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建 偉
孫中山逝世前后中共的宣傳策略
王 建 偉
孫中山逝世前后,為應對國民黨內復雜的權力斗爭局面,中共一改先前對孫中山的多角度分析,專注于頌揚孫中山的革命精神,努力構建其作為“左派”的鮮明形象,孫中山被解讀為自始至終一直與帝國主義及國內各種反動勢力進行斗爭的英雄人物。同時,中共發揮宣傳工作方面的優勢,積極與戴季陶等人爭奪三民主義的權威闡釋權。共產黨人的這種集體行動有統一的安排與部署,對孫中山的各種評論也基本遵循了統一的語調與定位。根據一貫的宣傳紀律,他們比較成功地貫徹執行了中共中央的宣傳策略。這一時期,也是國共兩黨逐漸從黨內合作走向分裂的階段。兩黨之間的斗爭、國民黨內部的派系斗爭、接班人之爭相互纏結、愈演愈烈,最終走向各執一端、不可收拾的局面。
孫中山;宣傳工作;三民主義;戴季陶主義
宣傳工作是共產黨人最為擅長的領域之一。中共創建初期,雖然黨員數量與整體規模并不出眾,但在宣傳領域投入大量精力。這不僅與當時中共自身的處境相關,也與對開展革命方式的認識相關。如同中共中央1923年的一份文件所強調:“共產黨員人人都應是一個宣傳者”*中共中央宣傳部辦公廳、中央檔案館編研部編:《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1915—1992》第1冊,學習出版社,1996年,第562頁。。從某種意義上說,宣傳工作甚至是中共證明自身組織存在的一種重要表現方式。建黨初期的許多重要黨員都是宣傳精英,如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蔡和森、惲代英等。中共很重視并善于利用一些重大歷史事件和重要紀念日進行政治宣傳。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逝世,在國民黨內外引發一系列連鎖反應。在此前后,圍繞這一事件,中共發起了一波集中的宣傳攻勢,不僅制定了明確的宣傳主題,統一了宣傳口徑,而且布置了比較詳細的實施步驟與具體的操作方法。既往一些研究者已注意到這一問題,但在論述的深度與廣度方面尚有較大的拓展空間,有待繼續深入挖掘。*關于中共創建初期的宣傳工作,學界多有涉及,代表性成果參見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一九二○年代中國三大政黨的黨際互動》,《歷史研究》2004年第5期;楊天宏:《蘇俄與20年代國民黨的派別分化》,《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陳紅民、魏兵兵:《國民革命期間中共之宣傳策略初探——以1923—1925年之〈向導〉為中心》,《安徽史學》2005年第4期;金富軍:《中共早期反帝理論與策略研究(1921—1925)》,清華大學歷史系博士論文,2005年;陳佑慎:《鄧演達與國民革命軍政工制度》,臺灣師范大學歷史學系碩士論文,2007年;楊會清:《“紅五月運動”的興起及其運作模式(1921—1935)》,《中共黨史研究》2008年第6期;吳永:《論民主革命時期中共對“人民”話語的建構及其意義》,《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2期;盧毅:《大革命時期國共兩黨宣傳工作比較》,《黨的文獻》2014年第4期。本文擬選取孫中山逝世前后中共的宣傳活動這一典型個案,希望借此檢視中共創建初期的革命方式與策略問題。
中共創建后不久,即在共產國際的推動下,開始謀求與國民黨的合作。隨著兩黨交往日益頻繁,共產黨人與孫中山都在觀察著對方。在不同的階段,針對不同的事件,中共對孫中山及國民黨的認識與評價不斷變化,時好時壞,而孫中山對共產黨人的態度也很復雜,甚至有前后矛盾的不同表述。
中共雖然建黨時間不長,組織規模不大,但作為共產國際的下屬支部,在黨員心態上對國民黨并不落下風,甚至還有一定的優越感。對于當時的老牌大黨國民黨,一些共產黨人把其歸入早已落伍的“辛亥一代”,對孫中山本人的認識也并不一致。中共一大就圍繞這一問題發生過激烈爭論。據與會代表陳公博回憶說,有的黨員認為:“國民黨的政綱中雖然顯露出若干錯誤的觀念,但它多少還代表著當時的新趨向,而孫逸仙提倡的公共福利原則,也類似國家社會主義?!绷硪晃慌c會代表包惠僧則指出:“共產黨與孫逸仙代表兩個完全相反的階級,兩者之間是無法妥協的。因此對待孫逸仙應該與對待北洋軍閥一樣,甚至還要厲害點,因為孫逸仙僅憑其煽動能力,根本拒絕群眾于門外。”會議討論的結果是:“對于孫逸仙的主義采取批評的態度,但對某些實際而進步的行動應加支持,惟不取黨與黨合作的方式。”*轉引自李云漢:《從容共到清黨》上冊,臺北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97—98頁。
因此,當共產國際代表馬林提出中共加入國民黨的建議時,陳獨秀明確表示反對。陳獨秀的主要依據是:國民黨未曾發表黨綱,聯合軍閥,“和共產主義太不相容”;在廣東省之外仍被視為“一爭權奪利之政黨”;“國民黨孫逸仙派向來對于新加入之分子,絕對不能容納其意見及假以權柄”,等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31—32頁。中共早期黨員鄭超麟也在回憶錄中提到:大多數黨員都把國民黨看作是“老朽不堪”;大家當時的認識是,加入國民黨,就意味著共產黨退化。*鄭超麟:《鄭超麟回憶錄(1919—1931)》,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87—88頁。從上述內容可以判定,早期共產黨人對孫中山及國民黨的觀感應以負面為主。*1926年底,陳獨秀在中央特別會議上作政治報告,指出當時黨內同志的“左”稚現象,第一個表現就是“看不起國民黨”,并且認為這是一種“傳統思想”。參見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第562頁。
不過,在共產國際的明確要求下,作為下級的中共仍在1922年7月召開的二大上通過了關于聯合國民黨等革命黨派,建立“民主的聯合戰線”的決議。當中共確定與國民黨進行合作后,對孫中山的評價也相應發生改變。考察這一時期共產黨人的相關言論可以發現,有一個基本統一的認識貫穿其間:孫中山已逐漸改變從前只專注于軍事斗爭的行為,開始注重聯合民眾;國民黨雖仍有許多缺點,但正慢慢改正,是“民主聯合戰線”的重要組成力量。一個典型例證是,當1922年8月陳炯明驅逐孫中山時,胡適認為前者的行為是“一種革命”,是要“造就模范的新廣東”,不能用“悖主”“犯上”“叛逆”等“封建時代的貴族的舊道德觀念”來評判,而后者固執于北伐,屬于“倒行逆施”*參見胡適:《這一周》,《努力》第8期,1922年6月25日;胡適:《舊道德的死尸的復活》,《努力》第12期,1922年7月23日。。此時,李大釗作為朋友專門致信胡適,告知:“中山抵滬后,態度極冷靜,愿結束護法主張,收軍權于中央,發展縣自治,以打破分省割據之局?!?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文集》(5),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0頁。
李大釗的這種認識應該和他與孫中山在上海會面的結果有直接的關系。孫中山在陳炯明發動兵變后,于8月14日離開廣州抵達上海,陳獨秀、李大釗曾分別前往拜訪??梢酝茰y,他們之間的會見是融洽的。李大釗后來曾在《獄中自述》中描述:“先生(指孫中山——引者注)與我等暢談不倦,幾乎忘食?!?《李大釗文集》(5),第438頁。幾天后,在國民黨元老張繼的介紹下,由孫中山親自主持,陳獨秀、李大釗、蔡和森等人以共產黨員的身份加入國民黨。后來,陳獨秀也致信蔣夢麟、胡適,再次提及:“中山近日頗有覺悟,已切言專力軍事之錯誤,方努力謀黨之改造?!?唐寶林、林茂生編:《陳獨秀年譜(1879—1942)》,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180頁。與此同時,蔡和森也在《向導》上提醒福建民眾:“切不要把國民黨的武力與軍閥式的武力視同一律”*蔡和森:《福建人民當助革命軍復建革命政府》,《向導》第8期,1922年11月2日。。
1923年4月,瞿秋白再次延續了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對孫中山這一時期的評價,指稱:孫中山“屢次嘗著依賴武力革命的滋味,如今方覺悟平民群眾之能力”*瞿秋白:《中國之地方政治與封建制度》,《向導》第23期,1923年5月2日。。陳獨秀也在此時表示:“孫中山這個名詞,在歷史上是為民主革命向北洋軍閥奮斗而存在的”,“代表民主革命的新勢力?!?獨秀:《對等會議與孫曹攜手》,《向導》第22期,1923年4月25日。李大釗則在與《北京周報》記者的談話中稱:孫中山為“我們革命的先鋒”和“中國革命的老祖”;國民黨雖然還有很多不足,但“尚有容納我們考慮問題的包容力,而且孫文氏具有理解人們主張的理解力”,如果對其進行適當改良,仍可以擔負改造中國的使命。*中國李大釗研究會編注:《李大釗文集》(4),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11頁。與此同時,中共中央還通過機關報《向導》的報道表明:在青年學生中,孫中山的形象也正在發生變化。例如,《向導》上刊登的一封讀者來信稱:“年來國中的青年和覺悟的知識階級,也覺得把旁觀的態度——視孫先生是一般的政客軍閥,視救國的奮斗為爭地盤的把戲——開始拋棄;漸漸地回轉頭來,傾向于國民黨的領袖孫中山先生?!?曾國光:《國民黨領袖與教育事業》,《向導》第27期,1923年5月30日。
國共合作動議醞釀之初,中共雖然認同國民黨作為國民革命運動領導中心的地位,承認只有國民黨才能擔此重任,但基于組織獨立原則,從未把孫中山認同為自身的“領袖”,也一直沒有放棄對孫中山及國民黨的批評。只是從維護兩黨關系的角度出發,批評的尺度時緊時松,批評的口徑基本保持一致,批評指向的焦點也相對集中,主要著眼于國民黨“集中全力于軍事行動,忽視了對于民眾的宣傳”等方面。*參見李永春《中共在第一次國共合作中的自由批評問題述略》,《中共黨史研究》2012年第7期。
不過,中共的批評不僅未能“糾正”孫中山的行為,反而引發后者強烈的反擊,并繼續謀求與奉系、皖系等軍事勢力的聯合。李大釗對此頗顯無奈地表示:“主張自由民主主義的孫文等人最近也變得與軍閥沒有什么不同。對那些只顧私利私欲的軍閥、政客,我們比什么都憎恨。”*《李大釗文集》(4),第327—328頁。同一時期,蘇俄方面也對正在訪俄的孫逸仙代表團表示:國民黨應把軍事活動“降到必要的最低限度”,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政治工作上來;“只要孫逸仙只從事軍事行動,他在中國工人、農民、手工業者和小商人的眼里,就會同北方的軍閥張作霖和吳佩孚別無二致”*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7年,第340 頁。。維經斯基認為:孫中山即使在軍事上取得勝利,“也未能使他在已控制的區域內鞏固起來。孫中山政府在民眾中沒有生根,他的軍隊不是由懂得為民族解放而斗爭的中國勞動大眾組成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現代史研究室編譯:《維經斯基在中國的有關資料》,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第27頁。。馬林則評價道:孫中山“對發展群眾運動是冷淡的,只關心軍事問題”,“從來沒有真正吸取群眾運動的思想。他接受它,但并不真正熱心”*中國社會科學院現代史研究室編:《馬林在中國的有關資料(增訂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頁。。此時,中共與國民黨的關系稍顯緊張,國民黨改組工作也幾乎陷于停頓。
1923年7月,一直致力于推動國共合作的馬林帶著失望的情緒離開中國,隨后而來的鮑羅廷在很短的時間內就以其出色的工作能力實現了孫中山與共產黨人的有效溝通,并促使前者重新啟動國民黨的改組工作。*鮑羅廷取得的工作成績也與其帶來的蘇俄援助有密切關系。陳獨秀曾描述說:“國際代表馬林因此垂頭喪氣而回莫斯科,繼他而來的鮑羅廷,他的皮包中夾有蘇俄對國民黨巨量物質的幫助,于是國民黨始有民國13年的改組及聯俄政策?!眳⒁姟蛾惇毿阄募返?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8頁。鮑羅廷被孫中山委以重任,成為國民黨的組織訓練員,后來又被聘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的政治顧問。1924年1月,國民黨一大在廣州召開,正式宣告改組。由此開始,共產黨員加入國民黨的政策正式確立,國共兩黨的關系也日益明確。從中共的視角加以考察,國民黨一大的結果可謂“圓滿”。會議結束之后,中共立即形成一份中央文件,對于日后共產黨人在國民黨內的工作態度與工作方法作出具體的指導與規定。這份文件總體上比較低調,主要是要求自己的同志在國民黨內努力工作,盡職盡責,遵守紀律。*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222—225頁。
不過,形勢并未完全按照中共的預設方向發展。國民黨一大之后,隨著共產黨人對國民黨工作的介入日益加深,兩黨的矛盾進一步激化,“黨內合作”這一特殊的合作形式也面臨著一些無法破解的悖論與難題。中共基于“組織獨立”與“批評自由”的原則,秘密在國民黨中發展黨團組織,并且持續對孫中山及國民黨進行批評,這些也導致一些共產黨人在加入國民黨之后對自身的身份認同產生困惑。*參見楊天宏:《加入國民黨之后共產黨人的身份認同問題》,《近代史研究》2010年第6期。在國民黨方面,由于對“共產黨員跨黨”政策有分歧,導致黨內分化進一步加劇。孫中山對此雖極力協調,使國共關系形成制約與反制約,但未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國民黨內排斥共產黨的傾向越來越強烈,中共謀求自身發展的愿望也越發明確和迫切,甚至開始試圖控制國民黨。隨著1925年3月孫中山離世,國共兩黨原本脆弱的平衡關系被打破,雙方開始直接交鋒。
作為長期的、唯一的領袖,孫中山的離世使國民黨驟失重心,留下的權威真空一時無人能夠填補,黨內因推行“聯俄”和“容共”政策所導致的分化趨勢逐漸加劇。在國共關系方面,因失去孫中山這一重要的制衡因素,兩黨矛盾進一步擴大。面對國民黨內反共勢力日益嚴峻的威脅,中共開始強化自身在國民黨內的“存在感”與“獨立性”,而一個主要方式就是利用自己的優勢,在宣傳領域構建孫中山的“左派”身份,頌揚孫中山的“革命斗爭精神”。同時,通過對三民主義權威闡釋權的爭奪,確立自身作為孫中山革命遺志繼承人的正當性與合法性,從而在與國民黨的斗爭中搶占先機。
孫中山的逝世為中共宣傳工作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實踐機會。在得知孫中山病危已無可挽救的消息后,中共于1925年2月5日發布通告,對于孫中山去世后的宣傳工作作了明確而詳細的規定,如要求各地支部臨時組織追悼孫中山的委員會,籌備并指揮一切組織與宣傳事宜。在宣傳內容上,則要求強調孫中山“自始即有反對帝國主義之思想與行動”,“自始即根本反對封建制度”,重點宣傳其“始終反對軍閥”,“主張根本廢除軍閥制度”。此外,還提出了宣傳三民主義的明確策略和一些宣傳的普通口號。*《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1915—1992》第1冊,第624—626頁。隨后,一場指向明確、特征明顯的宣傳活動在中共中央的統一組織下推展開來。
孫中山逝世3天后,中共中央的機關刊物《向導》同時發表《中共中央為孫中山之死告中國民眾》和《中共中央為孫中山之死致唁中國國民黨》兩個宣言。總體而言,兩份文件屬吊唁、慰問性質,實質性內容不多,但歸納起來,仍然表達了幾點態度:第一,孫中山的逝世對于中國民族運動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但促起中國民族運動的事實仍然存在,中國的民族革命絕不會隨著他的離世而終止。第二,孫中山雖然逝世,但國民黨仍然應該遵守他的遺囑,繼續堅持反對帝國主義與反對軍閥的斗爭。第三,中共相信,“偉大的集合體指導革命,比偉大的個人指導革命將更有力”,“今后的國民黨必然仍為中山的革命主義所統一,一切革命分子必然因中山之死更加團結一致。這種內部的統一是中山死后防御敵人進攻的必要保證;然而這種統一必須不是違背中山主義或修改中山主義的統一,而是真正建立在中山革命主義之上的統一”。第四,中共表示,“今后對于國民黨及其所領導的民族運動,仍舊協同全國工農群眾予以贊助,決不因中山先生之存歿而有所變更”。*《中共中央為孫中山之死告中國民眾》(1925年3月15日)、《中國共產黨致唁中國國民黨》(1925年3月15日),《向導》第107期,1925年3月21日。
與當時國內各界對孫中山的多重認識不同*參見郭輝:《“蓋棺論定,尚有待于千載下焉”——孫中山逝世后的輿論反應》,《民國檔案》2010年第4期。,也與以往自身對孫中山的解讀不同,中共此時對其基本上全是正面肯定態度,如稱贊其一直堅持與帝國主義進行斗爭,堅持反軍閥態度,主張廢除不平的條約等。與此同時,中共報刊也開始極力塑造孫中山的“左派”形象。
中共對國民黨內成員進行左、右劃分,始于國共合作政策醞釀之初,主要是受蘇俄及共產國際影響,并在實踐過程中多有發揮。*相關研究參見楊天宏:《蘇俄與20年代國民黨的派別分化》,《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3期。最初,為了爭取國民黨人的信任和維護“民主革命聯合戰線”,中共采取了穩健、謹慎的態度,很少公開提及,有意淡化國民黨內的左、右之分。國民黨一大以后,兩黨合作進展得并不順暢,共產黨人與國民黨內反共勢力之間的矛盾與對立日益加深,中共遂逐漸有意識地主動構建國民黨內的左派與右派區分,從而為自身爭取盟友,打擊敵手。在1924年5月召開的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擴大會議上,孫中山被中共認定為“左派”。會議指出:“國民黨左派是孫中山及其一派和我們的同志——我們同志其實是這派的基本隊;因此所謂國民黨左右派之爭,其實是我們和國民黨右派之爭。”*《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230頁。這次會議期間的《中央局報告》也指出:“我們在國民黨的關系,孫中山及其他目前少數左傾分子(國民黨中極其重要的人物),尚有意聯絡我們;其余大部分右傾即不主張和國際帝國主義反抗的分子,則極力明白〔的〕或暗的排擠我們。”*《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253頁。
由于孫中山并不允許共產黨人在國民黨內發展自己的組織,國共實行黨內合作的一個重要前提就是共產黨人加入國民黨,以國民黨人的身份開展工作。但是,中共基于“組織獨立”的原則,一直告誡自己的黨員,要時刻注意保持自身的自主性。國共合作之初,中共就開始在一些國民黨組織中建立自身的黨團。為此,1924年六七月間,上海、廣州等地的部分國民黨人提出彈劾案,聯名向國民黨中央施加壓力,檢舉共產黨人“違紀”,反對共產黨人“跨黨”,要求共產黨“分立”。
面對這一危機,孫中山雖有壓制,但并未表現出堅決的反對態度。中共對此很不滿意,認為他不愿開罪于右派分子。1924年7月,陳獨秀在寫給維經斯基的信中判斷說:“孫中山雖不會馬上拋棄我們,但根本無意制止反動派對我們的攻擊?!贝藭r,他已經修改了5月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擴大會議上的提法,認為:“至于國民黨目前的狀況,我們在那里只看到了右派反共分子,如果說那里有一定數量的左派,那是我們自己的同志。孫中山和另外幾個領導人是中派,而不是左派(即便戴季陶也不過是左翼理論家)”。因此,他建議說:共產國際對國民黨的支持“不能沿用以前的形式”,應該“有選擇地采取行動”,“我們不應該沒有任何條件和限制地支持國民黨,而只支持左派所掌握的某些活動方式,否則,我們就是在幫助我們的敵人,為自己收買反對派”。不久之后,他還在另一封寫給維經斯基的信中建議:共產國際應提醒鮑羅廷,同孫中山打交道“必須十分謹慎”,否則容易進入其圈套。*《陳獨秀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84—85、119頁。此時,孫中山是被他劃歸到“中派”行列。
陳獨秀的這種定位也代表了中共的態度。1924年10月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后,孫中山應邀北上,其間發表了一系列宣言。但在中共看來,“此宣言純粹代表國民黨中派的觀念,措辭含混,大有與各軍閥妥協之余地,且語多抽象,并無代表人民利益的具體要求,彼此次北去受軍閥和國民黨右派兩面之包圍,結果恐甚危險”*《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01頁。。此時,中共仍將孫中山描述為“中派”。但“中派”既可以偏左,也可以向右,表明中共對孫中山的定位具有模糊性。在1925年1月召開的四大上,中共中央雖然沒有明確提及孫中山的名字,但仍批評了國民黨“中派”的“游移”。會議指出:“國民黨中派,是些小資產階級知識階級中革命分子,他們在數量上雖不甚重要卻站在國民黨領袖地位,他們總是立在我們和右派之間,操縱取利?!睘榇耍泄舱J為應采取新的工作方針:“我們應當在思想上、組織上、尤其是在民眾宣傳上擴大國民黨的左派;對于國民黨中派領袖及一切左右派間游移分子,應該在具體事實上,糾正其右傾政策之錯誤,使之明了右派行為違反了革命主義,使之離開右派,從事不妥協的爭斗?!?《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38—339頁。
從最初盡力避免國民黨內的左、右之分,到盡力擴大國民黨左派勢力,聯合中派向右派進攻,這種斗爭方針的變化與共產黨人在國民黨內的處境密切相關。在孫中山推行“容共”政策的過程中,國民黨內部分黨員、尤其是一些老黨員對此非議頗多,并屢起風波。孫中山以其在黨內的絕對權威對此進行壓制,同時也進行安撫。但是,國民黨內由此引發的分歧一直沒有徹底根除,反而隨著共產黨人對國民黨工作介入的逐漸加深,雙方的對立也日益強化,呈愈演愈烈狀態。而一直扮演居間調停角色的孫中山在進入1925年后病情惡化,必然導致其對國民黨控制力的明顯下降,也對國共關系產生連帶影響。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國民黨內部的分裂以及孫中山逝世之后留下的權威真空引起鮑羅廷與中共的重視。鮑羅廷認為:這是清除國民黨右派,由左派掌握權力的最好時機。中共中央也下發通知,要求立即在國民黨各級黨部中公開征求黨員,借機擴充左派數量,以便“壓迫中派使其必須與我們合作”,并爭取在日后召開的國民黨二大上“和右派競爭選舉”,同時還須加緊宣傳“民族爭斗雖然重要而不能代替階級爭斗的理由”*《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404頁。。
為擴充左派力量,中共在宣傳領域開始有意識地重新構建孫中山的“左派”身份。1925年5月,蔡和森在《向導》上提出了國民黨左派需要具備的四個必要條件:1.徹底的反抗一切帝國主義及其附屬物軍閥,買辦階級;2.恪守中山先生引導中國民眾與世界無產階級革命領袖蘇俄攜手的方針;3.與一切反革命右派分子決絕;4.遵行保護革命中堅勢力的工農群眾利益之政綱。他還指出這四點也是“中山主義”最重要的內容,并特意強調國民黨的“左化”并非是“同化于共產派”,而是真正“同化于革命的反帝國主義的中山主義”。*和森:《何謂國民黨左派》,《向導》第113期,1925年5月3日。由此,蔡和森建立起孫中山與國民黨左派的對應關系,而孫中山重新被歸入左派行列。
此時,中共和共產國際開始重點宣傳孫中山晚年某些較為左傾的言論,如針對1924年海關關余問題、沙面罷工事件和商團事件所發表的反帝宣言,以及北上過程中主張廢除軍閥制度的表態。這些宣傳意在突出孫中山的“左派”形象,充分肯定其在中國民族革命進程中的偉大地位,將其塑造為堅定的“左派主義者”。北方區委領導人趙世炎描述說:孫中山“每聞善后會議四個字必起盛怒,蓋以此為安福系阻礙真正國民會議的實現之惡謀也。中山病到垂死,而其政治觀察仍異常清楚,其反對帝國主義和聯絡全世界無產階級以完成中國革命的信念持之益堅”*羅敬:《中山去世之前后》,《向導》第108期,1925年3月28日。?!断驅А飞鲜鹈麨椤半p林”的作者認為:孫中山是“中國平民革命運動的最早領袖”,“代表平民階級而奮斗”*雙林:《孫中山辛亥革命后之第二功績——鎮壓買辦季節商團之反革命》,《向導》第107期,1925年3月21日。。蔡和森評價說:孫中山是“中國民族打倒帝國主義與軍閥的標識”!*和森:《孫中山逝世與國民革命》,《向導》第107期,1925年3月21日。季諾維也夫則稱贊孫中山的傾向一直是向上的,是世界無產階級的同盟軍。他指出:“他(指孫中山——引者注)能鼓起黨員的勇氣去和這種帝國主義所雇用的反革命軍奮斗;他能消散自己黨內的游移不定的主張。他挽救了國民黨過去的光榮,表示中國民族革命運動的進行已經到了怎樣的高潮。”*季諾維埃夫:《孫逸仙之死》,《向導》第110期,1925年4月12日。
孫中山的國民黨“左派”身份被確立后,中共對于國民黨“右派”的界定也進一步簡單化與寬泛化。諸多與孫中山思想以及主張不一致的行為,都被中共歸為“右派”的行列。不僅如此,1925年底,陳獨秀還對國民黨內的左、右之爭作了更早的追溯。他認為:“國民黨左右派之分化,及歷來右派另自形成組織,都非常明顯。最初是孫黃分裂,右派由歐事研究會變為政學會;其次便是孫陳分裂,右派變為聯治派;再其次便是去年國民黨第一次大會后,右派變為國民黨同志俱樂部;最近從中山先生死后到現在,又漸漸形成戴季陶一派;每逢分化一次,黨內之階級的背景都更明顯一次,在思想上左右派的旗幟都更鮮明一次?!?獨秀:《什么是國民黨左右派》,《向導》第137期,1925年12月3日。由此可見,國民黨早期內部出現的孫中山與黃興的分歧、孫中山與陳炯明的分歧都被陳獨秀一概歸納為左、右之爭。
1926年,在孫中山逝世一周年紀念之際,中共發表《告中國國民黨黨員書》,在批駁馮自由和西山會議派右派思想的同時,再次指明了國民黨內存在的左、右分裂。該通告指出:在國民黨內,“一派企圖向左結合無產階級,一派企圖向右結合資產階級。企圖結合無產階級,遂不得不采用容納共產派聯俄擁護工農利益等革命政策,企圖結合資產階級,遂不得不修正聯共聯俄政策及提出階級調和的口號”*《孫中山先生逝世周年紀念日告中國國民黨黨員書》(1926年3月12日),《向導》第146期,1926年3月17日。。此時,中共區分國民黨內左、右派的標準不僅更加具體,并且已經出現后來被廣為熟知的孫中山“三大政策”的初步提法。
1926年11月4日,陳獨秀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針對“國民黨中究竟有沒有左派存在可以做和我們聯盟的對象”的問題回答說:“我們可以肯定說是有的”,左派的政綱是“迎汪復職,繼續總理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426頁。。在12月上旬召開的漢口特別會議上,中共中央明確提出,以擁護還是反對三大政策作為區分左右派的標準:“贊成繼續孫中山、廖仲愷的聯俄聯共和輔(扶)助工農這三個政策的分子是左派,反對者便是右派”*《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2冊,第573頁。。在這樣一種邏輯關系中,“三大政策”成為中共區分國民黨左、右派的標準,而孫中山的“左派”身份已經確定無疑。
在努力塑造孫中山“左派”形象的同時,中共還組織黨員對其一生的功績進行提煉與總結,這與之前對其所持的批評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孫中山逝世當天,李大釗就指出:孫中山指導的國民革命運動在中國民族解放的全部歷史中,“實據有中心的位置,實為最重要的部分”。李大釗還指出:孫中山的功績包括“改組中國國民黨,容納中國共產黨的分子,使中國的國民革命運動與世界革命運動,聯成一體;使民族主義的秘密結社,過渡而擴成現代的工農團體,一體加入國民革命黨,使少數革命的知識階級的革命黨,過渡而成為浩大的普遍的國民的群眾黨”,“他這樣指導革命的功績是何等的偉大!他這樣的指導革命的全生涯,在中國民族解放運動中,是何等的重要!”*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2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09、214頁。
兩天之后,惲代英在《中國青年》上發表文章,從八個方面概括了孫中山的革命貢獻:始終為民族獨立奮斗;注重人民生計問題;有建設中國的計劃;主張造黨治國;努力于宣傳工作;主張革命政府獨裁;聯合國內外革命勢力;富于不妥協的革命精神*參見惲代英:《孫中山先生逝世與中國》,《中國青年》第71期,1925年3月14日。。他還贊揚說:孫中山的“思想是很高尚的”,“感情是很濃厚的”,“他是革命的,進取的,他是不怕一切困難,不絲毫猶豫疑慮,他用革命手段來達到他的理想的。他用各種最進步的方法來實現他的平等的理想”*《惲代英文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48—749頁。。瞿秋白也指出:孫中山的重要功績就是在他的引導下,中國的民族革命已經得到了正當的道路,“因為要反抗列強,然后知道非顛覆滿清政府不可,非建立共和不可,非為大多數中國平民爭生活之改善不可;最后非聯合世界上一切反帝國主義勢力、被壓迫的殖民地及弱小民族和世界的無產階級不可”*瞿秋白:《孫中山與中國革命運動》,《新青年》第2號,1925年6月1日。。
從此時中共對孫中山的評價來看,以往對后者的諸多批評幾乎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對其斗爭精神的高度贊頌。在中共的刻畫中,孫中山已經成為一個不斷沖擊舊有不平等社會秩序的、充滿理想主義的革命者。更重要的是,通過不斷闡釋與構建,孫中山被認為與中共同處于一個無產階級革命陣營。此時,中共極力維護孫中山的國民黨“左派”形象,主旨在于強調國共合作的正當性以及自身存在的合法性。
前面已經提及,在中共建黨之初,許多共產黨人認為國民黨已陷入“老朽”,成為時代的落伍者。因此,他們不僅對國民黨采取排斥態度,對三民主義本身,也無太大興趣。如惲代英在1923年所言:“我對于三民主義,以前亦是與許多人一樣的忽視?!?但一:《論三民主義》,《新建設》1923 年第 1 期。鄧中夏在1924年1月發表的《思想界的聯合戰線問題》一文中,也僅僅是把“三民主義的政治家”作為唯物史觀可以聯合的友軍之一,并未給予特殊對待;而其他友軍還包括“行為派的心理學家”“社會化的文學家”“平民主義的教育家”和胡適的實驗主義*鄧中夏:《思想界的聯合戰線問題》,《中國青年》第15期,1924年1月26日。。
孫中山去世后,中共掀起一波紀念孫中山的宣傳攻勢。作為孫中山一生思想的集中總結,三民主義在中共理論宣傳話語體系中的位置與重要性也進一步上升。另外,共產黨人還對三民主義進行了基于自身階級立場的解讀。中共中央明確要求:“宣傳中山的三民主義,應以一九二四年一月(國)民黨大會的宣言、黨綱、政綱為根據。民族主義即根本反對帝國主義,取消一切對外條約,要求中華民族獨立為原則。民權主義以根本打倒障礙民權之軍閥,建設民主政府,要求人民集會、結社、出版、言論等之絕對自由為原則。民生主義以鏟除目前妨礙民生之帝國主義與軍閥,再以真正人民的國家力量發展農業厚利民生為原則??傊?,宣傳中山的主義切不可蹈于空空理論,須舉出具體的事實,尤其須切戒拿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作比較。對于民主主義亦不可多作解釋?!?《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1915—1992》第1冊,第625頁。
孫中山曾有過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并無沖突的表述,但在共產黨人看來,問題顯然不是如此簡單。雖然在具體對外宣傳的過程中,中共有時也將共產主義等同于三民主義,并進一步簡化為三民主義的民生主義就是共產主義。但在中共內部,存在著不同的認識。據包惠僧回憶,北方區委負責人趙世炎就曾表示:“對外,對國民黨做工作,可以這么說;但是我們內部是不能這樣說的,三民主義是三民主義,共產主義是共產主義。”“孫中山根本不懂馬克思主義,不懂共產主義,他是代表資產階級的,而我們是代表工人階級和勞苦大眾的?!薄肮伯a黨員必須劃清這個界限,堅定自己的立場。”*包惠僧:《趙世炎生平史料》,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文史資料選輯》第58輯,中國文史出版社,1979年,第109頁。正如蔡和森所言,“中山主義與共產主義顯然是兩個不可混淆的標幟”*和森:《何謂國民黨左派》,《向導》第113期,1925年5月3日。。惲代英雖然表示“列寧和孫先生可以并稱”,但更強調孫中山的學說“不能純粹的同于無產階級革命的學說”*《惲代英文集》(下),第750—751頁。。由上可見,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中,中共的闡釋策略是:承認兩者的區別,指出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由于兩者目標一致,因此國共兩黨的合作具有理論基礎。
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內無人能夠填補其留下的權威真空,“總理”這一稱謂從此成為孫中山的專屬,再未被其他國民黨領導人所使用。國民黨中央多次明確表示:三民主義及總理遺囑是確立無疑的最高指導思想。1925年5月,中國國民黨第一屆中執會第三次全體會議則通過《接受總理遺囑宣言》以及《關于接受總理遺囑之訓令決議案》。前者指出:“總理偉大之精神、主義、遺囑之信心,如日之明朗照吾人革命勝利之前途”,“吾黨全體一致奉行總理之遺教,不得有所特創”;“即或有對于總理之主張發生懷疑者,遲早必發現總理主張之正確與自己懷疑之錯誤”。后者也表示:“總理雖沒,總理之一切遺教仍如日月之經天,江河之行地,存留于世間?!?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國民黨第一、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史料》(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1、114、116頁。1926年三二○事件發生時,孫中山去世已超過一年,但蔣介石仍公開表態說:“國民黨的領袖,只有總理一個人,不能夠認有二個領袖?!?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蔣介石年譜初稿》,檔案出版社,1992年,第574頁。陳獨秀也對此表示認同,認為:孫中山永遠是國民黨“理論上的領袖”與“精神上的領袖”。*獨秀:《給蔣介石的一封信》(1926年6月4日),《向導》第157期,1926年6月9日。
總理遺囑簡短而明確,而三民主義則復雜得多。如孫中山在1923年所言:“余之謀中國革命,其所持主義,有因襲吾國固有之思想者,有規撫歐洲之學說事跡者,有吾所獨見而創獲者。”*《孫中山全集》第7卷,中華書局,2006年,第60頁。國民黨一大雖然對三民主義作出新的解釋,但有研究者指出:維經斯基在1923年11月起草并經共產國際主席團通過的《關于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和國民黨問題的決議》,就對國民黨一大重新解釋三民主義發揮了非常關鍵的影響。對照兩個文本可以發現:二者對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的解釋相似性很高,有些地方只是因為翻譯的不同而已。*楊奎松認為,國民黨一大對三民主義的解釋“幾乎全面套用了共產國際1923年11月28日決議的主要內容”,此處的決議就是維經斯基起草的。參見楊奎松:《中間地帶的革命—中國革命的策略在國際背景下的演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53頁。相關詳細考證還可見周利生:《吳廷康與中國大革命關系研究》,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論文,2003年,第59—68頁。當時,孫中山基于多種考慮,并未對蘇俄的這種介入表示過多異議。不過,之后孫中山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連續十幾次發表關于三民主義的演講,其中一些內容并未完全遵照國民黨一大的相關解釋。*黃彥認為:國民黨一大宣言作為一個聯合陣線的綱領性文件,對三民主義的解讀具有權威性,但并非百分之百地反映了孫中山的思想。在一些問題的解釋上,并不完全代表孫的觀點。從了解和研究孫中山個人的思想角度來衡量,他本人解釋三民主義的演講、著作則具有更大的權威性。參見黃彥:《關于中國國民黨“一大”宣言的幾個問題》,《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4期。這種前后的不一致性對后來關于三民主義解釋的多元化埋下了伏筆。
由于孫中山驟然離世,國民黨內不僅一時沒有眾望所歸的繼承者,而且在思想理論上一度出現混亂局面。此時,素有理論家之稱的戴季陶首先站了出來。
戴季陶認為:國民黨一方面由于舊日同志“不覺悟,不合群,不努力”,另一方面由于共產黨加入后“擴張發展”,導致黨的基本政策“含混不清”,“組織則有兩重紀律之危險,宣傳又有兩重理論之困難”。要想挽救國民黨,首要任務就是“決定一根本方針”,“此方針為何,則以總理之思想與主張之全部,為本黨不易之信仰是也”。*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2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13—614頁。他認為:如果曲解三民主義,任由對孫中山的學說各說各話,就會對國民黨造成巨大的不利影響。后來,他在《青年之路》一文中也曾表示:“我們如果不能夠戰勝這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即使單把共產黨徒搗亂的勢力壓伏了下去,我們的勝利,是不能保持的,而且這一勝利是虛假的。戰勝武力要靠武力,戰勝宗教要靠信仰,戰勝美術要靠美術,戰勝科學的制造要靠科學的制造,戰勝革命的主義只有靠革命的主義?!?中國人民大學中共黨史系中國近現代政治思想史教研室編:《戴季陶主義資料選編》,內部資料,1983年,第172頁?;谝陨舷敕?,他于1925年6月完成《孫文主義之哲學基礎》一書。該書的核心內容為:民生哲學是三民主義的思想基礎,孫中山的思想“完全是中國的正統思想,就是繼承堯舜以至孔孟而中絕的仁義道德的思想”*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2卷,第602頁。。7月,他又刊行《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一書,強調三民主義的“獨占性”“排他性”“統一性”與“支配性”,認為國民黨內包含一個共產黨,結果自然會使自己變得畸形且危險*《戴季陶主義資料選編》,第86頁。。戴季陶對三民主義的重新闡釋,遂成為孫中山去世后國民黨內系統探討三民主義理論的重要起點。
戴季陶的觀點拋出后,立刻陷入中共方面的文字圍剿,成為眾矢之的。向導周報社專門刊發《反戴季陶的國民革命觀》一文,表示要揭露戴季陶“三民主義真信徒”的假面目。北方區委機關報《政治生活》還發表文章,對戴季陶提出忠告:三民主義是中國對封建社會劇烈的工業化的時代應有的思想界的產物,不應把其當作孔家哲學的復活而喪失原來面目,不應將中山先生當作復古的巨子。文章指出:戴季陶因急于要做“新子思”,“不惜把孫先生裝頭換面戴上孔老二的奴隸哲學的冠冕,活活的把終身從事民族革命運動的中山先生,脫去洋服,抽長頭發,弄成一個如像孔老二的古道士”。文章還提醒戴季陶:要對國內革命勢力的分野看得清楚一點,“不要不自覺的供給反革命者以理論上的依據”。*砍石:《戴季陶心勞日拙!》,《政治生活》第47期,1925年8月19日。另據作過國民黨政工人員的朱其華回憶,當時還出現過這樣一幅漫畫:一面畫著一個“世界公園”,公園里陳列著三個座位,中間是馬克思的像,左邊是列寧的像,右邊的座位空著。另一面畫著一個孔廟。在“世界公園”與孔廟之間,一個穿著中山裝的男子背著孫中山的像往孔廟走去。旁邊寫著“孫中山應該陳列于革命的世界公園中,但戴××一定要把他背到孔廟里去”*朱其華:《一九二七年底的回憶》,新新書局,1933年,第45頁?!墩紊睢返?2期(1925年12月30日)也刊登了此幅漫畫。?!墩紊睢穭t稱戴季陶為“孫中山主義的考茨基”*《孫中山主義的考茨基》,《政治生活》第55期,1925年10月21日。列寧曾把考茨基稱為“頭號的偽君子和糟蹋馬克思主義的能手”。把戴季陶比喻為考茨基,在當時語境下是非常嚴厲的批評。。《中國青年》也稱戴季陶主義“為中山主義之大敵”*昌群:《反中山主義的反赤運動之過去及現在》,《中國青年》第158期,1927年3月12日。。
中共領導人此時也紛紛發表批判文章。瞿秋白批駁說:戴季陶鼓吹建立純粹三民主義的思想,“實際上是反對左派,反對階級斗爭,反對C.P.的跨黨,甚至于反對C.P.的存在之宣傳”*《瞿秋白選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80頁。。施存統認為:戴季陶的思想與主張,將會被全國反共分子利用做他們行動的“護符”,“孫文主義變成了反共產主義,平時不要三民主義,到了要反對共產派,不能不用三民主義,你亦說三民主義,我亦說三民主義,只要拿了三民主義的大帽子便可以把共產派打伏下去,再用不著什么別的理由,這時孫文主義不但做了資產階級的工具,并且會做了帝國主義與軍閥的工具”*施存統:《評戴季陶先生的中國革命觀》,《中國青年》第91、92期合刊,1925年9月1日。。陳獨秀也把戴季陶劃入“新右派”行列,指出:其只是“高高的掛起信仰三民主義的招牌以自重”,“只能閑暇無事時做幾句孫文主義三民主義的頌圣文”;“他們雖然掛著革命黨的招牌,可是不會為革命流一滴血,不會為革命坐一次牢監,并且不曾為反對帝國主義與軍閥舉行過一次示威運動,散過一次傳單”,戴季陶主義的出現“可以說是國民黨右派在思想上最后完成了”*獨秀:《什么是國民黨左右派》,《向導》第137期,1925年12月3日。。
戴季陶主義出現后,中共愈發認識到爭奪三民主義解釋權的重要性。1925年11月,中共中央在一份通告中提出:“和國民黨右派的爭斗,在宣傳上我們應改變以前的態度,變消極的不談三民主義而為積極的解釋三民主義,各地可在國民黨黨員中組織三民主義學會,根據國民黨第一次大會宣言及我們的理論,解釋三民主義,以鞏固并發展國民黨左派的思想。解釋三民主義時,不可多涉理論,最重要的是用如何方法,如何力量,才能使三民主義實現。要多舉事實,說明離開階級爭斗,便無法防止資產階級的妥協,實現民族主義;便無法使工農奮起,使全國最大多數的人民得到民權;便無法使資產階級承認節制資本,地主階級承認平均地權,實現民生主義,更進一步非到共產社會,民生主義不能算完滿成功?!?《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525—526頁。
中共對三民主義的積極闡釋招致了國民黨右派的大力攻擊,尤其以西山會議派為甚。他們指責稱:共產黨人在加入國民黨后,“只專意為共產主義發揮,事事效忠于蘇俄,不但將中國國民黨的三民主義放在腦后,反利用中國國民黨的招牌來宣傳他的共產主義,務使中國國民黨與共產黨鬧成一個皂白不分,并且欲把中國國民黨也變為蘇俄的附屬團體”*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第387—388頁。。
面對國民黨右派的非難,在孫中山逝世一周年之際,中共中央明確要求:要將孫中山逝世日變成“國民革命最廣大的宣傳日”和“革命勢力的檢閱日”。為此專門制定的宣傳大綱則表現出一定的攻擊性,號召說:“真正孫文主義的信徒,要在中國國民黨廣州中央執行委員之下遵從孫中山先生一切主義和政綱(如聯俄集中革命勢力,如容納共產分子等)并以革命精神切實執行”。大綱還指出:“中國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建國大綱,商團事件宣言,北伐、北上諸宣言,遺囑和致蘇俄書,應為宣傳主要材料”;“應極力宣傳國民黨第二次代表大會經過、宣言和一切文件,并宣傳廣州政府的最近狀況”;“在這一日并可要求廣州民黨中央懲辦中山先生叛徒——西山會議諸人及上海偽中央分子”。*《中國共產黨宣傳工作文獻選編:1915—1992》第1冊,第697—698頁。1926年11月,中共再次就宣傳問題強調:“不宜宣傳空洞抽象的三民主義,更不要宣傳什么建國方略和五權憲法”,“宜宣傳孫中山的革命策略,如聯俄、聯共、擁護工農利益的民生主義”*中央統戰部、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統一戰線文件選編》,檔案出版社,1991年,第280頁。。通過以上一系列闡釋,國民黨內反對“容共”政策的派別被中共劃入“孫文主義的叛徒”行列。
在革命陣營內左右派斗爭日趨激烈的情況下,1926年4月,蔣介石向國民黨中央提出《請整軍、肅黨,準期北伐》。這是一份涉及當時國內外各方形勢的綜合性提案,其中建議:“對于共產黨員之入本黨者,須守本黨紀律,實行三民主義之工作,更不許對于總理之人格加以誣蔑,對于總理之歷史有意抹煞,對于三民主義,尤不準其有批評與懷疑之態度及行動”。但同時還提出:“我軍既以三民主義為主義,惟有以信仰三民主義者為干部,而共產主義及無政府主義分子,應暫時退出,以求各軍精神之團結?!憋@然,蔣介石并不認為共產黨人是三民主義者。*《蔣介石年譜初稿》,第555—556頁。
雖有來自國民黨右派的非難及蔣介石的逼迫,但應該說,通過對孫中山思想及其學說的再詮釋,中共建構了符合自身階級基礎的話語體系。這樣一來,本來作為國民黨立黨理論之基的三民主義似乎成了共產黨人的專利,而國民黨內不僅在組織上陷入四分五裂,在理論上亦無法統一,以至于胡漢民在1927年國民黨右派發動反革命政變后還指斥說:多半國民黨同志“對于總理只有絕對的敬仰,沒有絕對的信仰;對于主義也只有口頭上的贊許,沒有真心的篤信”*胡漢民:《清黨之意義》,《中央》第2期,1927年4月。。在同一時期,謝持、鄒魯等人宣稱共產黨具有破壞國民黨、破壞國家、破壞社會的“三大罪狀”,其中提及:“其對于主義也,既借口民族自覺、世界革命,以破壞民族主義;借口無產專制,以破壞民權主義;借口階級戰爭,以破壞民生主義。復謂階級戰爭為三民主義之基礎,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即本黨之主義;更謂只問革命,不問主義。離奇怪誕,故與總理三民主義演講違背。至民生主義即是共產主義一語,自由真諦。彼輩忽而利用,謂民生主義即馬克思之共產主義;忽而仇視,謂民生主義不是共產主義……迨總理逝世,彼輩陽為追悼,陰行慶祝,進而加馬克思、列寧(遺像于總理)遺像之上”。*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上),第479頁。中共是否曾“加馬克思、列寧(遺像于總理)遺像之上”?此問題有多種說法。但這表明:三民主義作為一個具有政治正當性的權威符號,仍然是20年代國民革命進程中多方競逐標舉的政治旗幟。
不僅中共有著基于自身立場的對三民主義的解讀,即使在國民黨內部,也出現了對三民主義的不同闡釋。除了戴季陶的三民主義外,還有改組派的三民主義,胡漢民的三民主義等,也對三民主義“各取所取”。1928年,施存統在新創辦的《革命評論》上感嘆說:“三民主義本來只有一個,然而現在事實上,因解釋底不同,好像有好多個”。雖然大家都說信仰三民主義,但具體的解釋則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3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80頁。維經斯基也觀察認為:“孫中山的思想體系含混不清,自相矛盾……各階層人民在孫中山思想中添進了自己的內容?!?《維經斯基在中國的有關資料》,第165頁。三民主義解釋的多元化不僅影響了其權威性,導致國民黨內指導思想的混亂,也助長了其內部分裂情勢的進一步擴大。由此,三民主義也在各派的曲解過程中逐漸喪失了應有的嚴肅性與內涵和外延的確定性,無法成為嚴密的意識形態。
一種理論可以被不斷闡釋,這也是其永葆活力的重要途徑。尤其對于三民主義而言,創建者的離世為后來者的解讀提供了寬廣的解釋空間。同時,三民主義自身的模糊性導致了對其解釋的多樣性。此外,孫中山逝世后留下的權力真空使得對三民主義的解讀附著了更多純正理論探討之外的政治背景,各種場外因素的疊加決定了各方對三民主義闡釋權的爭奪不可能是一場單純的學理論爭。在紙面上的論戰背后,正是勢不兩立的現實斗爭。
1927年4月國民黨右派發動反革命政變后,國共關系徹底破裂。在異常嚴峻的斗爭形勢中,中共大部分工作被迫轉入地下,宣傳工作亦受到極大的影響。與此同時,中共對于國民黨的認識與定位發生大幅度的轉向。由此連帶,對孫中山及其三民主義的態度也發生根本性的變化。這一問題將在另文中論及。
孫中山在世時,其本身的思想、主張以及具體行為呈現出非常復雜、多面,甚至矛盾的個性。鮑羅廷對此觀察指出:“在他(指孫中山——引者注)身上,就像在一滴水上一樣,反映了國民黨——從共產主義者到新加坡商人的斑斕色彩。孫是個共產主義者,是國民黨左派,是國民黨中派,又是國民黨右派。有時他的言辭極端革命,比我們共產黨人還革命;有時他又忘記了所有革命詞藻而成了小資產階級的庸人?!?《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1卷,第433頁。中共對孫中山的認識也在不斷變化。在不同的階段,針對不同的情況,有正反兩面的不同評價。總體而言,這一時期“孫中山”這個名稱在中共的話語體系中雖然不能忽視,但尚未達到“凸顯”的程度。
孫中山1925年3月逝世后,中共對其個人經歷的解讀及其思想層面的闡釋進入一個高峰期,“孫中山”逐漸脫離作為個體層面的“個人”,而上升為一種帶有明顯象征意義的“符號”。在整個中國社會對孫中山逝世的相關評論中,中共顯得獨樹一幟。當時,黨內主要領導人基本都按照中央的統一部署撰寫了相關文章,不僅主題集中、觀點鮮明,而且文章的論辯模式、闡述方式也遵循基本相同的邏輯思路。再結合此時共產黨人對“反帝”“民族革命”“世界革命”“階級斗爭”等問題的論述,建黨初期的中共借此也初步構建出一套獨具特色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
關于孫中山逝世的宣傳是中共早期宣傳史上的重要事件,比較充分地展現出當時中共的整體宣傳實力,更體現出早期中共作為一個年輕政黨的基本運作模式。在孫中山逝世所留下的權威真空中,共產黨人,蘇俄代表以及國民黨的內部派別都參與了這場斗爭。從當時的情況而言,可以說中共一度明顯占據上風。
中共建黨初期的宣傳工作不是坐而論道,不只是紙面上的辯論,而是具有極強的實踐性與斗爭性。在不掌握獨立武裝力量的情況下,“筆”成為中共依賴的重要武器。然而,無論如何,“筆”永遠無法真正抗衡“槍”的威力,宣傳層面的勝利畢竟不能取代現實斗爭的勝利。當對手將“槍”投入戰場后,“筆”的脆弱性立即充分顯現,有時甚至不堪一擊。在血與火的考驗面前,宣傳工作始終是外在的。對于中共而言,經歷了慘痛的失敗后,也必然走上“筆”與“槍”共用的道路。
(本文作者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北京 100101)
(責任編輯 王志剛)
The Publicity Strategy of the CPC Before and after Sun Yat-sen’s Death
Wang Jianwei
Before and after the death of Sun Yat-sen, to cope with the complex power struggle within the KMT, the CPC changed the previous multi-angle analysis on Sun Yat-sen, and started to focus on celebrating Sun’s “revolution” spirit, trying to build it as a vivid image of the “leftist”. Therefore, Sun was interpreted as a hero who always struggled with imperialism and domestic reactionary forces from first to last. At the same time, the CPC played the advantages of positive publicity, and competed with Dai Jitao etc. to struggle for the authoritative interpretation right of the “Three People’s Principles”. This kind of collective action of the CPC has the unified arrangement and deployment, and all comments on Sun also follows the unified tone and orientation. According to the usual propaganda discipline, they successfully implement the central propaganda strategy. During this period, the KMT gradually went from the inner-party cooperation to the split, and the struggle between the two parties, the fractions struggle and succession struggle within the KMT, intertwined, and intensified, which eventually got out of hand.
D231;K26
A
1003-3815(2016)-09-006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