯著他，李感洋當場就僵住了，可旁邊的隊友們卻笑得合不攏嘴，有人還在開玩笑：“老李啊，人老心不老。”

他就像一個吃了敗仗的士兵，灰溜溜地“滾”回了家。他覺得陳月蓉傷害了他的自尊，但又不忍心就這么放手。于是，從第二天起他就站在隊伍的最外面，離陳月蓉越遠越好，并且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實際上，他心里難受得很。怎么看，她都像自己的老伴，可脾氣怎么差那么遠？

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李感洋剛剛睡午覺起來，電話響了。他接起來一聽，對方居然是陳月蓉。

“她又嚇了我一跳。她就是這樣，讓我有點想不到。”李感洋對人說。這次打電話來，陳月蓉是主動道歉的。她說，那天之所以發(fā)火，是因為她覺得李感洋不分場合，有什么話可以悄悄說，非要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在他們這個年齡，一個老頭子約不太相熟的一個老太太，除了交朋友還能有什么事情呢？大家誰都知道。但是，她還是想道個歉，因為自己很不禮貌。

這一次電話，迅速拉近了他們的距離。第一次約會在第二天迅速展開。陳月蓉聽說他喜歡養(yǎng)花，專門買了盆巴西鐵樹送給他。這在李感洋看來，這意味著“鐵樹開花”，陳月蓉正式成了他的女朋友。在交談中，他得知陳月蓉是一位老牌俄語老師，丈夫五年前就過世了，自己一個人住在師大的老房子里。“這是我的第二春啊，可沒什么比這更讓我來精神的了。”李感洋說完這句話，爽朗地笑起來。

“我們不像年輕人那樣復(fù)雜，大家在一起就是為給彼此做個伴，別的啥都不圖。”但是，說起他已經(jīng)去世的老伴時，他又有些傷感，“我們認識整整四十八年了，那時候我在插隊，我們白天一起干活，晚上一起學(xué)毛主席著作，她為我生了五個孩子。她身體一直不好，所以她和我約定，如果有一天她先走了，要我再找一個老伴兒，代替她照顧我。現(xiàn)在，我做到了，她可要等我啊！”說這些的時候，李感洋慢慢收斂了剛才興奮的表情，眼角爬上了幾點血絲。

“老陳今天不會來了，她生病了。下午三點我們約好，我去她家看她。”李感洋邊說邊走進了隊伍。整個老年舞隊伍站成一個方隊，每個人相隔半米，音箱里傳來黎明的《全日愛》，隨著旋律，每個人都動了起來。

清晨六點半，李感洋站在隊伍的正中間，跟著節(jié)拍鏗鏘起舞。他周圍是清一色的女隊友，從背影看去，我會以為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落跑女“屌絲”

下午三點，李感洋穿過公園，正在趕往陳月蓉家的路上，而住在江邊的阿花剛剛從夢里醒來，對她來說，白天和夜晚完全是顛倒的。

阿花懶洋洋地起床，洗臉，換衣服，化妝，吃飯，這些事情一共花了一個多小時，其中換衣服就占去了三分之一的時間。最后，她決定用一件深V吊帶碎花裙配牛仔小坎肩外加一頂玫瑰鑲邊遮陽草帽“驚艷登場”。

“怎么樣，很有范兒吧。要在第一秒里就牢牢抓住那個人，讓男人對你欲罷不能。”阿花邊說邊拎包出門，她要去的地方是公園，爸爸幫她找了一個“男朋友”，對方約下午五點半在公園里見面。

阿花今年二十四歲，將近一米七二的個子，即使不漂亮，也讓她在女孩子堆里特別搶眼，“何況我有溫碧霞一樣的面容，還有我的胸，80B，夠火爆吧。”阿花說話有點沒頭沒腦，她絲毫不會在乎聽話的人有什么反應(yīng)。不過，溫碧霞是誰，這個問題她最近才搞清楚。

兩年前她從一所名不見經(jīng)傳的護士學(xué)校肄業(yè)，之后在家里待了一年多，實在覺得煩悶透了，就在一個電玩城找了一份收銀的工作，晚上上班，白天睡覺。

用阿花的話來說，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阿花的媽媽是一位警察，三歲的時候，媽媽在一次行動中不幸中槍，倒下后再也沒有醒來。一年之后，爸爸接替了媽媽的崗位，由一名藥劑師變成了一名警察，她從此就跟著爸爸生活。媽媽去世后，爸爸再也沒有娶過別的女人，阿花十九歲的時候，爸爸從一個片區(qū)調(diào)到了公園，一直到現(xiàn)在。

阿花從小也想做一個警察，因為她發(fā)現(xiàn)，小時候在學(xué)校從來沒有人敢欺負她，不僅如此，她還可以以“警察”的名義保護同學(xué)，這全部是因為爸爸。但是，爸爸對此卻十分介意，七歲時她過生日，爸爸讓她在生日蠟燭前許個愿，她許完了，爸爸問她許了什么愿，她說希望長大后像爸爸一樣當一名警察，沒想到話剛說完就被爸爸狠狠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留下了三根指印。那是爸爸唯一一次打她。

從那以后，阿花再也不敢在爸爸面前提當警察的事，但她不能理解爸爸的心情。十四歲的暑假里，一個同學(xué)告訴她北京在招警察，只要報名就行。她便悄悄偷了爸爸的錢，和同學(xué)一起搭火車去北京。到了北京，才覺得事情不是那么簡單，同學(xué)根本不知道招警察的地方在哪里，到后來居然連究竟有沒有那回事都說不清楚。“現(xiàn)在想起來，覺得這事情太不著邊際了，十四歲啊！”阿花嘟囔著。最后，錢花光了，只好報警，來了兩個大個子叔叔，他們一聽阿花的爸爸也是警察，就親自將她們送了回來。

爸爸知道了這一切，什么話也不說，給她做了一頓飯，吃著吃著，爸爸忽然哭了。阿花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也跟著哭。那個下午，父女二人在房子里抱頭痛哭。阿花說，她從來沒流過那么多淚。

后來，爸爸說，阿花，我求求你，不要去做警察，爸爸不能再讓你有事。阿花看著爸爸，使勁地點頭。

當警察的愿望從此斷了念想。阿花又想做一名導(dǎo)游。自從爸爸調(diào)到公園之后，這里就成了她的家，她熟悉公園里的一切，知道每一朵花什么時候開，每一棵樹的葉子什么時候凋謝，每一只鳥兒什么時候從北方回來。爸爸有時候會把壞人抓來拷在警務(wù)室外面的欄桿上，她放學(xué)回來，看見那個人被曬得滿頭大汗，于是拿水給他喝。

有一次，阿花班上組織大家集體去春游，其中一個地點就是公園，老師問有沒有對公園很熟悉的同學(xué)，給大家?guī)贰０⒒ó斎什蛔專e著一面小隊旗，給同學(xué)們帶路，介紹公園里每一個景點的來歷，每一種花草。大家聽得入了神，阿花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原來有做“導(dǎo)游”的潛力。于是做夢也想成為一名導(dǎo)游。二十歲的夏天，她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因為一分之差而與自己的夢想無緣。她第一次用啤酒將自己灌醉，恍惚中，覺得人生就像一場噩夢。

不得已，阿花去了一所護士學(xué)校，從那時起，阿花就成了一個問題少女。抽煙、喝酒、打架、夜不歸宿成了她生活的主旋律，男朋友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就是沒一個真正喜歡的。因為在她看來，他們中沒有一個能像爸爸那么帥，那么男人。有一段時間，她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現(xiàn)在的男孩子怎么越來越娘？她曾經(jīng)交往過一個男朋友，每次生氣了都要她去哄。于是她對他說，男的比較適合你。沒想到過了不久，他真的找了個男的。

放蕩不羈的生活，終于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有一回她不想去上課，和一個女同學(xué)商量著去逛街，結(jié)果說著說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決定去廣豐玩，那里有一個男孩子和她們關(guān)系很好。于是當天阿花就和同學(xué)“逃”出了學(xué)校，她們決定，手機放在寢室，故意不讓學(xué)校找到自己。

“我們是半封閉式管理，平時你想出去，就必須冒著風(fēng)險翻墻。”出了學(xué)校，便搭車去廣豐，到了那里以后，她們又決定不去找那個男孩子，兩個人獨自旅游。她們跑到網(wǎng)上去搜索，看看當?shù)赜惺裁春猛娴摹＝Y(jié)果看到了一座山，叫銅鈸山，山上還有個湖，叫九仙湖，還有一個廟，叫白花巖廟。于是在接下來的四天時間里，她和同學(xué)就一直在這些地方玩，中途遇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三個人結(jié)伴去白花巖廟。在那里，阿花看到了一尊女神塑像，據(jù)說名叫白花，不知道做了什么善事，就被后人紀念。她看著那尊塑像，忽然想起了媽媽，心里很難受，不知怎么回事，就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那一刻，她特別想回到爸爸身邊。

也許是某種感應(yīng)，阿花和同學(xué)出走四天后，學(xué)校像炸開了一口油鍋，以為她們出了什么事。等她們回到學(xué)校時，立即招來一紙開除通知書。就這樣，兩年的大專生活，稀里糊涂宣告結(jié)束。

“也沒什么，我在姐妹圈里，可是知名女‘屌絲！”回到家里的阿花，決定不再出去鬼混，每天待在家里除了睡覺上網(wǎng)，就是為爸爸做飯。爸爸有時候事情多，不能回家，她就將飯做好，帶到公園的警務(wù)室去。警務(wù)室里所有的叔叔都喜歡阿花，他們悄悄地問爸爸，你家小花有沒有男朋友啊？爸爸笑一笑，什么也不說。

爸爸從來沒有因為阿花“學(xué)壞”而發(fā)火，更沒有因為阿花肄業(yè)回家而說過什么，相反的，爸爸倒是希望阿花待在他身邊，做不做事無所謂，爸爸的收入足夠女兒滋潤。

“時間長了也不好，總給爸爸要錢我很不踏實。”幾個月前，一個姐妹介紹她到一家電玩城去做收銀，每天下午六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很輕松，雖然錢不多，但是買點女孩子的日用品，吃個零嘴，足夠了。

“因為我是溫碧霞嘛，去了三天就有好多男孩子圍在柜臺前不走，問我電話，請我玩游戲。”阿花說到這里，伸出舌頭扮了一個鬼臉。“可是沒一個我喜歡的，比我還小，是不是還要我去哄他們開心啊？”

“其實我跟你說呀，我喜歡我爸爸，我希望一直會待在他身邊，他是世界上最帥的男人。”阿花忽然瞄了幾眼路人，聲音壓低，一副神秘的樣子，“老爸也喜歡我，我知道的，只是他不說而已。他喜歡我做的飯，喜歡我乖乖待在家里，我所有的衣服，都是老爸給我參考的。”

“可是，爸爸依舊要給我介紹對象，他跟我談了半個晚上，才說服我。他說那個男的是他戰(zhàn)友的兒子，無論如何也要給人家一個面子。”阿花嘟起了嘴巴，“我有什么辦法嘛，只能給人家一個面子，不然爸爸會不開心的。”

這樣說的時候，阿花已經(jīng)走到了公園門口，她將電動車靠邊停好，看車的婆婆知道她是阿花，便不用收錢。

“不行不行，我得先打個電話，叫他到門口等著我，然后我要躲在遠處先看一下，不要又搞個‘玻璃來。”阿花快步走進了公園，繞到一個花壇后面，然后撥通了電話。

不一會兒，一個男孩子出現(xiàn)在了公園門口，遠遠看去，個子很高，很瘦。他不安地站在門口，四處張望著。

“唉！真是沒得救了。”阿花斜著眼睛看了一下，再次撥通了電話。

“喂！我路上碰到了一個朋友，和她說幾句話，還沒那么快到，公園進去有一個咖啡館，你在那里等我吧。”

男孩子掛了電話，徑直走過來，阿花迅速轉(zhuǎn)過臉去，雙手擋在胸前，帽子也壓得很低。她生怕對方會認出來。

“快跑！快跑！”看著男孩子走進了咖啡館，阿花提起裙角，像個喜劇演員一樣飛奔出了公園，大半個外露的酥胸，一晃一晃，惹來了很多人的注意。旁邊有人忽然說：“呀，這不是梁警官的女兒嗎？”

阿花跑得更快了。出了公園，迅速發(fā)動摩托車，隨著排氣管冒出的一股藍煙，阿花沖出蘇浦路，消失在人海里。

下午六點十分，阿花到了動漫城，上班前。她給爸爸打了個電話：

“老爸，那個男的太瘦了，一點也不像你。”

梁過的一天

梁過身高一米八，體重二百一十斤，走起路來震得地磚直咯噔，剛剛過完四十八歲生日的他是公園里的治安片警之一。他每天的工作說簡單也簡單，說復(fù)雜也復(fù)雜，但不管怎樣，每天五點半起床圍繞公園走一圈，晚上十點半再走一圈、手機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機，已經(jīng)成為他生活中的常態(tài)。

和李感洋一樣，梁過每天五點半準時起床，然后開始他一整天的執(zhí)勤工作。他先要到處走一走，看看湖邊有沒有什么異常，變壓器的鐵門有沒有被人撬動過，名貴花卉樹木有沒有被踩踏過，凡此種種，需要花費近一個小時。六點鐘的時候，他路過后門，遇見了前來鍛煉的李感洋，彼此點了個頭。

“我認識他，有一次，他丟了一副空竹，是我?guī)退业降摹！绷哼^說著，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繼續(xù)巡園。

六點四十分，巡園結(jié)束。他一邊打開警務(wù)室的微波爐，將一盒飯放進去，一邊開始寫今天的巡園日志。

“阿花昨天給我?guī)淼娘垼龅娘埧珊贸粤恕！绷哼^邊寫邊說，“其實巡園是一件很簡單的工作，例行性的，很少會發(fā)現(xiàn)異常現(xiàn)象。”

在梁過的記憶里，無數(shù)次的巡園工作中，只有一次令他念念不忘。四年前的一個早晨，他照例去巡園，走到湖邊，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湖面上好像飄著什么東西。憑著職業(yè)習(xí)慣，他沒有放過這個發(fā)現(xiàn)，最終確認那是一具尸體。

“好好的年紀，為什么要去輕生？”從那以后，梁過每次巡園，都要沿著湖邊走一圈，如果是晚上，他甚至?xí)榭春吤恳惶庨L凳，發(fā)現(xiàn)有人滯留，他就會提醒他們注意安全。

“我其實就是公園里普普通通的一個工作人員。”梁過說。但是，對于另外一些人來說，梁過的存在，讓他們忐忑不安。

小萬三年前從外地來到這座城市，為了謀生，他跟一個師傅學(xué)習(xí)寫藝術(shù)字，就是將好多種顏料混合在一起，然后將橫平豎直的漢字寫成象形字，比如“一帆風(fēng)順”這四個字，用他的創(chuàng)意寫出來后看起來就像一艘揚帆起航的快船。一般情況下，一幅四個字的藝術(shù)字畫售價十元，公園、廣場、地下通道是他們最容易賺錢的地方。

小萬原來一直在廣場上擺攤，但時不時會有城管過來騷擾，后來他的朋友說公園里秩序比較好，一般不會有城管。于是，他就來到了公園，左挑右選，他決定將自己的小攤擺在游樂場旁邊。

公園里果然比外面秩序要好，至少不用時刻提防城管。雖然生意比不上街面，但賺錢比較安穩(wěn)。

“我可是繳過管理費的，每個月三百元。”小萬邊為一個老人寫字，邊盤算自己的生意，“三百元我至少要三十張畫，還不算成本。”

雖然這樣，他心里有時候還是覺得這里不太安全。“這里有一個警務(wù)治安室，有好幾個警察，他們每天都會巡邏，我一看到他們，就兩腿發(fā)軟，擔(dān)心他們把我的攤子沒收了。”

對此梁過覺得不可思議，“我沒有權(quán)利沒收那些攤子，這里有物業(yè)，我只負責(zé)治安。”

“但是很多人都會怕我們。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形象，如果大家連警察都不怕了，那會很糟糕。”快中午了，梁過看看表，他要回趟家，看看寶貝女兒。

這時候，公園里的人漸漸多起來了。涼亭里老人們打牌，戲臺那邊的人則在吹拉彈唱，湖里飄著四五艘游船，多是青年男女，成雙成對。

“今天是周末，天氣又好，出來的人肯定很多。”梁過說著將一個年輕警員喊到身邊，“小何，中午我回趟家，兩點鐘的時候你們到處走一下，今天人多。”

“好。”小何看起來規(guī)規(guī)矩矩，甚至不敢正視梁過。安排好這些，他換了衣服，開車回家。

中午一點四十五分，阿花還在睡夢中。梁過輕手輕腳地在客廳里移動，他炒了兩個菜，自己吃了一半，一半留給女兒。一切收拾停當，正準備躺在沙發(fā)上打個盹，電話響了。

“老梁，你過來一趟吧，有個老人家丟了孫子，坐在我們辦公室哭個不停……”

“趕緊幫忙找孩子，我馬上過來。”還沒等那頭說完，梁過就掐了電話，迅速起身下樓，啟動車子，加速沖出車庫。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做飯時的圍裙還系在身上。

兩點整，梁過出現(xiàn)在了公園治安警務(wù)室，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坐在沙發(fā)上一直在抽泣，不時說一句話，但什么也聽不懂。

梁過走過去安慰了老人幾句，沒想到老人哭得更傷心。小何過來分開他們，梁過走進另一間辦公室，迅速向同事了解情況。“肯定是人多走散了，不可能丟失。”梁過斬釘截鐵地對同事說，然后決定分頭去找。

半個小時后，梁過抱著一個小男孩回來了，小家伙手里拿著一個棒棒糖，不停地東張西望。當他看到沙發(fā)上的老人時，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丟錢包，小孩走失，老人迷路，這是我們最常遇見的事情。”事情總算解決了，梁過如釋重負。“不過今天下午一定要巡園，要仔細地巡園，今天人太多了。”

下午三點，梁過帶了兩名同事，身著便衣，開始巡園。不同的是，這一回他帶了一個數(shù)碼相機。

此時的公園，采茶戲和老年評書都進行到了高潮處，游樂場里有很多家長在領(lǐng)著孩子排隊，一些表演精湛的演技吸引了很多人駐足觀看。在一塊涼亭旁邊，一位精神矍鑠的老者正在用本地話講時評，差不多百來號人將他圍在中間，有人還席地而坐，聽得忘乎所以。這時候，阿樂也來了，人太多，他一下子擠不進去。但是，這正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阿樂挎著一個休閑包，頭發(fā)染成黃色，下頜留出一小撮胡子，白凈的臉上，一雙眼睛不時左顧右盼，當他站在原地不動的時候，人們會以為他在等約會的女孩，但實際上，他是一個年輕的扒手。

對阿樂來說，最得意的時候莫過于人山人海，比如說春運時期的火車站，上下班高峰時的公交車。在公園里尋財，不過是最近的事情。半個月前，電視上開始大量播放反扒廣告，報紙上還特意登載了一個反扒分隊的“戰(zhàn)斗成果”，接著他有三個兄弟先后被抓，他還算幸運，但“老大”發(fā)話說，最近不要去“坐”公交車，改到公園“玩耍”。

在阿樂看來，公園要比公交車上好“玩”得多。因為公園里扎堆的全是老年人，他們的警惕性很低，有時甚至連掩護都不用打，就能得手。但是，這也有不好的一面。阿樂很快發(fā)現(xiàn)，從老人家身上摸到的手機基本上都沒什么用，有一天，他和同伴瘋狂地一共摸了三十多部手機，拿出去兌現(xiàn)，連三千塊都沒有，還被老大狠狠罵了一頓。

偶爾也會有收獲。有一次阿樂摸到了一個荷包，里面除了幾十塊錢之外還有一枚印章，他琢磨了半天，覺得那不是什么好玩意兒，就拿給一個朋友去玩。過了幾天，那朋友跑過來說，這個印章值好幾萬，是什么雞血石。最后，他將印章交給了老大，幾天后，老大分了他五千，還帶他去泡妞。這是阿樂出道以來干的最大的一票。

阿樂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好像非要鉆到人群中央不可。評書實在太精彩，所有的人都聽的陶醉，掌聲不斷，幾乎沒有一個人愿意給他讓路。實在沒辦法，阿樂只好退出來，站在外面看了一會兒，默默地離開。

幾分鐘后，他走到了湖邊，從包里掏出一部手機，看看四下沒人注意，迅速扒開后蓋，拿下電池，將SIM卡取出來，扔進了水里。

這一切只有短短的幾分鐘，阿樂表情平靜，看不出任何緊張或是不自在。但是，他想不到的是，整個過程，已經(jīng)被身后的一雙眼睛記錄了下來。

梁過除了每天例行的巡園之外，另一個身份是反扒隊員，只不過這個身份只有幾個同事知道。大約半個月前，他接到一個特殊任務(wù)：一伙專門在公交車上行竊的犯罪團伙改變了策略，將目標轉(zhuǎn)向了公園，梁過的任務(wù)就是牢牢盯住他們，直到團伙頭目出現(xiàn)。

“我們受過特殊訓(xùn)練，一個人正不正向，我看一眼就知道。”梁過說這句話的時候，顯得很自信，“那個人，我已經(jīng)盯他快十天了，每天都摸人家的荷包，至少三十起，從不失手，這說明他干這行已經(jīng)有些年頭了。”

“但是，你知道嗎？上頭不讓我動手，要等待他們的頭目出現(xiàn)，好一網(wǎng)打盡。”剛才還很平靜的梁過，突然收斂起表情，眼神里透出一股憤怒，“他們分工明細，組織嚴密，盜竊的盜竊，銷贓的銷贓，老大從不出現(xiàn)。”

“不過也快了，在這個公園里他們做得這么順利，老大一定會來的，那時候，就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說這句話的時候，阿樂剛剛從湖邊離開。

五點十分。第二次巡園工作結(jié)束，梁過照例寫巡園日志，并將相機里拍到的照片導(dǎo)到電腦上，其中有一張阿樂的正面照。梁過看了一會兒，在標題下寫上：“最囂張的慣犯。”之后，點燃一根煙，身體斜倚在靠椅上，久久望著外面，像是休息，又像是思考。

五點四十分。同事們開始張羅著吃飯，有兄弟單位打電話來請客。梁過有點高興，主動用自己的車子帶大家過去。走在半路上，女兒打電話告訴他“相親”的事情黃了。梁過樂呵呵地搖搖頭，嘴里念叨著：“唉，不知道這丫頭片子在想什么！”

飯局在一個大酒店里，十八人的包廂里座無虛席，來的都是曾經(jīng)一起共事過的兄弟姐妹，有的已經(jīng)成了不大不小的領(lǐng)導(dǎo)。

“干我們這行，因為有危險，大家往往一起行動，互相照顧，關(guān)系比不得其他職業(yè)。”梁過因為要開車，所以沒有喝酒，用王老吉敬每一位朋友。幾杯酒下去后，氣氛就來了，大家又說又笑，就像一家人。有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男子掏出新買的iPhone，怪聲怪氣地嚷嚷，不會用啊，這玩意兒到底好在哪里！話音剛落，就有女士一把奪過手機，調(diào)笑地說：“你不用，給我吧！”包廂里再次傳來一陣歡笑聲。領(lǐng)導(dǎo)沒辦法，端起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六點四十分，飯吃過了一半。梁過的手機響了。有人打電話說，有個老人在公園里摔倒了，被兩個年輕人扶起來送到了公園門口，但是老人好像有點癡呆，記不起自己家在哪里。

梁過掛了電話，對大家說警務(wù)室有點事，要回去一趟。大家紛紛勸阻，說110會處理的，不必親自過去。但梁過怎么也不答應(yīng)，離席時向大家致歉，改天他請客。

七點，梁過將車停到公園門口，看見一群人圍在一起，走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正是電話里說的那個老人，頭發(fā)花白，額頭上磕破了皮。老人坐在臺階上，氣喘吁吁，很多人不住地問他家住哪里，有沒有電話，他只是搖頭，嘴里不時喃喃幾句：“我住在長江邊上，長江邊上。”

梁過沒有走進人群，他拿出手機打了一個電話，五分鐘以后，一輛110趕到了現(xiàn)場，車上下來一男一女兩位警察，他們和梁過交流了幾句，就開始詢問扶老人出來的兩個年輕人具體的情況，一個問一個記錄。最后，老人被扶上了車子，消失在夜色里。

晚上八點，梁過給女兒打了個電話，告訴她，他今晚值班，不回家了。然后燒了一壺?zé)崴_始泡腳，電視里正在播《東北往事之黑道風(fēng)云二十年》。梁過看著看著，靠在椅子上睡著了。

晚上十點半。梁過開始了這一天最后一次的巡園工作，熱鬧紛繁的公園此時此刻終于安靜下來了，走到湖邊，還能聽見蛙叫。幾處長椅上，睡著拾荒的流浪者。梁過站在遠處看著他們，就像一個衛(wèi)兵。

十一點四十分，梁過再次給阿花打電話，想問問她有沒有休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

“小丫頭也沒有回家。”梁過喃喃自語。一輛的士從外面飛馳而過，射來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