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 653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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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惘、反抗與懺悔中的成長
——談楊楊“杞麓湖系列小說”
石健
(玉溪師范學院 文學院,云南 玉溪653100)
摘要:楊楊的“杞麓湖系列小說”,以頗具神秘性的悲劇命運書寫,呈現出一個少年成長過程中的迷惘,留下了濃郁的世紀末思潮印跡。這些作品從少年的視角出發,對成人世界的丑行進行了批判,萌發出強烈的反抗意識,并在充分融入自我體驗的美丑分辨中,對于人格面具進行深入揭示,具有一定的文化反思意味。同時,小說還流露出明顯的自審意識。“杞麓湖系列小說”的最終指向,是通過對人性惡的警醒,達到弘揚人性善的目的,這也構成了楊楊總體創作的底蘊。
關鍵詞:楊楊;“杞麓湖系列小說”;世紀末思潮;人格面具;文化反思;自審意識
在當代云南文壇,來自玉溪通海的楊楊,已是在小說、文化散文、紀實文學幾方面卓有建樹的作家。他在1990年代走上文壇,先是以小說為人所矚目,首部短篇小說集《混沌的夏天》,就是最初成果的展示。收入此集、創作于1996—1999年的《混沌的夏天》《憂郁的死湖灣》《蟻兒》《我的野鴨湖》《驢鬼和鬼驢》《陷阱》,以作家成長的杞麓湖周邊環境為背景,構成了豐富多姿的“杞麓湖系列小說”。這些小說,較為深入地刻畫出一位少年的成長經歷,對于探詢楊楊整個創作的心路歷程與獨特氣質,都有不可忽視的源頭意義,值得深入探究。
一、神秘悲劇氛圍中的家園迷思
“杞麓湖系列小說”給人最直觀的印象,是充滿神秘感的不祥氣息,這在小說標題上就有體現。在這些作品中,楊楊喜歡通過神秘、怪異、陰凄的人物、事件、環境描寫,來暗示一種獨特的悲劇氛圍。十幾歲的少年主人公,就在這樣的氛圍中走上了他的成長旅途。
《混沌的夏天》中的“我”,暑假來到父親任湖管站站長的湖畔,經歷了眾多詭譎之事。一位似真亦幻的美麗野姑娘,常在湖邊出沒,成為男人著迷的對象。人們傳說野姑娘是妖魔鬼怪的化身,把男人的精血都吸掉了。伴隨著濃郁的神秘色彩,景色與人物也常呈現出異樣的病態氣息:“那天晚上,一切都顯得很不正常,天空像生病一樣,看上去很痛苦。二安的臉陰陰陽陽的,說不清是疑慮還是興奮,或者說更像生病的黃昏?!倍沧罱K果然死去。在《憂郁的死湖灣》中,“我”的感受如此呈現:“整個死湖灣,仿佛地獄一般,陰森恐怖的氣息不斷突破門板和墻壁,一團一團飄進來”;“平時異常喧囂的死湖灣變成了一具死尸,無聲無息,陰冷凄涼?!薄扒镲L已經給死湖灣帶來日趨濃重的成熟氣息,但小站的日子依然一天比一天蒼白和虛弱。”此文中的老女人也以死亡告終。
其他小說,亦把怪誕與恐怖的氣氛渲染得淋漓盡致。《我的野鴨湖》一開篇,就寫出了與“我”一起看護莊稼的兩人的外貌,他們都有“變形的臉”,“馬金寶的眼睛賊溜溜的,喬翠仙的像獸眼,都顯得兇惡?!彼?,縱然在明媚的陽光照耀下,“在我的潛意識里,仍是一個幽暗的、沒有安全感的世界。”《蟻兒》中的蟻兒,不但外表畸形,是“天生的丑八怪”,性格也“異常敏感和暴躁”,“讓我常常感到他的內心深處似乎有一根刺在扎他,腦袋里像關著一只大黃蜂?!彼驎鋈勒信撇硕鴣淼健拔摇奔音~館幫工,日常行為舉止也非同尋常,比如與性情粗暴、容貌丑陋的瓜婆母女,都同時保持著曖昧的關系。小說結局更是匪夷所思——蟻兒在夜間捕魚時,被傳說中的魚怪撕咬掉了左臂,此后終身未娶,而是把瓜婆奉為母親,二人一直相依為命。
不祥與神秘的預兆,在《驢鬼和鬼驢》中還有更為直接的呈現:“你在如血的風景中,發現了一種可怕的離別預感,你似乎感到自己的肉體和思想在慢慢分化。你對驢子們說,你有了不祥的感覺,但你無法明白即將發生什么不幸的事情?!薄断葳濉酚腥缈ǚ蚩üP下的“城堡”,充滿怪誕、陰郁的色彩,一直被神秘、兇險的氣息所籠罩?!皾夂诘囊股锝欀环N不安的神秘氣息,沉靜中蘊藏著種種不測和危險?!薄拔摇毕矚g獵奇、冒險,期盼神秘的事情發生,最終卻看到了一幕幕悲劇的上演。甚至,悲劇的強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疑似在一起偷情的“我”哥哥和小河魚雙雙自殺。
這些悲劇書寫,有效地凸顯了一個青春期少年面對神秘復雜世界的迷惘,更突出了人對命運無法掌控的終極存在難題,具有濃厚的哲思色彩??v觀楊楊的整體創作,經常伴有濃郁地域性的神秘特色,這些都可以從“杞麓湖系列小說”中覓到源頭。這些小說,也許留下了作家個人經歷的影蹤。而關于杞麓湖的獨特地域特色,從楊楊的一部文化散文中,或許可以一探端倪。在此書中,楊楊稱杞麓湖為“我們的母親湖”[1]115,并對其予以濃墨重彩的描繪。不過,在亦真亦幻的傳說映襯下,一些描寫呈現出與小說相似的醒目特點,比如:“蘆葦、茭草、蒲草掩映著一條條破舊的小木船,使杞麓湖的神情顯得有幾分隱秘。”[1]120小說中人物、事件的神秘特征,乃至水怪、魚怪等怪異現象,與圍繞杞麓湖的神秘傳說,大概不無關聯。更值得重視的是,在此書中,楊楊將杞麓湖的昨日與今天進行對比,尤其對清澈透明的水質,日益受到嚴重污染格外關切,體現出極為強烈的生態環保意識:“最近30多年來,由于‘圍湖造田’和環境污染,杞麓湖已變了顏色?;煦?、蒼白、暮氣沉沉,水質不斷下降。”[1]120而“混沌、蒼白、暮氣沉沉”這樣的字眼,在小說中也時常閃現。
楊楊的“杞麓湖系列小說”,濃墨重彩地對神秘、危險、殘酷、苦難進行敘述,充斥著陰郁的印象畫式描寫,并伴有明顯的悲劇預言性,這都呈現出一種典型的文學史現象,即“世紀末思潮”的特質。學術界普遍把世紀末思潮認為是現代主義文學的肇始,是一種“文化情緒、文明感受、個人境遇、生存體驗,是一種形而上的文化現象。”[2]這種世紀末思潮,具象化地傳遞出一種典型的“世紀病”癥狀:隨著新千禧年的臨近,人類因即將接受上帝的審判,有感于人生與世界都將走向沒落,從而產生強烈的悲觀感受、傷悼色彩以及得過且過、頹廢墮落的放縱傾向。從廣義上來說,世紀末思潮隱含著一種典型的人類精神狀態,即為找不到未來的出路而孤獨、憂郁、冷漠和苦悶。世紀末思潮同時帶來審美意象的變化。自從波德萊爾推出詩集《惡之花》以來,古典美學規范受到了巨大挑戰,以丑惡意象為顯著特征的“審丑”意識不斷涌現。其后的現代主義作品,更是把這種“審丑”傾向演繹到了極致,這與現代主義對人性卑微、庸常、丑惡、污穢的高度關注以及對宏大敘事中崇高感的顛覆密不可分。在“審丑”意象的營造上,“杞麓湖系列小說”亦體現得相當明顯。
我們無意將楊楊的創作,與發源于西方的世紀末文學思潮強行嫁接,但也應注意到,楊楊創作“杞麓湖系列小說”的時間,也恰逢處于一個世紀的末期。這些小說對于人類生存境遇的體驗,乃至在審美意象的選擇處理上,的確明顯刻上了世紀末文學思潮的烙印。雖然小說中的主要敘事視角都聚焦于少年,卻摻雜著很濃厚的成年人的體驗。這種體驗,既與楊楊對少年時代的回憶、對今日故鄉的關注相關,同時也與其創作所處的時代密不可分。1990年代的中國,正經歷著巨大的變遷?!俺錆M了跌宕起伏、乍驚乍喜的20世紀中國文學,往往是出人意料地上演著一幕幕悲喜劇,已經到了90年代,到了令人黯然的‘世紀末’”,“猝不及防地,市場經濟的浪潮,把文學也裹挾其中,曾經為改革開放而搖旗吶喊沖鋒陷陣的作家,在市場經濟的現實推進到他們面前的時候,卻意外地產生了惶惑,感到了迷亂,出現了新的分化、調整和新的選擇?!盵3]市場經濟極大促進了消費主義的繁衍,引發了文化與倫理的強烈震動。過度的物欲追求,促動了作家對人情、人性變異的思考,尤其對“人心不古”的現象進行了猛烈批判。此外,生態文明因經濟發展而日趨惡化,也受到強烈關注。楊楊在這樣一個關口走上創作旅途,必然受到時代和文學思潮的影響。況且,楊楊是一個學者型的作家,具有較為濃烈的哲學思辨意識。他對于新千年的臨近以及伴隨現代文明發展而衍生的“世紀病”,產生獨特的個性化思考,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且看他在《混沌的夏天·后記》中為小說結集出版而披露的心聲:
現代文明給我們帶來了高樓大廈,汽車飛機、冰箱電梯等等秩序井然、稱心愜意的生活,但同時也帶來了環境污染、孤獨恐懼等世紀疾病。當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已成奢望,當我們逐漸淪為精神孤兒之后,我們該去“窺視”什么?關注什么?
我們該去窺視自己的“家”,關注自己的“家”,探索自己的“家”,那個完全屬于自己,又遠離自己的“家”。
這個“家”,就是我心中那個特殊的地方。
當我在創作的時候,我自由地進入或回歸到家中,遠離喧囂、墮落的世界,進入一個不斷使我歡欣、平靜、豐富、理智的心靈世界。
可以認為,“杞麓湖系列小說”正是有感于“世紀病”的肆虐而展開的一次精神家園的尋找——盡管這一尋找,艱辛無比,充滿困惑。
此外,“神秘主義思潮向理性主義思潮發起的挑戰,是當代多元文化思潮碰撞的一個縮影?!盵4]關于新世紀的預期,關于人類命運的走向,這些巨大的、有待人們破解的形上命題,當然不會有確切而明晰的現成答案。總之,將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在20世紀末的特有氛圍中蒸騰、提煉,催發出了楊楊充滿神秘色彩的“杞麓湖系列小說”。
二、勘破人格面具的成長之路
在浪漫主義大師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有一種典型悖謬式的美丑對立書寫。卡西莫多與弗比斯,恰為外表與心靈形成截然反差的代表。在楊楊筆下,這一模式得到了充分的演繹。從充滿哲思的世紀末景觀回到現實層面,“杞麓湖系列小說”中的悲劇,與人的惡行息息相關。小說的一個主要基調,即對外表俊美之人,有一種本能的抵觸心理,而相貌丑怪的人,卻常被賦予高尚的人格。
《混沌的夏天》的主線,是圍繞主人公二安展開的,其形象還是典型的丑與怪的混合體——“鼻塌眼斜,臉大嘴小,白天像個怪物,夜間像個魔鬼”,“還有一股說不清的陰氣”。他因缺錢討不上老婆,偷了站里的網,被父親嚴刑拷問。后來,“我”眼里“海神般的”男青年烏里阿浪,謊稱野姑娘捕撈海草遇到危險,二安毅然去施救,結果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顯然,描寫二安的丑與怪,是為了反襯其善良的品性以及烏里阿浪的惡行。二安的死,沒有喚起人們的同情,大家只是津津樂道于誰與野姑娘發生了私情,“對此事的興趣不亞于關心他們自己的穿衣吃飯問題?!蓖ㄟ^這些事情,“我”得出結論:二安絕不是壞人,父親倒更像壞人。而周圍的人們,雖然“是一群快樂的人”,但“似乎也很壞,很自私狹隘”。再如《我的野鴨湖》中的紀流,“他是我們沙河灣一帶,公認的最漂亮的小伙子。因此,每到一處,他都特別引人注目。但我總覺得他的心靈似乎對不起他的外表?!倍趩檀湎裳劾铮o流也“是個壞家伙”,因為他仗著自己漂亮,就欺負她這樣的丑姑娘。所以,她認為,“我”的良心要比紀流好。而面對外貌與名聲都不佳的喬翠仙,“我”力排眾議,“不認為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壞女人。”
《憂郁的死湖灣》中的老女人與二安類似,也是個外表與心靈恰為悖反的形象?!澳莻€老女人的形象總是像一幅幅怪異的壁畫向我撲來”,可是“我”通過自己的觀察,重新認識了她。當“我”遭到貓眼老爹凌虐時,老女人不余遺力地呵護“我”?!皬倪@個時刻開始,我便決定死心塌地與老女人站在一邊,甘愿成為她的親密戰友。說來也怪,也是從這個時刻開始,我覺得老女人并不丑陋,甚至還有幾分不易察覺的美麗。相反,我覺得我大哥和貓眼老爹的肚子里都裝著幾分壞水,顯得有些陰險?!边@除了老女人愛護我,充滿了正義感,還因她看護魚塘總是盡職盡責。相形之下,與其一塊兒看魚的大哥和貓眼老爹,只要丟了魚就想方設法推卸責任,一同責怪老女人。同二安相似,老女人為了去救遇到風暴襲擊的趕海人,毅然獻出了生命。這時,越發襯托出了大哥的自私與無情:“叫他們別去救了,他們偏要去找死?!?/p>
直接把外貌與品行嫁接的美、丑書寫,有一種模式化的俗套之嫌。不過,楊楊此舉似乎別有深意。首先,這是批判人們對弱勢群體侮辱取笑的丑行。以欺凌弱者顯示自身的強勢,實際上是阿Q式孱弱心理的表征。而小說中所呈現的對生命的漠視,看客般的無聊,更是延續了魯迅對國民性的批判。
其次,小說中的少年主人公,莫不對成人的善惡界定進行了挑戰。也可以認為,少年視角敘事所隱含的,實為通過自己的切身感受,對傳統教育進行強烈質疑?!稇n郁的死湖灣》中的大哥與貓眼老爹,本身有著明顯的人格缺陷,卻到處指手畫腳,以“道德憲兵”形象出現,對于“我”的教育更是如此。比如,貓眼老爹煞有介事地對大哥說:“提醒你一下,要注意輝兒,教育他比教育那些野小子重要。輝兒跟著老女人,我敢肯定,三天就學壞了。”“我大哥因此把我拉到排灌站后面教育了幾個小時?!薄拔摇背鲇谏屏?,放走了偷魚娃,“我大哥卻裝模作樣地順手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明白這個耳光的含義是向貓眼老爹表明他教育嚴厲或大公無私”,可是,大哥毫不顧及“太委屈、太痛苦”的“我”的感受。所以,他們所謂的“教育”,只會激起“我”的反感與反抗,“我因而更加孤獨和壓抑,也更加渴望自由和快樂?!币舱蛉绱耍拔摇辈鸥鼧酚诮咏鼈涫芪耆璧睦吓?,也只有與外表丑陋,然而心靈美好的她在一起,“安全感與幸福感節節增長,瞬間就充溢到了全身的各個細胞里”。
再次,少年不只是一味叛逆,也會理性地處理問題。在《蟻兒》中,“我”不但不像大人那樣因蟻兒身體畸形、舉止怪異排斥他,而是憑自己的體驗了解與接近蟻兒。當父親把蟻兒視為“惡魔”,并讓我“好好管教他一下”時,“我”卻發現了蟻兒的好多長處,比如夜間捕魚,雖然很辛苦,但是蟻兒做得很認真,于是,兩人就在相互的信任中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我”還扮演了諍友的角色,如在發現蟻兒與瓜婆母女的不正常關系后,便告誡他:“我們倆像弟兄一樣,可不能讓誰把路子走歪了?!彼裕词箤τH近之人的弱點,少年主人公也不會一味遷就。比如在《憂郁的死湖灣》中,老女人盡管在大哥與貓眼老爹冤枉“我”時,喊出“這世道咋這樣不公平?”可是面對二人對她自己的欺凌,卻一味退縮,不知反抗。為此,“我真想罵老女人一句:你也太不爭氣了”,充分表露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聲。
最后,在對一切都滿懷失望的時候,少年選擇了離家出走的反抗模式?!断葳濉肥且粋€近乎寓言的故事。在瘋傳有老虎在水磨村出現的時候,村里派出四個人和“我”一起研究打虎方案。在“我”掉入陷阱大聲呼救時,人們要么視而不見,要么只說不動,“一個比一個麻木”,“這真是可怕的事情,比老虎吃人更讓我恐怖。”人們非但冷漠,心智也不成熟。在“我”眼里,四個成人“都是頭腦簡單的人,近乎是四個白癡”,而自己則“腦子比別人聰明”?!拔摇遍_始就認為不可能有老虎,后來果真驗證了“我”的判斷,這不是老虎,而是野豬?!拔摇毕鄬τ诔扇说念V且约坝纱水a生的自信,可見一斑。顯然,冷漠無知的人和荒漠一般的文化氛圍,都極不利于少年的成長?!拔覐男【蛯λゴ搴苁?。即使行走在路上,也有這樣的危險預感:“地面張開了一張陰冷而兇惡的大口把我活生生地吞食下去”。結尾的悲劇,令“我”無限感慨:“水磨村真有一口陷阱”。這顯然是對壓抑、荒蕪的生存環境的隱喻?!昂髞砦疫€是下決心離開了它,直到現在也沒有回去看它一眼。也許,水磨村已經老了?!备鎰e故鄉,正寓意著“我”從迷惑痛苦走向自信成熟的開始。
當成人尤其是那些品行有虧的成人,以自己的一套禮法成規來施教的時候,必然使孩子心靈發生扭曲,不利于其健康成長。“杞麓湖小說系列”中的少年,在事實中看到了所謂“教育者”的真相,對欺名盜世、巧言令色者進行了強烈的反叛。所以,這些小說在辨別悖謬美丑的書寫中,實則隱含著對一切冠冕堂皇卻遺患無窮的觀念以及習焉不察的文化陋習的挑戰。同時,亦折射出對世間一切真誠與美好的企盼。
循此路向,楊楊在此后的創作中,把對外貌的書寫擴展為對人格面具的反思,把對傳統教育的質疑擴展為對傳統文化的反省。比如在長篇小說《雕天下》中,木雕大師高石美對關羽面具的感受:“雖然表現出關羽義膽忠心的精神和威嚴不凡的氣概,但總給人一種噩夢似的幻覺和幽靈般的氣息?!盵5]這實際上是充滿了反諷的隱喻,也是對千古流行的關羽形象的解構。面具與人格的關系,已經被精神分析、結構主義以及文化研究等各界學者充分闡釋。對關羽形象的質疑,蘊含著豐富的文化反思信息,也是對傳統文化的深入剖析。“盡管他的思想感情理應是《三國演義》中最復雜、最值得大書特書的,但在書中卻恰好總是以白描手法一筆帶過。因為人們寧可相信,他的內心世界就是像那些抽象的道德概念所規定的那么簡單,且越簡單,越令人肅然起敬?!盵6]非但關羽,傳統文化中繁衍流變的一些圣人形象,普遍具有高度抽象化的特點,且被附會了許多有意添加的美德,以致常被異化為教化民眾的工具。魯迅對孔子形象在后世的不斷建構,便在《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一文中有一針見血的評價:“孔子這人,其實是自從死了以后,也總是當著‘敲門磚’的差使的?!薄兜裉煜隆芬云鋵τ谒囆g與文化的獨到反思,獲得了“云南省文化精品工程獎”。這種反思意識,可以從“杞麓湖小說系列”中覓到源頭。
三、“罪與罰”生發出的強烈自審意識
楊楊是一個詩人氣質頗為濃厚的作家。他的全部創作,都可以說是生命主體情感發酵的結晶。“杞麓湖系列小說”,正是其小說詩化風格的最初試驗田。這些作品可以納入“成長小說”的范疇,不過文中的少年,并沒有像同類題材那樣有許多傳奇色彩的漂泊經歷,而主要是從一種心靈的視角,對周圍的人和事不斷體驗,從而不斷成長的。主人公由此滋生出的心理波動與扭結,催生了小說濃郁的心靈化特色與詩意風格。正是自覺而深入地對潛意識等心理層面的深入開掘,使作品的價值沒有為略顯稚嫩的藝術構思與創作手法所遮蔽,而是呈現出一種頗為可貴的風貌,即不僅停留于對世事的批判,而是在對人類原罪予以懲治的同時,具有深刻的自審意識。
面對殘酷無情的周遭世界,少年主人公也會強烈爆發。在《驢鬼與鬼驢》中,“你”養了一頭頗有靈氣的驢子,驢被稱為“鬼驢”,受到了“你”的精心呵護?!澳恪眲t被人稱為“驢鬼”,“其中的微妙之處,一方面說明你精通驢經;另一方面,也包含著人們對你的奚落和戲謔?!焙髞恚赣H說驢的眼睛有邪氣,不顧“你”苦苦哀求,堅持要把驢殺掉。將要殺驢時,殘忍、暴虐且令人悲哀的一幕再次呈現——“村民們發瘋似的敲盆、跺腳、哄笑,他們渴望看到你父親精彩的屠驢術,他們的雙眼因貪婪而充滿熱情?!薄澳恪辈蝗谈赣H殺驢,決定親自動手,不過在巨大的心靈煎熬中,不但揮刀向驢子砍去,同時砍傷了積極鼓動殺驢的村長。驢子死了,“你”逃走了,父親瘋了,村長成了殘廢。這里,傳遞出強烈的“罪與罰”意識,即對人類嗜血欲望的懲治。《蟻兒》中費盡心思關照蟻兒的大秦姑娘,一直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物。在結尾方才揭示,她原是蟻兒的親姨。因蟻兒是私生子,其母懷孕時曾想盡辦法要把他除掉,由于采用民間野蠻的墮胎法,導致蟻兒生下后畸形。所以大秦說:“這些年,我一直心甘情愿在為我姐遭罪呀?!蔽谋镜碾[含意味在于,蟻兒的母親未婚先孕,且殘害胎兒的行為,是一種原罪,大秦則是替姐贖罪。
不過總的來說,這些小說中,少年主人公的自審意識更為突出。在《混沌的夏天》中,“我”也曾隨他人一起取笑二安,但同時又很有同情心,比如父親殘暴地毒打二安時,“二安不時抱住耳朵發出的慘叫聲,讓我心中發怵,產生人間地獄之感?!背艘酝?,“我”還產生了這樣的心理:“每一天的夜晚和早晨,我的入睡和醒來都嚴重不安,好像犯了什么彌天大罪似的,開始習慣于孤獨地與自己的靈魂對話或懺悔。在對話或懺悔時,長時間地產生在床上與毒蛇搏斗的感覺。最后,以我流血而告終。”當二安死去后,“我”為人性的險惡與冷漠感到異常震驚,不過卻是從自我體驗出發的:“那一夜,仿佛從我體內發出了幾聲既像人又像野獸在絕望時發出的尖叫聲。”同樣,在《憂郁的死湖灣》中,“我”為丑惡的人性承擔痛苦,常常陷入“深深的自責和迷惑”,在潛意識中,“身軀如同掉進了千年的沼澤里,承受著時空施加在我身上的恐懼、冰冷和重壓?!边@種強烈的自審意識,有時甚至近乎自虐。在《我的野鴨湖》中,“我”放走了將要被馬金寶屠戮的鴨子,“我”本來是體現道義良知的一方,只因鴨腿上綁著馬裝錢的荷包,讓“我”陷入了精神困境:“生活對于我來說,成了一種負罪,一種折磨?!?/p>
以上描寫,不由令人想起魯迅《寫在〈墳〉后面》中的名言——“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參見魯迅1924年9月24日致李秉中函。正如魯迅研究者所說:“在這自我憎惡的深處,正隱藏著對于真誠的、自由的心靈世界的渴望。”“這‘憎惡’與‘渴望’,表現了一種摯愛,令人感動,又給人以難以言狀的壓抑感?!盵7]
總之,“我”的懺悔與自審意識,無處不在,無比深廣。《陷阱》中的“我”深陷于陷阱,卻在形而上的意義上承擔了人類的原罪:
陷阱,是地獄的代表,據說是宗教法庭用來對罪犯的絕頂懲罰。我不是犯人,卻因為極其偶然的一個黑夜,或者說因為防衛老虎而掉了進來,遭此厄運。但我現在不考慮它究竟是不是陷阱,是人挖的,還是天然的,是有意謀殺還是無意傷害,是自己誤入絕境,還是罪責難逃。反正已經進來了,完全陷住了,無論如何掙扎,也難以逃出?!劬σ婚],似乎死了。那是一種何等妙不可言的解脫啊,我在精神和肉體上都同時產生了一種極度的、泰然自若的鎮靜。
在“杞麓湖系列小說”中所呈現的自審意識,對于一位少年來講,雖然有些突兀,不過卻正折射出楊楊對于人性之中惡的成分,尤其是對于自身惡性的異常警覺,這也不啻是對魯迅穿越歷史時空振聾發聵的聲音——“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救救孩子……”——在新時期的共鳴與回應。在一個缺乏懺悔傳統的文化環境里,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作家來說,具有如此深重的懺悔情結與自審意識,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懺悔與自審,都與“罪與罰”情結密不可分,所以就不難領會楊楊為何那樣熱衷于描寫人性之惡了。不過,還應充分注意到,楊楊以寫惡為特征的“審丑”意識,并非為了對惡的刻意渲染,而是出于對人間博愛的呼喚?!耙粋€小說家的真正可能,不在于他能說新鮮的故事,也不在于他能將這故事說得怎樣引人入勝,就像一個作家形成自己的創作個性和風格并不困難一樣,就像普通人對同一件生活故事的敘述都可能不一樣一樣,小說的真正困難,小說的真正形式,如果不將小說家對世界的獨特理解和體驗包括進來,我們就可以說某某小說家某某小說尚未確立存在,也尚不具備小說的真正價值?!盵8]“杞麓湖系列小說”的最終指向,是通過對人性惡的警醒,達到弘揚人性善的目的,這也構成了楊楊總體創作的底蘊。惡必將為善所征服、取締,可以說正是他對世界的獨特理解和體驗。
因此,“杞麓湖系列小說”中也不乏對博大悲憫情懷的書寫。在《憂郁的死湖灣》中,“我”和大哥曾對家里一只瘦小的鴨子看不順眼,經常虐待它。可是,當貓眼老爹要拿它下酒時,“我對它的感情卻突然變了。在我的心目中,它成了一個值得同情的弱小生靈,從小受盡了鄙視、委屈和折磨,但仍然頑強地生存下來。我決定設法保住它的生命?!痹凇段业囊傍喓分?,當想象到鴨子將要被無情殺戮,“這時,我有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就像被割斷咽喉一樣,全身強烈地顫抖起來,兩腿站立不住。天空在我頭上搖晃。”充溢著民胞物與的悲憫意識。在愛的感召下,原本品行不佳的紀流也改變了,后來與喬翠仙結成良緣。
在一種生命理想主義的驅遣之下,楊楊筆下的世界,不盡是人間罪惡與噩夢,也有極為美好的詩意場景。在《蟻兒》中,有一段“我”與蟻兒夜間捕魚的描寫,在美麗動人的景色中,一切陰郁和壓抑都被驅散,一個澄明的世界仿佛正在敞開。在結尾,雖然“我”家魚館因蟻兒的離去關了門,可是在大雨中,“我這才感到全身一旦被淋得透骨冰涼,反而有一種適宜的感覺。之后,我疲倦地躺下,似乎回到了嬰兒出生前的那個世界……”雨停后,“我下意識地抬起頭,仰望天空,發現有一種令人激動,又引人探索的生活奧秘,宛如炫目的光芒籠罩著這片土地?!边@顯然寄予著渡盡劫波,重回純真無邪世界的渴望。這樣的世界,不啻是美好的心靈家園,永久的精神慰藉。楊楊本人在對比成人世界的框架中,把童年杞麓湖予以理想化書寫的動機是清晰可辨的,正如在《混沌的夏天·后記》中所言:
這個復雜的地方,是我在精神上苦苦追尋的最真實、最真誠、最富有人性的地方。這里的人,是人類最接近自然的那部分——生活在鄉村,永遠是孩子,永遠不“聰明”,永遠不知矯飾和勢利。在他們生活中,真誠能戰勝虛偽,善良能壓倒邪惡,高尚能驅逐卑劣。這個地方與我們現在身處的世界,越離越遠,幾乎望塵莫及。
是啊,人不能永遠活在美好的追憶中,畢竟還要面對成年之后的復雜世界;人類為了徹底驅除邪惡,還要不斷付出努力與代價?!拌铰春盗行≌f”中少年主人公的美好企盼及其險惡遭遇,也是作家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心理極度扭結的呈現。楊楊通過錯綜復雜的敘事所折射出的尋找家園的努力,與對人類命運的深切憂思,足以令讀者不斷反思與回味。
四、結語
王富仁先生曾對現代文學的幾大流派,予以形象生動的概括。他以不同生長環境中的魚,來比喻不同的文學:河流中的魚(主流文學)因路程崎嶇而艱辛,能夠最終活下來游入江海的不多;海灣中的魚(海派文學)由于是從外海游進來的,不大適合本地環境,所以生命力也不旺盛;而湖泊中的魚(京派文學)則與這二者不同,因為“湖在,魚就在;魚在,就能生長,就能越長越大”,況且湖里的魚“幾乎從小魚秧子開始,就有優裕的生活條件,發育是健全的?!盵9]這對闡釋楊楊的創作,真是非常貼切。
杞麓湖就是楊楊創作的源頭,也正因他從來沒有遠離這一資源豐富的源頭,所以取得了頗為豐碩的成果。近年來,楊楊在不同領域耕耘不輟止,他創作的長篇小說《雕天下》,紀實文學《通海大地震真相》,文化散文《小腳舞蹈》等,出版后都引起了較為強烈的反響。這些作品的共同特點是,無不聚焦于作者家鄉的風土人情、民風民俗,以濃郁的地域文化色彩獨樹一幟。楊楊本人,則始終以一種相當執著的姿態,堅守故土,遠離任何中心,從而成為獨特的個體性存在。用其本人的話講,他就像“鉆山甲”,從故鄉的大地汲取不竭的資源。也正因為擁有生生不息的文學之根,楊楊一直在用家鄉的泥土、水、陽光、空氣,來反照穹宇之下一切生命體的呼吸和心靈,進而構建了屬于自己的別樣世界。
今天,楊楊的創作不僅具有濃郁的地方氣息,同時又超越了地域所限,不斷突破自我,向更高的精神維度掘進,日益呈現出深邃豐厚的意蘊。在長篇新作《紅河一夜》中,他對于人性內面的剖析,對于形上層面的關注,都有更為努力的嘗試。[10]無論怎樣,“杞麓湖系列小說”是楊楊文學成長的起點,在神秘詭譎的世事百態書寫中,已經包含了對于他對于世界獨特而深切的思考,蘊含著一位優秀作家所應具備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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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敏]
Growth in Perplexity, Resistance and Repentance——On Yang Yang’sSerialNovelsaboutQiLuHu
SHI Jian
(SchoolofLiterature,YuxiNormalUniversity,Yuxi,Yunnan653100,China)
Abstract:Yang Yang’s Serial Novels about Qi Lu Hu, centered on a tragic and mysterious fate, has left a deep mark of ideological thoughts at the end of century by showing a young boy’s perplexity in his growing up. Adults’ ugliness is criticized with a strong sense of resistance in these literary works from a youngster’s perspective, besides, the personality mask is exposed from the angle of distinguishing beauty from ugliness and blending it into his self-experience, which is full of certain cultural reflection. At the same time, the obvious sense of self-reflection consciousness can be found in these novels. The ultimate goal of Serial Novels about Qi Lu Hu is to promote good human nature through the vigilance of human evil nature, which also constitutes a solid foundation of Yang Yang’s works.
Key words:Yang Yang; Serial Novels about Qi Lu Hu; ideological thoughts at the end of century; cultural reflection; personality mask; self-reflection consciousness
作者簡介:石健,男,吉林伊通人,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9-10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0300(2016)01-0061-07
【西部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