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竹山詞》在語言上呈現的江南底色

◎ 何振茹

蔣捷《竹山詞》在語言上呈現的江南底色

◎ 何振茹

【清】王翚《杏花春雨圖》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宋末元初陽羨（今江蘇宜興）人。先世為宜興巨族，咸淳十年（1274）進士。南宋亡，深懷亡國之痛，隱居不仕，人稱“竹山先生”“櫻桃進士”，氣節為時人所重。蔣捷長于詞，有詞集《竹山詞》（現存九十三首又一闕）傳世，與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宋末四大家”。潘游龍《古今詩余醉》（卷十三）評蔣捷《霜天曉角》詞妙在“淡而濃，俚而雅，雅而老”，非唯此詞，《竹山詞》整體語言藝術亦呈現“俚而雅，淡而濃”的風格特征。

一、淡而濃

潘游龍評蔣捷《霜天曉角》一詞曰：“此詞妙在淡而濃，俚而雅，雅而老，又在柳、秦、張、周之上。”可以說“淡而濃”是《竹山詞》較為鮮明的藝術風格之一，其重要表現就是“紅”與“綠”這兩個顏色詞在其詞作中的多次出現，蔣捷“櫻桃進士”之稱即得名于那句膾炙人口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剪梅·舟過吳江》）。

吟誦蔣捷其詞作，不難發現“紅”與“綠”是蔣捷詞中慣常出現的兩個詞匯，如：“紅了櫻桃，綠了芭蕉，送春歸、客尚蓬飄。”（《行香子·舟宿蘭灣》），描寫春末夏初特色鮮明的景物——紅櫻桃、綠芭蕉，暗示季節變化，流光拋人；“湘漓云外，獨醒何在？翠藥紅蘅，芳菲如故。”（《女冠子·競渡》），借端午節令龍舟競渡的場面抒懷對屈原芳潔情操的追慕，芍藥翠，蘅蕪紅，屈子筆下的艷麗香草令人頓生無限惆悵。此處以《解連環·岳園牡丹》為例：

妒花風惡，吹青陰漲卻，亂紅池閣。駐媚景、別有仙葩，遍瓊甃小臺，翠油疎箔。舊日天香，記曾繞、玉奴弦索。自長安路遠，膩紫肥黃，但譜東洛。天津霽虹似昨，聽鵑聲度月，春又寥寞。散艷魄、飛入江南，轉湖渺山茫，夢境難托。萬迭花愁，正困倚、鉤闌斜角。待攜尊、醉歌醉舞，勸花自樂（一作落）。

暮春之風吹殘百花，繁盛的綠葉和牡丹散布池閣各處，“青陰漲卻”形容綠葉繁盛貌，“漲”字著力神妙，猶言綠葉長勢之盛。“亂紅”即指落紅，宋歐陽修《臨江仙》有：“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暮春之風似有妒花之意，幾番吹拂，池閣之間一片落紅狼藉。“青陰漲卻，亂紅池閣”的畫面色彩濃郁，極富動感與藝術張力，一片青葉繁茂、紅花搖落的景象更撩撥出詞人睹物思人的情愫，看似寫岳園牡丹，實則以牡丹罹風寄寓漂泊江南、歸夢難成的故國之思，惆悵傷感之情難寄。

再如：“鴛鴦笑，何似且留雙楫，翠隱紅藏？”（《晝錦堂·荷花》），詞人并未勾勒荷花的具體形象，而借助一翠一紅雙色浸染，仿若使人隱身于醉人的碧葉紅花之間。“海棠紅近綠闌干，才卷朱簾卻又晚風寒。”（《虞美人·梳樓》），雨后的海棠花色與小樓欄桿紅綠相映，艷麗非凡；“楓林紅透晚煙青，客思滿鷗汀。”（《少年游·秋思》），楓葉紅透，暮煙深青，色彩絢爛，暈染出濃烈又深沉的美；“柳雨花風，翠松裙褶，紅膩鞋幫。”（《柳梢青·游女》），在柳綠花紅的春日，春風拂動少女的翠色裙褶，細雨沾濕紅鞋更顯色澤明艷，勾勒出少女青春生命的自由和美麗。

此類以顏色詞“紅”與“綠”入詩的例證不勝枚舉，據筆者統計，在蔣捷《竹山詞》所收錄的93首詞作中，“紅（或絳）”“綠（或翠、青）”出現于同一首詞的就達40首。大量使用“紅”“綠”這兩個色彩詞，除了詞人個人審美偏好之外，還是自然環境、地域文化等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

古詩詞中的“草綠花紅”“綠水紅云”似乎已是江南自然風光的專屬：“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憶江南》），白居易用紅、綠、藍三色來描摹江南春景，給人一種美的享受；“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杜牧詩歌《江南春》更是展示了一副“綠映紅”的江南初春美景；溫庭筠《定西番·海燕欲飛調羽》中還以“萱草綠，杏花紅”以初春美景喻少女新妝初罷的美好形象。

蔣捷一生主要活動范圍主要可劃分為隱居竹山（今宜興太湖周鐵鎮）、浪跡吳越、遷居武進（今屬常州市）這三個階段，一生足跡未離江南，自然骨子里浸染著吳地文化的清麗底色。宋代莊綽有云：“大抵人性類其土風。西北多山，故其人重厚樸魯；荊揚多水，其人亦明慧文巧，而患在清淺。”（《雞肋編》卷上）“杏花春雨江南”的清辭麗句形象地概括了吳地自然地理特征——江南的草木蔥蘢、清奇瑰麗，孕育了詞人的心靈，使他們創作出來的詞“柔化”了，呈現出一種“清麗”的美學特征。而江南四季常綠、百花爭妍的自然景觀也成為詞人抒發情感的眼前景，隨手可以拈來，“紅、綠”等色彩詞的使用又更增添了詞境的柔美，更突顯出水鄉文學的清奇瑰麗。

蔣捷是擅長將丹青之法寓于詞作之中的，紅、綠兩種顏色互為補色，色彩對比鮮明熱烈，似濃實淡，濃淡相宜，畫面明快生動，達到“錦艷鮮明”（《高陽臺·芙蓉》）的效果。在營造詩境、描畫人物、因情施色等方面都助力良多。紅綠彩，作為一種藝術載體，承載了其背后所蘊藏的自然景象、民俗民風等。艷媚而不浮躁，熱烈又含蓄，“紅綠相間、冷暖相對、動靜相映的紅綠色彩，是對傳統的承載，亦是對傳統的創新。”

明汲古閣刻本《竹山詞》書影

二、俚而雅

詞中的雅與俗有多個方面，嚴羽在《滄浪詩話·詩法》中力主學詩必去五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作詞也是如此，歸納為四個方面，一者俗體，俗體多游戲文字，有辭無情；二者俗語，語言俚俗淺白，沒有深意雅致；三者俗意，內容意趣俗，如艷詞；四者俗風，詞風滑稽諧謔、粗鄙油滑。

清代文學評論家劉熙載在其著作《藝概》中說：“竹山詞流動自然，然洗練縝密，語多創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其詞煉字精深，調音諧暢，為倚聲家之榘矱。”近代史學家鄭正鐸先生也做出評價：“在四大家中，他（蔣捷）的詞是最有自然之趣的。”劉慶云先生認為蔣捷詞中想象奇特、妙趣橫生、清新活潑、平易自然的小詞，似楊萬里之詩，稱為詞中之“誠齋體”。

從諸家評論中可見，“流動自然”“自然之趣”是蔣捷詞語言的一大特色，其表現之一即是用語的俚俗化傾向，具體體現就是口語、方言的化用和曲化、民歌化風味。蔣捷是寫作白話詞的一位重要作家，《竹山詞》中的白話詞達10首，其白話詞講求技巧，風格多樣，展現了一幅幅鮮活有趣的生活畫圖。其用語之自然，表現之生動，都堪稱道。焦循《雕菰樓詞話》曾指出：蔣捷《探春令》《秋夜雨》“皆用當時鄉談里語”，卓人月《詞統》亦稱《竹山詞》“語用得恁趣”。

（一）借助對話還原生活情境

如《昭君怨·賣花人》：

擔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

賣花人挑著一擔上好的春花，走街串巷通過一聲聲“白白紅紅都好”的吆喝傳遞出春的訊息，撩撥起簾內人的惜花之心，小侍女跑進跑出請示簾內主人：“咱們是買梅花還是買桃花吶？”寥寥數語，著墨甚少，卻描摹出一幅清新流麗的生活畫，用語簡淡清新，輕巧活潑，極富有生活情趣。

（二）融合散曲，亦雅亦俗

焦循《雕菰樓詞話》指出，蔣捷《秋夜雨》中的“撧”字“屢見元曲”。鄭搴《成府談詞》認為《竹山詞》“卻是元調，與南宋面目不同”。蔣捷詞在語言上確有和俚俗的元曲相近之處，如《最高樓·催春》《柳梢青·游女》《霜天曉角》（人影窗紗）等，都是不同程度融入了曲趣的作品。蔣捷生活于宋末元初，《竹山詞》受到當時元散曲的影響，融合俗曲，在某種程度上顯出曲化的趨勢。《竹山詞》吸收了元散曲白描、直樸的特點又有著宋詞的騷雅疏淡，形成了“亦雅亦俗”的審美趣味。以《霜天曉角》（人影窗紗）為例：

人影窗紗，是誰來折花？折則從他折去，知折去、向誰家。檐牙，枝最佳，折時高折些。說與折花人道：須插向、鬢邊斜。

詞人為我們繪制了一個朦朧的“花癡”形象，這位愛花之人坐在窗內賞花，透過窗紗看到有人來偷花，竟也沒有阻攔呵斥，而是愛屋及烏，對待偷折花的人只是想把哪枝花佳、插花之道說與人聽，愛花愛得竟有些癡傻來。這首詞通篇描寫心理，似在自說自話，視角獨特，又通過幾個看似有乖常理的細節，讓讀者自己體悟其合情合理之處，咂摸其中愛花人至真至情的惜花之心和滿溢著的溫馨人情況味。語言淺俗輕快、明白如話，顯然是受到文壇新興新興文體散曲影響的結果。

（三）鄉談里語信手拈來，增情添趣

如《最高樓·催春》：

新春景，明媚在何時？宜早不宜遲。軟塵巷陌青油幰，重簾深院畫羅衣。要些兒，晴日照，暖風吹。一片片、雪兒休要下，一點點、雨兒休要灑。才恁地，越愆期。悠悠不趁梅花到，忽忽枉帶柳花飛。倩黃鶯，將我語，報春歸。

這是一首典型的“催春”詞，三春好景最美在何時？詞人給出了回答：宜早不宜遲，即孟春。繼而展開一副早春時節清麗幽眇的畫卷：郊外，早春風清土軟，游人乘坐青油幰車，喧鬧起一片紅塵；深院中，少女們穿起新裁的畫羅春衣，折梅插柳迎接春的到來。“雪兒休要下”“雨兒休要灑”承接上闋，詞人以與天公對話的方式祈禱其休要降下雨雪，以免妨礙人們早春換衣出游的興致。語言在此的復沓和口語化特點，更見絮絮不停的殷切祈求之意。“恁地”是如此、這般之意，為宋元方言。宋莊綽《雞肋編》有：“前世謂‘阿堵’，猶今諺云‘兀底’；‘寧馨’，猶‘恁地’也，皆不指一物一事之詞。”柳永有詞《晝夜樂》：“早知恁地難拚，悔不當初留住。”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四也有：“料想當日別離不恁的苦。”詞人此處以鄉談里語入詞更添自然之趣、生活之趣。

除卻俚俗化外，蔣捷詞還博采眾長，形成其特有的開放詞風。開放詞風的表現之一就是散文化和議論化，加之語言藝術上的刻苦錘煉以臻靜細之境，共同構成了蔣捷詞“雅”的藝術特色。像《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念奴嬌·壽薛稼堂》《尾犯·寒夜》等詞都有明顯的散文化傾向，尤其是《賀新郎·鄉士以狂得罪賦此餞行》《沁園春·次強云卿韻》二詞，以文為詞、以詞作論的傾向更為明顯。詩言志，文載道，詞緣情。“宋詞以言情為能事，涉筆男女之情，往往一派旖旎纏綿，香艷嬌軟。（蔣捷）這些詞反其道而行之，以議論的利落刀剪斬斷紛亂的情絲，重道崇禮，無欲則剛。”蔣捷這些詞明顯受到以詩為詞、以文為詞的蘇辛詞風的影響，也帶有宋詩尚議論和程朱理學的影響痕跡。

此處先以《沁園春·為老人書南堂壁》為例：

老子平生，辛勤幾年，始有此廬。也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除了雕梁，肯容紫燕，誰管門前長者車。怪近日，把一庭明月，卻借伊渠。鬢邊白雪紛如，又何苦、招賓納客歟？但夏榻宵眠，面風攲枕；冬檐晝短，背日觀書。若有人尋，只教僮道，這屋主人今自居。休羨彼，有搖金賓轡，織翠華裾。

詞人寫的是一位隱逸之士，平白如敘地講述學陶依杜、栽菊種蔬、尚友古人，語言直白通俗，似在對坐傾吐。在對隱者的生活和情感的描寫中，不難讀出詞人借以自況的味道，也是作者在南宋滅亡后守志抱節、決不妥協的堅貞精神在創作中的流露，豪宕奇崛之氣溢于言表。化用淵明栽菊、杜甫種蔬之典，旨在從陶杜處汲取不慕榮利、忠君愛國的精神力量。并由此生發議論：鬢白如雪，垂垂老矣，一切淡然，早已過了宴飲賓客喜湊熱鬧的年紀，只愿守著廬舍“夏榻宵眠，面風攲枕；冬檐晝短，背日觀書”，感受獨處中的大自在，自足中的大快活。更應甘于寂寞、獨標高格，縱使權貴們“搖金賓轡，織翠華裾”也休要羨慕。詞人立論——“學那陶潛，籬栽些菊；依他杜甫，園種些蔬”，兼駁論——“又何苦、招賓納客”“休羨彼，有搖金賓轡，織翠華裾”，在立論、駁論之間總擴出其“學陶依杜”的隱逸愛國、亮節高風。李調元《雨村詞話》卷二評其“甚有奇氣”，這“奇”便來源于詞人堅貞的民族氣節。

對語言的刻苦錘煉以達靜細之境，這是《竹山詞》語言藝術之“雅”的另一表現。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稱道《滿江紅》“浪遠微聽葭葉響，雨殘細數梧梢滴”二句“最細”。正是在岑寂幽闃之境，人的聽覺才變得如此細膩敏感：浪遠波平，蘆葦葉子發出的細微響聲依約可聞。夜雨將停，不眠的人無事可做，只得數著從梧桐樹梢落下的雨滴。此二句通過聽覺表現秋之“岑寂”和靜夜之“幽闃”，陳廷焯《放歌集》卷二稱其詞境“極靜細，不是闃寂中如何辨得。”

《竹山詞》中類似的例子尚多，如《白苧》（正春晴）：“戶外惟聞，放剪刀聲，深在妝閣。料想裁縫，白苧春衫薄。”借“放剪刀聲”這一聲音媒介傳遞出深閣女子對意中人傾心向慕、悠然神往之狀，用筆極細膩動人。再如《秋夜雨》（髹車轉急風如噎）：“三更夢斷敲荷雨，細聽來、疎點還歇。”《賀新郎·題后院畫像》：“鶯帶松聲飛過也，柳窗深、尚記停針聽。”《木蘭花慢·冰》：“寒流。暗沖片響，似犀椎、帶月靜敲秋”等，皆是借聽覺與聲音來摹出一種靜細之境，也是用筆極細的佳句。

綜上所述，“淡而濃”的畫面感和視覺張力以及“俚而雅”的語言表現力在蔣捷《竹山詞》中實現了貫通融合，而這點在前人集評和后人研究中，呈現出零碎散見、分離研讀的趨向，未能從融通的整體性上給予觀照。從“淡而濃、俚而雅”這一對立統一的角度來理解蔣捷詞的語言藝術，對于整體把握其詞的藝術風格和詞學價值均有助益。

① 吳熊和，唐宋詞匯評（兩宋卷·第五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4133頁。

② 朱樂，紅綠彩之色彩研究[D]：[碩士學位論文]．景德鎮：景德鎮陶瓷學院，2012年。

③ 【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124頁。

④ 鄭正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卷·第四十一章 南宋詞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39頁。

⑤ 【宋】莊綽，唐宋史料筆記叢刊雞肋編（卷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72頁。

⑥ 【宋】蔣捷撰，楊景龍校注，蔣捷詞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9頁。