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飛躍
(中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論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幾對關系的區分
王飛躍
(中南大學法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我國相關法律制度中對交通事故和與交通有關的事故、交通違章中的作為和不作為、責任推定與過錯認定等幾對關系沒有進行準確區分,我國道路交通事故中的責任認定存在諸多問題.用"由車輛引發"、"發生在車輛的運行中"、"由過錯或意外引起"等三個因素來限定交通事故,存在過于擴大交通事故"疆域"的弊端,混淆了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與我國《侵權責任法》、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乃至我國《民事訴訟法》、我國《刑事訴訟法》、我國《刑法》等其他法律之間的關系,是導致與交通有關的案件處理錯誤的主要原因,因而交通事故仍然需要以違章行為為核心進行限定.對交通違章的認識不能僅局限于作為形式,不作為形式的交通違章同樣應當受到關注.目前交通事故的責任認定過程,普遍存在以責任推定替代過錯認定的錯誤,導致行政法上的責任轉換為民事責任、刑事責任等后果,在交通事故中的責任推定從過錯認定中完全剔除之前,至少應當允許不服責任認定的當事人提出反駁,以減少錯案的發生.
交通事故;與交通有關的事故;不作為交通違章;責任推定
目前,我國有關道路交通事故(以下簡稱:交通事故)的民事、刑事案件處理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交通事故認定書,也很大程度上受制于交通事故認定書,民事、刑事審判對于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流于形式.①在司法實踐中,有時候交通事故認定書已然發揮著生效判決的作用.參見陳興良:《交通肇事逃逸的法律責任及認定》,《法制日報》2000年8月20日.因此,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方面存在的問題往往在媒體報道后引起社會公眾的密切關注和熱烈討論.②例如2000年前后北京的張惠來交通肇事案、沈陽的陳淑珍交通事故案、武漢倪將銘及汪慧蘭交通事故案等在全國引發的關于"撞了白撞"的熱烈討論.參見劉黎明、陳升華:《行人違章交通事故歸責原則異議》,《西南政法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近期如比亞迪車撞翻違章變道的大眾車事件,導致了人們對有關責任認定的不同看法.參見《比亞迪撞翻大眾事件定論:大眾仍負全責》, http://auto.sina.com.cn/service/j/2016-03-21/detail-ifxqnskh1055251.shtml,2016年3月21日訪問.盡管我國交通警察部門以及廣大法學理論工作者對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研究作出了不懈的努力,③全國各地不少公安廳局都制定了有關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規范性文件,如北京市公安局制定的《北京市道路交通事故當事人責任確定標準(試行)》,上海市公安局出臺的《上海市公安局關于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若干規定》,廣東省公安廳發布的《廣東省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規則(試行)》等.但依然存在對如下幾對關系認識不清的問題,從而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科學性.
與交通有關的事故當然不一定都屬于交通事故,如近期頗受關注的吳某、李某故意殺人案,④中新:《男子竟與情人合謀制造"車禍"撞死妻子》,http://news.163.com/15/1209/14/BADA7OLL00014AED.html,2016年3月30日訪問.雖然交警最初也是以交通事故立案的,但實則并不是一起交通事故,而是以交通事故的假象掩蓋故意殺人的事實.以往很多典型的民事侵權行為或者犯罪行為,因為與交通事故有關,均按照交通事故來歸類、承擔責任,如行駛中的汽車輪胎碾壓并彈發石頭致另一汽車玻璃破損,也被認為交通事故,⑤參見鄭上勇:《論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規則》,《公安學刊---浙江警察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不過近幾年來,司法部門已經一定程度上擺脫了這一慣性思維的束縛,某些形似交通肇事的案件被定性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⑥張克文、齊文遠:《責任事故犯罪中故意的推定》,《法學》2013年第4期.
將與交通有關的事故全部作為交通事故處理,不是一個簡單的稱謂問題,而會牽涉很多的法律問題.第一,影響法律適用并決定案件的實體結果.與交通有關的案件涉及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我國《侵權責任法》的歸責原則以及刑法中具體罪名的適用.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8條規定:"機動車發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有關規定承擔賠償責任."交通事故歸責適用的是過錯推定原則及過錯責任原則;⑦關于交通事故的歸責原則,學界存有爭議.楊立新教授認為,機動車一方造成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人身損害的,實行過錯推定原則;機動車之間發生交通事故的、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相互之間造成人身損害和財產損害的、非機動車駕駛人或者行人與機動車之間發生交通事故造成財產損害的均適用過錯原則.參見楊立新:《我國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規則原則研究》,《法學》2008年第10期.張新寶教授則認為,我國的交通事故歸責原則包括保險公司的無過錯責任、機動車之間的過錯責任、機動車對行人、非機動車的無過錯(嚴格)責任.參見張新寶:《道路交通事故責任歸責原則的演進與〈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6條》,《法學論壇》2006年第2期.筆者于本文中采納楊立新教授的觀點.而根據我國《侵權責任法》第6條和第7條的規定,不同的侵權行為歸責分別適用過錯原則、過錯推定原則、無過錯原則,這就涉及到具體適用的法律并影響案件實體結果.如劉家安教授認為,就是否屬于機動車的判斷會影響法律的適用及實體結果.⑧參見劉家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歸責原則及責任歸屬》,《政治與法律》2010年第5期.在刑事審判中涉及具體罪名的適用,如因為堵車,甲乙兩臺車均已經停車,準備從甲車下來的乘客張三被乙車乘客李四推開的車門撞傷并致使一只眼睛失明,如認定屬于交通事故,則一般不能追究交通肇事罪的刑事責任,因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交通肇事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第2款的規定,致使一人重傷負事故全部或者主要責任,并且屬于酒后駕駛等六種情形的才承擔刑事責任,而如果認為不屬于交通事故,則可能成立過失致人重傷罪.就造成財產損失而言,如果負事故的全部或者主要責任,無能力賠償數額在30萬元以上的,則成立交通肇事罪;⑨對于依據無能力賠償來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有學者提出了批判.參見楊忠民:《刑事責任與民事責任不可轉換---對一項司法解釋的質疑》,《法學研究》2002年第4期.而如果不屬于交通事故但需承擔賠償責任的,即使無能力賠償數額在30萬元以上,也無需承擔刑事責任.第二,影響案件的證據類型及證據采納.如果不是交通事故,便無需進行交通事故認定,也就無需就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進行質證,而是需要圍繞證明致使損害發生的其他證據進行舉證、質證.第三,影響案件承辦機關及糾紛解決程序.如果不是交通事故,就不需要交警部門介入,也無須經歷交警部門的交通事故認定程序,而由受害人直接提起訴訟或者仲裁,應由誰承擔什么責任,就由法官來裁斷.如果是不屬于交通肇事的刑事案件,就由公安刑事偵查部門立案偵查.對于刑事案件的辦理,公安交警部門確實對交通肇事處理更有經驗,但刑偵部門處理交通肇事外的刑事案件顯然更具權威.
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將"交通事故"界定為:"交通事故"是指車輛在道路上因過錯或者意外造成的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事件.這一定義將交通事故嚴格限定為"由車輛引發"、"發生在車輛的運行中"、"由過錯或意外引起"三個要素雖然具有合理性,⑩參見前注⑧,劉家安文.但僅憑借該三個要素還是無法對是否屬于交通事故進行準確區分.例如,汽車在積留污水的道路上行駛,輪胎濺起的污水致使路邊晾曬在家門口的衣被污損;或者汽車輪胎碾壓并彈發道路上的碎石將坐在家門口的張三的眼睛擊傷.在這兩種情形中,都完全具備了"由車輛引發"、"發生在車輛的運行中"、"由過錯或意外引起"三個要素,但如果認定這兩種情形也屬于交通事故,明顯過于牽強.1991年國務院發布的《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根據2004年國務院發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案例法實施條例》第105條的規定,該辦法已在該條例于2004年5月1日起施行后廢止,以下簡稱:《辦法》)將交通事故定義為:車輛駕駛人員、行人、乘車人以及其他在道路上進行與交通有關活動的人員,因違反我國《道路交通管理條例》和其他道路交通管理法規、規章的行為,過失造成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事故.盡管《辦法》對交通事故的界定有其局限性,但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對該界定完全顛覆而用一個全新的定義取而代之并不妥當.因為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確立的交通事故的定義明顯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意外確實可以引發交通事故,但對于意外不加任何限定,存在將車輛意外引發的事故全部當作車輛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的風險.車輛意外引發的事故并不當然屬于交通事故,如前文列舉的兩種情形,因而《道路交通安全法》對交通事故的定義可能混淆交通事故與其他事故的界限.第二,除了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以外,"違章行為"作為交通事故的必要要素是非常合理的.盡管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去除了交通事故中的"違章行為"這一要素,但實踐中在劃分責任時又必然考察有無違章這一因素,這充分證明"違章行為"對于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重要意義(當然,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需要另行考慮).以機動車無過錯時依然需要承擔有限賠償責任為理由,而取消交通事故定義中"違章行為"要素,在邏輯上是存在問題的.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為體現對人的關懷、對弱勢一方的特殊保護,采用"優者危險負擔"而要求無過錯機動車承擔10%的責任,①參見前注⑦,楊立新文.是確立了一項特殊的交通事故歸責原則,而這并不意味著必須修改交通事故的定義.實際上,即便是機動車承擔10%的責任,也以非機動車、行人有過錯也即存在交通違章為前提,依然無法回避"違章行為"這一因素.因此,交通事故概念的界定需要解決的是如何使《辦法》對交通事故的定義兼容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的問題,而不是將"違章行為"從交通事故定義中去除的問題.相反,去除了交通事故中的"違章行為"因素,必將模糊交通事故與其他事故的界限,如汽車正常行駛過程中自燃引發爆炸并導致道路設施或者其他車輛損害甚至導致人員傷亡,如果沒有對"違章行為"這一要素進行限定,也會被認定為交通事故,但汽車自燃導致的事故顯然不應認定為交通事故.此外,有觀點認為,"交通事故的最高危害形式是構成交通肇事罪"的論述已經與現行法不符,我國交通事故的概念從"單一過失"形態轉變為"故意、過失、意外"并存的多形態,其中的故意,不是指事故當事人故意實施交通安全違法行為,而是指故意造成交通事故,并且,不少地方已經提出了"故意行為+人身傷亡或財產損失=交通事故(故意)"的故意形態交通事故模型.②參見楊潤凱:《我國道路交通事故概念的法律分析》,《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筆者認為,這一主張是完全錯誤的,如果將所謂的故意形態的交通事故也作為交通事故處理話,則意味著駕車故意致使他人人身傷亡、財產損失的行為均受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調整,因而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也就調整了應受我國《侵權責任法》、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調整的法律關系,不僅在法律體系上混淆了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與我國《侵權責任法》、我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乃至我國《民事訴訟法》、我國《刑事訴訟法》、我國《刑法》等其他法律之間的關系,而且將導致具體案件辦理結果的錯誤.所以交通事故的過錯仍只能限定為"過失".實際上,"意外"并非一種過錯(罪過)形式,是不能與故意、過失并列的.
綜上所述,將交通事故作為一個"口袋",試圖將所有與交通有關的事故通通裝入,其初衷或許是良好的,卻使得相關的法律體系產生功能紊亂,讓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承受了不能承受之重,也會影響具體案件的處理結果.③當然,交警部門先行介入與道路交通有關的事故也未嘗不可,但必須嚴格區分交通事故及其他與交通有關的事故的處理程序及過錯判斷依據.實際上,《辦法》對交通事故定義的唯一缺陷就是不能涵括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所以只要能將因為意外引發的交通事故按照交通事故進行處理即可.筆者認為,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對交通事故的規定可以修改為以下兩款:"車輛駕駛人員、行人、乘車人以及其他在道路上進行與交通有關活動的人員,因違反本法和其他有關道路交通安全的法律(此處增加的"法律"這一項的原因筆者將在本文第二部分中討論---筆者注)、法規、規章的行為,過失造成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事故.車輛通行時因意外造成車輛駕駛人員、行人、乘車人以及其他在道路上進行與交通有關活動的人員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失的,按照交通事故處理."
為維護交通秩序,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與有關道路交通管理的法規對機動車、非機動車、行人的通行規則均做了相應規定.根據《辦法》的規定,違章行為是指車輛駕駛人員、行人、乘車人以及其他在道路上進行與交通有關活動的人員,違反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和其他道路交通管理法規、規章的行為.但問題在于交通事故不僅涉及道路通行秩序,還涉及道路通行過程中車輛駕駛人員、行人、乘車人等人身安全、財產安全的問題,而關于人身安全、財產安全的事故并非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所能完全涵攝.換言之,交通事故的處理不能僅限于誰遵守了交通秩序、誰違反了交通秩序,還在于車輛駕駛人員是否履行了安全保障義務.筆者試舉一例:在高速公路上行駛的客車在面對路邊高山上墜落在路面上的石塊時,如果僅要求其遵守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有關高速公路通行的規定顯然是不夠的,因為其還負有保障車上乘車人的人身、財產安全的義務.如果駕駛人雖然沒有違反道路通行的法律規定,但不顧乘車人的人身和財產安全朝著石頭沖去而致事故發生并造成人身傷亡、財產損害的,認為客車駕駛人沒有交通違章行為顯然是荒謬的.因此,交通違章行為顯然不能僅關注行為人是否違反了道路通行規定(交通事故的查處也不僅是對交通違章行為進行行政處罰),還應當考察其是否履行了安全保障義務;交通違章行為既應當包括以積極的行為實施的違反道路通行秩序的行為,也應當包括以消極的方式不履行安全保障義務的行為.也就是說,交通違章應當包括作為和不作為兩種形式.
交通違章除包括超速、違章掉頭、闖紅燈等以積極的方式實施法律禁止的作為形式外,還應當包括不作為形式,這在價值層面和技術層面都有充足的理由.在價值層面上講,現代社會是一個高風險社會,現代交通工具是產生社會高風險的主要原因之一.人們在享受了便捷交通這一利益的同時,也必須共同分擔便捷交通帶來的風險.行為人應承擔與其獲取利益相關的風險和責任已成為人們正義觀念不可分割的部分.①參見葉金強:《風險領域理論與侵權法二元規則體系》,《法學研究》2009年第2期.具體到道路通行領域,車輛駕駛人享受了快捷這一利益,不僅負有遵守交通規則的義務以確保交通秩序的維護,還應當一定程度上容忍他人的違章行為、交通意外的發生等以確保交通安全.換言之,即便在他人違章的情形下,遵章行駛的車輛駕駛人也一定程度上負有避讓義務以防止交通事故的發生.能夠通過避讓避免交通事故發生而沒有履行避讓義務的,在倫理上具有非難基礎,應當認定為成立不作為的違章行為.以交通事故發生后的逃逸行為為例,其非難可能性不僅在于使得事故原因難以查清,更在于未履行應盡的即刻報告、救助義務,因為即刻的報告、救助義務是駕駛人必須分擔的風險所必然派生出來的,哪怕駕駛人對事故的發生沒有任何過錯.從技術層面上講,車輛因為通行秩序的需要不僅受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約束(因為保障道路通行有關人員人身財產安全的需要),還受我國《憲法》和我國《民法通則》有關公民人身權、財產權保護的規定的約束.因而極端的路權理論將路權凌駕于人身權、財產權之上,必然遭遇人們的質疑和批判.②徐斯逵、馬社強:《道路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路權理論"的商榷》,《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2010年第4期."撞了白撞"立法例的壽命不長,也印證了手捧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而無視我國《憲法》和我國《民法通則》中有關人身權、財產權保護的規定,是不可能暢通無阻的.我國有長期從事道路交通事故處理的實務專家將交通事故的模型歸納為:交通險情+避讓失敗=交通事故.這是因為,交通事故最基本的構成要素就是致險行為和避險行為,致險行為和避險行為兩個要素的相互作用導致交通事故的發生,致險行為是過錯行為,避險行為如果存在錯誤或者不當同樣是過錯行為.③參見徐斯逵:《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規則及其理論》,《江蘇警官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筆者對此深表贊同.當然,致險行為人在制造險情的同時,也具有避險義務,而且一般情況下,其避險義務要大于遵章者的避險義務.實際上,沒有采取適當措施進行避險的行為,不僅不能認定其行為為合法行為而在有關交通的事故中不承擔責任,而且只有在主觀罪過為過失的情形下,才屬于交通事故;一旦查明行為人是故意不采取避險措施而致損害結果發生的,行為人還需要承擔故意犯罪(如故意殺人、故意傷害、故意毀壞公私財物)的刑事責任.④參見劉艷紅:《交通過失犯認定應以結果回避義務為基準》,《法學》2010年第6期.
因此,在判斷是否存在違章行為時,不僅要結合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定確定行為人是否存在積極違章行為,還應當考慮行為人是否適當履行了結果回避義務,是否遵循了我國《憲法》和我國《民法通則》等法律有關人身權、財產權保護的規定.職是之故,即便遵守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規定的交通規則的駕駛人員,也可能因為沒有履行結果回避義務而構成交通肇事罪.⑤參見上注,劉艷紅文.
目前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廣泛地存在用責任推定取代過錯認定的錯誤認識和做法.在理論上,路權理論的支持者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主張,侵犯他方路權的當事人一般負主要以上交通事故責任,享有路權但未履行安全義務的當事人一般負次要或小部分交通事故責任.⑥同前注③,徐斯逵、馬社強文.也就是說,只要當事人具有侵犯路權的行為,則推定其負有特定責任,而不管其對于交通事故的發生是否具有過錯以及過錯程度.實踐中,不少地方制定的有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規定普遍存在用責任推定取代過錯認定的做法.如《北京市道路交通事故當事人責任確定標準(試行)》(GJB1-2005)在引言部分就明確規定:"本標準'確定責任一'列舉了一方當事人為全部責任的過錯情形;在確定當事人責任時,優先適用'確定責任一';只有一方當事人有'確定責任一'所列過錯行為的確定其為全部責任;雙方當事人同時具有'確定責任一'所列過錯行為的,雙方當事人為同等責任."該標準4.2部分規定:"A類行為是交通事故發生的原因,在發生交通事故中起主要作用;B類行為是交通事故發生的條件,在發生交通事故中起次要作用."該標準7.1部分規定:"一方當事人有下列行為的,為全部責任.雙方當事人同時具有下列行為的,為同等責任.7.1.1當事人逃逸,造成現場變動、證據滅失,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無法查證交通事故事實的.7.1.2當事人故意破壞、偽造現場、毀滅證據的.7.1.3當事人駕駛車輛在有交通信號燈控制的交叉路口,遇紅燈繼續通行的……"①參見北京市公安局網站,http://www.bjgaj.gov.cn/web/detail_getWsgsInfo_210687_col1376.html.北京市公安局公安交通管理局發布的該標準明顯存在將責任推定替代過錯認定的問題:其一,不論某一行為與交通事故的發生是否有因果關系,只要屬于"確定責任一"的范圍,就負全部責任;其二,簡單地規定"A類行為"是交通事故發生的原因,在事故中起主要作用,而不論其與交通事故的發生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其三,簡單地將具體的違法行為如逃逸、破壞現場的行為推定為負事故的全部責任,而不考察逃逸、破壞現場的原因以及實際上對事故發生所起的作用.用推定責任替代過錯認定的結果必然是刑事責任的錯誤追究和民事賠償責任的錯誤認定,如在M案中,M駕駛無牌貨車在等候綠燈時,丁某醉酒駕駛搭乘3名乘客的小汽車追尾M駕駛的貨車,致使丁某及乘客三人死亡,M駕車逃逸,交警部門認定M負事故的主要責任,丁某負次要責任.②參見前注④,劉艷紅文.
不可否認的是,不論是民事審判還是刑事審判,都在一定程度上適用推定規則.但如果將推定不加分析地作為一項制度普遍適用,是非常危險的.以責任推定替代過錯認定,存在如下幾方面的后果.第一,使得交警部門逃避了查明事實的職責.我國《道路交通安全法》第73條規定:"公安機關交通管理部門應當根據交通事故現場勘驗、檢查、調查情況和有關的檢驗、鑒定結論,及時制作交通事故認定書,作為處理交通事故的證據.交通事故認定書應當載明交通事故的基本事實、成因和當事人的責任,并送達當事人."這意味著交警部門負有查明發生交通事故的事實和成因的職責,而一旦適用推定責任,交警部門就在很大程度上逃避了查明事實的職責.第二,篡改了犯罪構成要件.以交通肇事罪為例,若要認定為該罪成立,該罪行為人在主觀方面必須具備對后果發生具有過于自信的過失或者疏忽大意的過失,而適用推定責任,則偵查(公訴)機關只要證明行為人具有故意實施作為形式的違章行為即可,而無需考察行為人對結果的發生是否有過失;在該罪的客觀方面,偵查(公訴)機關必須證明行為與損害后果的發生具有因果關系,而適用推定責任,則偵查(公訴)機關可以忽略對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因果關系的分析論證.推定責任所忽略的主觀方面、因果關系等事實恰好是需要運用證據證明的構成犯罪的事實,法律法規制定者將其從犯罪構成要件中去除,逾越了法律法規制定者的實體正當權限.③參見勞東燕:《刑事推定、證明標準與正當程序---對20世紀70年代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判例的解讀》,《中外法學》2010年第5期.第三,篡改了證明標準和證明邏輯,改變了舉證責任的負擔.對于交通肇事罪而言,公訴機關證明行為人對于事故發生負有成罪責任需達到證據確實、充分的程度并能夠排除合理懷疑,并且該證明責任應由公訴機關承擔.而適用推定責任,公訴機關只需證明行為人具有故意實施作為形式的違章行為即可,逃避了證明行為人對于損害后果發生具有過錯、行為與損害結果發生之間存在因果關系的舉證責任.此外,適用推定責任還有違證明的邏輯規則.以交通肇事逃逸為例,逃逸情形的責任推定存在循環論證的問題---之所以構成交通事故,是因為離開現場需要負事故的全部責任;之所以屬于逃逸,是因為在發生交通事故后離開現場.這種論證顯然是荒謬的.第四,混淆了行政法上的責任與民事責任、刑事責任.行為人故意實施作為形式的違章行為,確實應當承擔行政法上的罰款、吊銷駕駛證等責任.但對于雖有作為形式的交通違章行為而與事故后果的發生不具有因果關系的,適用推定責任,則是將應當承擔的行政責任轉變為民事責任乃至刑事責任.再以交通肇事逃逸為例,如前所述,逃逸確實具有非難的倫理基礎,但逃逸本身并不能成為承擔民事責任乃至刑事責任的唯一理由.逃逸由于違反了法定的保護現場和報告義務,給予終身禁駕的行政處罰也是可以考慮的,但以違反法定的保護現場和報告義務作為承擔民事責任乃至刑事責任的依據,則明顯是將行政法上的責任轉換為民事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由于不同的法律責任在責任產生前提、責任承擔主體、責任承擔方式等方面存在顯著差異,①參見前注⑨,楊忠民文.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適用責任推定,將行政法上的責任轉換為民事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無疑是動搖了不同法律責任體系的根基.
從現有研究來看,在刑事法領域,推定只能適用于危險型犯罪(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犯罪)、持有型犯罪、奸淫犯罪、腐敗犯罪,②參見李恩慈:《刑法中的推定責任制度》,《法學研究》2004年第4期.具體到犯罪構成要素中,只有對巨額財產來源非法性的推定、明知要素的推定和犯罪目的要素的推定三種類型.③參見陳瑞華:《論刑事法中的推定》,《法學》2015年第5期.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普遍適用責任推定,是沒有任何理論根據的.之所以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存在普遍適用責任推定,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認識論上的錯誤.交警部門確有查處作為形式的交通違章行為的職責,但查處交通違章并不等同于交通事故責任的認定,前述有關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規則的地方性規范,將應當查處的作為形式的交通違章這一認識對象等同于確認交通事故的肇事行為這一認識對象,顯然在認識論上犯了錯誤.二是理論依據的錯誤.在我國的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路權理論長期占據主導地位.路權理論并非一無是處,但完全以是否擁有路權作為交通事故責任認定的標準,不僅跳過了作為犯罪客觀要件中因果關系這一重要要素的判斷,也忽略了交通過失犯罪中結果回避義務的歸責基礎,并且在實踐中誘發了道德風險---有些"碰瓷"的人專門尋找存在交通違章行為的車輛制造交通事故并據此索取高額賠償.④參見鄒兵建:《交通碰瓷行為之定性研究---以李品華、潘才慶、潘才軍詐騙案為重點的分析》,載陳興良主編:《刑事法判解》(第12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80頁.三是辦案態度上的偷懶思想.確實,普遍適用責任推定可以很大程度上減輕交警部門的工作負擔,而要查清交通肇事行為顯然要困難許多.交警部門在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普遍適用責任推定,是很難擺脫偷懶的批評的.
在我國交通事故責任認定中完全剔除責任推定尚需假以時日,當下至少應當允許不服責任認定的當事人提出反駁,因為允許反駁是民事審判和刑事審判中責任推定運用中的一項重要規則,只有在不反駁或者反駁無理由時推定才成立.⑤參見洪冬英:《民事訴訟中推定的運用與規制》,《法學》2010年;陳少林:《推定的運用與刑事證明方式》,《法學評論》2012年第3期.這樣做雖然是權宜之計,但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減少錯案的發生.
(責任編輯:江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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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06-0138-07
王飛躍,中南大學法學院教授,吉首大學法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兼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