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改市場化下的“專科”之路
在中國醫療市場化改革后的發展歷程中,“莆田系”是一支在職業道德上遭遇唾罵,但在商業邏輯上又被仿效的資本。在醫院“公益”還是“盈利”性質曖昧不清的改革年代,沖擊醫院職業道德底線而造就的漫長原罪,并不僅僅是“莆田系”。
我國醫療服務行業過去10年實現高速增長,未來5年仍然能夠保持中高速增長,國務院頒布的《促進健康服務業發展的若干意見》中明確提出,到2020年我國健康服務業總規模將達到8萬億元以上。
在國家允許社會資本進入醫療產業后,各路民營資本紛紛進入,截至2014年,民營醫院數量較2011年增長約49%達12546家,占比已經接近一半。但其診療人次數和入院人次數僅為全國服務量的11%和12%,民營醫院的發展現狀可以概括為多而不強。我國醫療服務行業發展的早期階段,監管部門對于民營醫院發展有諸多限制和障礙,例如:1.民營醫院難以獲得醫保資格,限制了收入來源。2.醫生不能合法的多點執業,限制了后發的民營醫院人才的引進等。這些政策束縛使得立足長期發展的資金望而卻步。而以“莆田系”為代表的一些“賺快錢”的民營醫院,依托大量的營銷費用進行夸大宣傳招攬患者,利用營利性醫院自主定價的規則形成了一套畸形的生存模式,逐漸形成了“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市場化之后,市場競爭不僅沒有淘汰劣質醫療服務、提升醫療服務的質量、優化醫療行業的生態,反而使得醫療環境更趨惡化、醫療服務更加混亂。對于醫療服務市場化中這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我們必須警惕。
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莆田系”就一再遭到質疑和抨擊,并成為專業人士說起來痛心疾首的一個醫療笑話。采訪中,有好幾位公立醫院的醫生提到,“莆田系”將所有的醫療行為都轉為商業的逐利,它們虛假營銷的方式,徹底破壞了醫道的高尚。以逐利的商業指標,消解了醫生的尊嚴感。
但現實中,“莆田系”卻又是醫療市場化道路上的隱形“領跑者”。一位民營醫院院長介紹,據他所知,興建專科中心成為各類醫院的共有之路。而專科中心,無非就是“莆田系”這幾十年承包專業科室、打造專科醫院的模式翻版。甚至這位院長的醫院也正在籌建腫瘤生物診療中心,如果沒有魏則西這件事,他們的中心都快開張了。
大概2008年左右,網絡成為民營“專科醫院”推廣的重要陣地。競價培訓師楊昭是在這個時候第一次注意到了百度上的醫療廣告。彼時百度的競價排名系統剛推出不久,他敏銳地察覺到其中巨大的利益空間,索性入行從事競價培訓。“搜索引擎廣告非常精準。打個比方,‘莆田系’有很多婦科醫院,人流手術是比較大的一個業務領域。患者懷孕之后,通常會利用搜索引擎去尋找信息,像‘懷孕怎么辦、做人流哪家醫院好、怎么判斷自己是否懷孕’等都是常規問題,競價人員會把可能覆蓋問題的所有關鍵詞都買下來,再實時跟蹤關鍵詞的流量變化和點擊價格變化,以便隨時更換詞條或追加費用,確保自家醫院的信息始終排在前列。”楊昭稱。
包裝并推廣撲朔迷離的“高精技術”,不過是打造專科醫院招牌的第一步。任何技術或設備,再龐大的病源,都必須通過醫生的診療行為,才能轉化為真正的收入。在逐利化的醫療服務體系中,如果將一個專科科室比作一臺賺錢機器,“經營部”就是這臺機器的運轉核心,它們通過幾個指標,牢牢控制住醫生的手。曾在莆田系醫院工作10年的從業者莫西告訴記者,“經營部”負責診療過程的報表管理。在這些報表上,有四個考核醫生的重要指標——“門診初診率”“門診復診率”“病人單體消費額”“病人單體消費比例”。研究這幾個主要數據指標組成的經營報表是醫院經營主任每天必做的功課,他們通過考核報表上的數據,來分析醫生的職業行為。
當一個醫生考核指標的數字不好看時,他們就像一個成績不好的差生,會受到經營主任的訓勉。如果長期不達標,醫生會面臨解聘的風險。
醫療本身是充滿不確定風險的行業,醫患之間的信息不對稱,病毒的千變萬化,病人個體的千差萬別,即便一個最專業且高尚的醫生的行醫生涯都會處在層出不窮的診療風險中。但對打造出一條專科逐利之路的“莆田系”來說,他們面對的風險要復雜更多。
他們面臨的風險大多是在專業技術之外的——比如絕大多數公立醫院的科室承包是通過給好處費,打通關鍵人物而私下得來的,這塊可以帶來高額利潤的“責任田”隨時有被收回的政策風險,還有市場越來越飽和,可承包資源越來越少,同行來爭搶“山頭”的危險。
通過賄賂獲得承包平臺,通過虛假包裝技術,過度醫療的方式從患者身上榨取不道德的利潤,通過偷稅漏稅的方式最大限度地保留利潤……這些資本之惡,一旦內部產生矛盾,將這些灰暗的事實公之于眾,經營者就會面臨法律甚至刑責的風險。
但在過去這些年,“莆田系”一直用資本的方式解決這些風險。有的時候是給更多的錢:2012年5月,軍區紀檢部聯合衛生部下發了《關于開展軍區醫療衛生行業專項整治活動》的通知,大量民營資本與部隊醫院的承包科室就在被要求整頓之列。但最后的解決方法是重新簽訂合同,協商出一個給部隊醫院更豐厚回報的協議。
有的時候則是放棄自己的得利平臺:此次“魏則西事件”中被曝光的武警二院生物診療中心網站的幕后管理公司——上海康新醫院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早在2014年就已經注銷了。它曾是此次涉事的陳新賢、陳新喜兄弟與部隊醫院簽訂承包科室時最重要的平臺,但因為與公司股東陳元發的股權分紅糾紛,遭到陳元發提起訴訟和舉報,于是陳氏兄弟注銷了這家公司,導致一些合作醫院科室的合作賬款結算無法收回。
這些都是“莆田系”醫院要付出的代價。他們也隨時保持警惕,以蜥蜴斷尾的方式保護自己的產業,莫西告訴記者:“早在入行之初,我就詫異于分布在不同地域的莆田系醫院雖然是同屬一家公司同屬一個老板,醫院名號卻各不相同,為什么莆田系醫院不像其他行業的連鎖店一樣,統一名稱統一標志,這對醫院品牌推廣來說不是事半功倍嗎?后來,有業內人士跟我說,這是為了規避風險。設想萬一某地某家醫院因為某事違規被查處關門了,他們可以像蜥蜴一樣斷尾求生,放棄這一家醫院來止損,并不會因此牽連到其他的醫院,也不會因此損害公司旗下其他醫院的品牌形象。”
(《河北日報》2016.5.24、搜狐網2016.5.24、《三聯生活周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