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君
(廣東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周邦君
(廣東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 510320)
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孕育階段富有特色的奠基之作。在動機上,它意在為農民運動辯誣,捍衛其正義性。在創作上,它源于作者對農民問題與國民革命本質聯系的深入認識和他較早領導農民運動的具體實踐。在文本上,其塔式結構與豐富內容相統一,使理論闡發既有美感又有力度。在思想上,它將無產階級革命的基本理論與中國鄉土社會的主要實際結合起來。它在表述上存在若干疏漏,但在總體上為開創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道路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鄉土社會
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簡稱《報告》)[1]撰成于1927年初,是他在國民革命時期最長的文章,也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孕育階段富有特色的文章。該文(前七節)被美國學者約翰遜等錄入《世界文明的源泉》一書,與《圣經》、《尚書》、《荷馬史詩》、《共產黨宣言》等名著一起貫穿在人類文明的主線上。《報告》不僅為無數人士所樂于摘引和轉載,而且激發出一系列專題論文。[2]不過,它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關系未見專題論述。這方面的認識需要補充。
縱觀中共歷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特定概念是來之不易的,經歷了長期而又艱難的孕育階段。直到1938年,在毛澤東的《論新階段》一文中,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重大課題才首次明確地提出來。比照可知,發表時差達11年的《報告》是他為這一課題所積累的前期成果之一。20世紀50年代初,毛澤東在領銜編輯自己的文集時,專門為《報告》補寫了一段兩百多字的題注。題注表明,《報告》寫作的主要動機,是為了答復一些人(特別是革命陣營內部的高層領導人)對農民運動的責難。換言之,毛澤東意在為農民運動辯誣,大張旗鼓地捍衛其正義性,從而使國民革命建立在可靠的理論根基之上。
毛澤東注意到,責難農民運動的人,在國共兩黨都有存在,并造成了不利于國民革命正常發展的輿論氣候。從中共內部來看,總書記陳獨秀的態度和觀點直接影響到黨的大政方針。這位具有較高馬克思主義理論水平的領導人,在波瀾壯闊的革命洪流中,其理論不時透射出令人郁悶的灰暗色調。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他面對國民黨右派蔣介石集團實力大增、逐步排斥甚至殘殺共產黨人而背離國民革命正道的險惡環境,彷徨歧途,一而再、再而三地實行妥協退讓之策。1926年3月發生的“中山艦事件”,5月發生的“整理黨務案”,盡管情況比較復雜,但其矛頭指向是相當清楚的。那就是:以蔣介石為代表的國民黨右翼勢力打擊國民黨左翼勢力,并排擠中共在國民革命統一戰線中的領導地位。對于這種反革命行為,陳獨秀顧慮重重,優柔寡斷,表現得過于文弱。以今人的后見之明來看,作為學者、作家、教育家,陳獨秀是一位杰出的文化戰士;不過,作為政治家、革命家、中共領袖,他是一個很窩囊、很有悲劇色彩的歷史人物。由于害怕國共合作破裂,他不敢號召和組織必要的革命斗爭。從主觀愿望上講,陳獨秀當然并不想損害共產黨人和革命人民(包括革命農民)的利益。從客觀后果上看,他的妥協退讓之策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危害。因為它默認乃至縱容了蔣介石集團的反動性,使之從國民革命陣營更為迅速地向右轉,轉向了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反革命陣營。共產黨人和革命人民的根本利益,隨之遭到巨大的威脅。
《報告》題注認為,以陳獨秀為代表的右傾錯誤,怵于蔣介石集團掀起的反革命浪潮,在革命立場上顯得不夠堅定。陳獨秀將革命成功的希望過多寄托在國民黨方面,懷疑、甚至淡化廣大農民的革命性。對于國民革命所激發起來的農民運動,他未能旗幟鮮明地予以支持。非但如此,他還在1926年12月的特別會議上作《政治報告》時,以迎合國民黨右翼勢力的政治立場,批判農民運動“過火”,是“左”傾路線,并將“耕者有其田”這種起碼的革命主張束之高閣。[3]多年之后,毛澤東以一個成熟馬克思主義者和中共最高領導人的身份回頭審視歷史,認定陳獨秀這位早年的導師和領袖在國民革命后期已經蛻變為“右傾機會主義者”。[4]其主要證據在于,陳獨秀的思想主張落后于革命群眾,犯了“尾巴主義”錯誤,“是資產階級改良主義在無產階級隊伍中的反映。”[5]當年陳獨秀經過極其痛苦的反復糾結,終于做出了一個十分艱難的抉擇。那就是:寧可遷就國民黨蔣介石集團,也不肯下定決心、放下架子去支持農民,發動農民,組織農民,以進行實質性更強的革命斗爭。中國為數不多的工人階級和比較幼稚的共產黨組織,因為失去了廣大農民這個主要的同盟軍,所以走向了孤家寡人的地步。毛澤東在延安同美國記者斯諾談話時回憶說,1927年,陳獨秀沒有“看清當時的形勢”,其“小資產階級的本性使他陷于驚惶和失敗。”[6]所謂小資產階級的本性,當近似于書生習氣的含義。小資(特別是其中的知識分子)不乏書本知識,而最容易出現的毛病是脫離實際。小資遇事過多憑借主觀愿望和想象,臨陣時往往手忙腳亂,拿不出切實有效的應對辦法。通過國共合作不斷竊取國民革命勝利果實的蔣介石集團,正是拿住并趁機利用了陳獨秀等領導人的書生習氣和右傾錯誤,才更為方便地、變本加厲地排斥和打擊日益孤立無援的共產黨人。1927年春夏之際,蔣介石集團、汪精衛集團先后發動震驚中外的“四一二”、“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在嚴重的白色恐怖中,許多共產黨員(包括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陳喬年)和無數革命群眾慘遭殺害。血淋淋的事件說明,陳獨秀所推行的妥協退讓之策,無法獲得國民黨右翼勢力的溫情回報,而只能使中共和革命人民束縛自己的手腳,陷入無力自衛、任人宰割的可憐境地。
在毛澤東看來,中共要及早預防和努力擺脫易于被反動勢力絞殺的危險,就不能一廂情愿地委曲求全。尤其不能以犧牲廣大革命農民的根本利益為代價,去換取國民黨右翼勢力勉強停留在國民革命陣線之內,而亟須對兩黨合作破裂的不利局面作出相應的思想準備、組織準備。為使這些準備落到實處,中共唯有積極主動地到廣大農民群眾中去尋找主要的依靠力量。但是,陳獨秀固執己見,始終轉不過彎來。他甚至在武漢召開的12月特別會議上,與蘇聯顧問鮑羅廷一起,強烈反對毛澤東關于迅速開展土地革命的建議。[7]按照中共的組織原則,當時作為陳獨秀部下的毛澤東只能保留自己的意見,而無力從頂層設計上改變中央的決策。會議尚未結束,毛澤東就心事重重地離鄂返湘。在湖湘文化史上,屈原苦吟《離騷》的心理機制由司馬遷概括為“人窮則返本。”[8]熟讀《離騷》的毛澤東帶著巨大的問號,回到自己熟悉的湖南鄉土社會去實地考察農民運動,這也是一種窮途返本之舉。國民革命時期,中共尚屬幼年,不少理論家和領導人往往還不夠成熟,其思想意識還滯留在馬克思主義外洋化(特別是歐化)的階段,很容易滑進主觀主義的泥潭之中。這就如同毛澤東后來在延安引用的鄉土化對聯所諷喻的那樣:“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9]毛澤東自拔流俗,很早就提倡并身體力行基層考察方法,以遠離主觀主義的思想陷阱。他在摸索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道路的長夜里推出《報告》一文,猶如用鄉間故土的材料點燃了一支耀眼的火把,便于陳獨秀等共產黨人和廣大人民能夠清楚地看到農民運動的革命偉力。
從創作角度上看,真正的杰作都是作者苦心孤詣、自出機杼的產物。毛澤東的《報告》也符合這個特定的規律。他和馬克思、恩格斯等經典作家相類,具有非凡的理論創造才能。這種才能的充分發揮,需要高度的個人修養與典型的客觀環境發生奇妙的合力作用。《報告》的創作,首先是一種帶有強烈個性色彩的活動,源于毛澤東自身的深入認識和具體實踐。毛澤東出生農家,在中共成立之前的早期(1893—1920)就對“三農”問題有著真切的倫理關懷。[10]這與馬克思、恩格斯不大一樣,因為他們兩人從小生長在西歐工商化城市,一度對農業生產、農民生活、農村環境相當隔膜(兩人在追求真理的曲折過程中,經過較長時期的思想磨煉,才自覺認識到“三農”的意義)。從個人閱歷平行對照來看,毛澤東比馬克思、恩格斯更早且更多地了解和重視農民及其相關問題。1925年,毛澤東填寫了“少年中國學會改組委員會調查表”。其中,“學業”一欄寫著:“研究社會科學,現在注重研究中國農民問題”;“事業”一欄寫著:“教過一年書,做過兩年工人運動,半年農民運動,一年國民黨的組織工作。”[11]這份檔案材料說明,1921—1925年,毛澤東主要做了四件事。其中,從事農民問題研究,領導農民運動,從1925下半年開始轉變成為他的事業重點。1926年,在廣州主辦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所期間,毛澤東不僅講授“中國農民問題”等課程,還編印《農民問題叢刊》。這使他以前在長沙讀師范、作教師、編《湘江評論》時所積累的知識和經驗獲得了新的用武之地,也使他進一步強化、深化了對中國農民問題和農民運動的認識。是年9月,他為《農民問題叢刊》作序。其中強調:“農民問題乃國民革命的中心問題,農民不起來參加并擁護國民革命,國民革命就不會成功;農民運動不趕速地做起來,農民問題不會解決;農民問題不在現在的革命運動中得到相當的解決,農民不會擁護這個革命。——這些道理,一直到現在,即使在革命黨里面,還有很多人不明白。”而“所謂國民革命運動,其大部分即是農民運動。”[12]他悉心總結農民運動(特別是先驅者澎湃所領導的海陸豐農民運動)的經驗,比孫中山、陳獨秀等人更為清晰、更為深刻地看到了農民運動與國民革命的內在聯系。長期的、多方面的鍛煉提高了他的素養,為他考察農民運動并創作《報告》提供了得天獨厚的個人條件。
《報告》的個性化創作,同時也是一種具有深厚歷史根源的社會性活動,同社會歷史演化的主要線索緊密相關,而歷史與邏輯的統一是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理論的基本思想方法。歷史的邏輯顯示,重視農民(連帶農業、農村)問題有著極其廣闊的時空維度。難怪熟知西學并成為中國經濟思想史學開創者之一的胡寄窗指出:“重本或重農是古代社會特別是封建社會的普遍趨勢,中外皆然。”[13]唯物史觀表明,近現代社會和古代社會一樣,中國社會和外國社會(即便是發達的工商業社會)一樣,都立足于農業基礎之上,立足于農民的勞動實踐之上。從晚清以來的很長歷史時期,中國面臨極其險惡的國際環境和動蕩不安的國內局勢。雖然工商業在畸形的社會條件下獲得了一定的發展,但大批有識之士依然反復強調農業、農民問題。國民革命時期,不少革命家不同程度地觸及這一方面。例如,1924年,頗受英、美、日等工商化國家思想熏陶的孫中山在向廣州農民運動講習所師生發表演說時談道:“農民是我們中國人民之中的最大多數,如果農民不參加革命,就是我們革命沒有基礎。”[14]曾經到日本吃過洋面包的陳獨秀在孫中山發表這場演說的前一年指出:農民“在目前已是國民革命之一種偉大的潛勢力”,所以革命者“不可漠視農民問題。”[15]從理論原則上看,陳、孫二人都承認農民問題不能小看。可以說,毛澤東和他倆在這方面的認識是英雄所見略同。而且,作為國民革命指導思想的新三民主義,特別是三大政策之中的扶助農工政策,為毛澤東等革命者探討農民問題搭建了相當便利的輿論平臺。國民黨中央農民部及其所屬機構,尤其是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成立,加上中共中央農民運動委員會的正式建制,又為之提供了比較有力的組織依托。因此,毛澤東考察農民運動并撰寫《報告》,既是聽從社會歷史基本規律的深沉召喚,也是順應國民革命客觀環境的迫切要求。
毛澤東對農民運動的認識和實踐,有一個轉變的過程。毛澤東的知音周恩來在1949年總結說:“‘五四’以后,毛主席參加了革命運動,就先在城市專心致志地搞工人運動。那時陶行知先生提倡鄉村運動。惲代英同志給毛主席寫信說,我們也可以學習陶行知到鄉村里搞一搞。毛主席說,現在城市工作還忙不過來,怎么能再去搞鄉村呢?這就說明毛主席當時沒有顧到另一方面。但后來毛主席很快就轉到鄉村,又把農民運動搞通了,使城市和鄉村的革命運動結合起來。以后又搞軍事,都搞通了,并且全面了。”[16]在風云變幻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毛澤東主要開展和領導了三項運動,即城市工人運動、農村農民運動、城鄉軍事運動。其中,農民運動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具有特別緊要的意義。這是因為,西方工商化條件下所催生出來的不少馬克思主義者,往往覺得農民保守、落后,不具有革命性,或革命性相當薄弱,不值得重視。由于受到這種較為普遍的觀念左右,中共一些尚未消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和領導人,一度不知不覺地忽視農民運動,不愿意在這方面下功夫。“五四”運動后,毛澤東參加了建黨工作。而從階級性質上講,中共是工人階級政黨。因此,建黨之初,毛澤東和大多數共產黨人都有意識地將工作重點擺在城市工人運動方面,暫時還來不及過多考慮農民、農村問題。辯證地看,那時中共不少高級干部都有留洋的背景,這本來是一種優勢,但反而使他們容易受到洋理論的掣肘,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道路上舉步維艱。與之不同的是,毛澤東沒有留洋的經歷,這本來是一種劣勢,但反而使他容易擺脫洋理論的束縛。加上其他主客觀因素的綜合作用,毛澤東不是那么拘泥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本本,更善于順勢而變,因時而化。一旦現實環境變化,革命任務變化,毛澤東就能夠較快轉換觀念,及時調整思維套路和工作方法,以適應中國革命情況的變化。在中共歷史上,他成為較早關注和領導農民運動的理論家、作家與活動家。從個人內在修養與外部社會環境的結合點來看,這為《報告》的創作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推動夯筑了相當扎實的基礎。
從文本上看,《報告》最初發表于1927年湖南《戰士》周刊上。此后尚有一些大同小異的版本陸續問世,逐步擴大了傳播的空間。自20世紀50年代初以來,《毛澤東選集》本(1991年的第2版對1951年的第1版略有改動,都簡稱《毛選》本)所錄《報告》,無疑是流傳最為廣泛的權威版本。王建國認為這種版本的《報告》“遠非完整的文本”,并對“全文”一詞表示質疑。[17]這種質疑自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但無關宏旨,不足以動搖《毛選》本《報告》的權威性。從目錄上看,《報告》共分八小節。其文本結構和主要內容如表1所示。

表1 《報告》文本結構和主要內容一覽表
從總體上看,《報告》呈現出一個不太規則卻相當穩固的塔式結構:第一節為塔頂,第二至七節為塔干,第八節為塔座。各節在篇幅上表現出較為明顯的差異:第六節不足400字,僅占全文(正文約17000字)的2.30%;第七節超過2000字,約占全文的13.76%;第八節超過11000字,接近第一節的30倍,約占全文的67.12%。換一個角度來看,第八節也可以當作前七節的輔助性論述。正因為如此,一些限于篇幅的選本(如《毛澤東著作選讀》等)索性將第八節割愛,而只錄前七節。[18]如果讀者進一步讀到《報告》之外去,就可以想見,托起龐大底座的是來自廣大基層干部和群眾的豐富材料,是來自無數農民的革命實踐本身。
就《報告》文本而言,其塔式結構可以理解成寫作學中最為常見的三部分模式。這就是說,它的前后兩節分別作為一部分,而中間六節作為第二部分。這樣看待,對讀者從整體上把握《報告》的結構和內容將不無裨益。第一部分帶有導言的性質,簡要地交代考察的地點、時間、收獲,然后著重強調農民問題與國民革命的重大關系。從現代漢語史來看,第一節題目中的“嚴重”一詞在用法上有些特殊,比較搶眼。從表意的程度上看,“嚴重”比“重要”更深一層。這意味著:毛澤東將農民問題放在了相當突出的位置,因而在文章開篇就提請人們(尤其是中共領導人)給予特別的注意。第二部分介紹農民運動的發展進程和政治舉措,論述并擁護農民運動的革命性,糾正黨內外的一些錯誤認識,駁斥對農民運動的攻擊和誣蔑。所謂農民運動“糟得很”、“過分”、是“痞子”運動之類說法,主要因為脫離了革命農民的政治立場,所以是錯誤的。第三部分一一列舉農民在農會領導下所干的十四件大事,以進一步論證農民運動的革命正義性。這十四件大事的基本內容,通過文中的小標題得到大體表現(見表2)。

表2 《報告》所述十四件大事一覽表
鄉土諺曰:擺事實,講道理。事實中所蘊含和顯示的道理,往往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在革命理論宣傳上容易為群眾所接受、掌握和傳播。古今中外各類文獻汗牛充棟,但《報告》娓娓道來的十四件大事是絕無僅有的集中表達和系統論述。這些鐵一般的事實,在當時湖南不少農村地區經常發生,卻在城市的諸多媒體上難以得到客觀的反映,更談不上正面的報道。正是這些事實,使《報告》前七節所揭示的革命道理得到強勁有力的證據支持,使那些懷疑或反對農民運動的言論失去根本的立足點。
從語文角度上看,《報告》以其頗有特色的塔式結構和組織嚴密的豐富內容,為毛澤東乃至整個中共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事業提供了一篇令人心悅誠服的作品。《報告》文本四處傳播,受到了各種各樣的評頭品足,也得到了無窮無盡的褒揚贊美。即或是那些自命不凡、慣于挑剔、往往持有文人相輕態度的知識分子,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顱,默認或公認《報告》不愧為文質結合的成功之作。聯系中國古代文論來看,曾任四庫館臣的周永年轉錄黃宗羲之說:“言之不文,不能行遠。今人所習,大概世俗之調,無異吏胥之案牘,旗亭之日歷。”[19]在國學方面造詣甚高的毛澤東,從骨子里面厭惡那些言而無味的文字癟三、新意蕩然的俗腔爛調、死氣沉沉的衙門套話和千人一面的流水賬簿。他熟悉儒家老祖宗關于言文一致、文質彬彬的君子之道,并將其作為共產黨人努力繼承和發揚的優良傳統。
應當明確的是,儒家君子之道與馬克思主義文論的主張有相通之處。在哲理(含文理)層面上,形式與內容的關系是馬克思主義范疇學的重要課題。它若要落實在理論創作活動中,則理論家不得不講究表達形式與思想內容的高度統一。中共的理論撰述者,只有在較高層次上達到形式與內容的基本平衡,才不至于辱沒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榮譽。否則,撰述者就很可能對不住馬克思和馬克思主義,也對不住比拼音文字更美的方塊漢字,對不住廣大讀者群眾。這里除了比較到位的漢語言文學功夫之外,結構上的細致考量、妥善安排,也是文章形式的組成部分。在中國現代政論文嬗變史上,《報告》比那些帶著生硬翻譯腔調的歐化漢語文章更有可讀性,堪稱形式與內容整體和諧的范本。一方面,其形式被打磨成美的形式,即英國學者Clive Bell所言significant form(有意味的形式)[20],有意義、有韻味的形式,也就是有分量、有實質內容的恰當形式;另一方面,其內容熔鑄成有模有樣、令人可以得到理論啟示和審美享受的內容。換句話說,《報告》使農民運動的卓越理論在文字闡發上顯得既有文藝美感,又有學術力度。《報告》的部分內容(即第四節)曾被編入中學《語文》課本,其中的關鍵道理應該就在于此。
從中國近代社會調查(考察、調研)來看,毛澤東的專門工作做得很早、很在行,具有史無前例的開拓性。這就如同恩格斯對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進行調查一樣,對于建立勞動人民的革命理論來說,比那種書齋式的遐想、思辨與寫作活動具有更為實在、更為重大的意義。《報告》(前七節)發表之初,中共高層由此產生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反響,即陳獨秀的強烈反對和瞿秋白的充分肯定。在毛澤東的諸多作品中,《報告》雖然出自他個人地位并不很高、甚至遭受黨內主流思想大力排斥之時,卻是最早介紹到國外(蘇聯)的一篇文章。1927年5月,共產國際領導人布哈林對這篇“文字精練,耐人尋味”的文章給予非同尋常的關注和高度贊賞的評價。這表明,真理的聲音是鎖不住的。[21]1927年以后的崢嶸歲月不斷提供新的有力證據,證明《報告》的基本立場、基本觀點和基本方法具有顛撲不破的真理性。約翰遜等在選錄《報告》時,特意加了數百字的按語。其中寫道:“如果馬克思看到共產主義在俄國生根驚訝的話,那么他看到共產主義征服了中國,就一定會很震驚;因為中國的農業人口比俄羅斯更多,只有很少的工業無產者人口。雖然,按照正統馬克思主義理論,這根本不是發生共產主義革命的地方。”[22]此說立足于大量經典文獻的縱橫對比之上,高屋建瓴地指明了《報告》在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奠基的過程中具有相當突出的歷史地位。約翰遜等雖然并非馬克思主義學者,但能有如此見識,實為發人深省。
的確,馬克思主義創始人極其看好城市工業無產階級的革命性,相應地認為農民的國度不大可能發生共產主義革命。然而,恩格斯晚年深刻地認識到農業對人類社會的決定性作用,并語重心長地告誡說:“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23]正是從方法論的高度看問題,毛澤東才避免像一些人那樣教條式地對待馬克思主義,才將馬克思主要立足于西歐情況所做出的判斷轉化成符合中國實際的結論。需要強調的是,在20世紀后期以前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包括毛澤東時代),中國主要的、首要的實際是:祖祖輩輩在土地上辛勤勞動、高度愛好和平的農民占據全國人口的絕大多數,中國社會大體上是農業社會。就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本質含義而言,中共迫切要求把來自外洋的無產階級革命之基本理論與中國鄉土社會的主要實際結合起來,而毛澤東就是及時這樣做,并且是做得最為成功的。正因為毛澤東從農業中國的基本國情出發,緊緊依靠廣大農民群眾的支持和奉獻,才克服革命征途上的重重困難,走出一團又一團迷霧,走向一個又一個勝利。正因為毛澤東率先將馬克思主義關于城市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轉化成具有地道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農村革命道路理論,并在斗爭實踐中帶領全黨緊密團結和正確指引農民這個最為廣泛的革命主力軍、同盟軍,才完成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艱巨任務。從思想及其效力上看,《報告》對馬克思主義革命理論中國化具有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
后人在研習《報告》時,既要充分肯定它的寶貴價值,也要糾正它被簡單奉為句句是真理而發生的偏頗,避免它被拖進新的本本主義泥坑。從不同角度上看,《報告》確實有很多令人賞心悅目的地方。例如,在文字上,它行文暢達,不故作高深,沒有飄忽不定的囈語,沒有馬克思某些著作那種“晦澀、難解”[24]之弊,因而便于廣大干部群眾領會其意旨;在氣勢上,它大氣磅礴,正氣凜然,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在論證上,它資料翔實,組織相當嚴密,具有強大的理論征服力。不過,《報告》如同古今中外諸多名著一樣,也并非完美無缺。例如,其中寫道:“關進縣監獄。這是比戴高帽子更重的罪。”[25]從嚴格的語法邏輯上講,此處在作前后比較時有點急迫,存在著纏夾不清的毛病。《報告》前文提到,農會無論是給土豪劣紳戴高帽子(并押著他們游鄉),還是將他們關進縣監獄,都屬于懲罰的具體措施。單從字面上意思上看,這句話是說:“農會將土豪劣紳關進縣監獄,這種方法是……罪。”如此一來,作者的本意恰恰被說反了。農會的革命行動竟然成了犯罪之舉,這不是污蔑、打擊農民革命,不是替土豪劣紳翻案么?說這話的要是換成另一個人,要是在20世紀60-70年代被紅衛兵小將們七手八腳地揪住,不知要招致多大的橫禍?《報告》又云:“槍斃。這必是很大的土豪劣紳,農民和各界民眾共同做的。”[26]如果讀者前后連起來讀,就會發現這里也是有語病的。質言之,“必是”與“很大”之間缺少“針對”一詞。倘若此處加上“針對”二字,就可以避免文理上的淆亂。如果讀者讀得細心些,可以感到《報告》(特別是第八節)有些地方似嫌重復過多。問題很可能出自基層農會會員的口述材料,而毛澤東在整理材料時沒有閑暇一一洗刷凈盡。
另外,《報告》在觀點表述上也并非沒有可議之處。例如,楊天石等學者認為,《報告》完全否定湖南農民運動有“過分”之舉,全盤肯定農民在鄉村里的各種做法,而未能從無產階級的戰略高度指出掌握革命政策和策略的重要性,未能提出糾正農民小生產者的狹隘性。[27]應該說,這種批評意見是頗有學術見地的。本來,《報告》作者早在1925年就冷靜地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即警惕城鄉游民無產者的破壞性。[28]但是,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報告》(以及毛澤東在此之后的很多著作)沒有自覺地延續和深入下去。“文革”之所以背離毛澤東的初衷而走向災難性的地步,在較大程度上是因為游民無產者(尤其是流氓無產者)的破壞性非但沒有得到應有的警惕和控制,反而受到或明或暗的縱容和鼓勵。當然,《報告》的個別缺失遠遠無法為后來的歷史性錯誤承擔直接的責任。鑒于國民革命的時代局限,《報告》的思想疏漏就未必需要后人用放大鏡去觀察了。
綜而觀之,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萌芽時期的奠基之作,《報告》不僅應當得到高度關注,而且需要加以辯證分析和全面理解。《報告》作者在中共成立之前,就明于文理,諳于文法,并且能夠寫出讓師友驚服、讓新文化運動健將胡適等人看好的文章。從理論上說,毛澤東應該有能力避免作文語病。從寫作實踐和批評實踐來看,情況卻總是不會那么絕對化。畢竟文章千古事,得失非由寸心知。難怪先賢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29]平心而論,在極端緊張和無比殘酷的戰爭年代,毛澤東撰寫《報告》時來不及反反復復地前思后想,字斟句酌,因而偶有疏漏,亦毫不為怪。后來,由于更為復雜的原因,尤其是毛澤東的英名響徹寰宇,使得《報告》的瑕疵輕而易舉地被隱藏在歷史的褶皺深處。即或有人發現了《報告》的這類瑕疵,發現者也寧可予以忽略,而不愿對其指指點點。上述評論,不是要千方百計地吹毛求疵以求炫耀書生的某種優勢,而是帶著一種la politesse du Coeur(出自內心的禮貌),[30]而是尊重原作、熱愛原作者的實質性表現。上述評論,也不是為了某種虛榮而刻意貶斥《報告》的歷史貢獻,而是要認真貫徹《報告》作者大力倡導的實事求是精神,即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理論的核心精神。太陽雖有黑點,卻無損于它自身的光輝。同理,《報告》雖然在文字安排和思想表述上存在個別疏漏,但不至于降低其自身的經典價值。在總體上,它為開創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道路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1]《毛澤東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2-44頁。
[2]特別要提到的是,“中國農業歷史與文化”網之“三農文摘”欄目轉錄了《報告》全文,鄭燦輝(1959)、林杰(1965)、(美)沃馬克(2004)、孫念韶等(2007)、王建國(2008)、吳倩(2010)等對《報告》進行了專題探索,而余進東獲得2014年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毛澤東考察湖南農民運動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研究》,但在這方面的專門論文未見面世。
[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G],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3年,第381—388頁。
[4]同[1],第12頁。
[5]同[1],第264頁。
[6](美)斯諾《毛澤東自傳》(汪衡譯)[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第73頁。
[7]李維漢《關于中共中央十二月特別會議的回憶》[J],《湖南黨史通訊》1983年第10期,第18頁。
[8]司馬遷《史記》(李炳海校評)[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517頁。
[9]《毛澤東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00頁。
[10]周邦君《毛澤東早期對“三農”問題的倫理關懷》[J],《農業考古》2013年第6期,第83-87頁。
[11]《毛澤東文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9頁。
[12]同[11],第37、38頁。
[13]胡寄窗《中國經濟思想史》下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05頁。
[14]《孫中山全集》第10卷[M],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555頁。
[15]王樹棣《陳獨秀文章選編》中冊[M],北京:三聯書店,1984年,第312頁。
[16]《周恩來選集》上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33頁。
[17]王建國《<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的版本問題》[J],《安徽史學》2007年第5期,第79-80頁。
[18]《毛澤東著作選讀》上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1-22頁。
[19]王永智等注譯《品書奇言》[M],西安: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250頁。
[20]李澤厚《美的歷程》[M],天津: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1年,第37頁。
[21]張萬祿《毛澤東的道路(1921—1935)》[M],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第178-179頁。
[22](美)約翰遜等編《世界文明的源泉》下卷(馬婷等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55頁。
[23]《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42頁。
[24](英)麥克萊倫《卡爾·馬克思傳》(王珍譯)[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09頁。
[25]同[1],第25頁。
[26]同[1],第26頁。
[27]楊天石等《中華民國史》第6卷[M],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01-202頁。
[28]同[1],第8-9頁。
[29]同[8],第563頁。
[30]汪堂家編《亂世奇文——辜鴻銘化外文錄》[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93頁。
Investigation Report on Hunan Peasant Movement and Localization of Marxism in China
Zhou BangJun
(Marxism Colleg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Guangzhou,Guangdong 510320)
Mao Ze-Dong’sInvestigationReportonHunanPeasantMovementwas a cornerstone article very distinctive in the germination period of localization Marxism in China. In the aspect of motive,it aimed to defend the peasant-movement’s justice against false accusations. In the aspect of creation,it originated from the author’s deep understanding of the essenti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peasants and the National Revolution,and from the specific practices that he led peasant movements earlier. In the aspect of text,its tower structure unified with its rich content made its theory elucidated both aesthetically and vigorously. In the aspect of thought,it combined the basic theory of the proletarian revolution with the main realities of the local society in China. In the aspect of statement,it had a few defects,but in totality,it remarkably contributed to initiating the road of localization of Marxism in China.
Mao Ze-Dong,InvestigationReportonHunanPeasantMovement,Localization of Marxism in China,Local society
周邦君(1965-),男,廣東財經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鄉土文化與馬克思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