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鍾陵
理想設計與世界模式
——答劉先生書①
王鍾陵*
劉先生大鑒:
大作已拜收。承蒙您要我談談看法,其實我是不懂的,只能試著說一點粗淺的想法。以我的看法,大作四節,主要談了四個問題:一是理想設計問題,二是目前世界的模式問題,三是中西文明融合的問題,四是未來世紀的特點問題。
先談第一個問題。以救世主的姿態,要拯救人民,這是長久以來一直存在的事情,它造成了很多悲劇,也帶來了很多好處。大規模社會實驗的失敗,使人們感受到歷史的調侃,于是一股否定的思潮便產生了。我以為這一問題的實質,是人的結群問題。
人必須結群才能活著,但以宗教的或政治的方式結群,凝固力雖然很強,個人的自由度卻往往很小。此外,個人自由度大的集群,往往又被以專制方式形成的集群所打敗。希臘城邦的被消滅就是一個實例。個人自由度是個歷史的概念,不僅它的實現的條件,而且其內涵都是歷史的、具體的。一個民族采取何種結群方式,既有這個民族在其發展過程中,由種種不可逆的偶然的與必然的因素相互作用的原因,也有在各種因素興替交錯的過程中所形成的文化傳統的原因,還有特定生產方式所給予人的空間問題。大規模的社會實驗雖然失敗了,但局部設計的成功則不可勝數。所以大作所引王小波說的“如果一個人得到幸福,那必定不是通過別人的設計。人只能自己為自己創造幸福”的話,是空洞的、沒有意義的。比如,號召農民科學種田,就是通過設計讓人民獲得幸福的例子。只有有了科學種田的大環境,個人的努力與否才起作用。隨著計算機技術的發展,現代社會的局部性設計將更為發展。
問題在于社會設計,不能帶有強迫性質。帶有強迫性質,便會忽視千差萬別的條件,就會造成禍害。如果說設計是某一人類集群的整體性行為,則注意種種差別,便是給個人以自由回旋的空間。但是宗教的與政治的集群,往往不能給予個人以其應有的自由度,從而帶有殘酷的控制性質。人們遲早總要反抗這種控制,因而產生寧愿不要這種整體性設計的想法。這是正確的,但它的實質卻并非是反對理想的設計。
理想設計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一項能力,這一點馬克思在比較蜜蜂與工匠的區別時就已說過。但理想也會異化,理想需要民族力量的長久的投入,甚至是極大的犧牲,因而如果理想目標的設定,有其不合理的地方,它就會異化為一股或大或小的奴役人的力量。此外,理想又是需要人去實現的,這就難以避免種種個人特殊性和歷史階段性因素的介入,甚或凝定。而這種介入的以至凝定的個人的和歷史階段性的因素,同理想本身應有的普泛因素,又令人們一時難以區別清楚,這也會造成一種錯誤的精神投入以至精神癡迷。各種狂熱現象的形成,便同此種癡迷有關。當理想變為癡迷時,剝落此種理想,便是對人的解放。一個社會有種種世俗生活是有益的,否則精神會變成一具沒有肉體的骷髏;但不分青紅皂白地剝落一切理想,則人就成為行尸走肉。其實,社會的發展,生產的增長,都離不開理想設計。個人的解放總是同他人的解放聯系在一起的,這一點是馬克思的一個基本思想。所謂他人,不必非要實指某些人,可以指整個社會的發展水平。這與一個學科的突破,依賴于時代總體科學水平的提高是一回事。
我在拙著《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中對發展觀作了詳細闡發,其中有一個要點,便是發展的不可預測性。過于滯著的理想對于一個民族的發展是不利的。不斷揚棄舊的理想,樹立更為正確的、新鮮的理想,才能使民族的發展充滿生機。我還提出了“原生態”這一概念。作為把握方式,它是一種認識論;但它也能作為一種存在論來看待。作為認識論,它可以使我們透過欺蒙;作為存在論,它可以使我們明白應擺脫異化。當自為的理想變而為一種異化力量時,反不如平庸的自在生活。這當然是一種不無憤激的、退一步的說法。原生態的要旨在于讓人以一種比較符合人的實際生活面貌的方式生活。既要有理想,有巨大的精神力量,又不讓它奴役自己,而是讓它來增強自己。
第二個問題。您所列舉的西方學者的種種說法,各有其合理的地方,但都不夠深入。馬克思的“世界歷史”概念是正確的,但應補充以歷史道路的多樣性觀念,這一點馬克思晚年也已注意到了。沃勒斯坦認為可以將世界劃分出不同的發展層次,中心國家或區域與外緣、半外緣國家或地區的世界體系概念,也是可取的,但應補充以往往有邊緣突破的思想。民族國家仍然是目前合適的人類組織方式,不同的民族在一定的意義上可以看作處于不同的發展梯級,但不能走到西方中心論上,也還要注意避免黑格爾將不同民族視為絕對精神發展的不同梯級的謬誤。不要將梯級凝固化。
雖然商業與科技是普泛的,但不同民族因其不同的歷史道路,而積累下來的文化意蘊是不相同的。人并不僅僅生活在物質世界中。可以說人類各民族生活在有其統一性的經濟進程中,但也應該強調人類各民族往往生活在不同的精神文化中。當一種社會制度取勝后,接下來的便是它自身在其擴張過程中的形態分化,再從這種形態分化以及因新的科學技術的重大發展所導致的經濟結構的變動中,生長出新形態的社會制度。非主導性的社會制度,在主導性社會制度的拉動及壓力下,也會產生一種相反的或相向的反應性變動。于是,就會產生出一種消長興替的,既相互爭鋒、抵觸,又相互滲透、融匯的過程。這是世界近、現代史也將是當代史運動的規律。
從以上之所述來看待當前世界的模式及其發展前景,就比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玻爾瑪特的“全球文明”論、沃勒斯坦的“世界體系”論看得更深了。
第三是中西文明的融合問題。所謂融合也不過是取彼方之長,補己方之短,并不可能將自己變成對方,特別是對比較大的民族來說,又特別是對有著悠久文明史的國家來說。中國的藝術有著脫略形似的傳統——雖然,并不能僅僅只從這一方面來看待中國藝術,相當多的論著便犯有此種簡單化的錯誤。當西方“逼肖外物”的繪畫高度發展以后,受到非洲藝術的影響,又在時代思潮的催生下,出現了畢加索的抽象與變形的畫風,但它與中國的藝術精神的距離卻很大。以論者們對中國文字的看法而言,中國漢字的優點以及意象思維的有利方面,都已取得了人們更多的共識;毛澤東、魯迅、郭沫若等人都相信并提倡過的文字拉丁化方向,實際上已被廢棄。主張文字拉丁化,表明知道了我們文明的缺點。中國人接受西方學術,因而增強了邏輯思辯力與科學發明力,已是一個不容否認的事實。而理解到漢字在新時代的生命力,則不僅表明對我們文明的認識有了深化,還表明了對于人類文明可以有多種各有優長的形態這一認識的取得。多種文明形態有利于人類克服前進道路上的困難,它是人類的巨大的資源。中西文明的融合問題似乎應從這樣的角度去理解,也就是應從這一類有關民族特性之最根本的地方著手考慮,才是深層次的。
第四是未來世紀的特點。上文已說,我是持發展的不可預測性觀點的,再加上缺乏研究,所以未來世紀的特點,我不會說得比別人好。當然,趨勢是可以預測的。十分顯然,首先要從科技的發展上去考慮問題。在下個世紀,計算機技術、生命科學到底可以發展到什么地步,還會冒出什么帶頭的學科來?這些,對社會的發展,具有舉足輕重的作用。
就中國而言,思想文化上的預測,大約有以下幾端:一是線性認識被非線性認識所代替。二是中國文化尋求自強自立,但這是在與西方文化,又特別是與20世紀的西方思想深入對話的基礎上進行的。因此,對于20世紀中國與西方學術思想的世紀性總結與比較的工作,具有重建中國文化的基礎性意義。三是中國文化經典重新受到重視,中國文化的重建,必須依賴對于中國文化經典的重新闡述。這種闡述應該以一種深刻的閱歷與廣闊的眼界為基礎,它應該回答人、社會、歷史等方面的一些基本問題,既具有我們民族對于世界與人生的獨特體認,又并非是狹隘的,而是有其對于整個人類的普適性。它既是對于民族之根的返回,又是民族文化的現代轉型。因此它是古老與新生、新穎與深刻,特殊與普遍的交融。
好,就寫這些了,不知對您有什么用沒有?如有不當之處,也盼指正。
關于意象思維,我正好最近在臺灣“中央研究院”主辦的《中國文哲研究集刊》第13集上發表了一篇關于《莊子》研究的拙文,茲一并寄上,供參考。
即頌
文祺!
王鍾陵
1999年3月11日晚上
責任編輯:沈潔
①此信寫于1999年。20世紀90年代中期,在一所高校自然辯證法研究室任教授的劉先生,因多方購買未果而向我索要一本拙著《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由此我們便間或有了通信關系。他的視野極為開闊,讀書很多。此信是在收到他的大作后,費了一天時間寫完的。最近整理信件,發現了這封信,感到信中的內容多還未曾在我的幾部拙著中談過,而信中的內容仍具有某種現實意義,適逢《上海文化》來約稿,我就將此信交由他們發表,以便向學界諸賢達請益。在此,也向《上海文化》表示謝意。
*王鍾陵,男,1943年生,南京人。現為蘇州大學東吳國學研究院院長、教授。主要從事中西方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