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之陵

阿瑩

我少年的時候去過黃帝陵的，記得是沿著一條斜斜的山路，走上一小會兒，就見到路邊一塊歲月剝蝕的石碑臥在那兒，仔細看那碑上字符，竟是“文武官員至此下馬”，心里便不由地肅穆起來，滿山的翠柏似乎也發(fā)出了呼呼的告誡，任那多大的官吏到了這兒也是要下轎步行的，這當然都是因了橋山上葬著湟湟華夏人文始祖。

我這才注意到面前的山巒竟然長滿了合抱粗的柏樹，似乎過了銅川，車子就在山澗里顛簸，就感覺兩側(cè)均是低矮的灌木和蒿草，很少見到這般雄奇的柏林，密密叢叢，翠綠鋪野，可見很久以來世人對黃帝陵的崇拜，早早就把黃土高原上這片植被悉心護佑下來，使得這片山巒始終呈現(xiàn)著郁郁蔥蔥的狀態(tài)，默默地守護著身下的神圣。

終于穿過厚厚的柏林，走進軒轅廟山門，一棵粗壯的柏樹驀地撲進眼簾，好多人都在那里擺姿照相，有人驚呼這便是華夏第一柏了。我注意到那株從地面伸向天空的樹干，粗粗的，壯壯的，布滿了魚鱗樣的長條皺折，七人撲上去想合抱，卻添了一人才握手合圍。那樹冠伸出的枝葉與旁邊的枝葉在竭力相接，一條條粗粗細細的枝杈像一條條虬龍盤旋著，恰如一條巨龍攜著眾多小龍欲拔地而起，幾乎把所有人都震撼了。相傳這是黃帝親為的“手植柏”，是黃帝在橋山種下的第一棵柏木。旁邊還有一棵“掛甲柏”，傳為帝王掛甲之處，樹干上布滿密密的針眼，數(shù)千年而不愈，透露著帝王力量的神奇，想想居然能有四千多年的樹木存于世上，不免讓人嘖嘖驚詫。

手植柏后面是一片碑林，皇宗豪杰達官墨客都在此留有墨跡，當然都是稱頌黃帝為中華民族帶來的恩惠，綿延數(shù)千年呈現(xiàn)出大一統(tǒng)的國度。記得有塊毛澤東當年在延安親筆書寫的祭文，洋洋灑灑，千字駢文，凸顯了一代偉人對黃帝的尊崇。我當時最驚訝那里還有蔣介石寫的碑碣，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人民公敵”的墨跡，想不到在黃帝陵前兩位勢不兩立的人物能夠同處一地，面向黃帝表達自己的崇敬之情，可見黃帝作為華夏共主的包容性，讓多少兵戎相見的偉人與梟雄在這里握手以禮。

這橋山的著名是有歷史的，那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就申明“黃帝崩，葬橋山”。從此歷朝的皇帝都把祭祀黃帝作為國家大事延續(xù)下來。出那軒轅廟不久，就會見到山背上冒出一座突兀的山峁，竟是漢武帝當年祭拜的遺跡。當時漢武帝北巡朔方之后率十八萬兵馬趕到這里，仰望橋山，心潮澎湃，下令在黃帝陵對面建起一座高達五十米的“祈仙臺”，要舉行聲勢浩大的祭陵活動。當時橋山周邊山巒站滿了漢家軍，宮樂響起，俯首肅立，漢武帝獨步上臺，獻上犧牲，獻上祭文，祈求文治武功彰顯疆域。可想當時方圓百里的百姓都會涌到山腳下爭睹一代帝王的氣魄，更把黃帝的偉大昭告于天下，從此哪一屆王朝沒有祭拜黃帝陵的記錄？

前邊橫著一道“誠心亭”，實際上就是殿前照壁，祭祀的人到了此處要平心靜氣，去除雜念，專心致志地向先祖黃帝獻上祝福，以佑護家業(yè)國運興旺發(fā)達。后邊的軒轅殿只有百十平方米，門楣上的“人文初祖”，剛骨凜然，透著一股華貴之氣。里面條案上有一尊牌位，上書“華夏圣祖黃帝之位”，四壁則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的木質(zhì)浮雕，烘托著悠久浩然的氣息。此殿雖然狹小，但從屋檐下的斗拱和斑駁的漆皮可以斷定是清代的遺存，過去幾百年來人們就是在這兒祭祀黃帝的。

沿著祭祀大道往上走，心境愈發(fā)靜穆，當來到祭祀廣場看到黃帝的封土，就有想跪下的沖動了，神圣兩字也在頭上縈繞起來。那隆起的冢丘有四五米高，方圓三四十步，上面長有稀疏的青草。記得有一年，我曾見一位國家領(lǐng)導(dǎo)人在這里焚香一炷，然后鞠躬致敬，繞陵一周，場面肅穆，以后再到黃帝陵祭祀總會疊印出那一幕來。

那開辟民族基業(yè)的黃帝，傳說誕生于距今五千五百多年前的三月三，所以這一天亦被稱為“生軒轅”。當然，那黃帝能被后代敬仰實在是功績使然。司馬遷稱其：“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理性地說黃帝以前的中原，處于以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氏族部落時代，支系紛披，圖騰雜多。經(jīng)過艱難治理，眾多部落終于匯聚于黃帝麾下，形成了黃帝、炎帝、蚩尤鼎足之勢。后來黃帝聯(lián)合炎帝與蚩尤在涿鹿決戰(zhàn)取得勝利，統(tǒng)一了零亂的部落支脈。作為被后代尊為五帝之首的黃帝，進而發(fā)明了服冕垂衣、伐木筑室、蒸谷為飯、服牛乘馬、禮樂奏曲，使得華夏一族走出了蒙昧，成了名副其實的九州共主，這便悄然奠定了中華民族的雛形。那黃帝之后主宰中原的顓頊、帝嚳、堯、舜，以及后來夏、商、周三個朝代的主政者都直言自己是黃帝的后裔，從此中國歷代史書都把黃帝尊為開篇第一人了。

然而，想不到歷史的車輪駛?cè)攵皇兰o，各地忽然把祭拜五帝看成了一種資源，爭先恐后地表演起來，祭出的旗號名目繁多，于是黃帝陵忽然有了邊緣化的挑戰(zhàn)，好像歷史真就這樣演繹過。我孤陋寡聞，卻知曉那大約從秦漢興起的“明堂”，供奉的以黃帝為首的“五帝”就應(yīng)是祠廟的濫觴，帝王將相們年年都要去那里祭祀帝國先祖的，那作用就是教化皇親和百姓。而所以要在都城的明堂里祭祀，完全是方便使然。試想，那周秦漢唐的都城距橋山有上百里路，宋元明清的宮池就更遠了，如果帝王年年要親往陵上祭拜，浩浩蕩蕩，鞍馬勞頓，帶來的煩惱不言而喻。而且古時皇帝出行，朝中常會有動蕩風險，必須精心謀劃。所以，平常年月朝廷就委托地方官吏去陵前祭祀，皇親國戚轉(zhuǎn)而到明堂拜謁，后來這明堂便演變成宗廟和學(xué)校了。也就是說軒轅黃帝至高無上，古人帝陵亦祭宗廟也祭的，怎么會出現(xiàn)這樣一場論爭呢？

若我們走進旁邊的碑林里徜徉，就會輕易發(fā)現(xiàn)，形制各異的石刻記載了昔日歲月的祭典印跡，有唐代宗把祭祀黃帝陵列為國典的昭告，有宋太祖三年一祭的碑記，有元泰定帝保護黃帝陵的圣旨，有明太祖遣官拜祀黃帝陵的祭文，有清康熙親撰的滿漢碑碣。那近代以來的領(lǐng)袖來陵上祭拜的記錄就更是不勝枚舉了，由此可知祭祀黃帝陵早已成為中國歷代的規(guī)矩了。

君不見，如今在黃帝陵下，已建造起一座氣勢磅礴的祭祀大殿，四面敞開，一圈廊柱，歇山屋頂，既存秦漢遺風，又有希臘恢宏，大殿里空曠靜穆，中間端正敬立著一尊黃帝石刻，那是根據(jù)漢代的畫像石摹刻而成的，如今好多地方莫名其妙地讓黃帝穿上華貴的服飾，頭形也束成了想當然的模樣，實在令人啼笑皆非的。而采用這幅畫像，凸顯了人文始祖的悠久神圣，且比任何敷衍濫作莊嚴厚重呢。

如今在這座莊嚴的大殿前，每年都要舉辦聲勢浩大的祭典，獻歌獻舞，敬奉花籃，誦讀祭文，鞠躬繞陵，且已成為一個傳統(tǒng)了，吸引著世界各地的華夏兒女到陵前來表達崇敬。常有海外華人一到橋山腳下，便雙膝跪地，捧起一掬黃土珍藏懷中，誓把黃帝的基因頑強地傳下去。我想，這個莊嚴的祭祀已經(jīng)成為華夏兒女認祖歸宗的程式，也是偉大民族能夠歷經(jīng)五千年而不衰微的“秘密”了。

當我的視野從大殿里緩緩移出，落到滿山遍野的翠柏上，心里涌動的便不僅僅是豪情了，松濤如浪，山呼海浪，華夏兒女在細心呵護共同的歷史記憶，在注視著中華之龍正在騰空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