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戈
《資本論》研究
《資本論》邏輯:資本邏輯還是“物象化”?*
郗 戈
馬克思;《資本論》邏輯;資本邏輯;物象化;物化
應當以《資本論》三卷為中心,厘清《資本論》邏輯、資本邏輯與物象化三者之間的深層關系?!顿Y本論》邏輯是對資本邏輯的“再現”?!顿Y本論》第一卷對資本邏輯進行了本質再現,而《資本論》三卷對資本邏輯進行了從本質到表象的總體再現。所謂資本邏輯其實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規律即價值增殖規律,其核心是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的二重性矛盾。《資本論》的核心邏輯是對資本邏輯的再現,而不是拜物教批判或物象化批判。資本邏輯是《資本論》的“主”邏輯,而物象化是《資本論》的“副”邏輯。資本邏輯是根源,而物象化是資本邏輯的效應:正是在資本邏輯從本質到表象轉化生成的基礎上,才發生了從本質到“物象”的顛倒表現關系。
當前,《資本論》哲學研究和資本邏輯研究已經成為學界研究焦點。但研究中的一些基礎性概念的內涵及相互關系問題仍是關鍵性難題,有待深入研討。特別是“《資本論》的邏輯”[1](P290)和“資本邏輯”之間是何種關系?與此相關的深層問題是,《資本論》的核心邏輯是資本邏輯還是“物象化”、“物化”?這些問題都需要對《資本論》及手稿的再研究。籠統地說,資本邏輯是“現實具體”,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規律、歷史邏輯。而《資本論》邏輯則是“思想具體”,是范疇體系的理論邏輯。《資本論》邏輯(作為思想具體)是對資本邏輯(作為現實具體)的總體“再現”,而所謂“物象化”和“物化”只是資本邏輯的一種效應。
另外,目前學界研究較多的是從《資本論》手稿特別是《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去談論資本邏輯創造文明與自我限制的二重性,而對《資本論》三卷中資本邏輯的研究比較薄弱。在本文中,我們以《資本論》三卷為中心,力圖澄清《資本論》邏輯、資本邏輯與物象化三者之間的深層關系。
究竟什么是《資本論》所再現的資本邏輯?讓我們先從第一卷本身的理論邏輯來予以把握。從總體上看,《資本論》第一卷從本質維度再現了資本邏輯。雖然《資本論》第一卷是以商品二重性為起點,但卻經由勞動二重性走向了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的分析。在這一系列的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范疇運動中,資本邏輯(作為“資本一般”)得到了本質性的再現。
勞動二重性學說構成了《資本論》的樞紐,其中也蘊含著資本邏輯的萌芽和秘密。馬克思曾指出“勞動二重性”理論是《資本論》的“三個嶄新的因素”之一,“實際上,對問題的批判性理解的全部秘密就在于此”。[2](P466-467)因此,“勞動二重性”論是理解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樞紐,因而也就構成了《資本論》第一卷的基本線索?!顿Y本論》第一卷正是先從“商品二重性”追溯到“勞動二重性”,經由“勞動二重性”即“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的矛盾而引入“私人勞動”與“社會勞動”的矛盾,再進展至資本主義生產中“價值增殖”與“勞動過程”、“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的矛盾。由此,《資本論》第一卷便一步步地從抽象范疇上升到具體范疇,通過范疇運動及其思想邏輯再現出資本主義直接生產過程的現實總體及內在結構,揭示了資本主義剩余價值規律這一歷史邏輯。應當注意,這里的“勞動二重性”,不應該解讀為任何時代的“勞動過程”都具有的超歷史的一般屬性,而應該理解為“資本基礎上的生產勞動的二重性”這一特殊的歷史屬性。因而,“勞動二重性”作為樞紐聯結而成的《資本論》理論總體之中所蘊藏的正是一種歷史性的真理——資本邏輯及其二重性。勞動二重性是一般商品經濟的內在矛盾,但還不是資本邏輯本身,僅僅是蘊含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矛盾的萌芽形式。在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中,勞動二重性就發展為其特殊形式: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即價值增殖與勞動過程的矛盾。而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則構成了資本邏輯的核心內容。
具體來看,《資本論》第一卷的各個范疇環節都再現著資本邏輯發展的各個現實環節。《資本論》第一卷的范疇邏輯對資本邏輯的再現,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從商品、貨幣、資本的生產等抽象范疇上升到資本再生產、積累的具體范疇的概念生成體系。
“第一篇 商品和貨幣”基于勞動價值論闡發了商品一般論和貨幣一般論,其中蘊含著資本邏輯的萌芽形式。該篇集中論述的商品經濟一般的價值規律是一種內含矛盾運動的趨勢。這一趨勢表現為,從商品到貨幣的發展,從商品二重性到勞動二重性的演進,從價值與使用價值、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的矛盾上升到社會勞動與私人勞動的矛盾。從而,為進一步上升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矛盾奠定了基礎。
“第二篇 貨幣轉化為資本”是第一卷承上啟下的核心樞紐,它闡發了勞動價值論到資本增殖論的轉變,再現了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該篇通過分析“資本總公式的矛盾”,揭示出資本區別于商品、貨幣等非資本的一般本性(“資本一般”)即購買勞動力商品進行生產以實現自我增殖。由此,范疇運動從商品二重性、勞動二重性上升到資本生產的二重性,再現出價值規律向價值增殖規律、剩余價值規律的轉化。而價值增殖規律構成了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
從第三篇至第六篇闡發了剩余價值論的基本原理,再現了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的直接展開形式。這一部分包括“第三篇 絕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第四篇 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第五篇 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第六篇 工資”,系統闡發了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即價值增殖與勞動過程,從價值增殖角度對資本進行了內在區分即不變資本與可變資本,分析了勞動時間的內部結構即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從勞動生產率提高與價值增殖的關系角度出發探討了剩余價值生產的兩種形式即絕對剩余價值生產與相對剩余價值生產。[3](P219-220)由此,便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矛盾,再現了資本邏輯簡單本質的直接展開形式。
僅僅停留于對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和直接展開形式把握是不夠的,還必須上升到對其反思性的本質和更復雜的展開形式的把握?!暗谄咂?資本的積累過程”闡發了資本積累論和原始積累論,再現了資本邏輯的復雜形式及其揚棄趨勢。通過從“資本主義生產”這一靜態的抽象范疇上升到“再生產”和“積累”等動態往復的具體范疇,揭示了資本積累的實質即剩余價值資本化的擴大再生產,闡發了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即在資本積累進程中,資本可變部分相對減少,資本有機構成提高,相對過剩人口累進生產)。與范疇運動的邏輯演進相配合,還從歷史角度分析了原始積累即資本產生史,并且揭示出資本主義積累的基本矛盾及其自我揚棄的歷史趨勢。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即生產力社會化與資本主義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正是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價值增殖規律)的復雜展開形式,因而資本主義自我揚棄趨勢也就構成了資本邏輯的歷史命運。由此,“第七篇”便再現了資本邏輯的反思性本質、復雜展開形式與歷史命運。
由上可見,資本邏輯及其超越便構成了統攝《資本論》第一卷的核心主題。在《資本論》第一卷中,馬克思主要是從資本生產的二重性出發來透視資本主義社會機體的,從而再現出資本邏輯這一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運行發展的基本規律。《資本論》第一卷的核心線索是,從價值規律到價值增殖規律的轉化發展,從商品生產過程二重性(商品二重性、勞動二重性)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二重性(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再到資本主義再生產和積累的基本矛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具體來看,第一卷從分析商品的二重性(資本主義社會一切矛盾的細胞形式、萌芽形式)開始,分析這一矛盾如何外化為商品和貨幣的矛盾,買和賣、生產和流通、私人勞動與社會勞動的矛盾,由此引出資本總公式的矛盾、資本和雇傭勞動的矛盾。于是,商品生產過程的二重性即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便轉化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二重性即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勞動過程實際是生產力發揮作用的過程,價值增殖過程實際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發揮作用的過程。所以,生產過程二重性實際是資本主義積累的基本矛盾(生產力社會化與資本主義私有制之間的矛盾)發揮作用的過程。這一基本矛盾最終推動資本主義社會走向滅亡。[4](P214)
那么,究竟應當如何理解《資本論》中再現出來的資本邏輯呢?所謂資本邏輯其實就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本規律即價值增殖規律。不同于一般價值規律,價值增殖規律的特殊本質、核心內涵在于:資本主義生產中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過程的二重性矛盾。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在再生產和積累中進一步發展為資本主義社會的基本矛盾即生產力的社會化趨勢與資本主義私有制之間的矛盾。一言以蔽之,資本邏輯是一個復雜的規律體系,其中包含著規律的各個實現環節:資本邏輯的簡單本質是價值增殖規律,直接展開形式是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而復雜展開形式是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
資本邏輯的核心內容是,價值增殖規律展開為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資本主義生產是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這兩個方面對立統一的過程。一方面,在資本基礎上的生產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勞動過程,其核心是勞動的物化,即具體勞動生產商品的使用價值、物質屬性的過程。另一方面,在資本基礎上的生產又是價值增殖過程,其核心是勞動的抽象化,即抽象勞動生產商品的價值、社會屬性的過程。因而,資本主義生產是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既對立又統一的矛盾結合體。這一矛盾的統一性在于:二者之間的“目的—手段”的支配關系。價值增殖作為目的支配勞動過程,內在地制約著勞動過程的發生發展;勞動過程作為手段服從于價值增殖,以價值增殖(剩余價值生產)為最高目的。值得注意的是,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恰恰規定著資本生產不同于其他任何社會形式的生產方式的特殊本質。按照馬克思的歷史性觀點,古代社會的生產的最高目的是使用價值,而只有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目的是價值或交換價值,價值增殖支配著使用價值生產過程。資本主義社會就是資本統治的社會形態,要把握這一社會的本質,就必須抓住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
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內含二元矛盾、相互分離的發展趨勢。作為二重性的存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不可能無止境發展下去,它必然包含著自我矛盾,在自己本身中不斷遭遇發展的內在界限。馬克思反復強調:“資本是一個活生生的矛盾”,[5](P405)“資本本身就是矛盾”,[5](P542)“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自身”。[6](P278)資本主義生產的二重性矛盾實質上構成了資本邏輯的核心內容,進而構成了資本邏輯的內在界限。資本邏輯的矛盾性表現為價值增殖與勞動過程、生產關系與生產力、創造文明與對抗分裂的“目的—手段”關系的歷史辯證法。在資本主義生產中,價值增殖是目的,發展勞動生產力是手段。而歷史的發展趨勢則是價值增殖作為手段服從于發展生產力這一目的,并最終揚棄資本的價值增殖。
探究《資本論》哲學特別是資本邏輯問題,只根據《資本論》第一卷,而不把握《資本論》四冊或四卷的總體是行不通的?!顿Y本論》第一卷只是對資本邏輯比較抽象的再現,沒有窮盡資本邏輯的總體面貌,并沒有完成對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總過程的具體再現。僅僅從第一卷中資本主義生產二重性來把握資本邏輯顯然是不夠的。本文中,我們將作為理論史部分(歷史文獻部分)的《資本論》第四冊或第四卷與作為理論部分的《資本論》前三卷或三冊暫且分析開來,集中探討《資本論》前三卷對資本邏輯的總體再現。
《資本論》三卷的理論邏輯構成了對資本邏輯的總體再現。資本邏輯在《資本論》中的再現不是在第一卷一蹴而就的,而是貫穿于整個三卷結構中,從抽象到具體,不斷上升,不斷發展。其基本線索是,資本主義直接生產過程——包含了直接生產過程的流通過程——包含了生產和流通的生產總過程。這一線索蘊含著三重含義:第一,資本形式的不斷轉化,從生產過程中的資本(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到流通過程中的資本(生產資本、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社會總資本(兩個生產部類的資本),再獨立化為商業資本(商品經營資本、貨幣經營資本)、生息資本(借貸資本、銀行資本、虛擬資本)。第二,資本價值增殖規律的不斷揭示和展開,從第一卷剩余價值的生產到第二卷剩余價值在流通中實現再到第三卷剩余價值在轉化形式(利潤、平均利潤及各種收入)中分配。第三,資本主義生產基本矛盾的不斷展開,從第一卷的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二重性與基本矛盾,到第二卷的循環周轉過程的矛盾、社會總資本再生產流通的矛盾,直至第三卷中生產總過程的矛盾?!顿Y本論》一至三卷的經濟范疇的辯證轉化過程構成了資本范疇的展開形式,具體再現了資本邏輯或價值增殖規律辯證發展的各個環節。
具體來看,《資本論》第一卷在直接生產領域中,再現了從商品生產過程二重性(商品二重性、勞動二重性)到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二重性(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必要勞動與剩余勞動)再到資本主義再生產和積累的基本矛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從價值與使用價值的矛盾到抽象勞動與具體勞動的矛盾,再到價值增殖與勞動過程、剩余勞動與必要勞動、生產關系與生產力的矛盾的不斷上升運動,再現了從價值規律向價值增殖規律的發展。其中,從價值增殖的角度即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相區分的角度提出了分析資本構成的一系列概念(技術構成、價值構成以及有機構成),為第二卷和第三卷更具體地再現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奠定了基礎。
《資本論》第二卷則在(包含了直接生產過程的)流通領域,再現了資本流通(循環與周轉)、社會總資本的再生產和流通對于發展勞動生產力的關系進而對于價值增殖的辯證關系。其中,“第一篇 資本形態變化及其循環”聯系資本的物質形態運動來研究資本本身的運動及其形式更替,從而再現了資本主義勞動過程的物質產物與價值增殖過程的價值產物在流通領域中的對立統一關系?!暗诙?資本周轉”從勞動過程中發揮機能方式和價值轉移(流通)方式的角度區分了固定資本與流動資本,從而再現了資本周轉對于資本主義生產過程的作用?!暗谌?社會總資本的再生產和流通”則從勞動過程中發揮機能方式的角度區分了社會生產的兩個部類(生產資料生產部類和生活資料生產部類),并進而從價值增殖角度探討了兩個部類之間的交換規律。
《資本論》第三卷在(包含了直接生產、流通和分配的)生產總過程的層面上,再現了剩余價值的各種轉化形式、資本主義的基本矛盾在生產總過程上的發展形式,再現了價值增殖規律在總體層面上的內在矛盾與歷史過渡性質?!暗谝黄?剩余價值轉化為利潤和剩余價值率轉化為利潤率”、“第二篇 利潤轉化為平均利潤”、“第三篇 利潤率趨向下降的規律”在剩余價值轉化為利潤進而轉化為平均利潤的基礎上,再現了資本主義的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基本矛盾在生產總過程上的發展:資本有機構成提高所引發的資本生產過剩和危機。而“第四篇 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轉化為商品經營資本和貨幣經營資本(商人資本)”、“第五篇 利潤分為利息和企業主收入。生息資本”、“第五篇 利潤分為利息和企業主收入。生息資本(續)”、“第六篇 超額利潤轉化為地租”、“第七篇 各種收入及其源泉”則通過探究利潤的各種轉化形式即利息、企業主收入和地租,再現了剩余價值在其轉化形式中的逐步獨立化、外表化和神秘化,從而實現了對資本價值增殖規律、勞動過程與價值增殖二重性矛盾的遮蔽。
由上可見,《資本論》三卷對資本邏輯的再現,不是簡單的、靜止的,而從抽象上升到具體、從簡單綜合為復雜、從本質生成出表象、從內部聯系展開為外部表現形式的范疇運動過程。其基本方向是,多樣性綜合為具體總體,達到思想具體對現實具體的總體再現。這是一個不斷上升與綜合的發展過程?;蛘甙凑蘸诟駹枴哆壿媽W》中的說法,這是一個“圓圈的圓圈”,螺旋式上升的范疇運動過程。第一卷(“內圈”)再現出簡單的、抽象的、本質的東西。由第一卷(“內圈”)向第二、三卷(“外圈”)的展開,再現出復雜的、具體的、表象的東西,因而就越來越接近現象的東西。第二、三卷并沒有丟掉第一卷,而是在第一卷的規定上再加上新的規定,使第一卷的本質規定不斷豐富和充實起來。[4](P7)
綜上,《資本論》三卷的邏輯進程和范疇運動,既是從抽象范疇上升到具體總體,又是從簡單本質綜合出復雜多樣的表象。第一卷與第二、三卷綜合起來就能夠再現出資本邏輯從簡單本質到復雜表象的總體。如果說資本邏輯是一個有機總體(人體),那么,《資本論》第一卷再現了它的骨骼系統,第二卷就進一步再現了包含骨骼的肌肉系統,而第三卷則再現了包含骨骼和肌肉的表皮系統。[5](P51)可以說,如同剩余價值理論一樣,資本邏輯也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資本邏輯涵蓋第一卷至第三卷所再現的簡單本質與復雜表象的總體聯系,而狹義的資本邏輯僅僅指第一卷所再現的簡單本質及其展開形式,它構成了廣義資本邏輯的內核。要言之,從總體上看資本邏輯,是從本質到表象、從內部聯系到外部表現形式的“轉化生成”邏輯。
拜物教論、物化論或物象化論(以下合稱為“物象化論”)是目前國內外一種極為流行的《資本論》哲學研究路徑。在這種研究路徑看來,《資本論》邏輯是拜物教論邏輯或物化論、物象化論邏輯,即《資本論》的基本邏輯是從商品拜物教批判到貨幣拜物教批判再到資本拜物教批判的層疊高漲。因而,資本邏輯的核心就是物化或物象化。這一觀點肇始于盧卡奇、科爾施開啟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傳統,由日本學者廣松涉、望月清司等發展為“物象化論”,國內不少學者也在此基礎上進行了深入研究。一般來說,物化或物象化的基本規定是,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條件下,人與人的特定社會聯系顛倒地表現為事物與事物的社會關系(即物象化),并進而顛倒地表現為物本身的自然屬性(即物化)。
那么,《資本論》邏輯究竟是不是這種物象化批判呢?更進一步地,《資本論》所再現的資本邏輯是否就是物象化邏輯呢?對此問題,我們不能簡單肯定或否定,而需要更具體的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本身的特殊規律顯然是比拜物教、物象化或物化更為深刻的一個層面。因此,問題的實質還是在于,如何理解資本邏輯與物象化邏輯的關系。
我們認為,在《資本論》的共時結構中,資本邏輯與物象化既緊密聯系,又相互區別。二者的聯系在于,資本邏輯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本質邏輯,而物象化則是資本主義生產的“效果”邏輯;物象化是資本邏輯的社會效應。二者的區別在于,資本邏輯是從本質到表象、從內部聯系到外部表現形式的“轉化生成”邏輯,而物象化則是從本質到“物象”的“顛倒表現”關系。資本邏輯中從本質到表象的“轉化生成”構成了物象化中從本質到物象的“顛倒表現”的根基。要言之,資本邏輯與物象化是根與枝、母與子、因與果的關系。相應地,《資本論》的核心邏輯是對資本邏輯的再現,而不是拜物教批判或物象化批判。資本邏輯是《資本論》的“主”邏輯,而物象化是《資本論》的“副”邏輯。
首先,從概念上就可以初步辨明資本邏輯與物象化二者間的關系?!百Y本邏輯”指的是資本主義生產的特有規律即資本區別于非資本(“商品”“貨幣”等)的“資本一般”。而“物象化”指的是商品經濟的一般規律,而不是區別于商品經濟的“資本一般”、“資本本性”。如果我們退而求其次,認為《資本論》邏輯是“資本拜物教”或“資本物象化”(而非“拜物教一般”、“物象化一般”),資本邏輯的核心是資本物象化,那么也無濟于事。因為,“資本拜物教”或“資本物象化”之所以是其自身,恰恰取決于“資本”這個限定性,這個特殊的、區別于“商品”、“貨幣”的“資本一般”。要說明“資本拜物教”或“資本物象化”范疇,恰恰需要首先闡明“資本”及“資本邏輯”等范疇。要言之,“資本”、“資本邏輯”是比“物象化”更深刻地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本質特性的范疇,而“物象化”則是派生性范疇。
其次,《資本論》三卷的文本邏輯也再現了資本邏輯與物象化之間根源與效應的關系。例如《資本論》第一卷第一篇先講商品二重性、勞動二重性,最后再講商品拜物教,在邏輯上已經將商品拜物教置于商品生產二重性的根基之上。與此相應,《資本論》三卷第五篇也是先講資本的轉化形式即生息資本、剩余價值的轉化形式即利息,而后再明確講資本拜物教問題。
具體來看,《資本論》三卷再現了資本邏輯從本質到表象、從內部聯系到外部表現形式的“轉化生成”過程。先從資本的轉化形式來看,第一卷中生產過程中的資本(可變資本與不變資本),到第二卷中轉化為流通過程中的資本(生產資本、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社會總資本(兩個生產部類的資本),再到第三卷中獨立化為商業資本(商品經營資本、貨幣經營資本)、生息資本(借貸資本、銀行資本、虛擬資本)。相應地,再從剩余價值的轉化形式來看,第一卷作為“本質”、“內部聯系”的剩余價值直接生產過程,發展到第二卷作為“表現形式”的剩余價值流通和實現過程,再發展出第三卷剩余價值的轉化形式利潤以及利潤的各種轉化形式(平均利潤分割為企業主收入和利息,超額利潤轉化為地租)等層層疊疊的“外部表現形式”,最后返回到社會有機體的表面即生產當事人的日常觀念,及其在古典經濟學庸俗因素、庸俗派經濟學中的理論表現。雖然,馬克思思想發展的線索是從資本主義社會表象入手,探尋其背后的本質,而《資本論》的敘述體系則是從社會本質重返社會表象,具體再現出本質生成出表象的社會存在論結構。
進而,《資本論》三卷還再現了物象化即從本質到“物象”,從人與人的社會聯系到物與物的社會關系、物的自然屬性的“顛倒表現”過程。在物象化結構中,社會生產的內部聯系顛倒地反映為外部“物象”,超感覺的社會關系顛倒地表現為可感覺的事物與事物的社會關系甚至物本身的自然屬性。從而,可感覺之物就系統地遮蔽了超感覺的社會關系及社會總體。在這種著了魔的顛倒的世界中,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交換關系及其內部聯系(剩余價值生產、流通、實現、分配過程及其各種轉化形式)顛倒地表現為簡單流通表象中的“人格”與“物象”(自由平等的交換和所有權),甚至進一步顛倒地表現為商品的自然物質屬性(例如“三位一體”公式:資本、土地和勞動三種物質因素分別表現為產生利息、地租和工資三種收入的獨立源泉)。由此,作為特定生產關系的資本,就顛倒地表現為作為生產要素的“物”本身的屬性,從而獲得自然性、永恒性和神秘性的外觀,成為自行增殖的“物神”。
綜合上述兩方面可以發現,資本邏輯作為根源產生出了物象化、物化效應。所謂物象化,其實就是在資本邏輯(從本質到表象的轉化生成)基礎上發生的從本質到物象的顛倒表現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說:“利潤分割為企業主收入和利息……就完成了剩余價值形式的獨立化,完成了它的形式對于它的實體,對于它的本質的硬化?!盵6](P939)正是在資本邏輯從本質向表象的轉化生成的基礎上,才有本質對物象的顛倒表現關系,才有各種表現形式的“獨立化”和“硬化”效應。以剩余價值的轉化形式為例就可以清晰看出二者的關系:企業主收入、利息和地租等收入(作為外部表現形式)都是剩余價值(內部聯系、生產關系)轉化生成的結果。而只有在剩余價值轉化為各種收入、資本主義生產的內部聯系轉化為外部表現形式的基礎上,才會發生生產關系(剩余價值)顛倒地表現為“物與物的社會關系”(收入形式中商品、貨幣的物象關系)甚至顛倒地表現為“物”(作為收入源泉的貨幣、生產資料、土地)本身的屬性這樣的物象化、物化效應。
反過來看,作為資本邏輯的重要效應,物象化和物化以神秘化的方式維系著資本對世界的統治。馬克思指出,在“三位一體”公式中,“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神秘化,社會關系的物化,物質的生產關系和它們的歷史社會規定性的直接融合已經完成:這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倒立著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資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為社會的人物,同時又直接作為單純的物,在興妖作怪”。[6](P940)《資本論》第三卷“第四十八章 三位一體的公式”集中表明,資本邏輯中價值增殖對勞動過程、社會形式對物質內容、生產關系對生產過程、生產力的“目的—手段”支配關系并不是直接明白地表現出來的,而是呈現為一種顛倒的表現關系,以至于發生了“直接融合”。在資本主義生產總過程中,特定價值增殖過程顛倒地表現為“一般勞動過程”甚至其物質要素,特定社會形式顛倒地表現為“一般物質內容”,特定生產關系顛倒地表現為“一般生產過程”,特定生產關系的流通顛倒地表現為“簡單流通”。由此便產生出拜物教的“假象世界”,以及生產當事人的“生產一般”、“流通一般”和“資本是自行增殖的物”等拜物教觀念。由此,資本邏輯中的支配關系衍生出了顛倒的物象化、物化關系,而相應地,物象化、物化中顛倒的表現關系就系統地遮蔽和實現著資本邏輯中的支配關系。要言之,在《資本論》共時結構中,資本邏輯是物象化的根源,而物象化是資本邏輯的產物,二者緊密聯系,相互支撐,形成了資本統治的整體結構。
《資本論》邏輯與資本邏輯的統一,是思想具體與現實具體、理論邏輯與歷史邏輯通過再現達成的統一?!顿Y本論》的理論邏輯再現出資本從本質到表象的整體運動規律。再現中的統一不是一成不變的抽象同一,而是在矛盾中不斷運動發展的統一?!顿Y本論》三卷理論邏輯對資本邏輯的再現,是未完成的,同時也是開放性的。如果說1858年形成的“六冊計劃”(資本、土地所有權、雇傭勞動、國家、對外貿易、世界市場)構成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著作的最初研究綱領,那么《資本論》僅僅是完成了其中第一冊《資本》甚至是其第一篇《資本一般》的內容。這意味著,《資本論》三卷并不是一個完成了的、封閉的“圓圈”,而是一種生成式的、開放式的再現。19世紀70年代中期以后,馬克思在《人類學筆記》、《歷史學筆記》等文獻中對東方社會問題、西方古代近代史中上層建筑領域進行了一系列探索。其意義可能在于,馬克思準備在時間和空間上拓展《資本論》的理論視域及其對資本邏輯的再現:一方面,從當代資本主義境遇回溯到早先的前資本主義歷史起源之點;另一方面,從當前西歐區域的資本主義轉向資本主義在廣大非西方社會以致全球的擴張。可見,《資本論》對資本邏輯的再現是開放性的,立足當下同時回溯往古、面向未來。因而,在當代境遇中不斷推進《資本論》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再現過程,關注資本邏輯的當代發展及其與政治、文化的關系的新變化,是21世紀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與時俱進的關鍵。
[1] 列寧全集[M].第5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2]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M].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3] 盧森貝.《資本論》注釋 [M].第一卷.趙木齋,朱培興譯. 北京:三聯書店,1963.
[4] 張薰華.《資本論》脈絡 [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
[5]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M].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責任編輯 孔 偉]
Logic ofDasKapital: Capital Logic or “Versachlichung”?
Xi Ge
(School of Marxism Studie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Marx; logic ofDasKapital; capital Logic; versachlichung; verdinglichung
We should take the third volume ofDasKapitalas the center to clarify the in-depth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logic ofDasKapital, capital logic and Versachlichung. Capital logic is the basic law of capitalist mode of production, namely, the law of value proliferation. Its core is the contradictory duality between the labor process and the value of proliferation. The core logic ofDasKapitalis 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capital logic, instead of fetishism critique or critique of Versachlichung. Capital logic is the main logic ofDasKapitaland Versachlichung is the secondary logic ofDasKapital. Based on the transformation and generation of the capital logic from the essence to the representations, the reverse representation relationship from the essence to “Sache” took place.
* 本文系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資本論》的歷史唯物主義思想及其當代價值研究”(項目號:12XNJ013)的階段性成果。
郗戈,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哲學博士(北京 100872)。
[編者按] 《資本論》哲學研究和資本邏輯研究已經成為學界研究焦點,但研究中的一些基礎性概念及相互關系問題、以及資本邏輯的發展有待深入研討。郗戈認為,應當厘清《資本論》邏輯、資本邏輯和物象化三者之間的深層關系。資本邏輯是《資本論》的“主”邏輯,而物象化是《資本論》的“副”邏輯。資本邏輯是根源,而物象化是資本邏輯的效應:正是在資本邏輯從本質到表象轉化生成的基礎上,才發生了從本質到“物象”的顛倒表現關系。唐斌認為,馬克思在研究資本時充分運用了經濟學方法、辯證唯物論、唯物辯證法以及科學社會主義的研究方法,將馬克思主義三大部分有機聯系起來。馬克思對資本理論的研究充分體現了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方法論上的整體性。楊志臣認為,自黑格爾以降,為了批判和消解資本邏輯對人的抽象統治,人們通過多種方式進行積極應對,形成了批判的多種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