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旅異鄉，誰把誰的鑰匙丟哪了

何蘊琪

在哪種狀況下，家，是可以被攜帶的？在哪種狀況下，旅人即使在異鄉，也感覺家在身邊？

在談論家的時候，首先我意識到的是，我們大部分人，都在“回家”的路上，也就是說，我們大部分人，并不總是“在家”。對于漂泊已成習慣的中國人來說，這種狀態也許是常態。他們到海外去，他們到異鄉去，他們到城市去，他們到農村去。家似乎并不能被他們攜帶在身上，而只是一個向往的，每個月、每一年、或者好幾年可以回去一趟的地方。那么我在想，在哪種狀況下，家，是可以被攜帶的呢？在哪種狀況下，旅人即使在異鄉，也感覺家在身邊？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當然首先要回答，什么是家。我一邊梳理自己記憶中一些關于家的片段，一邊試圖用一種疏散的方式來回答這個問題。

對于某個地方的某種摻雜了身份認同的感情，有時候我們可以命名為家。比如，每當有人問我，你家在哪的時候，我會思索片刻想起自己的祖籍—南海，然后回答：“我出生在廣州。”如果對方說，“哦那就是家在廣州啦”，我也不置可否。雖然從心底深處，我并非不認同自己的廣州人身份，但可以確定的是，和那些幾代都居住在廣州的人相比，我的認同感是有所區別的。

故鄉，面和花朵

這是劉震云一部小說的名字，我覺得僅僅是書名就已經非常精彩，恍如詩句。把故鄉跟面、花朵這樣日常和本質的存在并排，是神奇的組合。故鄉這個詞，確實就是非常本質、非常詩意的。它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家”，所謂“老”，應該是比所有家的概念更本質的意思。你的根源，你的根，在那里。

盡管對祖輩的故事未盡了解，但南海作為故鄉的概念是非常深刻的。這是一個歷史上都有所記載，距離廣州很近的地方。我曾經想過，要追溯先輩的故事，比如爺爺為何一個人來到廣州，當時在南海的境況如何，先輩從事怎樣的事業，叫什么名字，這些都是縈繞我腦海的疑問。去世多年的爺爺沒有留下關于族譜的線索，而老家的祖屋也已經不在，這讓我感覺非常遺憾。所以總是很羨慕那些，在故鄉還有祖屋，逢年過節可以“回家”的朋友。如果問為什么，那可能是，我感覺這樣的故鄉，才是一個讓我可以真正休息、真正放松的地方—或許從更深的意義上來說，故鄉就是讓我和自己的本質聯系上的地方，而只有那樣，一個人才不會感到營役羈旅的疲憊。

我了解，只要回到自己那個位于海珠區的、幾十平米的小窩，就會感覺很舒適、愜意，這是我的家，毫無疑問。家也是我的家人的同義詞，想起他們，我感覺溫暖，并了解自己和這個世界是有深刻聯系的。但是故鄉的家，為什么如此重要，卻是我之前未曾細想的地方。

這種家的概念，已經超越了幾口之家，或者說家族，而是擴展到一個人和他/她所處地域的關系。而地域環境與人之間的聯系，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廣得多，也許也神秘得多。

日文里面有個詞，翻譯成中文是“風土”，大概意思是，某個地方的人，會受到那個地方的風物、土壤、氣候、環境影響，形成一種特別的體質、氣質或者性格。我的舞踏老師非常強調身體，他認為每個身體都攜帶了特別的信息，而這些信息和那個身體來源、成長和生活的環境息息相關。

對故鄉、對家的認同，是一個人無法繞開的部分，如果一個人不在精神上回到自己的故鄉，他恐怕很難獲得一種本質上的存在感。這就像許多年輕時到海外謀生的中國人，往往在年老時有“落葉歸根”的愿望的原因。

海珠橋的啟示

雖然對南海有這樣特殊的感情，但我在很大程度上認同自己的家在廣州。這種對于廣州的感情，是與日俱增的。青少年時期有過一個叛逆的階段，但很多年過去，我發現，這個城市，卻是我最喜歡和感情最深的地方。

人對于一個地方的歸屬感，是怎樣形成的，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這種歸屬感不但讓那個地方成為一個人的家，同時也定義了那個人，塑造了他/她的情感、思想、處事方式，和應對世界的路徑。

記得大約在2012年左右，有近90年歷史的海珠橋修葺。這是廣州第一座跨江大橋，承載了很多歷史記憶。不過在我們普通人心里面，起碼在我，并沒有想太多。直到一年多以后，有一次我坐車經過海珠橋北，忽然看到大修后的引橋，有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心里大呼：“不可以！”

這是我第一次感到對廣州的歷史建筑有深厚的感情。其實要說海珠橋大修影響了多少外觀，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記得原來引橋上有許多坑坑洼洼的窟窿，小時候爸爸騎自行車帶我往返河南河北（廣州人把珠江以南稱河南，珠江以北稱河北）時應該常常經過，直到我八九年前喜歡上騎自行車，也應該經常路過。雖然跨江大橋已經越建越多，但海珠橋仍然居于越秀區和海珠區之間的要津，至于平時坐車、走路經過的時刻，那就更數不勝數了。

如果不是大橋修葺一新，引橋的路面變得寬闊平坦，我可能壓根不會意識到那些無數次經過的坑坑洼洼有多么重要。但這確實是發生了，意識到了。

哪怕再完美的修建工程，也不可能原封不動那個建筑本來的樣子，尤其是他們被風霜雨雪和歷史洗刷過的模樣。而我心里的失落，正是對那個原來樣子的緬懷。好像一個很重要的記憶被修改、被挪去、被忽略了。

原來，那些你日復一日地經過、看到過、留下過印象的地方，都不動聲色在你腦海里、甚至你心里、你的細胞里留下了印記，尤其如果這些地方和你的童年息息相關。而失去的“痛苦”又在哪里呢？我猜想，那是因為，這些地方不僅進入了我里面，而且我的某些部分，也留在了這個地方。所以當那個軌跡被抹去的時候，我同時感到，自己很深處的一小部分被搖撼了一下。

這大概是為什么人們要做文化保育，為什么要保護古建筑的原因吧。因為那些建筑和物質里面，都收藏了居住在那個地方的歷世歷代的記憶，你以為這些記憶與你無關，其實不然，它會默默影響這個地方的人的歸屬感，進而是安全感。而歸屬感和安全感越強，人的焦慮就越小。

客旅并非無家

很多年前我在香港讀書，學校在港島區的薄扶林道附近。這區的地形很有趣，把一條路從頭走到尾，相當于爬了一座小山坡。每天我要“下山”到堅尼地城一帶買菜買水果，然后再一步步走“上山”。

堅尼地城是香港比較老的區，這里的社區環境很舒適。窄窄的小路，兩三步可以走完的斑馬線，沿著大街小巷有很多水果店、面包店、發廊、燒臘鋪、小西餐廳、茶餐廳、潮州菜館，等等。在這個區的時間久了，很容易會產生一種類似家的感覺，好像這是一個小鎮，而大部分人即使你不認識，都大概能認得出來。在這里鄰居和鄰居之間買菜時會寒暄一番，作為一個客旅的學生，聽到也會覺得親切。而至于我經常去吃的一個臺灣小店，走進去就如同走進了老板娘的家里。有一段時間我很不想搬家，就是因為對這個區太熟悉了，太習慣走這里的街巷了，已經形成了一種依賴，對這個環境有一種親切感。

城市發展的最新面貌并不是這樣的，大部分新興的社區，是由幾座到十幾座小高層住宅，加上三四層碩大的Mall構成。下樓以后，在購物商場里面就可以獲得一切所需，買菜、吃飯、看電影、甚至看孩子都可以在這里完成。方便之余，卻難以產生上面所述那種溫暖的感覺。因為這個店和那個店，這個Mall和那個Mall，并沒有太大的區別。這里的店員，服務說不上不夠好，對比家庭小店的親切，卻始終顯得陌生和疏遠。

所以家的感覺，也在于社區里面的人際關系。有時在廣州坐公共汽車，尤其是老城區，會聽到一些阿姨阿叔在聊天。從談話內容里面知道這些人并不認識，他們談話的方式，是過去的模式，比如誰問個路，坐錯了車，大家會出主意，應該怎么坐，然后再談談天氣，談談路況。反而是回到自己小區自己的那棟樓，就是同一層樓，鄰居之間特別是新來的住客，彼此之間都不一定能搭上一句半句。

今天的中國，擁有大量的流動人口，從每年的春運數據，就知道一年到頭，有多少人離家在外。我想，如果在他們客旅的那個城市，那個小鎮，那個村莊，能有一種哪怕不是親人，哪怕是陌生人都可以擁有的家的親近感，那么這些旅人的心里，應該會更感溫暖，更有力量去面對客旅的挑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