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璇** 宋驊育 洪晶晶 儲 穎 楊雪云**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230601
?
農村污染問題背后利益相關者之間的互動邏輯初探*——以馬鞍山M牛奶廠為例
汪璇**宋驊育洪晶晶儲穎楊雪云**
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合肥230601
摘要:農村環境問題涉及三大利益群體:村民、企業、政府,他們之間的互動邏輯及行為是農村環境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的深層次原因。馬鞍山M牛奶廠在A村造成了嚴重的面源污染。通過田野調查發現該村的污染是由村民和牛奶廠、村民和政府、政府和牛奶廠之間的互動共同造成的。受益圈受害圈重疊程度高、農村社會的三大結構是縱橫分析A村環境污染的框架。
關鍵詞:農村環境;面源污染;利益相關;互動邏輯
*安徽大學國家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項目編號:201510357076)。
當前對于農村污染問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一下幾點:1、具體存在的幾大污染及其改善措施:水污染、空氣污染、土壤污染、垃圾污染、牲畜污染等,如《中國畜牧業環境污染防治問題研究》[1]; 2、某地區存在的主要環境問題及解決途徑或者防治對策《武威農村環境污染現狀及改善措施》[2]; 3、涉及城鄉關系的農村污染問題,如《城鄉斷裂下農村環境污染存在的問題及自治對策——以河南省舞陽縣為例》[3]。
筆者認為,單純地分析農村環境污染及解決措施是不夠的,任何社會問題都可以歸結為人的問題,極少有學者將關注點放在人的身上。此外,以往的相關研究常常將關注點簡單放在工廠唯利是圖缺乏社會責任感、政府相關部門監管不力以及在兩者的缺位下導致村民成為最大受害者而無處申訴的簡單的靜態的運作邏輯上。羅亞娟在《蘇北“癌癥村”》中提到村民在同企業的博弈中失敗的原因:自上而下的行政體制和村民在話語權上的弱勢地位;程鵬立在《富裕的“癌癥村”》中提到村民對健康風險的應對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環境抗爭、避免接觸污染物質、永久性地搬離污染源;程鵬立,李彩虹在《貧困與癌癥共存》中發現,村民抗爭的積極性中存在經濟利益上的糾葛。這些研究都非常具有啟發性,本文認為三大群體(村民、企業、政府)之間平衡的動態互動模式很有可能是農村環境污染難以解決的重要線索。
本研究選取了安徽省馬鞍山市D鎮的A村為調查地。A村位于馬鞍山市東面,介于南京、蕪湖之間,屬于亞熱帶濕潤季風氣候,年平均降水量在1100毫米左右。該村地形平坦,河渠縱橫,適宜種植水稻、油菜、小麥、山芋等作物。A村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村莊,村民靠土地吃飯,自給自足;土路高低不平,一旦下雨,就會泥濘不堪。
隨著工業化的發展,大量農村青壯年勞動力流入城市,村民的生產方式和心態都發生了變化,一方面,村民對土地的情感逐漸淡薄,另一方面,對致富和改善生活品質的需求愈加迫切,這些心理成為了招商引資的動力。在D鎮鎮政府的網站上,我們可以看到這樣一段文字:“在‘十五’期間,D鎮緊緊圍繞農業增效、農民增收目標,以農業產業結構調整為主線,以市場為導向,大力發展‘三資’農業,全鎮新辦‘三資’農業企業5家,總投資2.7億元,其中M牧場項目投資2.5億元。”
M牛奶廠于2005年建成,擁有10000多頭奶牛,每頭奶牛大約每日產糞便50公斤左右,產生的牛糞用途有三:沼氣發電,周邊農戶沼肥,剩余的沼渣做臥床。M牧場一度給了村民和政府以致富的希望:部分村民的就業問題得到了解決,村里也修起了水泥路。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牧場帶來的負面效應也顯現出來并嚴重影響了村民的日常生活:牛糞的氣味從牧場向四周擴散,引來的蒼蠅群成為村子里的常客,牛糞的拋灑帶來嚴重的水土富營養化……
到了夏天,你在外面曬得衣服、被子,那蒼蠅往上面一扒,不要你打的,你那衣服就不能用了,那蒼蠅身上都帶著污穢的東西,你洗的干干凈凈的東西,往上面一扒……而且那個蒼蠅叮人,吸人血,跟蚊子咬人還不一樣……洗衣服、洗菜都不在池塘里面洗……魚蝦全部都死掉了,有的塘甚至被用來儲存牛尿了。(2015年12月31日,王某)
在招商引資的時候,村里領導和村民均沒有充分考慮過該牧場是否會帶來環境污染,只是單純地“想把A村死氣沉沉的氣氛給帶動起來”。后來,牧場帶來的視覺和嗅覺上的沖擊使得村民感到不安和焦慮。該問題從2005年一直持續到今天都未得到解決,并且越來越嚴重。
為了更加細致地了解A村的環境污染問題,于2015年12月至2016 年4月初,先后進行了多次田野調查,無結構訪談了多名村民、村干部和牧場內部員工,并獲取了詳盡的訪談資料。
(一)村民對企業:愛恨兩難
1.積極抗爭者
M牛奶廠建在上游,A村建在下游,到了夏季,風向偏南,牛糞的臭味都吹到家里去了,很多村民反映“家里簡直不能待”。除此之外,M牛奶廠帶來了一系列的負面影響:家門前原先可以養魚的池塘如今已經荒廢,村里通了自來水,村民也不會在塘邊洗衣服、洗菜了;成群的蒼蠅在空中飛舞,咬人和牲畜,污染食物和衣物;終年不散的臭氣給村民帶來不小的困擾。
“以前反映的人蠻多的,記者也來過,因為記者來,我們才拆遷的。三四年前有村民反映過,幾個村都反映,村民一起去反映,每到下大雨,臟都往門口淌。村民去反映,牛奶廠送兩個錢給政府(村里面的),不就算了嘛。”(2015年12月31日)
村民對以村干部為代表的政府表示很失望。但仍有部分村民以自己的微薄力量抵制牛奶廠。我們的一個訪談對象,鄭某,他家世世代代居住在A村,祖房就在M牛奶廠旁邊,是全村受牛奶廠危害較深的人,也是抵制情緒最強烈的人。一談到M牛奶廠,他就特別激動,怨念頗深,但表示不會搬離這邊。
“牛奶廠剛來的兩年,大家吵……有了。現在我們村莊只有十幾戶人家了,哪個哄呢……江蘇那邊拆遷的標準是兩千二百五十塊錢一個平方,這邊是七百五十塊錢一個平方,我覺得錢太少了,不愿意拆。另外,我家祖宗八代都住在這里,我不愿意他們拆我家房子。”
鄭某如今和自己的老伴堅持住在牛奶廠旁邊,成為了該村拆遷的釘子戶,在這場村民和企業之間的較量中,鄭某的行為似乎并沒有取得成效。
實地調查發現,大多數村民對周邊的環境污染持消極態度,能夠堅持抗爭的僅僅兩三戶人家。M牛奶廠最初的時候會給周邊的村民發放噴霧劑,后來就不再發放了,此外,還委托村領導勸村民搬遷。
2.消極躲避者
(1)搬離村莊。A村中的很多房子是閑置的,調查顯示,有相當一部分村民在街上買了新房并且已經搬離。這種現象固然與農村擁有大批的剩余勞動力、村民的土地情結斷裂等因素有關,但留下的村民更傾向于將該現象歸結為M牛奶廠帶來的環境污染,村民的言談不免帶有夸張的色彩,但從側面還是可以看出M牛奶廠成為了村民搬離的一大推力。
“A村以前有三十幾戶人家,現在只有十幾戶。因為這個廠而搬走了一半的人家。其他幾個村也是這樣。這個廠影響五個村。”
成功搬離A村,在街上開小公司的陳某是村中的經濟精英,他在A村還有一棟小洋樓,偶爾會回村里看一看老人。因為同M牛奶廠并沒有利益上的牽扯,又不再受A村污染的影響,陳某表示對村中污染不是非常關心,也不了解現在的污染程度,但仍希望村中的環境能夠好轉。
(2)用常識規避風險。A村已經通了自來水,村民的飲用水都依賴于自來水。池塘閑置在那里,甚至用來儲存牛糞、牛尿。田野調查顯示,A村的青壯年勞動力帶著他們的孩子流入了城市,常駐居民是老人和嬰幼兒,從事農業耕作的村民已是寥寥。留守的村民有相當一部分會把田承包出去,并自留一塊田,種自己吃的莊稼和蔬菜。村里的農作物長勢越來越不好,池塘里的水越來越渾濁,這些都給村民帶來了土壤和水質被嚴重破壞的信號。
3.相對支持者
調查顯示,還有部分村民成為了M牛奶廠的相對支持者,雖然能切身體體會到M牛奶廠帶來的環境污染,但牛奶廠帶給他們經濟上的利益亦是難以舍棄的。調查發現,A村的部分村民因為體力和經濟收入上的不平衡而不再種田了,他們的經濟來源是土地的租金、兒女的孝敬或者其他途徑,比如用自己家閑置的田裝牛糞換取微薄的利益。“牛奶廠會在這邊繼續存在下去,污染會越來越重。為什么呢?因為它的牛糞牛尿啊,不停地擴散,污染只能越來越重。一直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好的處理方法,就是拋灑,它是有償的。比如講家里的田是荒在這個地方,然后他打個電話,有熱線的,講我家需要幾車子牛糞,一車子牛糞是給20多塊錢。農村現在好多人都是無業的,打牌打麻將,輸了錢怎么搞呢,打個電話,讓送10車子牛糞過來,他就又有錢了。他不管那樣對地好不好……”(2015年12月,王某)
在M牛奶廠打工的村民亦是經濟上的受益者。M牛奶廠招收的員工有52人,大部分都是周邊的35到40歲村民。該廠的工資待遇在當地來說屬于中上等,開出的住房補貼、五險一金、節日福利等也吸引著不少村民前往。離家近、待遇好等因素使這部分的村民對M牛奶廠“恨”不起來,表示“時間長了就習慣了”。
(二)村民與政府:靠不住的情分
1.村民與村干部:管轄與被管轄的熟人關系
中國傳統農村社會是一個熟人社會,A村也不例外,村民和村干部大多都是沾親帶故的,“人情、關系”使得村民在環境抗爭過程中抹不開面子。A村的村干部基本上都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本地人,一方面,他們是村莊的管轄者,另一方面,他們又是村民的親戚與晚輩。盤結交錯的關系網像蜘蛛網一樣,不僅束縛了村民的環境抗爭,也束縛了村干部的管理行為。面對村民的抗爭行為,村干部更愿意選擇用情分私了的方式。
2.村民與監管部門:無奈與失落的信任關系
“污染天堂”理論認為污染密集產業會傾向于選擇環境標準較低的地區,A村地處偏僻,環境污染在短期內很難顯現,且類似情況較為普遍,所以A村的環境問題很難引起媒體和大眾的重視。環保部門是一級單位,很難顧及到像A村這樣的偏遠農村,面對村民的上訪,一開始是派人來A村視察了幾次,發現情況并沒有村民反映得那樣嚴重,讓牛奶廠給了周邊村民一些補償,后來下來的次數就少了。然而,實地調查中,積極抗爭的村民表示并沒有拿到什么補償,或許實際情況就是如此,或許村民只是想夸張一番引起社會的注意。但從側面可以看出,村民正由積極抗爭轉向消極避害,他們的心態正由對政府的信任依賴到不信任和麻木。
(三)企業與政府:看似曖昧
1.牧場與村干部:互惠的熟人關系
(1)政績上的牽扯。隨著新農村建設轟轟烈烈地開展,改善農村景觀成為了一項衡量村干部和地方政府工作的重要指標。M牛奶廠作為引進的一大企業,D鎮的“搖錢樹”,對地方財政收入貢獻頗大,只要不產生大范圍的環境污染問題,那么就不是問題。
“省里面、市里面的領導給地方下了壓力,土地方面我也不知道是有償的還是無償的。地原來就是種莊稼的……我們這邊原來很落后的,村領導、鎮領導非常渴望來引進一個企業……”
調查發現,村領導利用自己的人脈資源在鎮上開了一家規格高檔的飯店,他在鎮上買了自己的房子,每天開車去村里上班。提及M牛奶廠,他也是非常無奈,作為村民,他對牛糞帶來的污染感到“不能忍”,于是憑借著政治精英和經濟精英的雙重身份,他成功逃離了村莊。
(2)人情上的往來。提及M牛奶廠的廠主,村干部說他不是本地人,是一個特別會做人的人,“常在一起吃飯”,跟他們是很好的朋友。牛奶廠幫他們解決村民的就業問題、帶來了A村景觀的改善,他們幫廠主解決人脈和其他問題,雙方合作非常愉快。這也造成了積極抗爭者的不滿。
“前有村民反映過,幾個村都反映,村民一起去反映,每到下大雨,臟都往門口淌。村民去反映,牛奶廠送兩個錢給政府(村里面的),不就算了嘛。”
2.牧場與上級監管部門:有效抵御與低效監督
“我們現在是循環經濟,所有牧場都是可以循環的。我們會自己種植飼草,牛糞一部分會成為沼渣作為臥床,另一部分,會用做沼氣發電。我們牧場……自給自足。有專門部門進行沼渣的物液分離,分離后進行臥床鋪墊,用來保證牛只趴臥的舒適度。我們還會用牛糞來還田,跟周邊的農戶簽訂種植的協議,他們無償的使用我們的沼肥,他們種植的青儲玉米,又會作為我們的飼料我們來統一收集。所以這是一種很完善的循環。”
調查發現,M牛奶廠確實有自己的沼氣發電設備,并且都價值不菲。用地下管道將牛糞還田的方式聽起來十分環保,然而一輛一輛駛出的裝滿牛糞、一路滴滴灑灑、散發臭氣的卡車也是不容忽略的。
“環境保護局這邊的人來了也是搖頭,污染企業都有應對措施,講我們在建一個沼氣發電,進行無害化處理(真的有那個設備,也用了,效果確實不明顯,牛糞太多了,一天600多噸排泄物,供過于求了,只能處理一部分)。上面人來檢查,一看,什么措施都有,只是效果不是很明顯,廠方也講了,我們正在想辦法改進。我估計那里有一個技術問題,我覺得那個沼氣發電不是很成功。他們覺得拋灑是最直接的方式。”
監管部門會定期下來檢查,而M牛奶廠會讓他們看到應該看到的東西,并表示,沼氣發電的效用是長期的,需要時間。實地調查并沒有找到M牛奶廠環保中心的員工,公關部門的員工小李說“他每天都不是在辦公室里的,都會去農田看一下牛糞使用情況,監督一下”。
(一)受益圈受害圈高度重疊
研究發現,受益圈受害圈的重疊程度對村民抗爭的強度及策略選擇、村民的內部分化有較大的影響。受益圈受害圈理論是日本環境社會學的經典理論,它源于日本社會學者對新干線造成的公海問題的實證研究。
污染的受益者從廠主、以村干部為代表的政府、在牛奶廠工作的村民、靠用自家地裝載牛糞換取生活來源的村民再到普通村民,收益程度依次減弱。相反地,污染的受害者從村干部再到廠主、政府、村干部再到普通村民,受害程度依次增強。牛奶廠廠主擁有足夠強硬的社會資本來有效規避污染給自己帶來的損害,村干部也有足夠的經濟實力搬離村莊。
村民選擇忍受的一大原因就是,他們在環境污染的損害中獲取了不忍舍棄的利益。大部分村民因為種田的成本太高而選擇不種田了,經濟來源微薄,加上A村賭博風氣嚴重,用田地有償裝載M廠拋灑的牛糞似乎是最為便捷的掙錢方式。
(二)三大結構因素
1.親緣-地緣關系結構
雖然A村已經步入現代化的軌道,社會結構發生的了較大的變化,但“熟人社會”的特質依然存在。村民之間存在復雜的血緣和地緣關系,礙于情面,村民往往不愿意為了作為公共產品的環境而破壞熟人社會的人際關系。
2.精英-大眾結構
農村中的“精英-大眾結構”影響著村民環境健康風險的規避,也影響著村民的環境抗爭行為。精英是環境抗爭的牽頭人,是村民和政府、企業溝通的中介人物,環境抗爭的意識也遵循著從精英到大眾的邏輯。調查發現,A村青壯年人口流入城市,精英損失嚴重,政治精英又是政府的代言人,所以無論是經濟精英、文化精英還是政治精英都沒有起到牽頭的作用。
3.代際結構
農村社區代際結構的分化日益突出,面對環境污染,年輕人群體受教育程度較高,更傾向于用網絡媒體等現代方式維護權益或者逃離村莊,而中老年人群體傾向于逆來順受、運用常識和智慧規避風險。然而,年輕人群體的鄉土情節較為淡薄,對未來的期望值較高,爭先恐后地涌入了城市,帶走了村莊的活力與自保的屏障。
[參考文獻]
[1]孟祥海.中國畜牧業環境污染防治問題研究[D].華中林業大學,2014.
[2]安冬梅.武威農村環境污染現狀及改善措施[J].甘肅科技,2011(19).
[3]郝偉霞.城鄉斷裂下農村環境污染存在的問題及自治對策——以河南省舞陽縣為例[J].安徽農業科學,2011(32).
作者簡介:**汪璇(1994-),女,安徽馬鞍山人,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本科在讀,研究方向:環境社會學;指導老師:楊雪云(1969-),女,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教授,研究方向:農村社會學、女性學。
中圖分類號:F3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049-(2016)05-001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