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明 海
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關于“國語統一”的思想爭論*
——兼論中共領導下文字改革的理論話語與策略轉向
崔 明 海
語言統一是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建設的組成部分。這個議題與近代漢字拼音化運動相伴而生。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雖然在“國語統一”上有著共同的目標追求,但由于政治立場、語言觀和階級意識的不同,雙方對“國語”的確立和語言統一的路徑有著不同的構想和實踐方案。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圍繞著語言如何統一問題的思想爭論,頗能反映出近代語文改革與民族主義思潮、階級革命之間存在的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這一思想爭論不僅蘊含著中共領導下文字改革的理論話語,而且正是通過多種不同思想的競爭和啟發,中共的文字改革思想和策略在繼承前人遺產的基礎上進一步得到改革和發展。
國語;語言統一;方言拉丁化;階級;國家
語言統一是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建設的組成部分,這個議題與近代漢字拼音化運動相伴而生。一方面,在救亡圖存的歷史背景下,政治精英和知識精英希望通過統一語言來教化和團結國民,強大國家,這是語言民族主義思想的體現①有關近代國語統一思想的政治意涵的揭示,可參見劉進才:《國語運動與現代民族國家的想象》,《人文雜志》2010年第4期。。另一方面,中國地域方言紛繁復雜,語言統一是推行拼音文字的重要條件。語言不統一,標準化的拼音文字就難以制定和普遍推廣。②參見趙元任:《反對國語羅馬字的十大疑問》(四),《小學與社會》第1卷第47期,1935年。
中國近代語言統一的構想肇始于晚清切音字運動時期。進入民國以后,逐步進入實踐層面。在黎錦熙、錢玄同、趙元任、吳稚暉、張士一等人的推動下,當時主管語言文字政策規劃的官方機構——國語統一會籌備會決定要改革過去的官話音,凡字音以北京音的讀法為準。1926年1月,由國語支持者組織的全國國語運動大會通過《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向社會明確宣布:將北京語確定為國語的標準方言。1932年5月,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正式行文公布新編國音字典,正式確定京音為國語標準音。*有關國語運動的史實,可參見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商務印書館,1934年。后世學者從語言學、歷史學等多學科角度研究了清末民國時期的國語(音)及其音標形式的演變,近代標準語的正名和爭論等問題。參見高天如:《中國現代語言計劃的理論和實踐》,復旦大學出版社,1993年;王理嘉:《漢語拼音運動與漢民族標準語》,語文出版社,2003年;于錦恩:《民國注音字母政策史論》,中華書局,2007年;王東杰:《“代表全國”——20世紀上半葉的國語標準論爭》,《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6期。至此,所謂標準“國語”,實際上就是改良的北京語。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開始將語言統一納入到政權建設中來,在社會上較大規模地推行學習注音符號(注音識字)和北京話的運動。
第一次國共合作破裂以后,隨著國共兩黨的階級矛盾激化,革命斗爭形勢日趨嚴重。正是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之下,由共產黨領導和眾多左翼知識分子參與推行的漢字拉丁化運動,開始將近代漢字拼音化運動推向一個高潮。1931年9月,在海參崴舉行,由留蘇的中共黨員、革命知識分子和遠東華僑工人參加的第一次中國新文字代表大會,決議通過《中國新文字十三原則》。其中的第九條明確指出大會反對資產階級的國語統一運動,不能以某一個地方的口音作為全國的標準音,還主張將中國各地的口音分為五大類,即北方口音、廣東口音、福建口音、江浙部分口音、湖南及江西部分口音,要使這些地方口音“各有不同的拼法來發展各地的文化”*《中國新文字十三原則》,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時代書報出版社,1949年,第54—55頁。。據倪海曙的統計,在當時拉丁化新文字運動中,各地推行過的方言拉丁化方案共有13種,分別是上海話、廣州話、潮州話、廈門話、寧波話、四川話、蘇州話、湖北話、無錫話、廣西話、福州話、客家話、溫州話*參見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運動史簡編》,時代書報出版社,1948年,第142—143頁。。
國語運動和方言拉丁化運動是近代漢字拼音化運動史上兩支影響較大的改革力量。國語派和拉丁化派在語言統一的議題上雖有共同目標,但在實踐層面卻有著不同的規劃方案。圍繞國語統一問題的思想爭論頗能反映出近代語文改革與民族主義思潮、階級革命之間存在的錯綜復雜的互動關系。改革開放以后,與中國近代民族國家建設密切相關的語文改革問題一直得到研究者的關注。從總體上來看,學術界研究的重點主要集中于國語運動和拉丁化新文字運動。關于近代國語運動,研究者深入探討了近代國語運動興起的原因及影響因素、國語運動的政治意涵和目標追求、國語運動與民族主義、地方社會政治的關系等問題。*相關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王爾敏:《中國近代知識普及化之自覺及國語運動》,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2年第11期;汪林茂:《清末文字改革:民族主義與文化運動》,《學術月刊》2007年第10、11期;王東杰:《從文字變起:中西學戰中的清季切音字運動》,《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喻忠恩:《“兩廣事變”后的廣東國語運動》,《開放時代》2009年第4期;John de Francis, Nationalism and Language Reform in China,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0.中共領導的拉丁化新文字運動的歷史也是研究者們關注的“老問題”,相關研究主題集中在新文字拉丁化運動的理論和實踐、知識分子和共產黨人的語文改革思想和陜甘寧邊區新文字冬學運動等方面*相關代表性成果有武占坤,馬國凡主編:《漢字·漢字改革史》,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程文:《吳玉章教育思想與實踐》,重慶大學出版社, 1992年;栗洪武:《徐特立與陜甘寧邊區的新文字教育運動》,《徐特立研究》1996年第3期;王愛云:《毛澤東與中國共產黨領導文字改革》,《黨的文獻》2010年第3期;劉倩:《試論陶行知的拉丁化新文字觀》,《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楊慧:《思想的行走——瞿秋白“文化革命”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2012年;劉東方,馬韜:《魯迅與洪深的文字改革觀念之比較》,《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9期;王元周:《抗日戰爭時期陜甘寧邊區的新文字冬學運動》,《抗日戰爭研究》2009年第3期; 秦燕:《陜甘寧邊區新文字運動興衰探析》,《中共黨史研究》2010年第8期;王建華:《陜甘寧邊區的新文字運動——以延安縣冬學為中心》,《南京大學學報》2011年第3期。。
國語統一問題貫穿于近代語文改革的始終,但在不同時期它所反映出來的問題卻有所不同*王東杰探討了清末切音字運動中方音切音字與國語統一思潮的糾結問題,而村田雄二郎和袁先欣探討了五四時期國語統一論爭與中國近代民族主義的相關議題。參見王東杰:《“聲入心通”:清末切音字運動和“國語統一”思潮的糾結》,《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5期;〔日〕村田雄二郎著,趙京華譯:《五四時期的國語統一論爭——從“白話”到“國語”》,王中忱等編:《東亞人文》第1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袁先欣:《語音、國語與民族主義:從五四時期的國語統一論爭談起》,《文學評論》2009年第4期。。本文主要梳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漢字拼音化運動中,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圍繞“國語統一”問題所發生的思想爭論,探析這一時期爭論產生的原因、內容及其歷史影響,借此以探究中共領導下文字改革的理論話語及策略發生轉向的原因。
確立北京話作為標準國語,在社會層面推廣注音符號和學習北京話的國語運動,不僅是推行注音識字,掃除文盲的需要,也是南京國民政府試圖整合國民和統一國家的重要手段。從形式來看,國語標準是由官方語言規則和研究機構確立的,國語統一運動也是由南京國民政府來主導的。這些舉措都引起左翼知識分子,特別是拉丁化論者的不滿和質疑,并反對以“北京話”作為標準語的國語統一運動。
“國語”之名含有政治壓制和階級意涵。瞿秋白曾在倡導普羅文學的文章中稱,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所定的“國語”是“官僚的所謂國語”,*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第17頁。其中深含的批判意味不言而喻。他認為:“國語”這一稱呼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含有一種政治壓制的意味,因為在一些多民族國家中,常常指定統治民族的語言為國語去同化少數民族,禁止別種民族使用自己的語言。所以,他只承認“國語”是“中國的普通話”的意思。*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169頁第1條注釋。應人也同意瞿秋白的解讀,認為國語的本質是“一個國家內某一支配民族強迫其他少數民族使用而企圖消滅其他民族語的語言,所以它有著濃厚的侵略主義的氣息”。*應人:《讀了〈我對于拉丁化的意見〉之后——答曾獨醒君》,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第75頁。這些觀點從語言平等主義角度否定了“國語”之名,認為國語運動只不過是統治民族“內向殖民”的一種語言手段而已。
拉丁化論者反對以一個地方的話為標準,尤其是以北京話為標準。瞿秋白就認為:一種方言要做全國普通話的基礎,這種方言的所在地必須是全國經濟、政治、文化的中心,但這時北京已經不是這種中心了。最近30年來,研究上所用的學術語言,工商業經濟中所用的語言,政治上社會交際上所用的語言大半都發自“南方人”之口。*參見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27—228頁。再加上不同階層的人所說的北京話并不一樣,外地人更無法學會所謂純粹的北京話,所以,拿北京話做國語是行不通的*參見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98頁。。聶紺弩也指出:因為北京官話并不是北京的土話,而是“官場或上流社會層常用的話”,“它沒有土的氣息、汗的氣息,有的是官的氣息、封建氣息,和大眾所需要的話差得很遠”。從語言學角度來看,“北平話至少在語音上是比較貧乏,并不精密的”,“如果語音多是一種進步的表象,北平話就不算是最進步的。我們有什么權力強迫那語音多的地方犧牲自己的精密復雜的語音呢?”*《聶紺弩全集》第8卷,武漢出版社,2004年,第313頁。綜合瞿秋白和聶紺弩的觀點來看,拉丁化論者主是從方言所處城市的地位、語言的階級性、語音的多少和語言教學角度來判定北京話是沒有資格做標準語的。
在瞿秋白看來,正在大都市和現代化的工廠里形成中的“無產階級的話”——普通話最有資格成為標準語。這種“普通話”不是“農民的原始的言語”,不是“紳士等級的言語”,不是“某一地方的土話”。普通話是避開各方言中偏僻的成分,吸收各地方言的優點而形成的一種言語,并且能夠容易接受現代政治、技術、科學、藝術等概念。但普通話的口音還沒有完全統一,應該“以中立化為原則”,拿長江流域的中部口音作基礎,將一些不普通的北方口音除去,取消一些過于精細的分別,制成遷合南北的官話音。瞿秋白雖否定拿北京語做標準語的做法,但他也承認普通話和北京官話(不是北京土話)有著密切關系。相對于其他方言,因為北京話有最成熟的文藝作品和著作,所以,普通話采取北京話的文法、詞語、語音要多一些。*瞿秋白對“普通話”的闡述散見于多處,文中所引參見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48—52、153—169、280—310頁。
從瞿秋白對“普通話”的建構中可以看出,他將政治上的中立化、民主化原則應用到了語言的發展上來,希望創造出能“代表全國”的標準語。這種構想立意甚善,但也充滿了理想化的色彩。這種普通話如何形成,何時能形成,是否便于應用,也未可知。實際上,左翼知識分子內部對于“普通話”的認知也有不同意見。茅盾就帶著這個問題到上海的鐵廠、印刷廠、紡織廠和碼頭工人中進行實地調查。所得的結論是:五方雜處的大都市,如上海的無產階級的普通話是一種以上海白做骨子的“南方話”,其原因在于各省人流入上海的工人社會是逐漸的過程,所以居于主體的上海本地話常居主位。按此推測,在一地的無產階級有其“普通話”,而在全國卻沒有。*參見止敬:《問題中的大眾文藝》,《文學月報》第2期,1932年7月10日,第55—56頁。語言總是有一定的地域性,以“中立化”原則來審視,當時并不存在能代表全國,綜合各種方言優點而形成的“普通話”。
對于方言拉丁化派對“國語”的質疑和批判,國語派的代表人物錢玄同當時沒有作出反應。據黎錦熙記述,早在1929年,列寧格勒大學和莫斯科大學曾派來兩位教授想約見錢玄同、黎錦熙等人討論中國文字改革問題。不過,當時后者拒絕見面,因為錢玄同認為外國人對中國語言總有隔膜且主義不同。在錢玄同看來,拉丁化新文字是蘇俄代中國制造的,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是“不肯在語文學理范圍內來平心討論的”。*黎錦熙:《錢玄同先生參加“國語運動”的二十年小史》,《精誠半月刊》第10期,1939年7月1日,第11頁。雖不能說拉丁化新文字是蘇俄代中國制造的,但這一時期有關語文改革的爭議確已深受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所以,錢玄同不作回應并不是沒有原因的。不過,錢玄同的沉默不代表國語論者已經接受和認同拉丁化論者的批評。
作為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的成員,學者何容在該會會刊《國語周刊》上針對“官僚的所謂國語”的評判作出回應。從表面上看,國語是經“政府”提倡的,的確是有“官僚”的嫌疑,但何容顯然不同意以此來評判國語就具有“官僚的”階級性質。何容辯解道:北京話雖不是在“現代化的工廠里”產生出來的,卻也不是在“官僚俱樂部里”產生出來的。比較來看,北京語系通行區域比其他語系都要廣。如果拿一種活語言的音做標準的話,北京語就是一種合理的選擇。北京同其他大城市一樣,也有無產階級,因此認為其他地區,例如上海話是“革命的”,而北京話是“官僚的”,顯然是沒有道理的。*參見何容:《什么叫做“官僚的所謂國語”?》,《國語周刊》第48期,1932年8月20日。若是國語經過政府提倡過,就是“官僚的”,更是不合理。因為等到無產階級成功后,“中國普通話統一籌備委員會”設在上海,而全國各工廠的特別黨部去領導勞動民眾創造“現在中國普通話”的時候,瞿秋白所提倡的“普通話”也就成為“官僚的”了。*參見何容:《什么叫做“官僚的所謂國語”?》,《國語周刊》第48期,1932年8月20日。
關于語言的地域性問題,何容指出:無產階級當時并沒有成形的“普通話”,就算“新興階級的先進分子領導一般勞動民眾去創造”,創造出來的普通話仍然具有地域性。盡管交通便利有利于各地方言慢慢接近和融合,但那不是短時間所能做到的事。如果要有國語——“中國的普通話”,就不能不以某地現有的活語言為標準。國語雖以北京話為標準,并不是要“強迫各省民眾采用作國語”,正如同“無產階級的普通話”產生出來之后也不必而且不能“強迫”各省民眾采用作為普通話一樣。并且,被瞿秋白斥為“官僚的人”,并不曾抹殺方言的價值。*參見何容:《再論“官僚的所謂國語”》,《國語周刊》第61期,1932年11月19日。何容和瞿秋白所處立場不同,雙方對于語言的地域性和階級性有著不同的認識,因之對“國語”和“普通話”產生的合法性也就有著不同的態度。
關于為何以北京話為標準國語的問題,黎錦熙曾在1926年發布的《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中說得很清楚:“這種公共的語言并不是人造的,乃是自然的語言中之一種,也不就把這幾百年來小說戲曲所傳播的‘官話’視為滿足,還得采用現代社會的一種方言,就是北京的方言。北京的方言就是標準的方言,就是中華民國公共的語言,就是用來統一全國的標準國語,這也是自然的趨勢,用不著強迫的。因為交通上、文化上、學藝上、政治上向來都是把北京地方作中樞,而標準的語言照例必和這幾項事情有關系,然后內容能豐富,可以兼采八方薈萃的方言和外來語,可以加入通俗成語和古詞類,然后形式能完善,可以具有理論上精密的組織,可以添加藝術上優美的色彩。這仿佛是一種理想的語言,但北京的方言因環境和時代的關系,實已具有這種自然的趨勢,所以采定北京語為國語,可算資格相當。”*黎錦熙:《全國國語運動大會宣言》,蕭迪忱選:《漢字改革論文選》,山東省立民眾教育館,1935年,第74—75頁。可見,黎錦熙主要是依據北京的歷史地位和北京話的影響范圍來確立北京話的國語地位的。
對比瞿秋白和黎錦熙對于“普通話”和“國語”的描述,其實雙方對標準語的期許是非常相似的,既具現實感又充滿理想化。不過,雙方對國語(“普通話”)形成路徑的看法顯然不同。國語論者主張國語應先確立一個標準方言,再逐步充實和完善;拉丁化論者主張取代國語的普通話應是各地方言集合而成的語言,要充分體現語言發展的民主化原則(關于這點后邊再詳述)。拉丁化論者用“普通話”和“官僚的國語”的不同命名來區隔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使用的語言,這種主張深受蘇聯語言學家馬爾所提出的語言具有階級性的理論的影響。*有關蘇聯語言學家馬爾的語言學理論的介紹,可參見郅友昌,趙國棟:《蘇聯語言學史上的馬爾及其語言新學說》,《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岑麒祥編著:《語言學史概要》,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1年,第353—354頁。當時,不少左翼知識分子深受馬爾語言學理論的影響。陳原曾回憶:“30年代時我們這些青年人,‘左’得可笑,都認為語言是社會的上層建筑,因此必定有階級性”。不過,新中國成立初期,隨著斯大林對馬爾語言學理論的大加批判,中國語言學家對馬爾的語言學理論又有了不同的看法,基本不提了。陳原后來反思說:不能說馬爾的語言學理論一無是處,但語言具有階級性是最大的錯誤。參見陳原:《陳原語言學論著》第3卷,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880—881頁。但是,何容的回應從某種程度上說明,以階級標準來批判某種語言存在的合法性,在理論邏輯上也是不成立的。不過,拉丁化論者對國語的批判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國語論者對國語的再認知。1948年,黎錦熙對最廣義的“國語”概念有如下定義:“以本國領土全境各種語文為范圍,凡在境內的居民屬于本國之籍的,與本國人僑居國外的,所操語言都算是國語”。*《黎錦熙所寫“基本教育中國語教育的范圍和特質”稿》(1948),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297。這里所說的國語包括了各地方言和少數民族的語文,這種“大國語”觀明顯是吸收了拉丁化論者的語言平等主義思想。
在漢字拼音化運動中,拉丁化論者主張首先要推行方言拉丁化方案。之所以要推行方言拉丁化方案,因為這不僅體現了語言發展的平等化和民主化原則,在具體的實踐中也有利于掃除文盲和統一語言:一是依據言文一致原則,利用方言土語來教學新文字,更有利于掃除文盲,提高大眾文化;二是從書面語上推動各地方言的發展和交融,有利于民族共同語的形成。但在反對者看來,方言拉丁化方案不但背離于漢字同文之治,也與晚清以來的國語統一運動相矛盾。
其一,方言拉丁化阻礙各地民眾的交流溝通,削弱民眾內部團結,制造社會矛盾。胡適雖一直贊成采用音標問題,但他對用拼音文字拼寫各地方言的做法也表示擔憂,因為方言拉丁化會造成全國出現幾十種不同的文字,彼此之間反而不容易交流了。*參見周作人、胡適:《國語與漢字(討論)》,《獨立評論》(第207號)1936年6月28日,第5—6頁。唐耀先也認為,因方言拉丁化的影響,各地間文化及精神上的合作和團結必然受到阻礙,語言不同增強了互相歧視、隔膜的心理。全國出現不同文字之后,必然會“限制了各地人民見聞的范圍,減少了人民的讀書能力,加深了語言不同之地的文化上的界限,阻塞了全國文化的交融,引起不必要的糾紛和摩擦”。*唐耀先:《論漢字與漢字拉丁化》,《學生之友》第2、3期合刊,1940年,第220頁。更嚴重的是,方言拉丁化會導致南方人和北方人發表的言論互不相通。在全國人民聯合起來抵抗日本的時候,全國的抗戰力量也要四分五裂。*參見非斯:《試論所謂拉丁化運動》,《民族生命》第8期,1938年,第6頁。
其二,方言拉丁化分裂國家,破壞統一。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對方言拉丁化方案也持否定態度。他指出,漢字和文言在歷代以來中國政治的統一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如果采取音標文字拼寫各地方言,這種唯一維系能力就會喪失掉。*參見高本漢著,張世祿譯:《中國語與中國文》,商務印書館,1933年,第49—50頁。臧廣恩認為,方言拉丁化將使“精神上統一的整個中國”隨方言區分裂為幾個國家,而這一點也是在抗戰時分裂民族的自毀行為。*臧廣恩:《關于所謂拉丁化》,《今論衡》第1卷第8期,1938年,第6頁。佛云評價說:方言拉丁化者就是提倡割據,分散團結,破壞統一。如果各地方言用拉丁文字寫出來,這必然會造成將原有的統一變成分裂,將中國各省變成分裂的歐洲各國。*參見佛云:《中國文字拉丁化糾謬》,《勝利》第81號,1940年6月1日,第3頁。國民黨政治理論家葉青也有相似觀點,認為土語拉丁化之后,各地便有了很多文字,自成一國,“中國歐洲化,各省也歐洲化”。*葉青:《土語拉丁化批判》,《內外什志》第3卷第2期,1937年6月25日,第3頁。
語言文字與國民、國家之間具有密切的聯系。在反對方言拉丁化的人看來,中國地域廣闊,方言紛歧,漢字卻可以通行全國,不但是人們交流的公共工具,也是增強民眾的民族意識,維系國家統一的重要紐帶。廢除漢字之后,方言拉丁化新文字不但不能擔負起漢字所起的作用,而且會阻礙各地民眾的交流溝通,削弱民眾團結力量,甚至會引起國家分裂。在抗日戰爭的現實背景下,這些質疑之聲頗能引起社會輿論的同情和重視。
方言拉丁化會分裂中國嗎?對于一些人的質疑和反對之聲,拉丁化論者深不以為然。一般人會覺得,漢字統一了中國。有了漢字,不同地方的人就可以傳情達意,破壞漢字便成為民族統一的罪人。瞿秋白、吳玉章、胡繩、聶紺弩和眾多的拉丁化工作者都認為,從形式來看,漢字雖統一了中國的文字,但并沒有真正統一中國的人民,特別是不識字的工農大眾。因為中國語言依然不統一,漢字并沒有統一大眾的口頭語;中國老百姓中絕大部分都是文盲,漢字和他們沒有什么關系。準確地說,漢字只是統一了知識分子和統治階級。再者,即使是中國人都認識漢字,也不見得都是統一的,因為這其中還有階級矛盾、地域矛盾等其他矛盾的存在。*拉丁化論者關于漢字與中國統一的相關論述,可參見瞿秋白:《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3卷,第284頁;中文拉丁化研究會編:《中國話寫法拉丁化理論、原則、方案》,中文拉丁化研究會,1935年,第6頁;胡繩:《新文字的理論和實踐》,大眾文化出版社,1936年,第34—35頁;《給一本廈門話新文字小冊子作的序》(1936年5月30日),《聶紺弩全集·序跋·書信》第9卷,武漢出版社,2004,第3—4頁。
語言文字并不是人們團結一致和國家統一的決定性因素,政治、經濟、社會等因素都會影響到人們的國家認同和凝聚力。唐納指出:在抗戰背景之下,盡管人們說著方言,很多人都是文盲,但大家之所以能夠統一起來,是因為“生活需要使他們統一起來”,而不是漢字。*唐納:《中國語寫法拉丁化》,《社會月報》第4期,1934年,第44頁。葉籟士也認為:方言拉丁化不會分裂中國社會,因為人們是依據“物質利益而團結的”,“決不是靠了語言的統一而團結的”。*葉籟士:《拉丁化概論》,天馬書店,1935年,第32頁。還有人認為:人們思想的歧異是由于階級因素造成的。階級地位不一樣,即使用完全一樣的語言文字,人們也不會有同樣的思想。*參見陶:《新文字和方言土語》,《新文字半月刊》第3期,1935年,第1—2頁。廣東新文字工作者也指出,方言拉丁化新文字并不會破壞國家統一。因為國家的統一,并不是主要依靠語言統一,而是依靠“全國民眾利害的一致”。*廣東新文字工作者協會:《關于新文字的幾點疑問和解答并表明我們的態度》(1938年3月25日),拉丁化出版社編譯部主編:《中國文字拉丁化文獻》,上海拉丁化出版社,1940年,第159頁。
方言拉丁化不會分裂中國社會,反而有利于民眾的交流和團結。琛明認為:方言拉丁化雖然一時造成了文字的不統一,但對國家統一所造成的影響其實是很小的。正如現在南方和北方不識字的群眾也不能通信,但南北并沒有因此而分裂。方言拉丁化是容易學習的,不識字的群眾很快就能識字通信。民眾即使只是認識新文字,只要“國家觀念可充分的灌送到他們的腦子里”,也不會引起社會分裂的。*琛明:《拉丁化新文字和中國文字統一問題》,《大學藝文》第1卷第2期,1935年,第55—56頁。
1935年12月,上海中國拉丁化研究會發起《我們對于新文字的意見》的簽名活動。蔡元培、魯迅、郭沫若等681人簽字支持拉丁化新文字。針對有人提出方言拉丁化會阻礙中國統一,甚至分裂中國的觀點,《意見》嚴加駁斥,認為:各地方言是官話與各地土話相互同化的結果,所以方言新文字之間是有規律可循的,也是可以相通的。這一特點使得方言新文字“不但不至于阻礙中國的統一而且有力量促進文化的溝通,幫助中國的統一”。具體的做法是,各方言區內的事情可以用本區的新文字記載,關系到國家的大事可以由知識分子翻譯出來;研究各區的讀物對照閱讀之法,使各區的大眾能彼此相通。*《我們對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見》(1936年),陶行知:《陶行知全集》第4卷,四川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66—567頁。
顯然,國家統一、認同和社會團結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的結果,統一的語言文字只是其中一種推動力。一些人不斷凸顯漢字在團結民眾和國家統一中的決定性作用,目的是為了更有力地反對方言拉丁化。而拉丁化論者抓住漢字不利于底層民眾學習的缺陷,又盡量淡化漢字在國家統一中的作用。他們自信地認為:方言拉丁化能夠取代漢字,甚至比漢字更能起到團結民眾,統一國家的作用。盡管方言拉丁化在形式上暫時不統一,但只要能夠盡快掃除文盲,并且在內容上堅持傳播國家認同和社會團結思想,國家統一的力量并不會因文字形式的變化而減弱。方言拉丁化方案具有理想化色彩,但在理論上確有一定的吸引力,得到不少知識分子(特別是那些對漢字失去信心的人)的支持。但方言拉丁化方案也存在阻礙語言統一和分裂國家的危險,這是國民黨政府和國語派知識分子比較擔憂的地方。
拉丁化新文字工作者提出方言拉丁化方案之后,支持國語的一方,特別是國民黨方面對方言拉丁化運動抨擊甚烈。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主管人員指出:推行拉丁化文字,“足以破壞民族文化之統一”,拼音方言“足以阻礙國語教育推行”。*《教部不主張廢除漢字》,《申報》1940年5月25日。國民黨香港直屬支部國語師資訓練所常務委員桓力行認為:“國語”是消滅語言隔膜,增進教育效能的重要工具,國語運動是“建設文化,復興國族”的基礎,方言拉丁化有“破壞語文統一之嫌”。*桓力行:《從理論與應用上盱衡拉丁化》,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306。國語推行者桓許義也指出:拉丁化新文字是“怪異文字”,是“破壞文字統一,妨礙國語推行的非法文字”。*桓許義:《為什么要發動“糾正怪異文字運動”》,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306。國民黨員潘公展指出:漢字拉丁化論者根本反對國語,“仇視漢字”,代之以土語,代之拉丁字母,“造成文字上和語言上分崩離析之局”。*潘公展:《請教育部重申明令禁止漢字拉丁化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286。張滌非擔心的是:方言拉丁化會造成一種“土語文字的割據局面”,當方言拉丁化運動搞成之日,“各區的方言更會各自獨立,無法交溶”,“各省各縣形成獨立的文化體系,互相分歧,互相割據”,這正好“替帝國主義建設分裂的文化基礎”,有利于日本人將中國劃分成許多割據的自治區域。*張滌非:《中國統一與中國話拉丁化》,《文化建設》第3卷第5期,1937年,第41、45頁。
國民黨中央宣傳部曾兩次發布通告禁止和質疑拉丁化新文字。第一次禁止新文字的主要理由是“恐為蘇俄及其他反動主義者利用以為對我國內地作侵略宣傳之工具”。*《電本府直屬各教育機關等飭查禁拉丁化漢字》,《廣西省政府公報》第132期,1936年,第31頁。第二次發文時,國民黨方面的態度稍微緩和,但還是認為方言拉丁化運動是“妨礙國語之統一運動”,與“國人公認語言統一為現代國家必要條件背道而馳”。*《中國字的拉丁化運動應注意之點》,《江西省政府公報》第1026期,1938年,第9—10頁;《中宣部發表對“拉丁化”態度》,《新華日報》1938年4月5日。不管是國語論者還是國民黨官方,都極力支持國語統一運動,建構語言統一與國家統一的關聯,認為方言拉丁化會破壞國語統一,導致國家分裂。這一點也是反對方言拉丁化最有力的理由。
對于反對者以“破壞和阻礙國語統一”之名反對方言拉丁化,拉丁化論者從理論和實踐層面都予以駁斥。民國成立以后,政府和民間組織推行國語運動已有一段時間了,但中國的語言并沒有統一,方言依然存在。所以說,方言拉丁化只不過承認現實,而不是破壞語言統一。如前文所述,拉丁化論者不僅從根本上否定了以北京話作為“國語”的合法性,更為重要的是,有關方言拉丁化的爭論反映的實質是,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在“語言如何統一”的路徑上有著截然不同的認識。
其一,通過強制性措施推行注音符號和北京話,以圖統一語言的做法不但無效且違背民主化原則。拉丁化論者并不是反對國語統一,而是反對以一個地方的話為標準,尤其是反對用北京話作為標準來統一語言,認為這是一種“北平話獨裁”的國語統一方法。*陶行知:《陶行知全集》第4卷,第565頁。天明指出:語言統一應該由語言的“物質環境所促使”,不能靠國語統一運動來提倡。*天明:《國語能統一么?》,《新文字半月刊》第3、4期合刊, 1935年10月5日,第3頁。胡繩認為:“國語運動”想用北京話來統一全國,強迫各地人民都來使用,這違背了語言發展的“民主”的原則。*參見胡繩:《新文字的理論和實踐》,第23—25頁。聶紺弩也指出:用行政手段來統一全國的國語統一運動,只不過是政治上的“權術”,“忽視了大眾的生活情態、也忽視了語言的社會生長性”。*《聶紺弩全集》第8卷,第311頁。焦風認為:現在人民急需的是方言土話,通過方言土語“進行日常生活,接受最基本的文化”。如果堅持統一,結果就會造成惡劣的后果,“不統一于國語,而是統一于無聲”。*焦風:《中國字拉丁化與國語的統一》,《新華日報》1938年4月15日。
其二,方言拉丁化不但不會破壞語言統一,反而有利于推動未來民族共同語言的形成。拉丁化論者既然也認同語言統一是必要的,但又否定國語運動的可行性,那么語言如何才能統一呢?方言拉丁化能推動語言統一嗎?
實際上,瞿秋白、聶紺弩等拉丁化論者所建構的未來民族共同語是“建筑在語言集體創造的民主主義原則上的,并不偏袒任何一地的土語,而同時又包涵著任何土語中應被攝取的成份的”語言。*葉籟士:《拉丁化概論》,第35頁。在拉丁化論者看來,語言統一和民族共同語形成最理想的路徑是:首先要通過方言拉丁化,一方面加緊大眾的語言教育,提高大眾的文化水平;另一方面將各地方言書面化,研究各種方言語音和文法,制造各種詳細的方言語音文法對照表,創作方言著作和文藝作品,編制方言書報、課本,使得各地方言在口頭接觸以外,在書面上也能接觸和溝通、交融相匯。其次,在社會經濟和交通事業逐步發達的情況下,各地方言土語隨著大眾生活和文化水平的提高而逐步發展,“互相接觸、攝取、滲透、融合”而逐漸趨于統一。這樣的語言統一過程,使得方言能夠“自然地”同時又在“人工促進下和合成為更高階段的民族統一語”。*《聶紺弩全集》第8卷,第311頁;倪海曙:《中國拼音文字概論》,第37—38頁。
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有著 “語言統一”的共同目標,主要的分歧還是在于雙方對語言統一的路徑有不同的構想。拉丁化論者主張語言發展要體現平等化、民主化的原則,這種語言統一觀深受列寧的民族理論和蘇聯語言學家馬爾提出的語言“從分歧到統一”發展理論的影響。*列寧的民族理論和馬爾的語言學理論對以瞿秋白為代表的拉丁化論者的語言觀有著深刻的影響,相關研究可參見楊慧:《思想的行走——瞿秋白“文化革命”思想研究》,商務印書館, 2012年,第43—104頁。周有光在晚年曾反思說:“提倡方言拉丁化,是因為瞿秋白在蘇聯受了影響,蘇聯是許多民族拉丁化,瞿秋白把中國的方言看成是民族語,他反對國語運動,提倡方言拉丁化,可是方言拉丁化在中國推不動。”周有光:《晚年所思》,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9頁。除此之外,國語運動招致拉丁化者的反對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國語運動者想同時解決書面語之獲得和統一標準語之建立這兩個問題,結果便大大妨礙了文盲大眾獲得書面語這一個要求”。*焦風:《中國語拉丁化運動之本質與意義》,倪海曙編:《中國語文的新生——拉丁化中國字運動二十年論文集》,第74頁。中國地域方言差距甚大,將一地方言書面化,并將其作為標準語,這雖是統一的要求,但違背了言文一致的原則,加大了普及教育的難度。國語論者又是如何回應這些問題的呢?
黎錦熙在與拉丁化論者的爭論中指出:國語派是“絕對離開‘政治’的立場,只在技術的范圍中說話”,其意即是反對拉丁化派站在政治的立場來批判國語運動。他還指出,國語運動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國語統一”,也就是確立標準語;另一個是“國語不統一”,國語派雖主張以北京話作為國語,但政府并未反對或禁絕方言發展,各地方言仍可以自由發展。主張國語統一,確立標準語,應付人們實際生活交流的需要。沒有標準方言,新文字也無法制定出來。而主張國語不統一,利用方言教學,制定多種方言羅馬字,整理和發展民間文學,這也是民眾教育和發展地方文化的需要。國語的“統一”與“不統一”,表面上是矛盾沖突,而內在是交互影響的。對于拉丁化派提出“要等各種方言慢慢地融化而成統一的語言”的觀點,黎錦熙反問道,“這一等要等到何時?對于現階段的需要又怎樣應付?”*黎錦熙:《蘇俄的“中國字拉丁化”與國定的“國語羅馬字”之比較》,《文化與教育》第82期,1936年2月29日,第3—5頁。黎氏顯然認為確定一種標準方言為國語,是為社會之急需,也可以為將來民族語的發展提供導向。
追求“言文一致”的方言拼音與“國語統一”之間的沖突和矛盾,自清季切音字運動以來,就在知識界激起爭論。針對有人擔心教授方言字譜,會致中國分裂,清末的語文改革家勞乃宣很早就提出“引南歸北”的方法:先以方言字譜教授民眾,最后再學習全國標準的簡字,達致統一之途。這一方法顯然得到黎錦熙等人的借鑒。黎錦熙就認為勞氏的主張“實在不錯”。“言文一致”(方言拼音)為的是普及國民教育,“國語統一”為的是便利國民的交流互通。*黎錦熙:《國語運動史綱》,第29頁。國語論者并不曾主張為了國語統一而犧牲民眾的方言。就普及教育來看,1930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就規定在民眾讀物中,文字右注國音,左注方言。*參見《國民政府改注音字母名稱為“注音符號”并一體傳習推行令》(1930年4月29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286。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也主張推行注音符號以輔助識字為主要目的,而以統一國語為附屬目的。1936年,國語推行委員會印刷了2萬份蘇州方音注音符號表,以助民眾識字運動。*《教育部國語推行委員會會務報告》,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檔案號5-12284。為普及教育,國語推行委員會也曾制定過方言羅馬字,其中有吳語羅馬字,廈門羅馬字,廣州羅馬字,潮州羅馬字等,只不過因拼音規則復雜沒有推行開來*參見蕭迪忱:《討論“國語羅馬字”與拉丁化新文字的比較實驗“問題——給朱啟賢先生的一封公開信》,《政論半月刊》第1卷第5期,1938年3月5日。。
如果說,確立漢字讀音的標準,規定國家公務人員、教師、電影和廣播用語應用國語,受義務教育的學生需要學習國語等都算是強制性措施的話,那么,確如拉丁化論者所觀察到的,南京國民政府在推行國語時,存在著強制性的一面。不過,拉丁化派如果只看到國語運動“統一”的一面,而不提國語運動“不統一”的一面,實難說是全面、客觀地評價了國語派的國語統一思想。
拉丁化論者提出的語言“從分歧走向統一”的發展路徑,體現出他們追求民主化、平等化的語言統一之路。這種語言觀雖遵循了無產階級的革命理論邏輯,但在具體的實施層面也存在諸多問題。在制定拼音文字時,拉丁化論者雖主張方言拉丁化,但其實也免不了要制定以山東話為標準的新文字,使任何文字都必須有標準的寫法。并且,這種折中南北的官話音也無法通行,只能制定嚴密的標準語。*參見周辨明:《拉丁化呢?國語羅馬字呢?》,廈門大學語言學系,1936年,第6頁。拉丁化派設想“要等各種方言慢慢地融化而成統一的語言”,這種統一語是不是就一定能形成,何時能形成,這也是拉丁化論者無法預料的。如果沒有統一的標準文字,用拉丁化新文字拼切方言或者土語,也會導致諸多問題。比如,“我們將來用什么文字代表我們的國家?政府的命令、案卷、將來用什么文字書寫?駐外大使所遞的國書,中外訂立的條約,又將用什么文書呢?”*王了一:《漢字改革》,商務印書館,1940年,第41頁。
平心而論,就國語統一和方言拉丁化方案的實際推行情況而論,兩者各具優劣,選擇其中哪一種方案恐怕都會有爭議。在各方的爭論之中,胡愈之折中了兩種方案的做法,用以解決中國的普及教育和語言統一問題。胡愈之認為:“目前中國人民大眾正在進行民族解放斗爭的階段中,我們更需要有一種統一的民族語。”*胡愈之:《胡愈之文集》第3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6年,第458頁。他積極評價了近20年來國語運動對中國語言統一作出的貢獻,也基本認同新文字工作者將全國分成5至7種方音區制成新文字,推動統一民族語形成的做法。但他擔憂的是:全國已經存在著十幾種方言土語種新文字方案。如果每個地方都要用不同的方案去教育大眾,就會造成很大的問題。方言拉丁化雖遵循了語言民主化、文字大眾化的原則,便于大眾學習,但如果僅僅推行方言拉丁化,大眾就難以普遍使用新文字了,并且推行方言拉丁化方案“至少要使中國語言統一遲緩五十年至一百年”,但現時的語言統一運動已經不能再等待了。為解決這個矛盾和問題,他指出:應該制定全國統一的標準文字,與各音區的標準文字同時并用。*《新文字運動的危機》(1936年),第461—463頁。
胡愈之提出的“雙軌制”方案恐怕是當時人們能想到的,既能調和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兩方意見,又能完成普及教育和語言統一任務的最佳方案了。這一理念在拉丁化論者的語言規劃思路中也有實際體現。在后來推行方言拉丁化方案時,拉丁化論者就主張以北方話作為區際語供過渡之用。
對于國語派和拉丁化派有關“國語統一”問題的爭論,當時人們也有持平之論。朱啟賢就認為:“關于國語與方言問題,國語運動者說拉丁化運動者有意破壞國家統一,拉丁化運動者說國語運動者不知道必須在經濟關系上統一了,語文才能統一,語文的統一是不能勉強的。國語運動者在很生氣的時候常罵拉丁化運動者是受共產黨的唆使,拉丁化運動者在盛氣凌人的時候常罵國語運動者是學者臭氣。其實呢?國語運動者并不是全不顧及統一的物質條件,并不是完全放棄方言不管,拉丁化運動者不見得都是受共產黨的促使,黨派問題與破壞統一問題,更是另外的政治問題,與此語文問題在理論方面關系不大,不應拿在一起談。”*朱啟賢:《提出“國語羅馬字與拉丁化新文字的比較試驗”來》,《政論半月刊》第1卷第2期,1938年,第16頁。由此可見,朱啟賢已經清晰地認識到國語派和拉丁化派之間實際存在的矛盾和誤解,但對當時語文問題和政治之間存在的糾葛關系卻認識不足。
在近代啟蒙和革命話語中,語文改革因國勢衰微而起,因而政治因素對語文改革存在著實際影響。作為一種社會運動,近代漢字拼音化運動具有很明確的“智民救國”的政治訴求。進入民國以后,特別是南京國民政府建立后,注意將識字教育和語言統一納入到政權建設的系統工程中來,試圖為構建國家統一與政治認同奠定基礎。而方言拉丁化運動則從語言觀和推行方式都受到來自蘇俄方面的政治意識形態和語言學理論的影響,它實際上也是中共領導的文化革命和階級革命的一個組成部分。
國語論者和拉丁化論者雖有著“語言統一”的共同理想,但他們所提出的國語統一方案和方言拉丁化方案在理論資源和實現路徑等方面有著不小的分歧。新中國成立前后,作為當年國語派的代表人物,黎錦熙在反思當年這場爭論時就說:國語羅馬字論者和拉丁化新文字論者關于漢字改革的爭論主要集中于“一些拼寫上的技術問題和推行上的程序問題”*黎澤渝、劉慶俄編:《黎錦熙文集》(下),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33頁。。但這一微小分歧受語言觀、階級意識和政治意識形態等因素的影響,變得復雜化。
顯然,確定國家的標準語言,首先是有關語言學、教育學和文學上的學理問題;但這一爭論過程亦體現出不同時期的政治、社會因素對時人語言觀的影響。支持國語運動的知識分子雖主張統一語言,但并不是試圖通過消滅方言來強行統一國語或者使無數種的方言歸合而成一種國語。他們主觀上是希望在各種方言的基礎上,另外推行一種標準語。而在各種方言之中,北京語的影響范圍較廣和地位較高,選擇其作為國語的基礎方言也有一定的依據。不過,由于深受階級革命話語和國共政治斗爭的影響,以改良后的北京語為國語標準,顯然無法獲得信奉階級革命論的左翼知識分子的認同,甚至“國語”概念本身亦被解構。支持拉丁化新文字的左翼知識分子將語言和階級相勾連,視“國語”為脫離大眾的官僚和資產階級語言。先前在國語派眼中民族主義式的國語統一運動,亦被視為是帝國主義式的“北京話”獨裁和方言壓制運動。在拉丁論者看來,遵循民主化原則,平等發展各地方言,提高大眾文化,才是未來統一民族語形成的必經之路。但國語派精英確定北京語作為國語的基礎方言,并不是唯其獨尊,漠視各地方言文化。正如黎錦熙所言,國語運動中有個“統一”與“不統一”的辯證關系。從這一角度而言,以瞿秋白為代表的新文字拉丁派對國語運動顯然存有誤解。拉丁化派的語言觀雖遵循無產階級的革命理論邏輯,試圖突出“普通話”背后的無產階級主體力量,但其中也暗含了語言烏托邦思想。
從歷史大視野來看,國語派和拉丁化派雖是中國近代漢字拼音運動中兩個競爭對手,但如果拋開其間政治意識形態方面的隔膜和對立,就會發現這些爭論實質上是殊途同歸的。它們共同的指向都是近代中國的民族啟蒙與救亡,不同之處只是考慮將采用何種方式來喚醒中國。同時,正是通過多種不同思想的競爭和啟發,中共的文字改革思想和策略在繼承前人遺產的基礎上得到進一步發展。
三四十年代這場語言統一之爭不僅蘊含著中共領導下文字改革的理論話語,亦對中共語言政策的轉向產生一定的影響。新中國成立前后,語文改革再次啟動,此前主張方言拉丁化的知識分子和國語派知識分子,由分歧走向聚合,繼續推進文字改革。作為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化革命和消除文盲這項政治運動的組成部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文字改革實際上繼承了民國時期語文改革的遺產:推行簡體字,創制漢語拼音方案以及推行標準語的社會運動。隨著中共執政身份的轉變,知識分子此時也意識到方言拉丁化將會阻礙統一國語的形成。因此,中共在制定語言政策時也修正了方言拉丁化的規劃方案,將推廣“普通話”納入了文字改革運動之中。
1949年8月25日,吳玉章曾寫信給毛澤東,請示文字改革問題。在信中,他提出了文字改革的三個原則,其中一個原則就是“各地方、各民族可以拼音文字拼其方言,但同時要以較普遍的,通行的最廣的北方話作為標準,使全國語言有一個統一發展的方向”。毛澤東接到信后,轉給郭沫若、馬敘倫、沈雁冰審議。郭沫若等人于8月28日復信毛澤東,基本同意吳玉章所擬的文字改革三原則,認為統一的國語是中國文字改成拼音文字的先決條件,但不同意將各地方言進行拉丁化,因為推行方言拉丁化“對于統一的國語之形成,將是一種阻力”,因此“拉丁化與國語運動應當作為一件事來進行”。*程文、陳岳軍編著:《吳玉章往來書信集》,重慶大學出版社,1993年,第187—191頁。
在當時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的建議下,中央政府將“國語”改名為“普通話”,官方對其作出明確定義:“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該指示還規定:除少數民族地區外,在全國小學和中等學校的語文課內一律開始教學普通話。*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8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4年,第114—115頁。按照教育部長張奚若在官方報告中的解釋,“普通話”的“普通”一詞指的
是普遍的、共同的意思,而不是平常、普普通通的意思。*張奚若:《大力推廣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的普通話——1955年10月在全國文字改革會議上的報告》,文字改革出版社編:《推廣普通話文件匯編》,文字改革出版社,1985年,第10頁。“普通話”命名的正式確立,其實也吸收了民國時期國語問題爭論中的一些思想。在當時的政治語境中,這個名稱的改變,顯然是政府想消除“國語”所寓含的“官僚”(階級性)和“壓制”(地域性)的政治氣息,包含著對方言、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尊重。
中央政府從50年代中期開始推廣普通話,表明中共已經放棄了方言拉丁化的文字改革方向。在當時的文字改革規劃中,一方面,推廣普通話是社會主義國家建設和塑造新國民的重要途徑;另一方面,推行普通話也是為統一語言,推行拼音文字做長遠準備,而這點在很大程度上又承續了民國時期國語派的構想。回首近代中國長達半個世紀的漢字拼音化運動,可以看到,時至今日,廢除漢字、推行拼音文字的運動雖已宣告停止,但統一國語、國民與國家仍是現代中國國家建設的重要目標。
(本文作者 安徽師范大學政治學院講師 蕪湖 241002)
(責任編輯 王志剛)
The Ideological Debate on the “National Language Unity” in the 1930s and 1940s——Also on the Theoretical Discourse and Strategy Shift of the Character Reform under the CPC’s Leadership
Cui Minghai
The language unity is a part of modern Chinese national state construction. The issue was accompanied by the movement of modern Chinese characters’ pinyin. The advocators for Mandarin and Latin have the same pursuit in “national language unity”, but the two sides have different ideas and practices in the path of establishing “national language” and unifying languages, because of the different political positions, language views,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In 1930s and 1940s, the ideological debate on how to unify the languages, can reflect the complicated relations among the modern Chinese reform, nationalism, and class revolution. The ideological debate contains a theoretical discourse of the character reform under the CPC’s leadership. Through the competition and inspiration of a variety of different ideologies, the idea and strategy of character reform has further reformed and developed, on the basis of inheriting the heritage.
* 本文是2016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項目“新中國成立初期文字改革研究”(16YJC770002)的階段性成果。
D231;H125;K26
A
1003-3815(2016)-12-006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