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剛
就當時的情形而論,康熙最后的處置,雖然有簡單化之嫌,但維護中國傳統的態度,亦無可厚非。羅馬方面干預在華教務,夾雜著權力與利益考量,難辭其咎。
康熙皇帝與路易十四、羅馬教皇都有直接或間接的交往。他請路易十四多派傳教士來華,請羅馬教皇允許傳教士遵照利瑪竇規矩繼續留在中國。
17世紀末葉,耶穌會內部正為中國禮儀之爭,鬧得不亦樂乎。核心內容是,中國教徒可以祭祖祀孔嗎?康熙也被帶進去了,為此還與羅馬教皇及其使節有一次激烈的交鋒。
徐日升、張誠、白晉等在華傳耶穌會士,是曾經幫助大清朝與俄羅斯簽訂《尼布楚條約》的功臣,也是康熙皇帝在天文、歷法、數學等自然科學上的老師。他們焦心于羅馬教皇對于其在華傳教事業的干預,特請示康熙帝關于中國禮儀的問題。這個問題是,請皇帝證明,中國人祭祖祀孔之禮儀,無關乎宗教信仰。康熙慨然應諾,特頒發諭旨,確認耶穌會士理解正確。此諭旨被翻譯成拉丁文,送到梵蒂岡,教皇大怒:我們宗教事務,豈容一個異教君王判斷!并派出特使鐸羅到中國去檢查教務。

插圖/ 陳恒春
鐸羅1705年4月到達廣州,同年12月14日抵達北京,12月31日首次覲見康熙皇帝。雖說是禮節性的,但雙方為一些人事問題有不同意見。鐸羅提出在北京設立總主管,管理全體教士。康熙當時沒有答復,后來答復說,這位宗教事務主管,必須從在宮廷中服務了10年以上的傳教士中選擇,這不符合羅馬教皇的意圖,教皇之意要奪回在華傳教的主導權。康熙提出在鐸羅使團中選一人出使羅馬,以報聘教宗。鐸羅推薦的人選,康熙也已同意,后來發現此人不通中文,提出由宮廷耶穌會教士白晉為正使,鐸羅推薦的人為副使。白晉曾撰寫《康熙傳》,深得皇帝信任。對此,鐸羅很是不爽。由此可見,康熙意識到不通中文,不了解中國文化的傳教士,很可能會壞了大清與西方關系。
半年多以后,即1706年6月29日,康熙第二次接見鐸羅,對于鐸羅的目的已經有所警惕。康熙很關切教皇對他那道諭旨有什么回應。鐸羅支支吾吾,不愿意正面回答。康熙不得要領,邀鐸羅次日游覽暢春園。
次日,即6月30日,在暢春園會面。康熙開門見山警告特使,不要干涉中國人的習俗,天主教須與儒學和諧共處,若反對祀孔祭祖,西洋人將很難再留居中國。鐸羅無法回避,說天主教與儒學之間的沖突,他本人沒有能力解釋,福建宗座代牧閻珰,精通中國文獻,可作詳細解答。
閻珰是法國人,主持福建教務,不滿葡萄牙耶穌會士在華壟斷地位,此時奉鐸羅之命早已來到北京,并被要求從儒家經典中摘錄出,他認為與天主教相抵觸的內容。閻珰硬著頭皮從“四書”“五經”中摘錄出一些章句,分列為48個命題,說儒家“太極”或者“理”不可能指天主教的神,中國皇帝祭祀天地、星辰、山岳等行為與天主教相抵觸。
康熙特地在熱河召見了閻珰。閻珰摘錄的文字,錯誤百出,康熙斷定,閻珰完全沒有能力解釋中國書籍。現在他要當面測試閻珰,看看他對“四書”的熟悉程度,并指著御座后的幾個漢字,要閻珰識認。閻珰只會講幾句福建方言,既不能從“四書”中翻出皇帝要求的內容,幾個漢字也只認得一個,見駕時全靠翻譯。
這水平與康熙身邊的傳教士,差別太大了。康熙指斥閻珰“愚不識字,擅敢妄論中國之道”。說閻珰不諳中文,卻把不倫不類的譯作發往歐洲,導致教宗誤解中國教義。閻珰辯稱他的中文的確不夠熟練,但儒家經典也的確有不符天主教之處,他挑出這些內容寄給教宗,是將疑難問題都提交教宗裁定。
閻珰這種冥頑態度,使皇帝不再有容忍之心,于是很快就下令驅逐他。皇帝同時通知留在北京的鐸羅,他的國家里不需要任何唱反調的傳教士。康熙命各地傳教士進京接受審查,發誓永居中國,發誓遵從利瑪竇規矩,即尊重中國文化和風俗,否則,請立即出境。
這次的事件后來愈演愈烈,到雍正、乾隆時期發展成為一場禁教活動。就當時的情形而論,康熙最后的處置,雖然有簡單化之嫌,但維護中國傳統的態度,亦無可厚非。羅馬方面干預在華教務,夾雜著權力與利益考量,難辭其咎。設想當年佛教在中土的傳播,如果“娘家人”也如此的顢頇干預,恐怕也會中途夭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