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
本文談到的政治無意識,既不是榮格的集體無意識,也不同于杰姆遜的政治無意識,而是想說,當下的一些作家對于政治生活有些不敏感了,不在意了,不思考了,不關注了,不表現了,甚至將政治當成文學中的沙子了,其實這是很不應該的。原因在于,一個作家應該不只是一個能寫作的人,不僅要有獨立的精神和原創的能力,而且他應該與其他作家一起,作為一個群體,共同為國家的文化和倫理標準負責,成為普遍的人類價值準則的集體承擔者,如此,他就有必要更多地去關注政治生活,并使之更多地成為自己的寫作對象。
對照一下,今天的作家類似于古代的“士大夫”,但比“士大夫”這個范圍要小很多,為了方便,我們姑且將就著將兩者混成一起說。有了這個前提,我們可以這樣說,自古以來,作家,就是古代作為“國士”的“士大夫”階層,是一直活動于或者說是活躍于中國文化歷史的長河中的,而且國士以及國士的文章,對于一個國家,是“所關興亡甚大”的。記得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就談到:“齊氏變風,屬諸弦管;梁時變雅,在夫篇什。弦管之亂,時移則息;篇什之變,事往猶存。弦管止誘閭巷淫人,篇什能蠱山林正士,害之大小固不同也。自文林館設,齊人風靡,然不旋踵而亡其俊秀者,盡為周隋之用;士之離合,豈與國之廢興相關哉!”《詩經·大雅》文王之什》也有“殷士膚敏,裸將于京”的話,意思是殷朝滅亡了,歸順的臣子,不論是漂亮的聰明的,都行裸獻之禮,助祭在周王京城。那么為什么滅亡了呢,是因為紂王 “醢九侯,脯鄂侯,剖比干,囚箕子”(《史記·殷本紀》)了,沒有真正的國士了,由此我們能夠看出,士林階層對于一個國家是如何的關乎興亡的。同時,這個事例也說明了一個道理:一個國家的興盛與否,一個重要的指標就是看這個國家對知識分子的態度;一個知識分子尤其作家是否合格,也要看這個國家的知識分子當然尤其包括作家對政治的關注程度、參與程度如何。對此,當下的很多作家卻迷糊了,于是時常有人問到文學與政治的關系,并且大多數認為文學應該把政治擱到一邊,自己做自己的文章,而且慢慢地,有一種不好的意識在擴大,就是誰的創作扯上了政治,似乎就寫不出好作品了,而且離得越近越不能寫好,甚至有不少作家表現出一種姿態,就是想以與政治的脫離,來顯示自己是真正意義上的知識分子,而不是從學理和認識上去理性地加以判斷和行動。依據上面的史實來看,這樣的想法其實是大謬也,因為在他們那里,政治作為社會生活的重要一種,被無端地漠視甚至丟棄了,以至于在很多作家那里,覺得文學傳統中談到的文學與時代的關系,與社會的關系,似乎跟政治一點關系也沒有。其實他們忘了一點,社會生活基本都是政治塑造出來的,他們談世事,談時代,談世界,其實就是在談政治。因此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對政治的漠視、恐慌、躲避,甚至仇視,會讓自己在寫作中變得無所適從。
關于文學與時代與社會的關系,在古代文論中已經談得太多了,比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說到的,“時運交移,質文代變”,“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等等,看似是在談時代,談世事,談社會,其實是在談大政治,是包括社會在內的政治,可見文學歷來是離不開政治的。這個道理本來很淺顯,但到了現在,反倒不容易被人看見了,就像是將一片樹葉貼近了自己的眼,反倒看不出什么來了,這就是一葉障目了,對于熟知的道理突然間就出現了短路,讓我們在“正朔屢移,文質更變”(唐代康顯貞語)中忘記了歷來文章都是“事系時治”的,便又都如元結在《篋中集序》中說的那樣,“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于雅正”了。因此,我們耐心地去讀讀古代文人對于文章與國政的關系,對于這方面是有匡正作用的,是可知歷代“雅正未衰,事系時治,忽非細事也”的。
記得魏文帝在《典論·論文》說:“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薄端鍟の膶W傳序》云:“《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蕡蛟粍t天,表文明之稱;周云盛德,著煥乎之美。然則文之為用,其大矣哉!上所以敷德敎于下,下所以達情志于上。大則經緯天地,作訓垂范;次則風謠歌頌,匡主和民?!钡牵瑢Υ耍斚碌暮芏嘧骷宜坪蹰_始不明白了,將社會和政治做了很大的區分,然后強迫自己筆下的文字盡量不沾政治的邊,又搞了一出文學上的“白馬非馬”論,真是自編自導自演了一出自欺欺人的鬧劇,因此,政治無意識已經成了當下散文創作的集體強迫癥了。
我們知道,“政治無意識”是杰姆遜在《政治無意識》一書里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其核心的闡釋是,日常生活的意識形態體現為政治的存在,表現為社會制度、政治學說和種種文化設施,這種意識形態構成了對人們深層無意識的壓抑。他提出,在文本的意識與政治無意識之間的關系,藝術文本實際上是作為社會政治無意識的象征結構而存在的。但是,我在這里要說的政治無意識,是指當下的中國作家在歷經政治的逼迫與拷打之后,就像前文所說的,對政治的文學表達在潛意識中產生了一種敵意,至少是一種躲避或者漠視吧,都想在創作中撇開與政治的關系,但稍微有一點創作常識的人都知道,這只是一種妄想罷了。
在現實生活匯總,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條魚,都活在具有不同生態特點的一片水域里,并依靠這種生態而活,離開了就會死掉。也就是說,假如我們是一條熱帶魚,把我們放進冷水中,估計也活不了幾天就會死去,我們在這樣的水里呼吸,捕食,攝取能量,我們的一切,包括心肺都浸染在其中,然后如魚得水,反之亦然。如果突然有一天我們覺得自己是深陷其中的,然后想脫離出去,游到另外的一片水溫、水藻都不同的區域,除非我們自身出現了變異,是不能存活的,即使后來僥幸存活下來,我們就會發現這里的一切已經浸染到自己體內最微小的細胞內了,我們依舊不能脫離這一切獨立存在。而政治就是這樣一片水,我們就是那一條魚,這是我們的宿命,誰也擺脫不了?!对娦颉吩唬骸扒榘l于中,聲成文而謂之音。理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人困。政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币虼?,對于古人所說的“文章者,所以經理邦國,燭暢幽遐,達于鬼神之情,交于上下之際。功成作樂,非文不宣;理定制禮,非文不載”,我們還是要重視的。
回想一下,我們在政治的一張一翕之間活了五千年,古代的“士林”也在自己相對獨立的價值體系和判斷標準中,比如“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古訓中,確立著自己賴以立身的道德準則,從而鑄就了讀書人的骨氣,歷經朝代更迭而不變。但是,歷來所講的“士人”的這些品質,比如重名節,講骨氣,最終都是與政治貼在一起的。在古代,他們自認為是儒家道統的承續者和維護者,比如顧炎武在明朝敗亡之際就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更是有意把“天下”和“國家”分開,這難道不是在談政治嗎?比如古代士人總喜歡將愛國與忠君合二為一,“雖九死其猶未悔”,認為“皇恩浩蕩”,“天王圣明”,并“感知遇之恩”,“肯將衰朽惜殘年”,難道這不是也在談政治嗎?即使大多數士人在面對朝代更迭時,他無能為力,這個人也會努力成為維護作為精神支柱的儒家道德體系的一個分子而存在,難道這不是政治嗎?
但是,突然間,中國的作家對此很反感了,開始覺得沒有意思了,開始回避了,于是就出現了所謂的純文學命名與劃分,對于文學中的審美意識形態的定義也開始批駁了,想把政治與哲學、宗教、倫理學、歷史學、法學等共同構成社會上層建筑的精神力量,做漢河楚界的區分,但是,即使是唯美主義的純粹的美,其實也是政治的表現而已,依舊還是脫離不了。
如此,就導致中國的知識分子概念跟西方有很大的區別,在西方,“知識分子”主要是個集合名詞,指一個愿意承擔社會公正和道義的階層或集團;而在中國,我們多是通過知識的多少來界定知識分子的,如此,就把“知識分子”跟個人的私有身份更多地聯系在了一起。這是由中國與西方的政治體制的不同而造成的,也必然與政治相關。由此,也致使當我們的作家在說“我是個知識分子”的時候,總會在無意識中就導致了關于知識分子的中國式的解釋困境。而且在現實生活中,時至今日,不論是知識分子在更多地塑造輿論,還是市場化的輿論在更多地塑造知識分子,其實這本身就是知識分子自身最大的政治,對此不了解,就不能通透地理解我們當下的這個社會,這也是政治。我們知道,古人有所謂“詩之正經”的說法,指的是那些產生于殷周太平盛世,體現了古代先王功德的作品。漢儒認為,這類詩歌顯示了巨大的政治教化作用,是統治者用來建設政教人倫秩序的有效工具,其實這是從政治的角度來說文學;我們談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發乎情止乎禮,其實是從文學的角度來說政治。上頌先王盛德,下化天下萬民,從興、觀、群、怨,走到梁啟超所說的“熏浸刺提”,再走到后來的革命化、政治化,這也是一條與政治緊貼的創作道路。
梅堯臣在其《梅氏詩評》中談到一直為人所重視的“詩稟六義”,從這一點出發,蘇轍在《詩病五事》中就對李白頗不以未然,認為李白詩并不知義理,言曰“李白詩類其為人,駿發豪放,華而不實,好事喜名,不知義理之所在也。語用兵,則先登陷陣,不以為難;語游俠,則白晝殺人,不以為非。此豈其誠能也哉?白始以詩酒奉事明皇,遇讒而去,所至不改其舊。永王將竊踞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在后來的詩論中,有評述者認為,“唐人工于為詩而陋于聞道”,就把李白當成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來說了。因此,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作家,我們要銘記“詩之氣象系乎國之興衰”(《隱居通議》三十一卷,元代劉塤撰),而不是“甘雨過閑田”,“雖有為霖之志,而終無濟物之澤”(《澠水燕談錄》,北宋王辟之),因此,好的作品都是站在政治的高點上,而不是想脫離,脫離政治的想法其實就是在文學上的潰敗。政治性作為社會性和人性的一種,幾十年前,魯迅在《文學與出汗》中已經也體現得很明白了,可見政治性并不就是說教性。因此,不想去了解政治,也不想去寫,這才是一個作家的大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