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明
老蔣與“嘎嘣脆香”
文/張明
老蔣是看守所的管教員,和我分別隸屬于兩個不同的單位。我在分局的預審處工作,一般情況下,我和老蔣在工作上沒有直接的聯系,但有時卻有交叉點。
老蔣比我大十歲,五十出頭。他的老家與我的老家離得不遠,都在膠東半島,所以,感覺上就很親近,“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嘛!
在班車上,我們有時會坐在一起聊天。老蔣的家鄉口音很濃,他是年輕時當兵從老家出來的,后來轉業留在北京。我的父母都是膠東人,早年從老家參加革命,父親是老八路,母親是解放戰爭時期入伍的,而我卻從小在北京長大,對老家沒什么印象,只是幾年前的夏天和妻子隨團旅游到了煙臺、威海等地,由于時間緊,也沒去成老家。
老蔣的生活和飲食很有規律,只要不在單位值夜班,每天晚餐都要喝二兩“二鍋頭”,并佐以一小碟油炸花生米。他常跟我說,咱們山東盛產花生,咱們山東人也愛吃花生。有一次他看電視臺轉播的北京市人民藝術劇院演出的話劇《茶館》,第三幕中,常四爺帶來一些花生米來看望茶館王掌柜,王掌柜特意沏了一壺好茶。常四爺說:“喝茶吃花生仁,這可真是個樂子?!蓖跽乒裾f:“真邪門兒,好容易有了花生仁,可牙沒了。”老蔣說到這兒,沖我一笑,說:“趁著牙還沒掉,趕緊吃油炸花生仁,嘎嘣脆香。別看現在有什么腰果、開心果,那些個東西不但價錢老貴,味道也比花生差遠了,得相信老祖宗的眼光?!?/p>
在公安機關管理的看守所,有許多不同的崗位和職務分工。管教員主要負責犯罪嫌疑人的幫教(政治思想)工作,如組織犯罪嫌疑人學習法律條文和時事政治、觀察和詢問他們的違法行為、了解他們自身和家庭情況、消除其恐懼心理、化解其對抗情緒,等等。世上的人都有體會,這做人的工作可比只與物打交道的工作難多了。
有一次,我審理一起團伙盜竊案,從審訊到取證一直都還順利,臨近向檢察機關移送起訴時,一名主犯突然翻供,把責任全部推到同伙身上。當我問他為什么改變供詞時,他回答不能替別人背黑鍋。
主犯突然翻供,我想肯定是哪兒出了問題,極有可能是這名主犯害怕承擔責任,或者背后有人搗鬼。事實上,這個盜竊團伙的整個作案過程和損害后果已經十分清楚,證據確實而充分,他就是全部推翻口供也沒有用。只是,我覺得應該弄清楚他翻供的原因。為了進一步了解情況,我找到監管這名主犯的管教員,沒想到竟是老蔣。
老蔣幫我做了調查摸底,原來是同監室一個盜竊慣犯給他出主意,別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這樣法院判決時會加長刑期,能推就推掉。事后,老蔣對這名“教唆犯”進行了嚴厲批評,我也提審了翻供的主犯,揭穿了他的謊言。這次配合特別默契。在班車上,我對老蔣說,哪天我請老哥喝“二鍋頭”。老蔣說,別忘了帶油炸花生仁!
1997年香港回歸祖國期間,正是我們最忙碌的時候。我除了辦案,還要參加天安門廣場的警衛執勤,老蔣所在的看守所也在加班加點。那時候,每一個民警都在全天候地開展工作。班車也停發了,我很少和老蔣見面,后來又輪休,再后來我又去南方出差。
時隔半年多,我一直沒見到老蔣。有一次,我問看守所的同志,怎么最近看不到老蔣了?他們說,怎么,你不知道?老蔣住院了。我趕緊問,什么???他們說,是腎癌。我一驚,渾身起了雞皮疙瘩,這,這怎么可能!
正是加班期間,老蔣身體不適,小便時感覺疼痛,尿液呈黃紅色,懷疑是血尿。但當時任務重時間緊,“一個蘿卜一個坑”,他若是看病休息,別人的工作量就會更大。老蔣一直堅持到“回歸儀式”結束后,警察開始輪休時才去看病。他到了醫院就被留下來,做進一步的檢查,最后被確診為腎癌,據說,做手術時還有一個風波。
按照單位規定,我和老蔣等民警只能在一家區級的合同醫院看病,除了急診之外,在其他醫院看病一律不能報銷醫療費。老蔣在合同醫院住院時,醫院連續做了多項檢查,不知什么原因,只是懷疑腫瘤,卻又長時間不能確診。老蔣對醫生說能不能去其他醫院檢查?醫院說如果病人提出去其他醫院檢查必須自費。自費就自費,先把自己的病情查清楚了再說。老蔣去了北大醫院,那里很快就確診是腫瘤,并要求馬上做手術。老蔣拿著診斷結果回到合同醫院,希望在合同醫院做手術。誰知合同醫院對其他醫院的診斷結果一概不承認,更別提動手術了。老蔣很生氣:你們查不出來,別人查出來你們又不承認,這讓病人怎么辦?最后合同醫院答復:要做手術去北大醫院做,一切費用由病人自理!怎么辦?老蔣犯難了??紤]再三,先治病救命要緊。老蔣自費去北大醫院做了手術,聽說手術倒是順利,但最終還是發生了癌細胞轉移。
當我趕到醫院的時候,老蔣已經昏迷多次不能說話了。我很難過,卻又不能表現出來。我強忍淚水,從提兜里取出“二鍋頭”,又拿出用保鮮袋裝的油炸花生仁在老蔣的眼前晃動。我說:“老哥,你看,嘎嘣脆香!”
老蔣消瘦而疲憊的臉上浮現出笑容。他還有牙呢,卻再也不能咀嚼了。
老蔣去世時才五十二歲。
(本文作者系全國公安文聯會刊編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