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宇
(西南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重慶401120)
論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賠償損失”*
李興宇
(西南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重慶401120)
關于損害賠償方法,德國民法采取以恢復原狀為原則、金錢賠償為例外的立法模式,以圖實現完全賠償。我國法應區分金錢賠償和恢復原狀的費用,將恢復原狀的費用剝離出賠償損失的范圍,使賠償損失等同于德國民法上的金錢賠償,在恢復原狀不可能或無法填補損害,或者花費過巨的情形下,才予以適用。這種修正之后,我國法上的賠償損失并非著眼于財產損失,而是以財產給付方式填補恢復原狀所不及的損害。恢復原狀的費用支付請求權仍屬于恢復原狀范疇。恢復原狀與賠償損失可以單獨適用或合并適用,相互配合以完全填補損害。環境損害救濟應采完全填補原則,以期達致倘若損害未發生的應有狀態。“賠償損失”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可以適用,請求范圍包括:預防性措施費用;調查評估、訴訟費用;過渡期損失費用;環境非使用價值費用。
環境民事公益訴訟;賠償損失;恢復原狀;環境損害
依我國《環境保護法》和我國《侵權責任法》之規定,“賠償損失”是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重要的責任承擔方式之一,在司法實踐中得到普遍適用。與此同時,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實踐探索中逐漸暴露出現行法的固有缺陷。首先,“賠償損失”具體為何?環境損害中究竟何為“損失”?其次,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是否存在“賠償損失”之適用空間?如可適用,“賠償損失”之請求范圍為何,是否包括“過渡期損失費用”、“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此均系環境公益訴訟中圍繞“賠償損失”的相關問題。這些問題不僅造成理論上的困惑,也是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在司法實踐中的現實難題,需要進一步在法理上予以廓清。因此,有必要界定我國法上的“賠償損失”之內涵,厘清我國法上的“賠償損失”概念與大陸法系國家的“損害賠償”、“恢復原狀”、“金錢賠償”等概念之聯系與區別,探究其是否可適用于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明確“賠償損失”的請求范圍。
確認“賠償損失”在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適用空間與請求范圍,須首先確定“賠償損失”之基本內涵。“賠償損失”乃我國侵權法領域的重要概念,與“損害賠償”、“恢復原狀”等概念均有所關聯,但“賠償損失”的具體內涵究竟為何,尚存在爭議,尤其是與諸項關聯概念之界分,多有困惑。因此,有必要對此概念追根溯源,以探明其基本含義。
(一)德國法中的損害賠償方法:“恢復原狀”與“金錢賠償”
我國民法雖系多種立法例移植之混合體,但基本沿襲德國民法模式,挖掘德國民法的損害賠償方式,有助于對法律概念正本清源,理清我國法上的民事責任方式。在風險社會中,損害之發生實為難免。傳統大陸法系民法中,損害賠償的目的在于填補受害人的損害,其不僅旨在恢復受害人被減少的財產額,更旨在回復到“倘若損害事件沒有發生時應處的狀態”。①曾世雄:《損害賠償法原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頁。為了實現這種效果,充分填補損害,大陸法系民法逐漸確立完全賠償原則,②如《德國民法典》第249條第1款即確定了完全賠償原則。即損害賠償不僅要填補一般以市場價值為標準的價值利益(多以財產差額為標準),而且要回復受害人對具體權益享有的完整生活狀態(完整利益)。③完整利益與價值利益之間既非簡單的并列關系,也非單純的包含關系。有時完整利益就是價值利益,對完整利益的損害進行了賠償,同時就填補了價值利益的損害;有時完整利益的損害包括且大于價值利益的損害。參見程嘯等:《損害賠償的方法》,《法學研究》2013年第3期。《德國民法典》第249條規定的“恢復在使其擔負賠償義務的事由不發生時原應存在的狀態”以“恢復原狀”的表述明確了完全賠償原則,認為應當專注于被害人完整利益的保護,加害人應當將其恢復到沒有損害事件時應存在的狀態,被害人的利益情況應當保持在“具體組成上而非僅依價值受到保護”。④[德]迪特爾·梅迪庫斯:《德國債法總論》,杜景林等譯,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432-433頁。據此,《德國民法典》第249條至第251條建立了“恢復原狀”與“金錢賠償”兩種填補方式。
筆者認為,《德國民法典》第249條第1款同時確立了恢復原狀的兩個含義,既確立了作為損害賠償原則的恢復原狀,(旨在確立完全賠償原則),又確立了作為具體責任方式的恢復原狀。作為損害賠償原則的恢復原狀與作為具體損害賠償方式的恢復原狀并不相同,前者蘊含的是損害賠償法上的完全賠償原則,旨在完整再現假如損害未發生時的應有狀態,后者則是客觀世界實現這一原則的責任方式,二者在客觀效果上或有差異。因為部分權益在客觀上無法重新再現原有狀態,尚需借助金錢給付,從而達致“恢復原狀”。在恢復原狀與金錢賠償兩種責任方式的選擇上,德國法采取以恢復原狀為原則、金錢賠償為例外的立法模式,以追求義務人回復完整利益為首要目的。⑤并非所有的大陸法系國家均采用這一原則,如《日本民法典》第417條規定“無另外意思表示時,損害賠償以金錢定其數額”,即是以金錢賠償為原則、恢復原狀為例外。而其他立法例選取了恢復原狀主義、金錢賠償主義、選擇主義等模式。
作為責任方式的恢復原狀與受害人所遭受的具體損害狀態密切相關,這也就意味著恢復原狀的具體手段十分多樣,針對不同的損害狀態會有不同的恢復手段,⑥參見前注④,迪特爾·梅迪庫斯書,第430-433頁。如賠禮道歉、恢復名譽、返還原物、修理、重置等。此外,關于恢復原狀所支付的費用,德國民法亦將其納入恢復原狀這一責任方式之中。《德國民法典》第249條第1款對恢復原狀進行一般規定,該條第2款主要針對人或物之損害設置恢復原狀之必要金額的請求,系由受害人尋求恢復原狀之實現,由責任主體承擔費用。這種方式雖然表現為金錢的外觀,但不同于該法典第251條的金錢賠償,其只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恢復原狀。⑦參見李承亮:《損害賠償與民事責任》,《法學研究》2009年第3期。參見前注⑦,李承亮文。
《德國民法典》第251條是對金錢賠償適用情形的具體規定,在恢復原狀這一具體責任方式不可能或無法填補損害,或者花費過于巨大的情形下才予以適用。這種責任方式并非在于追求重現債權人原有的生活狀態,而是在經濟上依據價值“差額”⑧德國蒙森在其著作《利益論》(1855年)中將損害定義為兩個總數的差額,計算損害之時,假設如果致損事實沒有發生的話,受害人現狀的財產總額會是多少,然后將這個假設總額減去受害人現有的財產總額,所得出的差額就是損害。該理論建立在“損害事實未發生”的基礎上,因而被稱為“假設差額”理論。參見上注,李承亮文。或特別規定⑨例如《德國民法典》第253條規定以金錢賠償的方式支付撫慰金,以保障因自由、健康等遭受嚴重損害的受害人利益。進行金錢填補,從而實現一定的賠償效果。(作為具體責任方式的)恢復原狀強調生活狀態的重現,⑩參見前注①,曾世雄書,第148-149頁。例如物之修復;金錢賠償側重價值的補償,“與被害人權益狀態之完整屬不同層次”。①邱聰智:《新訂民法債編通則》(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 0 0 3年版,第2 2 4頁。恢復原狀能夠較為全面的保障受害人生活利益,例如精神利益、主觀利益等,②參見朱巖:《什么是恢復原狀?——兼評中國大陸侵權責任承擔方式》,《月旦民商法雜志》(臺北)2 0 0 9年第2 6期。但在客觀物質世界中具體實現會受到限制;金錢賠償具有便捷高效、適用廣泛的優勢,但金錢并非萬能,對部分主觀利益填補并非首選。所以金錢賠償的關注點集中于價值利益,多以財產總額減損為依據。③參見楊佳元:《侵權行為損害賠償責任》,元照出版有限公司(臺北)2 0 0 9年版,第1 5 5頁。需要強調的是,作為具體責任方式的恢復原狀與金錢賠償并非相互排斥,而是相互配合,可以單獨適用或合并適用。德國立法與司法實踐均表明恢復原狀不足以補償受害人時可就不足部分予以金錢賠償,而不是擇一適用。二者共同追求實現完全賠償,即作為原則的恢復原狀。例如甲致乙之汽車損壞,經過具體的恢復原狀之實施(如維修),乙重新回到原有生活狀態(汽車之外觀審美、使用價值等均恢復原狀),但是汽車因損壞而導致市場價值貶損,此時恢復原狀無法完全填補損害,須由金錢賠償就價值貶損予以填補,二者共同達到完全賠償效果,使乙真正恢復至若損害未發生之原狀。④參見程嘯等:《損害賠償的方法》,《法學研究》2 0 1 3年第3期。
(二)我國法中的侵權責任方式之“賠償損失”
我國采取民事責任列舉和統一編排模式,雜糅民法體系中幾乎所有責任方式,并以列舉方式予以規定。雖其部分效仿德國立法,但是分裂、凌亂的責任方式概念卻已遠遠脫離德國民法模式。例如,我國責任方式中的恢復原狀已經分解剝離出修理、重作、更換、返還原物等,并采取了消除影響、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等德國民法所沒有的概念表述,賠償損失也是其中之一。
整體而言,我國學界多認為賠償損失是指責任人填補他人財產損失。⑤參見王利明:《合同法新問題研究》(修訂版),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 0 1 1年版,第6 3 1頁。其一般是以金錢支付的方式,但也可以采用給付替代物等方式,故而其與傳統民法上的損害賠償不同,賠償損失的范圍要狹小很多,⑥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法立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 0 0 9年版,第1 1 8頁。也不同于金錢賠償,因為采用財產給付的方式幾乎均可納入其中,故而恢復原狀費用也為其所吸收。⑦參見李承亮:《損害賠償與民事責任》,《法學研究》2009年第3期。參見前注⑦,李承亮文。
就這種理解和界定,我國民法的賠償損失著眼于財產損失,其含義比德國法上的金錢賠償的含義豐富很多。德國法上的金錢賠償是基于價值利益填補而建立的以金錢支付為表象的責任方式,發生于法定的特殊情形,作為恢復原狀的補充。德國民法上恢復原狀費用支付的性質不屬于金錢賠償。我國民法上賠償損失則包括這一內容,因為我國法并沒有明確規定恢復原狀的含義,也沒有明確規定受害人可以自主恢復原狀而請求費用。從立法體系上分析,由于我國法把傳統大陸民法上恢復原狀作技術性限縮并且剝離出多種具體形態,我國法上的恢復原狀內涵十分狹小,不能包含恢復原狀的費用支付。例如因為修復、治療等產生的費用,在我國法上往往被歸屬于賠償損失的范疇。但是,我國法上的賠償損失的外延覆蓋面廣于德國民法上的金錢賠償,不代表在利益保障和損害填補上比德國民法更全面。恰恰因為,我國法上賠償損失僅關注于表面的金錢支付形態,而拋卻了背后的完整利益與價值利益保障機理,致使我國的賠償損失往往難以“賠償損失”。
我國應在今后制定的民法典中區分金錢賠償和恢復原狀的費用,將恢復原狀費用的支付剝離出賠償損失的范圍,使賠償損失等同于德國民法上的金錢賠償。
第一,金錢賠償和恢復原狀費用支付存在較大的理論差異。恢復原狀費用支付實際上是用來支撐恢復原狀,保護的是完整利益,不僅包括財產利益,而且還包括了生活利益與感情利益等完整的生活狀態,金錢賠償則主要依據市場價格標準用以保護價值利益。
第二,將賠償損失區分為金錢賠償和恢復原狀費用的支付,有利于損害的有效救濟。因為二者所保護的利益不同,計算方式不同,如果采用賠償損失來簡單涵蓋,則容易導致賠償數額難以合理判定。例如,在機動車損壞情形下,由于我國法采取財產利益貶損的賠償損失機制,法院往往關注于維修費用、可得利益等經濟減損的賠償,而就機動車自身的貶值等賠償問題在實踐中仍然困難重重。⑧參見前注④,程嘯等文。唯有正確地區分恢復原狀和金錢賠償的關系,將賠償損失解構剝離,合理地單獨或者合并適用恢復原狀和金錢賠償,才能夠實現公正救濟。
第三,對于“賠償損失”與“金錢賠償”,應作同一概念理解,建議我國法上的“賠償損失”應與大陸法系國家的“金錢賠償”保持一致,以實現“價值利益”為目標,這樣可進一步與以實現“完整利益”為己任的“恢復原狀”概念作出區分。惟其如此,我國民法方能充分貫徹完全賠償原則,實現損害賠償法的補償功能。但從術語選擇上來看,建議我國法繼續使用“賠償損失”這一術語,理由在于“賠償損失”要比“金錢賠償”顯得更加清晰,不容易造成歧義。“金錢賠償”是指以支付一定金錢的方式來保障受害人的價值利益的賠償方式,但通過支付一定金錢的方式進行的賠償卻不一定都是“金錢賠償”(如“恢復原狀的費用”)。因此,為了避免這種歧義的產生,建議將保障受害人價值利益的賠償方式統稱為“賠償損失”。也是基于如此認識,筆者于本文此后的論述中統一采用了“賠償損失”這一概念,且均在這一含義基礎上使用。
“賠償損失”作為一種典型的民事責任方式,在我國的多部立法和大量司法實踐中廣泛使用,但是關于其能否在環境公益訴訟中予以適用,尚存在理論爭議。
(一)“賠償損失”適用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之爭論
關于“賠償損失”是否可適用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我國學界主要存在“否定說”與“肯定說”兩種觀點。
持“否定說”的學者認為,賠償損失這一責任方式不適用于環境公益訴訟中,主要有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的理由。理論層面的理由是,根據賠償損失和環境公益訴訟的理論基礎和制度價值,賠償損失難以植入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首先,環境公益訴訟具有典型的公益性,該制度突破了原有以私益為核心的民事訴訟制度,訴請所得不直接歸屬原告,而是由社會享受訴訟利益。賠償損失乃典型的私益救濟方式,以金錢給付方式填補私益損害,與公益訴訟制度機理明顯不符,所以不能將其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責任方式。⑨張輝:《論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責任承擔方式》,《法學論壇》2 0 1 4年第6期。其次,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目的和訴訟利益的用途均指向生態環境的修復,也就是“恢復原狀”,所以在環境公益訴訟中的所謂的“賠償損失”實際是“恢復原狀”的一種替代性履行方式。⑩參見上注,張輝文。最后,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制度目的乃在于對環境損害予以排除和修復,并不是為了使被告負擔損害賠償責任。①李丹:《我國環境公益訴訟的地方實踐及其制度啟示》,《西部法學論壇》2 0 1 1年第4期。實踐層面的理由是,從地方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實踐來看,昆明、貴陽、泰州等地環境公益訴訟實踐比較成功的環境審判機構都沒有把“賠償損失”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一種責任承擔方式,“賠償損失”并不為實踐所需,或可被“恢復原狀”等其他責任形式所替代。②如在昆明市環境保護局訴昆明三農農牧有限公司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中,法院判決由被告于判決生效后1 0日內向昆明市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支付人民幣417.21萬元、評估費人民幣13.25萬元。根據《昆明市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管理暫行辦法》的規定,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是指市人民政府建立的對提起環境公益訴訟涉及的調查取證、鑒定評估、訴訟費用、環境恢復和執行救濟等合理費用進行救濟的專項資金。此項救濟專項資金中并未包含“賠償損失”的費用。在泰州1.6億元天價環境公益訴訟案中,法院最終判決常隆公司、錦匯公司等賠償環境修復費用人民幣合計1.6億元,判決書也并未涉及“賠償損失”。參見(2011)云高民一終字第41號民事判決書;《昆明市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管理暫行辦法》第2條。
持“肯定說”的學者對環境公益訴訟中可以適用賠償損失予以肯定,例如,蔡守秋教授認為,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判決中存在“賠償環境遭受的損失”等內容,“賠償損失”可以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一種責任承擔方式,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法院亦可判決被告賠償環境損失。③蔡守秋:《論環境公益訴訟的幾個問題》,《昆明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 0 0 9年第9期。又如,張輝教授認為,“賠償損失”是否應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一種獨立的責任承擔方式,應當考慮到各個方面的因素,區分具體情況,在一定程度上肯定“賠償損失”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責任承擔方式。④參見前注⑨,張輝文。
(二)“賠償損失”可適用空間之分析
筆者認為,“賠償損失”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可以適用。
第一,目前我國的實際案例未采用“賠償損失”這一術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8條、《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3條,也并未明確“賠償損失”之內涵,但這并不能說明“賠償損失”不為實踐所需,更不能以此來論證“賠償損失”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適用的不合理性。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實踐剛剛起步,目前階段所積聚的實踐素材和經驗并不能完整地反映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發展的全貌和趨勢,因此,應更多地從理論層面去探討“賠償損失”這種民事責任承擔方式適用的必要性與可行性。
第二,“賠償損失”并非私法所獨有之概念,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仍可適用。對于“‘賠償損失’是帶有明顯私益色彩的一種民事責任,所得訴訟利益不歸于原告與傳統‘賠償損失’的基本特征不相符,因而其不適宜作為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一種民事責任”的觀點,⑤同前注⑨,張輝文。筆者甚不贊同。其一,“賠償損失”這一概念最早確實于私法領域產生并發展運用,但這并不代表其不能運用于公法領域,法學概念是開放的、發展的,只要其于解決實際問題有益,發揮其制度活力以消除迷誤,就是必要與合理的。因此,以私法概念不適用于公法領域為借口,反對“賠償損失”在環境公法領域的適用,顯然是不成立的。其二,我國相關環境立法上已體現出對“賠償損失”在環境公益訴訟領域中予以適用的實例。例如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1款就對賠償損失作出了相應規定,因此,根據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2款、我國《民事訴訟法》第55條、我國《環境保護法》第58條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至第4條,符合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原告資格的主體均可對造成海洋環境污染損害的責任人提出“賠償損失”的訴訟請求。我國《環境保護法》也為“賠償損失”概念的適用提供了立法支持。我國《環境保護法》第64條和我國《侵權責任法》密切銜接,所規定的責任承擔方式包括了“賠償損失”。無論是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還是新修訂的我國《環境保護法》,都沒有明確限定“賠償損失”這一責任承擔方式僅適用于環境私益訴訟領域,因此,這些法律實際上是認可了“賠償損失”這一責任承擔方式在環境民事公益訴訟領域的適用。
第三,“賠償損失”并非“恢復原狀”的替代履行方式。其一,環境民事公益訴訟利益的首要用途確為環境修復,使環境盡最大可能地恢復至遭受損害之前的狀態也是環境公益訴訟的首要目標。但是,就像“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環境也極少有可能恢復至遭受損害之前的狀態,即便是經過最大程度的環境修復措施,損害前后的生態環境質量之間可能也會存在一定差值,該差值客觀存在,且非“恢復原狀”措施所能完全消除,在此種情形下,“賠償損失”就顯現出其必要的制度功能。⑥“賠償損失”不限于此種情形發揮其制度功能,筆者后文中將對“賠償損失”的賠償范圍進行具體分析。其二,如前所述,“賠償損失”與“恢復原狀”是基于不同的利益保護而產生的不同的責任承擔方式,恢復原狀著眼于“完整利益”的恢復,“賠償損失”則以實現“價值利益”為目標。將“賠償損失”當作“恢復原狀”的替代履行方式,實則是沒有認清這兩種責任承擔方式所代表的不同利益,而將“賠償損失”中的金錢賠償與“恢復原狀”中的恢復原狀費用相混淆的結果。因此,“賠償損失”是獨立于“恢復原狀”的,其并非“恢復原狀”的替代履行方式。
第四,“賠償損失”在環境公益訴訟領域的適用不可或缺。“賠償損失”的價值目標在于實現“價值利益”,而在環境公益領域中也存在大量的“價值利益”需要通過“賠償損失”這一責任承擔方式進行保護。如前所述,在環境無法被修復的情況下,損害前后的生態環境質量之間會存在一定差值,這種“差值”不僅體現為環境質量、自然資源本身的減損,還體現在使用金、稅收等使用權的減損,以及不可恢復的有關歷史、美感等非使用價值的減損等,這種“差值”就需要通過“賠償損失”責任承擔方式來填補。同時,政府及相關主體為了減輕或避免環境受到損害所采取的,或將要采取的任何實際可行并合理的預防性措施也屬于“賠償損失”的范疇。⑦歐盟《關于預防和補救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2 0 0 4年)第2條第1 0項將“預防性措施”定義為“對造成即將來臨的環境損害威脅的事件行動或不作為所采取的旨在防止或降低損害的任何措施”。若忽略這部分環境價值減損,不予以司法救濟,則會給法官、公眾乃至整個社會一種“環境公益訴訟中的裁判與損害賠償的內容僅限于恢復原狀與評估費用,并不存在賠償環境價值減損之情形”的錯覺,這顯然不符合環境公益訴訟的宗旨,也不利于對生態環境的全面保護。只有正視并關注“賠償損失”之概念及其應包括的賠償內容,才能有意識地完善環境損害賠償制度,使得環境損害賠償所保護的環境利益更為清晰。因此,“賠償損失”在環境公益訴訟領域的適用確有必要。
在自然環境受到損害之時,如若能夠完全通過“恢復原狀”責任承擔方式予以修復環境,則“賠償損失”的請求范圍僅限于預防性措施費用、損害調查評估費用、修復過渡期間的使用金、稅收費用等。如若不能通過“恢復原狀”修復或完全修復,則“賠償損失”的請求范圍變得相對復雜些。具體而言,當環境只可部分修復或不能修復時,生態環境損害前后之間則必然存在一定“差值”,因而,理論上,“賠償損失”的范圍不僅包括前述費用,還包括這“差值”所代表的環境非使用價值的減損,即難以具體準確計算的自然環境本身所具有的有關審美、文化、歷史以及生物學等價值之減損。然而,這些在理論上可納入環境本身減損范疇的損失類型卻未必都能得到立法的認可,對此類減損的認定,不僅是法律技術上的難點,更是科學技術上的難點。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筆者對“賠償損失”請求范圍的理解,并不局限于生態環境本身的減損,而是包括因為環境損害發生后直接導致的相關公共利益的減損,且不論這些費用由何種主體支出,只要其是用于環境公益的救濟且非“恢復原狀”之范疇,就應該確認這部分費用用途的公共屬性,對其請求亦理應納入“賠償損失”的范疇。
(一)國外有關環境損害的立法及實踐
整體而言,歐盟和美國在環境立法方面積累了較多的經驗,并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立法司法成果。我國的相關研究除要基于國內環境問題的現實之外,還應更多地分析、借鑒國外環境損害賠償的研究成果、立法及實踐,以期更合理地確定我國法上環境損害“賠償損失”的請求范圍。
歐盟在推進歐洲跨國保護生態環境中作出了很多努力,其代表性成果為2000年的《環境民事責任白皮書》與2004年的《關于預防和補救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前者指出環境損害賠償應包括緊急預防措施所支付的合理費用、恢復或替代解決所需費用、評估費用。后者進一步完善相關制度,逐步建立起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框架,對損害賠償范圍新增了過渡期損失(監時損失)。目前歐盟在生態環境損害賠償方面已經建立起制度框架,但是仍然有待進一步細化。例如關于賠償范圍,并沒有明確生態環境無法修復時,環境非使用價值的賠償問題,可見歐盟在這方面的立法仍然較為保守。
美國關于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立法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法律規范體系,如《綜合環境反應、賠償與責任法》、《國家海洋保護區法》、《石油污染法》和《國家公園系統資源保護法》等。美國對于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范圍的規定,不僅立法數量較多,體系完備,針對國家公園、海洋污染、石油污染等不同對象進行了專門性的細化立法,而且在賠償范圍上也進行了擴張,其不僅包括修復費用、評估費用和預防、防止擴大損害的費用,也承認過渡期損失和非使用價值的賠償。⑧鄧海峰:《海洋油污損害之國家索賠主體資格與索賠范圍研究》,《法學評論》2 0 1 3年第1期。其中,修復費用是自然資源損害賠償范圍中的首要部分,它是指“修復、恢復、取代或獲取”受損資源或其提供服務的等價物的費用。但即使可將資源修復至損害前的狀態,修復費用仍不足以涵蓋所有的損失,原因在于,對生態環境的修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修復期間生態環境所具有的內在功能和服務也處于貶損或停滯狀態,對此種損失,美國法予以認可。此外,美國法還對因生態環境無法恢復而對環境自身、審美和文化歷史等綜合價值造成的損失予以認可。⑨如美國《綜合環境反應、賠償和責任法》(CEACLA)第1 0 7條對污染者所負擔的賠償損失的范圍進行了明確規定,其規定泄漏有害物質的船舶的擁有者和運營者“對自然資源的損害、破壞或損失”所負的賠償責任,不僅包括“評估這種損害、破壞或損失的費用和成本”,而且包括“沒有證據證明的事實上的損害,美感上的損害和價值上的損害”。美國《國家海洋保護區法》第1432條規定:“(1)賠償保護區資源的更換恢復導入替代物的費用,以及在前述方式恢復過程中,無法使用保護區資源的價值;或者在無法恢復時,賠償保護區資源的價值;(2)損害評估費用;(3)對受害的被更換的或恢復的資源進行恰當的監測費用;(4)對保護區資源進行考古學的歷史的和文化性的修復和保護的費用;(5)實施針對破壞喪失或侵害保護區資源的反應行動的費用。”也就是說,依據該規定,責任者賠償范圍包括了修復、評估、替代性措施等所需費用,以及環境資源的審美、歷史、生物學、科學等價值所對應的費用。可見,美國法主張對生態環境自身和社會公益的全方位賠償,徹底堅持了“完全賠償”之原則。
生態環境保護和可持續發展逐漸成為各國發展的共識,催生了大量有關生態環境保護的國際法律文本,旨在建立國際生態環境保護制度,就跨國移轉、國際性的生態環境污染進行救濟。其涉及的國際公約主要有《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1992年)、《關于危害環境的活動造成損害的民事責任公約》(1993年)、《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所造成損害的責任和賠償問題議定書》(1999年)等。國際法文本關于環境污染損害賠償的規定體現了各國對生態環境的重視,但是因為各國經濟社會發展差異較大,關于損害賠償的范圍也存在極大爭議,在多種利益博弈和協調的背景下,國際公約才得以產生,這也就決定了其所規范的損害賠償范圍不可能是寬泛的,而是受到種種限制的、較為狹隘的。⑩如1 9 9 2年《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第1條第6款規定:“‘污染損害’是指:(a)由于船舶泄漏或排放油類,而在船舶之外因污染而造成的損失和損害,不論這種泄漏或排放發生于何處,但是,對環境損害的賠償,除這種損害所造成的盈利損失外,應限于已實際采取或行將采取的合理復原措施的費用;(b)預防措施的費用和因預防措施而造成的進一步損失或損害。”1993年《關于危害環境的活動造成損害的民事責任公約》第2條第7款(C)項規定:“對環境損傷的賠償應該限于實際采取或將要采取的恢復措施的費用,不包括因這種環境損傷所造成的利潤損失。”因此,在上述文本中所規定的損害范圍幾乎都是十分傳統且典型的類型,僅限于已實際采取或行將采取的合理恢復措施的費用,而不考慮其它形式的環境損害,也基本不認可賠償環境價值的減損。
(二)國內相關立法及實踐
我國關于環境損害賠償的相關立法主要集中在民事和環境法領域,例如,我國《民法通則》第117條規定了國家和集體的財產受到損害時的民事責任,該法第124條規定了因環境污染致人損害應承擔責任;我國《侵權責任法》則通過設立較為完整的環境侵權制度建立了特殊侵權責任;我國《環境保護法》第64條通過“轉致”條款將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的責任轉引到我國《侵權責任法》上的相關條文。這些規定基本都是建立在傳統民事環境侵權范疇下的,以私益損害為著眼點,所建立的責任方式也是傳統的民法責任方式。而我國《海洋環境保護法》第90條第1款相對脫離了傳統的民事侵權救濟路徑,規定了責任者因為海洋污染而應負擔的排除危害和賠償損失責任,雖然其并未明確賠償損失的范圍,但也并未限定僅針對私權的人身財產權益受損情形,因此,可以將其理解為是對環境本身的損害賠償責任。
比較而言,相關司法解釋中對環境損害賠償范圍的規定則更為具體,最高人民法院于2015年1月公布的《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9條規定:“原告為防止生態環境損害的發生和擴大,請求被告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予以支持。原告為停止侵害、排除妨礙、消除危險采取合理預防、處置措施而發生的費用,請求被告承擔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予以支持。”其中“排除妨礙”、“消除危險”、“處置措施”等都可以在一定條件下被認定為環境損害“清除措施費用”的法律認可。2015年6月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5條亦規定,被侵權人起訴請求污染者賠償因防止污染擴大、消除污染而采取必要措施所支出的合理費用的,法院應予支持。而2015年12月出臺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則將環境損害的賠償范圍明確為清除污染的費用、生態環境修復費用、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以及生態環境損害賠償調查、鑒定評估等合理費用。
從上述相關規定可以看出,我國法律中涉及的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可操作性不強,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提出的環境損害賠償請求范圍較為具體;總體上這些規定相對零散且效力較低,《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確定的賠償范圍中所認可的“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確為環境損害賠償制度的一大進步;遺憾的是,在各種預防性措施費用中,僅認可“清除污染的費用”,范圍過窄,同時未對“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作進一步的明確,更未區分“賠償損失”與“恢復原狀”概念,而是將生態環境損害無法修復的賠償,統稱為“貨幣賠償”。
目前我國學界對環境損害賠償的范圍還存在較多爭議,目前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觀點主張采取限制模式,認為我國應效仿歐盟和相關國際法律文本,將賠償范圍限制為“已實際采取或行將采取的合理恢復措施的費用”,以及相關的預防、評估等支出費用,采取保守和限縮態度,防止賠償過分擴大化;①參見王樹義等:《美國自然資源損害賠償制度探析》,《法學評論》2 0 0 9年第1期;劉丹等:《渤海溢油事故海洋生態損害賠償法律問題研究》,《河北法學》2012年第4期。另一種觀點則主張采取擴張模式,認為我國應借鑒美國的立法和司法模式,采取完全賠償原則,除上述費用外,責任人還應就多元價值損失予以賠償。②參見周訓芳:《環境法學》,中國林業出版社2 0 0 0年版,第2 5頁;竺效:《論在“國際油污民事責任公約”和“國際油污基金公約”框架下的生態損害賠償》,《政治與法律》2006年第2期;楚道文:《淺論海洋生態損害的法律問題——以蓬萊19-3油田溢油事故為分析案例》,《政法論叢》2012年第5期。
從我國近年來環境損害司法訴訟的實踐來看,賠償范圍不統一、不明確的問題較為突出。2004年的馬耳他籍塔斯曼海號溢油案中,原告訴請賠償海洋生態服務功能損失、海洋生物恢復費用等均未獲支持,天津海事法院僅對調查評估、監測、修復費用等予以支持。2010年的昆明市環境保護局訴昆明三農農牧有限公司等環境污染責任糾紛案,法院最終判決由被告昆明三農農牧有限公司、昆明羊甫聯合牧業有限公司于判決生效后10日內向昆明市環境公益訴訟救濟專項資金支付人民幣417.21萬元、評估費人民幣13.25萬元。2014年的泰州1.6億元天價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法院最終判決常隆公司、錦匯公司等賠償環境修復費用人民幣合計1.6億元、鑒定評估費用10萬元及案件受理費若干。2015年的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福建省綠家園環境友好中心訴謝知錦等四人破壞林地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判決謝知錦等四人在判決生效之日起五個月內恢復被破壞的28.33畝林地功能,在該林地上補種林木并撫育管護三年,如不能在指定期限內恢復林地植被,共同賠償生態環境修復費用110萬余元;共同賠償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127萬元;共同支付原告支出的評估費、律師費、為訴訟支出的其他合理費用1 6.5萬余元。③參見(2 0 11)云高民一終字第41號民事判決書;詳見(2 01 4)蘇環公民終字第0 0 00 1號民事判決書;詳見(20 1 5)閩民終字第20 6 0號民事判決書。
由此可以看出,在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的前期實踐中,法院對于環境損害賠償范圍的確認較為籠統,并未嚴格區分“恢復原狀”、“恢復原狀費用”以及“賠償損失”,也并未明確對預防性措施費用、過渡期費用、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的賠償。司法實踐所確認的環境損害賠償范圍相對模糊,沒有統一的標準。在多數案件中,法院對修復費用、評估監測費用以及律師費等進行了支持,就其他非使用價值的損失賠償不予支持,而在北京市朝陽區自然之友環境研究所、福建省綠家園環境友好中心訴謝某等破壞林地民事公益訴訟案中,法院支持了生態環境服務功能損失賠償的請求,可以說是在實踐探索中向前邁出了一步。隨著《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等司法文件的出臺,法院在審理相關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時,逐漸注重對“恢復原狀”、“恢復原狀費用”等概念的區分,并對司法解釋中有關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損失費用的規定予以回應,實為我國環境損害賠償領域的進步,但對“賠償損失”范圍的確認依然不夠完整。
(三)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賠償損失”的范圍
根據筆者對“賠償損失”性質及內涵的界定,以及域外相關立法,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的“賠償損失”的范圍不僅應包括“環境損害”本身的賠償,還應包括在環境損害發生后直接導致的所有用于“環境公益救濟”的費用支出,因此,在我國環境民事公益訴訟中,“賠償損失”的請求范圍應當包括預防性措施費用、調查評估費用、過渡期費用。頗受爭議的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理論上應予賠償,但考慮到該部分價值減損評估的困難程度,應當根據環境損害與環境科技水平的實際情況,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的賠償做出相應規定。
1.預防性措施費用
1992年《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第1條第7款對“預防措施”進行了界定,指出其是在事件發生之后,為了防止或者減輕該損害而由任何人采取的所有合理措施。歐盟2004年《關于預防和補救環境損害的環境責任指令》第2條第10項對“預防性措施”進行了說明,指出其系“對造成即將來臨的環境損害威脅的事件,行動或不作為所采取的旨在防止或降低損害的任何措施”。④竺效:《用生態損害綜合預防補救機制化解環境違法罰款上限的尷尬》,《綠葉》2 0 1 0年第9期。美國《國家海洋保護區法》則采用了“反應費用”的表述。⑤參見前注①,王樹義文。
我國環境基本法律與單行法律中都沒有涉及預防性措施費用。2014年《環境損害鑒定評定推薦方法(第ⅠⅠ版)》規定了“應急處置費用”,該費用的性質實為預防性措施費用,兩者只是法律術語表達的不同,指突發環境事件應急處置期間,為減輕或消除對公眾健康、公私財產和生態環境造成的危害,各級政府與相關單位針對可能或已經發生的突發環境事件而采取的行動和措施所發生的費用,包括污染清理、污染控制、應急監測、人員轉移安置等費用。⑥參見楊鳳臨:《應急處置涉及哪些損失、損害和費用?》,《環境經濟》2 0 1 5年第1期。
筆者認為預防性措施費用應當限定為產生于合理的預防措施。《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和《關于核能方面第三者責任的巴黎公約》等都將預防措施限定為“合理”。《關于核能方面第三者責任的巴黎公約》采用條文形式對“合理措施”進行了概念界定,指出其應是綜合考慮所有因素的基礎上適當和相稱的,并采取列舉的方式規定了數項考察因素,如損害性質、程度、專業知識、措施有效性等。所謂“合理”是無法用具體的統一標準予以衡量的,而應結合個案具體事實,參考多種因素予以判斷,如果該措施在當時的情況和環境中具備合理性,就應當對此予以認可,不能夠因為措施無效果或者沒有完全實施(例如調用的多種設備中部分沒有實際使用)而對費用拒絕賠償。
2.調查評估費用、訴訟費用
調查評估費用指對環境污染損害評估所支出的費用,按實際評估發生的費用計算,包括現場預調查、勘察監測、污染場地調查、風險評估、損害評估費用。⑦這一定義的依據是2 0 1 1年《環境污染損害數額計算推薦方法》。2 0 1 4年《環境損害鑒定評定推薦方法(第ⅠⅠ版)》將“調查評估費用”修改為“事務性費用”,指污染環境或破壞生態環境行為發生后,各級政府與相關單位為保護公眾健康、公私財產和生態環境,減輕或消除危害,開展環境監測、信息公開、現場調查、執行監督等相關工作所支出的費用。該費用主要用于將損失量化、確定損害的性質和程度,作為環境損害事故反應的組成部分,是環境損害發生后直接導致的費用支出,因此,也應納入“賠償損失”范疇。⑧嚴格而言,恢復原狀和賠償損失都需要進行評估和訴訟,因而在二者同時承擔的情形中,評估和訴訟費用會發生一定的重合。因此從概念與邏輯界分的角度嚴格來講,筆者于本文中闡述的此部分的損害評估費用不包括“恢復原狀”中制定恢復方案、調查、監測受損環境恢復狀況過程中所支出的評估費用。但這在實踐中幾乎是不可能區分開的,筆者認為將其納入賠償損失的范圍之內更為妥當。
我國《環境保護法》、《水污染防治法》、《大氣污染防治法》、《海洋環境保護法》、《環境影響評價法》等法律中都沒有對損害評估費用進行規定,2015年《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2條僅認可“檢驗、鑒定費用”,范圍相對狹窄。從比較法的視角來看,美國在其自然資源損害評估制度中建立了DOⅠ規則和NOAA規則,用來指導石油排放、有害物質泄露等引發環境損害的調查評估。前者規定的評估費用包括識別與篩選的活動、對潛在責任方的通知、公眾參與、對暴露的確認分析、對損害賠償的基本評估和任何其他的評估計劃等等內容。后者則規定評估費用主要包括行政的、法律的和為了強制執行的費用、監測和監管的成本以及與公眾參與相關的成本,等等。⑨劉靜:《略論美國自然資源損害賠償范圍》,《河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 0 0 9年第2期。筆者建議今后我國的相關立法在2 0 1 1年《環境污染損害數額計算推薦方法》規定的相關定義的基礎上,結合美國DOⅠ規則與NOAA規則,對我國法上的“調查評估費用”作出規定。
此外,合理的律師費及其他為訴訟支出的費用作為環境公益訴訟的必要支出,該部分“公益損失”也應納入“賠償損失”范疇。⑩張穎:《環境公益訴訟費用規則的思考》,《法學》2 0 1 3年第7期。
3.過渡期損失費用
如前所述,環境損害的修復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往往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質成本和極為漫長的時間,即使通過多種手段可以進行完全修復,但在漫長的修復期間,仍然無法發揮其環境、經濟等價值,社會服務功能處于停滯狀態,而這部分價值賠償就是“過渡期損失費用”。在這一領域,美國立法和司法實踐值得考慮。美國《石油污染法》明確將“自然資源在修復期間價值的減少”納入賠償范圍。美國《國家海洋保護區法》也明確“在恢復過程中,無法使用保護區資源的價值”應予以賠償。美國評估系統DOⅠ規則在評估項目中也均有此內容,將此種過渡期損失界定為“可賠償價值”,側重于采用經濟學方法評估過渡期之內資源損失的價值。①參見前注①,王樹義等文。我國2 0 1 4年修訂的《環境損害鑒定評定推薦方法(第ⅠⅠ版)》界定了“期間損害”,將其定義為“受損環境從損害發生到其恢復至基線狀態期間提供生態系統服務的損失量”。其實質即“過渡期損失”,衡量的是環境損害發生至環境恢復到基線狀態期間,環境因其物理、化學或生物特性改變而導致向公眾或其他生態系統提供服務的喪失或減少。除此之外,2015年《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1條也認可了“過渡期損失費用”,即“原告請求被告賠償生態環境受到損害至恢復原狀期間服務功能損失的,人民法院可以依法予以支持”;2015年《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所規定的損害賠償范圍亦將“生態環境修復期間服務功能的損失”包括在內。
“過渡期損失”的具體范圍,應包括“生態服務功能損失”與“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兩部分。前者包括過渡期間使用金、稅收等國家使用權損失,以及公眾或其他生態系統因該生態服務功能的喪失或減少所造成的公益損失。后者包括自然環境本身所具有的有關審美、文化、歷史以及生物學等價值損失。就目前的評估手段而言,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的評估相較于前幾類損失類型存在較大技術困難,其內涵和外延也存在較多爭議,因此,筆者將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應否進行賠償及其邊界進行詳細闡述。
4.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
在環境損害修復期間或不可恢復、不可完全恢復等情形,均可能存在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問題。環境非使用價值主要是指自然環境本身具有的有關審美、文化、歷史及生物學等價值。ⅠOPC基金和《CMⅠ油污基金指南》均將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表述為“根據抽象的理論模型計算出來的環境損害”。
從國際立法司法實踐來看,對于環境非使用價值是否進行賠償是一個普遍存在的難題。以1992年《國際油污損害民事責任公約》為代表的國際法明確排除此類損害的賠償,規定賠償范圍僅包括已實際采取或行將采取的合理恢復措施的費用,而不考慮其它形式的環境損害索賠,不認可賠償環境非使用價值的減損。而以1990年美國《石油污染法》為代表的法律則認為此類損害可以得到賠償。于我國而言,如前所述,主要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主張采取限制模式,認為將賠償范圍限制為“已實際采取或行將采取的合理恢復措施的費用”,以及相關的預防、評估等支出費用,采取保守和限縮態度,防止賠償過分擴大化;②參見前注①,王樹義等文、劉丹等文。另一種觀點則主張采取擴張模式,認為我國應借鑒美國的立法和司法模式,除上述費用外,責任人還應就多元價值損失予以賠償。③參見前注②,竺效文;同前注②,楚道文文。
主張采取限制模式的主要理由如下。其一,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難以準確界定,因為其評價十分復雜,需要依托環境經濟學、生物學、化學等多學科,采用多種設備、大量人力進行調查、監測、評估。④周成泓:《船舶油污損害數額的訴訟認定》,《中國海商法研究》2 0 1 3年第3期。我國現有社會經濟條件和科研技術尚難以實現準確評估,這就會導致評估結果具有不穩定性和不確定性,極易對污染者造成不公。其二,目前我國對自然資源的價值理論和市場化尚未成熟,環境責任保險等環境責任填補的社會化機制不夠完善,如若嚴格遵從環境損害“完全賠償原則”,則會使市場主體擔負極為沉重的訴訟成本,甚至會給某些行業、企業造成滅頂之災;在我國目前的發展階段,“完全賠償”尚難以落實,采取“限制賠償原則”則能夠在各方利益之間達成協調和平衡,在我國當前條件下較為可取。所以對于不可恢復的環境損害賠償還應采取審慎態度。對此,筆者有以下幾點看法。
首先,在價值評估方面,由于多數環境非使用價值并未進入市場,確實存在難以通過市場價格準確評估其價值量的問題,但“不能準確評估”并不能成為放棄對這部分環境價值進行評估的充分理由。
第一,環境非使用價值的不確定性并非損害賠償領域中的唯一情形,在損害賠償中存在很多難以準確界定的權益損害,如精神損害賠償、人格權益受損等,在計算數額方面都存在客觀難題。但傳統損害賠償制度卻并沒有因為姓名權、名譽權、精神損害賠償等在數額計算中存在困難而認為應不予賠償,所以缺乏量化的標準并不足以把確實存在的損害排除在賠償之外。
第二,法律應解決某項權益是否予以保障、某項內容是否予以賠償等問題,雖然與數額計算密切相關,但不完全取決于數額的確定。⑤參見前注①,曾世雄書,第1 6 1-1 6 9頁。因此,法律不能因為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害難以評估而放棄,而應依據案件具體事實、當時的社會經濟水平、環境生態保護的必要程度等綜合性因素進行原則性、抽象性規定,而非以嚴苛純粹的技術性評估為要求。
第三,不僅是在我國,在國際范圍內測量、監測和評估環境非使用價值都是極為困難的,至今也未形成統一的計算模式。但是,各國已通過各種方式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的評估作出了有益的嘗試,其并非難以估算。其一,我國2014年出臺的《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中就有對環境非使用價值的評估具體方案,該方法中詳細規定了生態環境損害的評估方法,包括替代等值分析方法與環境價值分析方法。環境價值評估方法包括直接市場價值法、揭示偏好法、效益轉移法和陳述偏好法。其中的揭示偏好法、效益轉移法和陳述偏好法在評估凈化空氣、水等非市場商品的價值、獨特景觀、文物古跡等生態系統服務價值評估方面運用廣泛。其二,從比較法層面來看,部分國家已經認可并在實踐中支持環境非使用價值的損失賠償,也已建立起配套的評估機制,我國可以借鑒吸收。整體而言,其主要包括三種模式。一是固定價值計算模式。西班牙、匈牙利、蒙古等國家采取這種模式,將生物物種定價,確定不同的價格,就生態環境損害所影響的生物物種按照價格和數量進行計算。二是參照修復費用進行估算的模式。例如意大利在司法實踐中參照環境修復所需費用對非使用價值予以適當估算。三是自由裁量模式。這一模式被很多國家的司法實踐所采用,由法官自由心證,確定具體數額。此外,國外司法實踐中也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賠償進行了探索與認可,例如美國“埃克森-瓦爾德茲號”溢油案和意大利Ha v e n案。⑥在1 9 8 9年“埃克森-瓦爾德茲號”溢油案中,法院判決被告賠償范圍包括對漁民和土地所有者的經濟損失、污染清除費用以及自然資源損失,其中自然資源損失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生態修復費用,另一部分是對被污染的環境本身對人類所能提供的服務性功能損失的賠償,包括了審美價值、生態的單純存在價值等。該項判決對這種非使用價值的賠償體現了全面保護生態環境價值的理念。在意大利Haven案中,意大利政府主張被告應承擔的費用也包括海洋和大氣無法恢復的損害(由法院根據公平原則進行估算)。雖然該案最終以雙方協議而終結,但是意大利政府關于不可計量的生態環境自身的價值損失的賠償主張仍值得肯定。參見吳健等:《污染損害賠償中的價值實現——經濟學與法學視角的審視》,《環境保護》第43卷(2015年)。
其次,就目前我國相關環境責任填補的社會化機制實際狀況而言,也確有許多不足之處,其具體表現為:我國目前的環境責任保險主要是針對第三人的環境污染責任保險,其承保的范圍是環境污染與破壞行為對第三人的人身與財產權益造成的損害,而非對生態環境本身造成的損害,目前的環境污染責任險中,僅有防止污染擴大、降低事故損失而采取相應措施所發生的應急處置費用屬于生態損害的賠償范圍,⑦環境保護部:《關于開展環境污染強制責任保險試點工作的指導意見》,環發[2 0 1 3]1 0號。調查評估費用、過渡期損失費用、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費用不在承保范圍內。
然而,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失在風險社會化機制方面的缺失,也不能成為將其排除在環境損害賠償之外的理由,任何一種法律制度都是在摸索和完善中逐漸建立起來的,并非要等到各項配套制度已臻完善之際才能作出相關規定。實際上,我國學界在環境損害責任保險制度建設方面已多有探討。這些都為我國完善環境損害責任填補社會化機制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在我國理論和實踐中,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害賠償一直處于被忽視或者有意被忽略的狀態。該價值不被承認,就不能通過法律途徑進行責任分配,在計算違法成本和賠償數額時就不會被納入其中,而僅僅考慮使用價值成本的損失,實質上是將環境等同于“免費”、“沒有價值”,所謂的“污染者負擔”將難副其實。從經濟視角來看,環境損害程度越深,就越難恢復原狀,而無法恢復就不會產生恢復成本,極端情況下甚至只會存在評估費用,這種立法模式只會將市場主體向無法恢復的污染破壞方向進行引導,豈不荒唐。
2015年《生態環境損害賠償制度改革試點方案》中明確將“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納入損害賠償范圍,盡管該方案未進一步明確“生態環境功能永久性損害造成的損失”之具體內涵,但從其字面意思看,與筆者于本文中提出的“環境非使用價值”極為相近,這也間接從立法政策上明確了該部分價值賠償的必要性。因此,環境非使用價值減損作為環境損害的組成部分以及自然資源損失,屬于公共利益訴求,理應列入到“賠償損失”的范圍。在我國環境非使用價值評估與責任填補社會化機制不夠完善的當前形勢下,可根據現有的價值評估手段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損害賠償作出原則性的規定,并逐步認可在當前價值評估手段下能夠評估的環境非使用價值種類,也可借鑒其他國家在該方面的賠償實踐,如采用“固定公式計算損害賠償額”、“法官自由裁量損害賠償額”等方法,也可參照環境恢復所需的費用計算相應的環境非使用價值賠償額;在相關配套制度完善后,應逐步細化“環境非使用價值”的內涵、評估方法、手段與步驟,使環境非使用價值賠償最大程度上得到法律的認可。同時,將針對環境非使用價值所獲的賠款列入同類生態環境保護基金的收入來源,并以相關法律法規為依據,要求對資金使用支配進行嚴格管理,從而能夠為環境保護提供相應的資金保障。
(責任編輯:何衛東、陳歷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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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9512(2016)10-0015-13
李興宇,西南政法大學經濟法學院博士研究生。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生態環境損害責任追究制度研究”(項目編號:15JJD820007)的研究成果。感謝徐以祥教授為本文寫作提綱的確定和本文的修改提出寶貴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