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怡春
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的歷史貢獻與現代意義
文/劉怡春
意大利刑事古典學派的創始人貝卡里亞的《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于1764年問世,是人類歷史上首部系統分析犯罪與刑罰原則的著作。作者站在宏觀的刑法哲學的角度,批判了當時封建專制制度下刑罰的嚴酷與專斷,促進了歐洲的法律改革和文明進程,本書承傳的法治精神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
關于犯罪,貝卡里亞認為罪行的發生主要包含兩方面原因。其一是貧窮的原因。窮人的生存環境極為惡劣,因此實施財產類的犯罪。其二則是由于法律的原因。貝卡里亞指出意大利的法律對一部分犯罪設定的刑罰過于殘酷,另一部分又過輕,容易吸引人去實施。這其實是法律的一種犯罪。那么,究竟如何衡量犯罪呢?
貝卡里亞強調“衡量犯罪的唯一和真正的標尺是對國家造成的損害”,這種損害必須是實質的,而不僅僅是意圖,將法律責任與道德責任作出了明確區分,也間接要求了立法的確定性。這種客觀損害的判斷標準構成了貝卡里亞罪刑法定原則的基礎之一。
關于如何預防犯罪,貝卡里亞認為一味的酷刑并不能有效地降低犯罪行為的發生,而是強調優秀立法對于減少犯罪的重要作用。明確而通俗的立法能夠讓人們產生“健康的畏懼心理”,從而更好地起到普遍的管轄作用。在此之外,貝卡里亞還說明了科學、司法官員、獎勵、教育、恩赦這五個方面也是預防犯罪的重要途徑。傳播知識、普及教育,讓更多的公民擺脫愚昧,才能使他們真正尊重科學與真理,提高認知能力,從而將知法守法作為一種本能的自我修養,并且學會通過正規的法律渠道捍衛自己的利益。獎勵美德不僅能夠培養公民正確的道德觀念,同時還能培養其對于國家與社會的責任感,從而從根本上消解犯罪意識,提高對于消極社會因素的抵抗能力。在法律的執行環節,執法機關內部應該實行互相監督,避免腐化,從而使司法官員不致濫用權力,以真正實現嚴格執法。
對于刑罰權的起源,貝卡里亞認為,在社會建立之前人們是處于“戰爭狀態”中的,為了抵御野蠻人的聯合才逐漸形成了國家的形態。公民通過割讓權利達成共識的方式,將這部分權力集中于君主,來尋求國家的保護。“沒有一個人會為了公共利益而將自己的那份自由毫無代價地捐贈出來”,“無疑每個人都希望交給公共保存的那份自由盡量少些,只要足以讓別人保護自己就行了”。這種最低限度的被讓渡的自由權利的集合體,便是國家能夠實施刑罰的權力來源。
貝卡里亞發現刑罰的本質是“社會防衛的必要手段”,即通過設立一定秩序來保護社會免遭犯罪行為的侵害,同時也否定了私人復仇的惡性循環。正義的刑罰本質上是公民復仇權力的總和,所以理應平等地保護包括犯罪人在內的一切公民。刑罰并不能滅絕犯罪,它的目的與作用僅僅在于以“公惡”抵御“私惡”。在具體刑罰的設立上貝卡里亞也是持謹慎態度的,他從功利主義角度出發,認為只有對社會具有功利的刑罰才有設立的必要,并且明智的刑罰應該具有一種“提示作用”,引導人們遵從趨利避害的本性,從而自發地選擇不去犯罪。
當然,刑罰必須具有一定的限度。刑罰的本質是由國家對特定個人實施的一種痛苦,如果運用得當,不僅對犯罪者本人施加了懲戒,也對其他公民起到巨大的威懾作用。但如果濫用這種痛苦,則極有可能傷及無辜,甚至造成社會整體的不安與動蕩。具體而言,貝卡里亞認為,刑罰從本質上來說應當是“公開的、及時的、必需的,在既定條件下盡量輕微的、同犯罪相稱的并由法律規定的”。在書中他具體論述了刑罰的殘酷性并不能對阻止人們犯罪起到多么強大的震懾作用,與此相反,延續性的刑罰反而能對人類的心靈產生長久與痛苦的影響,這也是他明確表示反對濫用死刑的理由之一。
在《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貝卡里亞并未明確提及應如何確立一個具體的刑法體系,其寫作的主旨在于通過刑法學理論層面進行的梳理與分析,指出當時立法與執法中所存在的錯誤之處,這對于近代歐洲刑事司法體系的改革具有重大推動作用。
一直到貝卡里亞時代,歐洲的刑罰只有死刑與酷刑兩種刑罰方式。貝卡里亞的刑罰觀是人道主義與功利主義的統一,反對濫用死刑和酷刑。“刑罰的目的僅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規誡他人不要重蹈覆轍”。死刑是“一場國家同一個公民的戰爭”而非一種權利,在書中他用了大量篇幅來具體論述普遍使用死刑的不合理性,并要求制定寬和的刑罰,限制死刑的實施,因此他本人也被后世譽為“廢除死刑的‘戰斗號角’”。
為何反對死刑,貝卡里亞給出了兩點理由。其一,死刑的持續時間太短,是一種可怕卻短暫的印象,容易被人遺忘;并且從人的本性出發,頻繁地實施死刑反而容易激起旁觀者的憐憫情緒,喪失了“法律所希望喚起的那種健康的畏懼感”。其二,立法的目的在于阻止犯罪,而死刑實質上則是國家對于公民實施的謀殺行為,這與立法的目的是矛盾的。
貝卡里亞重視公民的生命權,但他也看到了死刑在特定條件下仍然有適用價值,提出“(人們)自己的生命不受任何用其鐵腕統治世界的人的支配,除非出現這種必要性”。關于“必要的死刑”,貝卡里亞給出了兩條判斷依據。其一,即使剝奪了罪犯的自由,其存在本身仍可能會對國家安全或社會穩定產生不利的影響。其二,對于某種特定的犯罪,當且僅當實施死刑時,才能預防其他公民犯此類罪行。由此可以看出,貝卡里亞并未將犯罪人罪行嚴重與否作為其是否應被處以死刑的衡量標準,而是從宏觀的角度入手,將社會秩序作為了優先的判斷理由。
司法調查的結果與貝卡里亞的觀點是一致的:死刑與犯罪率并沒有必然的直接關聯,在減少犯罪率的實踐中,多種途徑來預防犯罪永遠是最有效的,而通過高頻率的死刑與酷刑來達到施壓的目的則會適得其反。更有甚者,會因為減刑無望而破罐破摔,犯下比預期之中更嚴重的罪行,可能還會危及被害人的生命安全。這對于犯罪者本身也造成了極大的負面影響,對于社會民主法治建設而言更是沒有半點好處。
近代以來,隨著民主制度、法制建設不斷完善,人道主義觀點逐漸深入人心,廢除死刑運動在全球范圍內沸沸揚揚地展開,到2014年為止,世界上已有142個國家在法律上或者事實上廢除了死刑。我國由于歷史傳統和國情的需要,廢除死刑為時尚早,但是控制死刑應當成為目前規范死刑制度的一項重要工作。“死刑直接關系到公民生命權的剝奪,適用死刑必須慎之又慎。”在這樣呼吁廢除死刑、號召刑罰寬和化的總體趨勢下,現代社會對于死刑的適用在數量與程度上均不斷趨于緩和,這也與貝卡里亞寬刑慎罰的理念是一致的。
在《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貝卡里亞針對當時封建刑事法律關系中諸多擅斷與專橫的不合理規則,提出了罪刑法定與罪刑相適應這兩項著名的刑法基本原則。
1. 罪刑法定原則
在書中,貝卡里亞對罪刑法定原則作出了系統的論述。他明確指出,“只有法律才能為犯罪規定刑罰”,“任何司法官員(它是社會的一部分)都不能自命公正地對該社會的另一成員科處刑罰”。貝卡里亞不僅強調了只有法律有明文規定,才能判斷一個行為是否屬于犯罪,并應對其施以何種刑罰,并且對于司法官員與警察的職責范圍也進行了明確的限制,要求司法者只能將法律作為定罪量刑的唯一標準,而不能擅自進行任意裁量。罪刑法定原則使公民對于自己的行為有了確定的法律預期,從而明確了自由與禁止的界限,保護了公民從事各項合法行為的正當利益。它還嚴格限制了公權力機關行使權力的范圍,防止公民受到司法專斷的侵害,同時也保護了刑事立法的完整性與獨立性。我國現行刑法第3條中也對罪刑法定原則進行了規范。
2. 罪刑相適應原則
在書中貝卡里亞用一整章的內容系統地專門論述了刑罰力度應該與犯罪程度相對稱,對此他給出的理由是,“如果對兩種不同程度地侵犯社會的犯罪處以同等的刑罰,那么人們就找不到更有力的手段去制止實施能帶來較大好處的較大犯罪了。”
具體而言,貝卡里亞的罪刑相適應思想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刑罰輕重與罪行的危害程度相適應。其二,使刑罰的實施方式與犯罪內容相適應。貝卡里亞還指出刑罰的規模應當同一國國內的狀況相適應,即隨著國家的文明程度的提高,刑罰的強度也應該相應有所緩和。
每個犯罪者的犯罪程度都不盡相同,因此按照罪刑相適應原則,對其實施的刑罰也應該有所區別。例如,及時自首或者揭發他人達到立功標準,對于這些人,其量刑情節也應作出相應的調整。公正性是刑法的內在要求之一,對于不同的犯罪情節施以不同的刑罰是刑法公正性的具體表現,如果魯莽地將他們一律判處死刑,那么對于社會公正就會造成極大的破壞,法律的文明性也將無從體現。另外,如果對犯罪分子從嚴處置,不給其留有一絲回轉的余地,那么實際上更有可能激發他們的犯意,社會安全則更加難以保障。依照罪刑相適應原則,對于犯罪分子重罪重罰、輕罪輕罰,這樣反而有利于促使其主動降低或終止犯意,達到了預防、減少犯罪的最終目的。
《論犯罪與刑罰》誕生于18世紀,一經問世便對當時歐洲黑暗、混亂的封建酷刑制度造成了巨大的沖擊,貝卡里亞本人也因此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雖然從現代的觀點去看,書中仍不可避免地存有一些時代性的局限之處,但書中關于刑法哲學的大量真知灼見,對于當代的民主法治建設仍有著重要的借鑒與參考價值。刑罰的根本目的在于保護全體社會公民的基本利益,而并不是、也不應該是用來宣泄私欲的工具。杜絕犯罪,決不能依靠嚴苛的刑罰,而是應該從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入手,通過多種途徑與渠道,科學合理地引導公民遠離犯罪的道路。這是仍然具有生命力的法理,值得我們重視。
(本文作者系中國政法大學人文學院法治文化方向研究生)
[意]切薩雷·貝卡里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